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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壇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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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十大禁書〕【鳳凰池】作者:不詳
〔明清十大禁書〕【鳳凰池】
作者:不詳
【鳳凰池】第一回 賞梅花俠概詩才並見 舞寶劍鬼謀蠍計前來
【鳳凰池】第二回 榻懸香積誰憐遷客是仙人 詩和齊紈不惜改妝尋吉士
【鳳凰池】第三回 奇女子因奇夢得遇奇緣 傲書生逢傲才全消傲骨
【鳳凰池】第四回 醉公子何來月下驚人 憶多嬌只為樓中斷句
【鳳凰池】第五回 忠臣陷虎坑願作刀頭鬼 淑女投豸史暫為幕府賓
【鳳凰池】第六回 有心一見傾心認真成假 睹面幾曾識面因舊逢新
【鳳凰池】第七回 東床坦腹願天速變男兒 西閣談心對月宜聯姊妹
【鳳凰池】第八回 假偏遇假一首詩窺破機關 癡複逢癡三杯酒旋成奸計
【鳳凰池】第九回 金玉代傾為良友得逢聖主 琵琶別抱恨奸朋忽奔佳人
【鳳凰池】第十回 假名嬌客相逢頂替春元 無義相公巧值多言銀鹿
【鳳凰池】第十一回 對面不相逢暗暗傳知消息 笑談來竊聽明明說出根由
【鳳凰池】第十二回 白丁公子狗洞裏思食天鵝 青眼泰山龍座前求婚丹鳳
【鳳凰池】第十三回 擔水賣人奸兵部當場遺醜 命題限韻聖天子枉駕為媒
【鳳凰池】第十四回 三軍奏凱方表是男兒 一疏朝天始成為俠烈
【鳳凰池】第十五回 是是非非二小姐千般巧計 顛顛倒倒兩狀元滿肚疑心
【鳳凰池】第十六回 打破疑團,舊朋友與新朋友一家完聚 參通妙想,大姨夫與小姨夫兩姓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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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池】第一回 賞梅花俠概詩才並見 舞寶劍鬼謀蠍計前來
詞雲:肝膽兩相成,管鮑交情,詩囊劍匣酒瓢傾。不道山魈多伎倆,白晝公行。總有價連城,肯把他輕,風波轉眼使人驚,微服當年曾過宋,何況書生。
右調《浪淘沙》
話說前朝河南府洛陽縣有一才子,姓雲名劍,表字鍔穎,父名睹青,官拜兵部左侍郎,母山氏。雲生才五歲,其母山氏忽已去世。因他誕生之辰,有個同年送一口寶劍來,所以取名雲劍。那侍郎為其年四川峨嵋山有個女寇,名喚峨嵋大王,侵擾地方,朝廷差一員總兵官,叫做文斌,提兵剿滅。不料那文總兵孤軍深入,糧草不支,反被他殺得大敗。此時兵部尚書詹有威勒他納賄。那文總兵向來原是忠勇著名的,他道:“糧草不繼以致取敗,原非本職的罪。”堅意不肯,情願待罪。詹尚書大怒,就把誤國喪師的題目動了疏,穩穩的道是個斬罪,不可逃了。虧了雲侍郎一來愛惜人才,二來憐他無辜被陷,再三疏辯申救,因此文總兵方得削職回籍。詹尚書從此就怪了雲侍郎,屢欲尋事中傷。雲公曉得不免,只得上了乞骸告老一疏,聖上准了回家惟以課兒為事。才過年餘,得一患病,也就棄世了。此時雲生方十二歲,哀毀盡禮,自不必說。虧了一個老僕。名喚赤心,盡力扶持幼主,長成十七歲。且喜生得美如冠王,望若神仙;神凝秋水,氣藹春風,聰敏不凡,過目成誦。滿服後,正值宗師歲試,應童子科,高高入了泮。
雲侍郎在日,就有人要與他聯姻,因侍郎生性剛方,不去問那女兒好歹,先要揀擇親家,不是嫌他卑污苟賤,就是怪他作威作福,所以磋跎不就。那雲生全不在心,一味用功上進。雖則宦平常,幸虧用度有限。父親亡後,即將家人僕婦打發開去,單留一個小廝,叫做松風,與那赤心老僕三口兒度日,不致十分艱楚。雲生素工臨池,雖不追蹤張芝、右軍,卻也下筆有些神雅;善丹青,雖不足比肩虎頭、道子,卻也能開生面。只是生性耿介,不肯與俗士為伍。隨你宦家子弟,若不通文墨的,他便見之嘔穢,去之唯恐不速,所以落落寡合。他嘗說道:“與其對那凡夫俗子,不若對那好鳥名花。”所往來者,單有一個年伯的兒子,姓萬,名人唯,字頎公,最為相知莫逆。頎公為人志氣軒昂,言談慷慨,頗有國士之風。不事毛錐,單喜長槍大劍,生平慕封侯的定遠,喜破浪的參軍。見那詩雲子曰、者也之乎的人,他就搖首閉目,只與雲鍔穎臭味相投。為什麼他兩個這等相好?只因那雲生傲骨如鐵,自是詩書中的英雄;那萬生俠氣如雲,亦是劍戟中的豪傑,所以意氣相孚,情如膠漆,正是:交誼原非口耳尋,知交到此是知心。
孫吳孔孟心相契,方許他人說斷金。
且說那洛陽縣乃天下最繁華的去處,出得有名的花卉,東門外尤有生勝。離城數裏,有個小村,叫做蘇家塢,相傳是當初蘇秦讀書之處。後來六國拜相,城中造起大第,就把這個所在改作花園。凡值春秋兩季,萬花競秀,百卉爭妍。歷代相傳,有人守護。後面蘇氏又發了一個大卿宦,因此這個花園一發修飾得輪奐。周太有數裏寬闊,打起絕高的粉牆,牆外四面都栽植桃柳,參差相間。園門向南,第一層進去,先是一個庵,妝塑花神在內,上有一扁,題曰:似錦坊。庵後面兩扇竹扉,啟扉數步,有一小亭,名曰聚香亭,四面都是竹屏風。那屏風架上是些木香、荼藦、薔薇。每到開時,紅白相雜,馥鬱之氣襲人衣帽。由亭而進,又是別一洞天:寬敞裏許,都是牡丹。那牡丹五色俱備,中建有一大殿,殿上設有神像,單造一個香亭,中間六個金大字:百花朝會之所。兩邊兩個大樓:東曰醉春,西曰生花。這是為那看花的,或要飲酒或要賦詩,俱在這樓上作樂。那醉春樓東南隅又一小軒,曰花廟廳,惟有這個去處都是芍藥。那殿后一帶盡是有名花卉,不能悉載。迤邐走進中間,有一小沼,沼中也有一小亭,傍亭一林木蘭,亭上扁名六郎居。沼中有一畫舫,棹槳中流,系這畫舫在木蘭上,而此身如與六郎偎傍矣。沼中俱種蓮花、芙蓉。蓮花止後,芙蓉又開。那畫舫浮沼而過,隱隱有一小山,山下一洞,玲瓏通竅,不下武陵桃源。洞口一碑,刻曰小庾嶺。四圍梅花之盛,其有若簡文《廣平賦》中所稱者,其他不暇盡數。到了春日,這些遊人仕女雜遝而來。惟二月十二日是花神誕日,尤其熱鬧。是日叫做百花競會,不論貴賤長幼,百戲競作。有一首《洛陽城東歌》道得好,歌曰:洛陽城東似錦庵,花飛城北複城南;洛陽城東庵似錦,香風吹遠還吹近。
香車寶馬如雲屯,芳菲煙靄何氤氳。
綠葉參差爭綠鬢,紅英妖豔蕩紅裙。
綠鬢紅裙多綺麗,笑入百花最深處。
仿佛如遊春明池,脂粉與花交旖旎。
誰家公子服翩翩,花(馬總)金勒珊瑚鞭。
十五女兒金釵墜,笑拾回看美少年。
少年載酒花前醉,手按花枝心欲碎。
夕陽西下百花舍,醒來猶抱花枝睡。
卻說那雲生自從入泮之後,斂跡一頭,也不曉得外邊有什麼景致。這年卻值二月初旬,雲生正在那裏看書,只見松風手中拿了一枝梅花,笑嘻嘻走進來,雙手遞與雲生。原來雲生素性愛梅,隨手接來,嗅了幾嗅,便問道:“這花是哪里來的?”松風答道:“方才外面有人拿過,與他折這一枝,說是小庾嶺折來的。”雲生微笑道:“吾聞大庾嶺梅花最多,怎麼又有個小庾嶺?這人分明取笑你。”松風道:“原來相公還不曉得!這裏東門外蘇家花園裏,有個小瘐嶺,如今梅花不知怎麼樣開得多哩!”原來雲生足不出門,從來不曉得那蘇園勝景,便問道:“哪里可走得通的麼?”松風道:“怎麼走不通!只怕還挨擠不開。”
松風正在那裏誇說蘇家塢的景致,要打動雲生的興致,以便因公帶私,好跟隨去受用,忽聽得臥房內(勹言)然一聲,主僕二人都吃了一驚,你道是什麼響:恰似南山猛虎嘯,猶如北海老龍吟。
原來是匣中的劍嘯。雲生同松風走到臥房內,寂寂無聲,只見床邊劍匣恰象在那裏動的一般。雲生就曉得了,忙叫松風抬了劍匣出來,開了匣,取出來一看,只見光芒四射,神色如飛。雲生忙整衣拜了四拜,便道:“寶劍寶劍,想是你跟了我貧儒,不能夠有出頭日子,故此長鳴麼?”話猶未了,只見萬頎公走到,便叫道:“鍔穎兄,你在那裏說什麼?”雲生道:“萬兄,小弟說來也大奇!”就把看梅講話,與那劍嘯的緣故說了一遍:“你道奇也不奇?”萬生道:“真個奇!真個奇!”低頭一想,道:“是了,是了。我想兄的真諱在劍上得來的,今日寶劍長鳴,兄翁不日也要長鳴了!”大家笑了一笑,萬生又道:“雲兄你方才說什麼觀梅?小弟正為此而來。聞得十二日蘇園遊人如蟻,弟與兄掛了杖頭,到彼一樂,何如?”
雲生正被松風說那蘇園梅花繁盛,心裏巴巴得就去看看,此話正搔著他癢處,便道:“小弟也有此興,與兄同去,最妙的了!只咱這一日須要早去,盡一日的興便好!”
萬生道:“這個自然。但是兄善於詩,少不得帶了紙筆做首梅花詩。小弟下酒無物,甚是寂寞,方才劍鳴,敢是要我帶去做個梅花舞也不可知。”
雲生道:“兄若有舞劍的興,極妙的了。那時做詩的做詩,舞劍的舞劍,詩人俠客,吾與兄兩人占荊”大家又說笑了一回,萬生道:“小弟告別,臨期造府相邀。”
雲生道:“不要爽約了。”
萬生道:“只怕吾兄為蠹魚縛住,小弟哪有爽約的理!”兩人一笑而別。正是:今朝引出羅浮夢,他日方調鼎鼐羹。
到了那日,萬生果然早至。雲生正在那裏望他,見他到,即便笑臉相迎,道:“小弟在這裏做那橋下尾生,兄竟不作失期的女子麼?”
萬生也笑道:“小弟正恐橋下水至,故此不敢遲來耳。”
雲生道:“小弟已叫小價買下酒肴,可速往那裏去吧。”
萬生道:“雲兄可謂精細之極矣!”
即命松風把一條擔子,一頭放了酒肴,一頭放下紙筆劍匣,又帶了一條鮮紅氈單,吩咐赤心看了家,赤心道:“相公可早些回來。”雲生點首,三人竟往東門而出。
一路行來,真個遊人士女不計其數。一路說說笑笑,早已到似錦坊了。三人挨擠進去,略略把這些樓閣領略一番,即便下了畫舫。渡過小庾嶺來,遠遠的早已香風撲鼻。一望去,萬樹梅花,蕩人心目。上了崖,雲生不覺喜極狂生,對萬生道:“小弟株守斗室,不知有此大觀,還是我負梅花,還是梅花負我?”萬生道:“小弟不早相邀,負兄的是我,負梅花的也是我。”雲生大笑道:“今日之行,兩不相負矣!”說說笑笑上了嶺,揀一株最興的梅花樹下,叫松風鋪下氈單,擺上酒肴,兩個對飲。飲了幾杯,萬生笑道:“以兄之才,他日鹽梅之寄自不必說。但紙帳獨眠,將來能無動念!”雲生道:“萬兄不要提起這話。譬如小弟素性愛梅,其餘縱是豔若夭桃,秾如紅杏,富貴若牡丹,久已不入眼中。至於夫婦,人之大倫,必是那絕世的姿容,超出桃杏牡丹之外,與這梅花相似的,方肯入目,不然,仍甘獨眠,決不敢輕賦好逑也。至如吾兄,又不知作何意想?”萬生道:“小弟不敢預期,且留此身以有待耳。”
兩個正在談笑暢飲,只見畫舫中又來了幾個看梅的人。一個方巾闊服、滿臉都是酒色之氣,同了兩個幫閒,後面跟了幾個僕從,一同上嶺上。也在一株梅樹下擺了東西,大哺大飲。萬生問雲生道:“兄的詩興可發作麼?”雲生道:“對梅花而不做詩,真是辜負花神。被兄一言,使小弟詩興勃勃。”於是就叫松風取出筆硯,磨起墨來,鋪下一幅小箋。雲生略略沉吟,提起筆來,一揮而就,雙手遞與萬生,道:“請教,請教。”萬生接過手,即吟道:百花頭上占春魁,仙質疑從瑤島來。
水骨肯容蜂蝶伴,遐心偏向雪霜開。
片寒誰不多君俠,調鼎還須仗爾才。
相對莫忘今日意,縱拚痛飲酒千杯。
吟罷,連贊道:“好詩!可惜小弟俗士,不能與兄唱和。”說罷,滿滿的斟一大杯,遞與雲生道:“兄既不負梅花,梅花豈肯負兄乎?千杯不多,一杯非少,小弟竟代梅花做主人了!”雲生大笑道:“非兄不能為梅花做主人,非梅花不能使小弟開懷快飲。”說罷,舉杯一飲而荊也就斟一大杯,遞與萬生道:“請兄代梅花飲了。”兩個大笑一回。此時萬生已有酒意,立起身來,道:“吾兄詩興既闌,小弟久已技癢了。”雲生也就立起身來,道:“也該輪著兄了。”便叫松風收拾過了酒肴。萬生脫去外面衣服,輕輕把寶劍提在手,從從容容的舞將起來。那些看梅花的,見有人舞劍,都走攏來觀看。是方才這夥飲酒的也來擠在一處。
此時萬生漸漸的舞出手段來了,但見那:光飛耀眼,神色搖空,劍助人威,人隨劍轉。慢一回,緊一回,仿佛似神龍出海;橫一架,直一架,依稀的猛虎奔林。耳根邊只聽得呼颼颼,如萬裏風濤從天下;眼睛裏看見一閃一閃,如千條電影蓋地來。紛紛亂舞梨花,點點橫飄瑞雪。左盤右旋,一步一步緊一步,分明手掣金蛇;前開後合,去來去來複去來,端的身翻銀海。人撒手,瀑布飛泉,一片天衣無縫,猛回身,催雲急雨,千林紫霧消痕。真個豐城寶劍沖霄漢,飛入延津水底神。
那萬生舞罷了,輕輕放在匣裏,神色自若。那些看的人沒一個不喝采。雲生也大叫道:“神乎技矣!”萬生答道:“不能免俗,聊複爾爾。”
這些看完的人也都去了。偏是那方巾闊服同了兩個人的,站著不去,一眼註定這把寶劍,欲得討來看看,又不好開口。轉是萬生見得他意思,舉手與他拱一拱,道:“尊兄可是要看這把寶劍麼?”這人道:“不敢。”萬生道:“要看何妨?”遂向匣中取出來,遞與他看。他就拿在手中,看了兩看,也不則聲,還了萬生,手也不拱,去了。雲生便道:“這個人分明是紈褲子弟,一定是目不識丁的。不然,怎麼這等不韻?”萬生道:“不要睬他。小弟舞的渴了,與兄再飲一杯,何如?”雲生道:“小弟亦有此意。”忙叫松風擺列起來,直飲到傍晚方回。
你道那方巾闊服的是哪個?原來是洛陽縣有名的潑皮公子,姓白名賁,號無文,父親現任都憲。他專一使勢作威,姦淫不法。且喜腹無墨汁,目無隻字。那兩個幫閒,一個叫做符良星,一個叫做尤其顯。兩個在外招風生事,助紂為虐,衙門蠹役個個串通。那白公子自從看了劍回來,對尤其顯道:“老尤,那把劍真個好得緊,你可替我打聽,看是什麼人家的,弄得到手方妙。”尤其顯道:“小人已打聽在肚裏。那一個做詩的,是已故雲侍郎的乃郎;這個舞劍的,是萬教官之子,這把劍倒是那小雲的,大爺要他也不難,明日拚得個名帖,拜他一拜,他少不得要來答拜。大爺留他便飯一頓,慢慢的待我去問他,肯賣不肯賣,大爺這樣威勢,況他又是已故窮鄉宦的兒子,自然一力奉承,不要說用價買他,或者竟送來也不可知。”公子道:“有理、有理。”
次日,叫小廝拿了名帖,就叫尤其顯陪去。這日雲生正在那裏揩抹這寶劍,忽見赤心手裏拿著帖子,氣喘喘的走來報導:“外面有個什麼白公子來拜相公。”雲生叫松風一邊把劍收了,一邊接過帖子來看,上寫道:年家眷弟白賁拜雲生只得出來接見,已曉得是那日看舞劍的人。相見敘坐,那人問了姓名,雲生未及開談,先是尤其顯打一拱道:“此位是現任都憲白爺的大公子。久慕雲相公高才,今日特地拜望。”雲生道:“未獲識荊,何勞枉顧。”白公子說道:“正要慢慢請教,幸勿見外。”尤其顯道:“我們白大爺雖然富貴,倒是肯虛心的。記得前日看梅花時,雲相公做得好詩,大爺至今稱讚。”話猶未了,松風送上茶來。說些閒話,並不提起劍事。茶罷,即便告別。
雲生思想道:“他與吾從不認識,那一日看梅,又不曾交談,為何今日特來拜我?看他並無斯文氣象,想是個為名不為實的。”正在猜疑之際,恰好萬頎公走到,早已看見桌上帖兒,便問道:“雲兄幾時有這姓白的貴相知?”雲生道:“你道是誰?原來就是前日看劍的那人,卻是都憲白公的乃郎,小弟從不認識,不知為何特來望我。”正在這裏解說不出,萬生道:“畢竟是慕吾兄才學而來的了。”雲生道:“我看那人全無斯文氣象,怎好與他往來?”萬生道:“古雲禮無不答,兄的意思無非不欲親近他威勢,然而他既先來,不去答他,是因噎而廢餐了,怎麼使得?”雲生道:“所見有理。”
於是隔了兩日,也寫著一個年家單帖,叫松風跟去回拜。
且說那白公子正叫那尤其顯在門外舒頭探腦張望,一見雲生,連忙進報白公子。不等傳帖,早已整衣出迎。相見寒暄,不消說了。此時符良星見在坐,通了名姓,飲罷茶,雲生就要告別,白公子道:“難得雲兄賜顧,且請寬坐,還要請教。”尤、符兩個也說道:“白大爺最是好客,他志同道合的就是刎頸之交。今日是慕雲相公高才,特地虛心求教,雲相公怎麼匆匆的要去?”雲生只得又坐下了。
不一時,只見裏面掇出肴饌來。雲生看見,堅意要別,怎當他三個人拖住,死也不放。白公子道:“相知便飯,何必這等作色,想是嫌小弟愚陋,不足與談的了。”雲生見他抵死相留,只得勉強坐下。遜謝幾句,然後坐席。只見那尤、符兩個滿口之乎者也,不是奉承白公子,就來假恭敬雲生。飲了數巡,符良星便問道:“那日小庾嶺梅花樹下舞劍這位必定貴相知了!”雲生答道:“正是敝相知。”符良星道:“一發舞得灑脫得緊,真正是一劍才人。”那老尤就介面道:“莫要說劍舞得好,只這把劍,洛陽縣也尋不出,就是白大爺這樣人家,怕也不能夠有。聞說倒是雲相公的,可是真麼?”雲生道:“是家父手澤,是所珍愛的。”符良星道:“這樣寶劍,不知價值多少?”雲生見他兩個只管劍長劍短,早已會意,便正色道:“肯賣的一金也易,不肯賣的萬金也難,哪里定得什麼價錢?”說罷,立起身來就要告別。白公子見此話不投機,也不十分相留,送出門,一拱而別。
白公子轉來對兩個說道:“才聽小雲口氣,不象個肯賣的,怎麼處?”尤、符兩個本意要幫襯買他的,討公子之好,被雲生一句截住,一場掃興。尤其顯道:“我倒有一計在此,只要拼得二百金,便弄得到手。”白公子忙問道:“你有什麼好計?”老尤道:“目下因四川峨嵋妖婦作亂,各府州縣嚴行保甲,只消趁此機會,動一張匿名狀子,說他窩藏主劍,與妖婦通謀;公子再叮囑縣官,衙門使些銀子,結果小雲的性命,有何難哉?那時斬草除根,這寶劍怕不到手?”公子連稱:“好計!好計!”隨即捏寫一狀,拿出二百兩銀子,付與老尤,叫他快去行事。正是:此風頓起千層浪,迷霧俄遮萬裏天。
老尤出來,對符良星道:“老符,你衙門慣熟,把這張狀子托一個人,與他一百兩銀子,要包成這件事。“這一百兩,我和你分。”符良星滿臉堆笑道:“妙不可言。既如此,快拿銀子來,我有一個相知,叫做利士圖,是衙門積蠹,去央他,自然妥當的。”老尤便把銀兌起來,交付了一百兩,其餘一百兩又分四十兩與他。老符道:“這二十兩呢?”尤其顯道:“且聽出或要雜項使用,難道又分出來不成?”老符道:“有理有理。”即便拿了銀子,去尋利士圖,與他說了這事。衙門裏人見了雪白的銀子,似蒼蠅見血,滿口應承,只說事成之後,要在公子面前幫襯幫襯。老符道:“這個自然,只是就要見功為妙。”各去行事不題。
且說雲生自從來拜之後,便與萬生說如此事,以為可笑。萬生道:“小弟打聽此人,原是一個刻薄子弟,此後還要提防他幾分。”雲生深以為然。
萬生是個有心的人,時時代雲生打聽。一日從縣前走過,只見背後一人叫道:“萬表弟,這幾時怎不到愚表兄家裏走走?”萬生回頭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利士圖。原來兩個是姑表親,利士圖為人不端,所以不大往來。這日偶然相會,只得敘了幾句久別的話。一定要留萬生到家,萬生被他強不過,只得隨他到了家中。忙叫小廝沽酒買菜。不一時安排齊整,兩個對酌,萬生問道表兄向來生意好麼?”士圖道:“承表弟垂問,能托賴洪福,粗足度日,只是財來財去,一向不濟,今日有一樁事,倒也有些滋味,只是害了一個好人。”萬生便問何等樣人並何等樣事,士圖哪里肯說,被萬生盤問不過,只得做個啞謎,道:“為頭的都是鄉宦子弟,一個是父親現任憲司,一個是故宦的兒子,聞他是個窮秀才,為一件沒要緊東西,把潑天大事要他承當,只怕這個窮秀才這兩日在那裏頭痛哩!”萬生一聞此言,明知是白公子陷害雲生,便道:“表弟方才約一朋友說話,這時候在那裏等了。”堅意要別。
出得門,急忙到雲生家裏。雲生見萬生走來,舉止失常,忙問道:“萬兄今日為何這等慌張?”萬生道:“雲兄,不好了,你的禍事到了!”雲生也吃一驚,道:“小弟因守□羹,閉門久矣,有何禍事?”萬生便把撞見利士圖,所說的話述了一遍。此時赤心,松風都聽見了,無不駭愕。轉是雲生道:“小弟暗室無虧,衾影不愧,縱有青蠅,恐難玷無瑕之璧。惟道捕風捉影可以屈陷平人頭上,此公豈無報應!”萬生道:“兄所言未為不是。但此人爪牙頗多,更兼炎炎之勢,誰不逢迎?欲加兄罪,何患無辭?弟為兄計,莫若更姓改名,遊學他方,令先尊門生故吏,未嘗乏人,偶或邀天之幸,獲拔泥途,則大屈必成大伸。你若執意遲疑,禍患臨身,噬臍何及?還要三思。”
雲生尚猶豫不決,到是赤心含淚道:“先老爺棄世之後,只有相公一點骨血,倘或遭人陷害,先老爺、先太夫人也不能瞑目了。萬相公所言句句有理,只當遊學他方,異日東歸故鄉,出這口氣,未為不可。相公不要執迷。”雲生被他兩個說得厲害,也著了急,道:“非是小弟執迷,只是拋離先人墳墓,於心未忍。”萬生道:“事已急迫,須從權為妙。”赤心道:“先老爺墳墓老奴自會看管,不要相公掛心。今日速辦行裝,省得臨時不及。”
萬生連忙叫赤心備辦行裝,自己往家中收入幾兩銀子,送與雲生。雲生就將劍匣遞與萬生道:“這劍原是英雄一物,豈肯為惡人點汙?今送與兄,聊表一時分袂之情。”言罷,嗚嗚哭將起來。萬生也不覺淚如雨下,道:“行不宜遲,倘被奸人得知,忽生不測。”雲生只得拜別父靈,又與萬生拜別,吩咐了赤心幾句。赤心也叮嚀了雲生路上風霜保重話,並他日榮歸故里之情。松風背了行李,主僕二人一齊出門。此一去,有分教:山頭日月,樓上生風。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鳳凰池】第二回 榻懸香積誰憐遷客是仙人 詩和齊紈不惜改妝尋吉士
詞曰:一味胡謅,髭須撚盡,那管調乖韻謬。洛陽有客實多能,始通道無鹽貌醜。詩思如流,丹青遠擅,雲水成文非偶。何緣紈扇兩憐才,默默地心知對手。
右調《鵲橋仙》
話說利士圖將銀五十兩送與洛陽知縣,說此事必要鍛煉成獄。那縣官姓莊名佩,受了白公子囑託,即便簽了硃票,著兩個捕人去拿雲生。
到了門時,打進去,早已空空如也。遂著落四鄰,就叫赤心老僕,問他相公那裏去了,他道:“我相公不做什麼不法的勾當,問他怎的?”那捕人道:“還要嘴硬!你家相公現今交通蜀寇,有人出首,縣裏大爺著我們來拿他。”赤心道:“皇天有眼,哪一個天殺的誣害好人,我家相公久已在外遊學。”捕人問道:“往哪里遊學?”赤心道:“兩只腳生在他肚底下,怎知他天南地北去了。”
那捕人把赤心帶到縣裏來回話。莊佩審問一番,赤心裝聾作啞,胡亂答了幾句。見他年紀已老,不好十分難為,只得吩咐收監。差人回復白公子,白公子又要把萬生出氣。誰知萬生別了雲生,也向他州外府去了。白無文空費一百兩頭,一些事不曾做得。尤、符二人不敢再幫白賁,連這赤心也慢慢的放了。
再說雲生同松風出了城,一頭走一頭想道:出便出門,還是走往那裏去好?思量天下文風莫如浙江,而江南尤為人文淵藪,不若到彼,再作去處。遂一路過江而來,到了金陵。心裏想道:吾聞姑蘇乃人煙輻轄之地,且山水佳勝不下洛陽,況當初梅福也曾避跡吳門。萬兄曾教我更姓改名,我這禍從看梅起的,就叫做梅再福吧。就叫松風以後只稱梅相公,籌計已定,搭船竟到蘇州,船從虎丘山過,還了船錢,上了岸。
這時節已日落西山,月升東嶺,主僕二人欲尋旅店歇宿,怎奈路生不熟。只見山腳下人家窗上映出火光,裏面如有吟哦之聲。雲生對松風道:“只得要往這人家去借宿了,明日再處。”松風依言去敲那人家門,只見裏面一人開門出來,雲生看那人:禿了頭,赤著腳,一部落腮胡,身上穿一領不白不黑的單海青。雲生忙拱手道:“晚間不該驚動老丈的,因小弟客遊貴府,今晚沒處借宿,敢求指路,不知此間可有旅店麼?”那人見雲生青年美貌,言詞和雅,知是斯文一脈,忙答道:“這裏近山鄉墅,沒有旅店,只是臺兄遠來,沒處歇息,小弟敝館雖陋,將就可以容足。不識尊意若何?”雲生拱手謝道:“若得老丈見留,真是感出望外了。”
那人連忙引雲生進門,相見過,那人到臥房中叫道:“有客在此,狗兒快些起來燒些晚飯。”只見床上爬起一個孩子,口中嚷道:“正要睡睡,只管亂叫。”那人又吩咐幾句,只得起來煮飯,松風就去燒火。那人方才出來陪雲生坐。雲生見那人書案上擺下一本《注釋千家詩》,四下裏擺下幾只破臺凳,便曉得他是個處館先生了,便問道:“尊姓大名?”那人答道:“在下秋人趨,向來某某老先生家,與在下相知,因兩年俱已棄世,無處安身;更兼賤內已亡,豚兒年幼,沒奈何,只得教幾個蒙童度日。論起在下,也會吹彈歌唱,就是四句頭律詩,八句頭絕句,也將就湊得來。怎奈時運不對,這些鄉人不曉得敬重斯文,真正是對牛而彈琴者也。”雲生聽他說話假作在行,曉得是吃白食一流人物了,便道:“如此多才多藝,可惜大繩小用了。”秋人趨道:“請問相公高姓大名?”雲生便把所改的姓名對他說了。
這邊說話未完,那邊飯已煮熟,和盤托出。此時四月中旬,醋炒芥辣一碗,白酒一壺,忙來相陪,便道:“其實不是請相公的,因天色晚了,沒處買物,幸虧今早頑徒送來的芥辣,聊當生萏待賢之意。況且菜重芥薑,料相公決不是一齊不取諸人的了。”雲生忍住笑,只得致謝幾聲。飯畢,就叫兒子背了兩捆稻草鋪在地上,松風將被褥鋪起,人趨道:“相公行路辛苦,早些困而知之吧!”雲生謝了他,他也進去竟睡了,各自安息。
那雲生心中有事,輾轉反側,再睡不著。因想道:“我如今一身作客,四海無家,雖則遨遊至此,身邊盤費有限,倘或用盡將如之何?必得一個資身之策,一則使衣食無虞,二則使讀書有地。倘僥倖得了功名,則婚姻之事慢慢訪求便了。”越思量越睡不著,左思右想,忽然想出一計道:“我的書畫雖不稱為超凡入聖,卻也頗可看得過的。吾看秋人趨雖文理欠通,做人倒有雅致,莫若明早央他此間借個書畫之所,暫作資生之計。況姑蘇山水佳勝,遊人不少,或可借此以物色知己,邂逅舊遊,效那君平賣蔔的故事,夜間焚膏苦讀,閑來覽勝探奇,有何不可?”籌計已定,到才睡去。
不覺已是天明。起來,秋人趨早來問候。雲生道:“偶爾相逢,蒙老丈這等用情,叫小弟如何報答?”人趨道:“只是怠慢,何足介意。昨晚匆匆,不及問得梅相公貴處那裏,不知敝所有何貴相知,望乞明示,以便在下好來問候。”雲生道:“小弟河南洛陽縣人氏,慕貴處人文佳麗,山水幽奇,故此跋涉而來。先人雖曾薄宦,因小弟幼年早孤,縱有相知,未皇認識,正要浼老丈尋個清幽棲息之所,小居於此。常常晤對,不識可否?”人趨忙答道:“原來是一位公子,小弟失瞻得罪了。清幽之所,此間倒也不乏,但不知相公作何勾當,仍望明示,以便在下好去尋覓。”雲生道:“小弟略知書畫,意欲即借此為遨遊資斧,解為延訪相知之策,得遂鄙懷,圖報有日。”人趨道:“原來相公有此妙技!美好求善賈而沽之也,豈可韞匱而藏之乎?在下吃了飯,即便出去一覓。”雲生叫松風稱了幾錢銀子,送與他作支持,人趨半推半就的接了,與雲生同吃了飯,忙忙出去了。
雲生獨坐無聊,看見他案上有幾本亂書,因隨手去取一本來看。只見面上寫著:《皮裏詩稿》,雲生就曉得是他所做的詩了,只是解說不出“皮裏”二字之義,仔細思量,便會意著了:畢竟是看見褚季野“皮裏春秋”一句話,故此就取了這號,以押那“秋”字意思耳,不覺笑將起來。再揭他的詩來一看,只見第一首題目是:清明前新柳詩,上寫:清明時節百花香,一帶沿河種柳楊。
軟枝風弄常憂折,新葉鴉棲盡飽嘗。
攀來真可鞭牛背,拽去猶堪系馬韁。
家家祭掃將來近,亂插墳明與塚傍。
雲生暗想道:“這樣笑話兒倒可以醫閑醒倦。”後面看去,無非物以類聚,不是馬鳴,便是驢叫了。
正看得有趣,那人趨已回來。雲生即忙掩過,問道:“煩勞了,可曾覓得否?”人趨道:“小弟與相公雖只乍交,受人之托,必當終人之事。此去裏許,有一小庵,倒也幽雅,有臥房,有廚灶,外邊又有店面,正好作書畫之所,租價甚廉。”雲生道:“老丈作是當行,不消說是妙的。但不知可有僧人住否?”人趨搖手道:“沒有沒有。裏面自有絕大的寺院,這庵不過是借遊客安寓的,小弟便把相公高才絕技與那住持說了。那住持向與小弟有一面,他說道:‘秋相公指引來的,必然不差。’故此一口應承。相公可就去那。”
雲生依言即便隨了人趨迤邐而行,不一時到了。雲生抬頭一看,門桁上有一扁曰:棲雲庵。雲生心中大喜,道:“事有湊巧,庵名與吾姓相同,這是預定的數了。”進去看時,果然幽雅精潔,並無佛像,諸般器皿畢備。人趨安慰一番而別。雲生即命松風買了些要用的東西,不一時便把書畫的店開起來。壁間粘起一聯雲:坐對好山開光景,門無俗士壯詩懷且喜那雲生書法遒勁,畫更傳神,所以不多幾時遠近聞名,只是醉翁之意原不在酒,雲生看得淡然,全無書畫家一點邀名射利的俗套。暇時即便埋頭居志。松風但供掃地焚香,烹茶洗墨。閑時即去釣魚,倒也快活。人趨時常到庵,做幾首歪詩請教雲生。雲生感他殷殷之意,替他筆削改竄,雖不能脫胎換骨,比那新柳詩已不同了。雲生也時常到他館中,就把自己的詩稿借他為指南車,兩人遂漸相知不提。
且說那總兵文斌,表字武兼,原是文信公後裔。少年曾向志詩書,只因功名蹭蹬,棄文就武,謀略勇敢,所向有功,故就超遷總兵之職。夫人莫氏早已去世,竟無子嗣,所生一女,名叫若霞,總戎自從侍郎疏救回家,便不住在城中,徙居虎丘別墅。構一所潔淨房屋,中有一樓,取名避賢樓,朝夕與若霞小姐談論古今,不與一毫外事。且喜若霞小姐才驅道韞,姿勝毛嬙,喜好的是裁詩染翰,吟月哦風,把一個避賢樓四壁粘滿詞翰詩箋,卻將總戎的圖書記龜鈴印上面。若計他詠絮才情、辨訟智慧,是一個佳人中才子;又天生貞靜幽閒,閱見古來文人才士,無不羡慕,所以憐才一念,平生至切,竟是一個佳人中君子;且寸許柔腸,偏多理智,隨你意想不到,一經巧算,竟有鬼神不測之機,又是個佳人中智士;至於舍經從權,而權不離經,以正為奇,而奇不失正,更是佳人中一個英雄。所以總戎雖有伯道之嗟,幸有中郎之慶,愛之如掌上珠玉,立志要擇一個郤家快婿。總戎一來是個廢宦,二來避居虎丘,那些富家子弟落得不來混擾。那小姐身旁侍女名曰紅萼,善調鸚鵡,亦解簪花。又有一個乳母何嫗伏侍。總戎志存淡泊,不蓄僕從,只有奶公何老官朝夕跟隨。唯其斂勢潛蹤,所以無人來往。
且說何老官有個孩兒一郎,年尚數齡,也在秋人趨館中念書。這時交五月中,天氣漸熱。一郎見這些學生都有扇子,歸家也與何嫗要扇子啼哭。何嫗沒奈何,叫他揩幹淚痕:“跟我進去與小姐討一把。”此時小姐正在避賢樓上學字,乳母領了一郎一徑上樓,小姐便問一郎怎麼不讀書,來此則甚。乳母便笑說道:“這短命的看見別人有扇子用,回來定要我的,一時沒有,只管啼哭,因此來問小姐,可有用過舊扇,討一把兒。”小姐便隨手拿一把與他。一郎道:“我不要這舊金扇,要一把有字的白扇子。”小姐笑道:“此小孩子曉得什麼,也要有字扇子。”便在扇匣中揀一柄白的,趁此時學字,便將自己《曉起聽鶯詩》寫在上面,付與一郎道:“有人問你,不可說是我寫的。”一郎笑嘻嘻的點頭,跑到學中。
那雲生正在館中與秋人趨談話,停了一會,人趨往裏面去了。一郎便伸手扯雲生衣服,道:“梅相公,你看我扇子上的詩寫得好麼?”雲生初然還認是人趨寫的,仔細一看,只見那筆力秀媚,體格停勻,早已吃了一驚,及至念起詩來,不覺拍案大叫道:“仙筆也!仙才也!天地間有這等才韻,我梅再福甘拜下風矣!”秋人趨聽得了,忙走出來接看,雖不識十分滋味,卻見字兒寫得端楷,也混贊了幾句,忙問一郎這是那個寫的,一郎搗兒道:“不知誰人掉在路旁,我方才走來抬得的。”兩人信以為然,遂不復問。雲生道:“我在此多時,不曾遇著個有才的人,不意無心中獲此仙筆。可惜姓字不留,無從訪問。若有蹤跡可尋,我就走遍天涯,也要尋他出來,與之握手談心了。”你道這首詩怎麼樣好,雲生這等讚歎,原來那扇上寫的是:雞塞迢迢夢正迷,好音忽送小窗西。
飛來不啄花間露,偏向愁人宛轉啼。
雲生念了又念,人趨道:“梅相公為何迂闊?如此鍾情愛慕,何不也和一道,寫在上面,做個楚漢爭鋒,何如?”雲生道:“只怕做出來時,珠玉在前,自慚形穢耳。也罷,既是秋兄這等說,只得要效顰了。”即援筆寫出一首在那一面。人趨吟哦一遍,不免贊好幾聲。
雲生別了人趨回庵,早見一個人坐在那裏等候。見了雲生忙問道:“尊相何處流連?小子等得好不耐煩。粗扇數柄,乞求大筆。”雲生便問他來歷姓名,那人道:“小子水有源,江西吉水縣人,因有賤業到此,聞得相公大才,求做幾首好詩,寫在扇上。小子有個侄兒,名喚伊人,年未及冠,才調驚人,江西一省頗頗著名。他也自負才高,未免輕世傲物。常說不但江西無才,便道天下怕沒有個對手,如有與他並驅中原,不惜輸心服氣。因此叫小子在外搜羅當今的有名詩畫。前日也曾重價買些與他,誰想他眼也不入,倒埋怨我枉費錢鈔,買了糊窗覆甕的東西。今見相公青年多技,遠近著名,必然可與相敵。望乞寫幾首絕妙詩詞,待小子帶回,折服舍侄的傲氣,使我心也快活一常”雲生暗想道:“此人既口出大言,必有抱負,我便用心做幾首,有何不可?”便一口應承,約定日期來齲再說那一郎拿了扇子回去,一徑跑到小姐那裏來。小姐便問道:“一郎,今日可有人看見扇子麼?”一郎介面便回道:“有一個梅相公看了扇子,只管拍那桌子,叫道:好,他後面也寫了些字,小姐你看看,可好麼?”小姐接來一看,只見鐵畫銀鉤,煙飛雲湧,上面寫道:臥綠穿紅似醉迷,嬌聲東囀複流西。
可知衣錦心應錦,繡口今朝讓爾啼。
小姐念完,私心驚駭道:“何物書生,有此風情雅致。看他詩中之意明明稱賞,而又自屈,但不知何等品第,是那裏人氏。”忙問道:“他是何等樣人?與你先生相知。”一郎道:“他是遠處人,不知什麼緣故,搬在棲雲庵,開書畫店哩!”小姐又問道:“你看見還是後生,還是老人家呢?”一郎道:“他是一個後生相公,與小姐面兒一般樣標緻的哩!”說罷,來討扇子。小姐道:“他寫得不好,換一把與你吧!”一郎便笑嘻嘻接了去。小姐仔細看那詩,想道:“我看此詩豐神淡遠,態度橫生,定非俗士,為何墮入塵俗中?或是遁跡埋名的人也不可知。”將詩只管沉吟,遂起憐才之念,便要思量計策,去見他一面。
不覺時逢七夕,文總戎被虎丘寺僧請去。小姐便叫何嫗進來,說道:“我今日要去望一位朋友,要你裝個家人作伴,千萬不要相辭。”乳娘笑道:“小姐癡話了,深閨繡閣,又不是男子,有什麼朋友!”連紅萼也掩口笑起來。小姐即便把扇上和詩之事說與他,道:“我自從看了詩後,憐才之念忽忽於心,聞這人是個少年秀士,我一向要會他一面,幸得今日老爺不在。不免將衣服頭巾穿戴起來,扮作秀才模樣;你便穿戴了何老官衣帽,權為老僕,同去望他。倘是塵俗之士,一拱而別;如果是真正才子,我便與他訂為兄弟,日後就有托了。你也快去妝扮起來,包你沒有破綻。”何嫗笑了又笑,道:“小姐當真要去,我也難以阻擋。沒奈何,只得把老奴衣帽穿戴好了。”小姐早已打扮得齊齊整整,問紅萼道:“你看我兩個像也不像?”紅萼道:“乳娘雜在管家中倒也不差,只是小姐雜於這些歪秀才中,卻是千中選一。”三個說說笑笑,小姐對乳娘道:“你只稱我做石相公吧!”寫了名帖,兩個悄悄的從後門面出,一路同去。
早到了棲雲庵,何嫗早把名帖遞進,松風接來與雲生一看,只見上面寫道:眷弟石霞文拜雲生忙忙整衣,接了進去。見畢,雲生看那若霞,如出水芙蓉,亭亭獨立。若霞看那雲生,似臨風玉樹,矯矯出群。瞻顧之間已知必定多才了。先是若霞問道:“久慕梅兄大名,未獲識韓,今瞻芝宇,大慰饑渴。敢問臺號?”雲生道:“小弟襪線短材,敢勞仁兄枉駕,賤宇再福。請教石兄大號。”若霞道:“賤字葭雯。”說罷,松風獻上茶來。茶罷,若霞道:“小弟今日一來拜候,二來因敝友葭文若,有祖扇兩柄,要煩大筆,又道是今日七夕佳期,聞梅兄詩詞雙妙,敢斗膽請教大方。”雲生道:“不才鄙句,但恐遺笑臺兄。奈何,奈何。”即命松風磨起墨來,那邊何嫗早已把扇放在桌子。雲生不假思索,一揮而就,雙手遞過,道:“草草塞責,早希郢政。”若霞見其敏捷,光已驚奇;再仔細看時,恰是那《鵲橋仙》調二首,念道:梧桐一葉,涼風微發,為探鵲橋消息。
經年才得一相逢,不做美,數聲促織。隔河咫尺,迢遙千裏,一日三秋思憶,明朝依舊各西東,怕添上眉頭秋色。其一 經年相別,一宵才晤,誰說為雲為雨。涼風淡月恰逢秋,何必起,悲秋情緒。良緣不偶,佳期常隔,何必雙雙牛女。佳人才子各天涯,料今夕淒涼無數。其二 若霞看完,嘖嘖稱之不置,道:“小弟性耽詩賦,不過信筆塗鴉,怎如梅兄思入雲成,筆生風下。小弟當朝夕頂戴瑤章以為模楷矣!”雲生大喜道:“石兄既善詩詞,必須也要請教。拙作即作碔砆,以引荊山之璞。”若霞道:“小巫見大巫,氣已久索,還敢布鼓雷門以致撫堂胡盧也。”雲生只是不住催促,若霞道:“小弟家父在船等候,兄畢竟要小弟獻醜,只得把一舊作應命了。”雲生只要看他筆氣,那裏管什麼新舊,便道:“最妙。”若霞便輕舒蠶繭,慢展兔毫,就把《曉起聽鶯》這首絕句寫出來,遞與雲生。雲生大驚道:“小弟曾經扇頭看過,原來就是臺兄佳章,小弟多多得罪才人了。”說罷,連忙重新施禮,道:“如此仙才,而小弟魚目混珠,深可愧赧。今日邂逅之遇,誠非偶然,待小弟北面負芨,朝夕請益,不識臺兄允否?”若霞道:“梅兄舍蘇合而羨蛣蜣,使小弟顏厚十重鈦甲矣!既蒙相愛,敢締範、張之誼何如?”雲生大喜,道:“承兄不棄朽材,俯垂青眼,真正是萬幸的事了。”兩人遂拜盟為兄弟,若霞便要辭別,雲生道:“今既為異姓骨肉,敢留作平原之遊,何如?”若霞道:“恐老父在舟久等,就此告別。”雲生問:“尊舟何處?好便明日拜望尊公。”若霞道:“不煩掛念,明日當同老父造寓盡歡可也。”雲生信以為然,就不相強,遂依依而別。正是:自古才高人罕知,憐情誰複似蛾眉。
從茲雲樹瀟湘隔,兩地空勞明月思。
到了明日,雲生等候多時,竟不見到。忙叫松風各處尋訪,杳無蹤跡。又不曾問得籍貫,心中怏怏不已。此一會,有分教:未坦東床,先登東閣;甫逢西子,只泛西湖。
要知後事,且待下回。
【鳳凰池】第三回 奇女子因奇夢得遇奇緣 傲書生逢傲才全消傲骨
詞雲:向道蛾眉能耗世,一笑傾城,禍水真難制。況加虎翼助他威,移山撼嶽成何事。惟有才人能屈志,拜倒轅門,恨少雙飛翼。凝眸遙望受降城,從今不敢稱才士。
右調《蝶戀花》
話說四川峨嵋山妖婦僭稱峨嵋大王,本姓雷氏,年二十歲,有萬夫不當之勇,使一口渾鐵降魔杵,手下有數十員驍將,那些嘍羅約有數萬。朝廷連年征討,屢次損兵折將,勢頭比前越發倡狂,四方智謀勇力亡命之人都去依他。他嫌峨嵋山狹小,屯紮人馬不下,遂漸殺過成都府、灌縣來。那灌縣有座青城山,連峰接岫,千裏不絕,就名此山為第五洞天。又有七十二小洞,應七十二候;又有八大洞,按著八節。他占住此山,一發根深蒂固,把七十二小洞就分撥七十二個有些本領的為洞主,那八大洞,有八員驍將守把。且又號令嚴明,紀律整肅,官軍望風而靡,哪個敢來惹他?因此便蠶食諸縣,時時出來驚擾,不消說了。
卻是那峨嵋大王,年已及期,頗存擇配之念,只見帳外將領都不是他對手,不屑屈身。忽然一夜睡在帳中,夢見一個虎面將軍與他對敵,看看抵敵不過,那八員將佐都來相助,方把虎面將軍擒下。八員將稟道:“砍了罷!”正待殺他,只見一陣烏雲漫山塞野而來,雲下又有滾滾大水,洶湧掩至。那虎面將軍把劍一揮,雲水俱退。正在驚慌之際,忽聽得外面傳鼓之聲,醒來卻是一夢,哪里曉得夢中吉凶。
天色已明,忙傳令點起三千人馬,今日親要下山巡哨。登時聚集將領,八員將俱要跟隨,其餘不許擅離山塞。你道他怎樣結束,但見:頭上帶一頂玲瓏束發珠嵌紫金冠,冠側插兩根半紅半綠雉雞毛;身上披一領鮮麗護體蛤縫皂貂裘,裘外加一重似銀似鐵魚麟鎧;腳下穿一雙小小鹿皮靴。座下騎一匹大大龍駒馬,左邊帶一張堅硬寶雕弓,右邊插幾枝□眼狼牙箭;手中使一根渾鐵降魔杵,背後領三千如虎殺人兵。一時性起,人人怕見母夜叉;頃刻怒平,個個喜看生菩薩。正是:饒君縱有無情劍,不敢迷魂陣裏遊。
他領兵馬下山巡哨不提。且說那萬頎公自從出門之後,身邊單帶雲生所贈之劍,一路傲遊。聞說峨嵋大王英雄無比,即想道:“何物妖魔橫行如此,我不若到那裏去遊玩一番,便好察其動靜,倘或可以乘機立功,倒是個出頭的機會。”籌計已定,即便忙忙過了福建,到了廣東,不幾時方到了四川。逢人便問峨嵋消息,無一個不聲揚威勢,且曉得他遷了青城山,即便一路訪來。
到了青城山下,不期那日恰好遇著他巡哨,不提防被那八員將一擁至前,措手不及,被他拿去,獻與峨嵋大王。峨嵋大王見萬生人才俊偉,志氣軒昂,早已留心。左右喝聲:“跪了!”萬生罵道:“我堂堂男子,怎肯跪!你這賊婦,我因不曾提防,誤遭羅網。假使我與你見個高下,只怕你這夥鼠賊,不足當我寶劍一餐耳!”八員將都要上前殺那萬生,雷氏止住道:“你這狂夫,有多大本領,敢如此誇口?我今放了,與你見個高下,只怕少不得死在我手中,難道怕你飛上天去不成?這叫做死而無怨!”那八員將齊道:“大王所見不差。”登時放了綁,還了他劍,先差一員將與他戰,不上三合,那將敗走。又換一員來,也是如此。連換八員,一個也抵敵不祝峨嵋大王大怒,道:“我用兵幾年,並無對手,豈料今日遭你這廝,挫我銳氣,你敢與我峨嵋大王戰三合麼?”萬生道:“你們不過是烏合之眾,都是那些懶兵情卒長成你的志氣。經我萬爺爺的手段,可惜你半世虛名,一朝掃地耳!”兩個就在山腳下大戰起來。戰了五十餘合,不分勝負。那八員將看看要來助戰,雷氏見他本事高強,忽然憶起夜間之夢,便道:“且住!我的本事你也曉得,你的本事我也盡知。我有一言對你說:你孤身無助,我人馬眾多,自然不敵,可惜你這條性命輕輕斷送,莫若到我寨中,同享歡樂。我本女流,原無大志,手下將士,才力有限,情願讓這把交椅與你坐,你今意下何如?”萬生道:“大丈夫要死便死,怎肯陷身不義!”雷氏道:“人誰不死,只要死得有名。你今日就死在此,誰稱你的忠?又誰敬你的義?還是朝廷封贈?還是名著將來?與其徒死無益,莫若全生有待,須要三思。”萬生心下想道:“看他雖是女子,倒也智勇兼全,說來甚是有理,今日死得無名,日後誰人曉得?承他這般殷勤,莫若暫時棲身,強似東西落魄。”便道:“要我入夥,這也何難。只是曰下權奸當路,故致如此。倘異日天恩下頒,須要隨我投順,方依你言。”雷氏道:“這個依得。”彼此俱各收了兵器,嘍羅牽上馬來,萬生騎了一同上山。
八員將心中雖然不服,看見主帥有心,萬生又有本事,沒奈何,只得同了七十二洞頭,都來參見。雷氏遂將夢中之事說明,就稱萬生為虎面大王。八員將就與雷氏為媒,招贅萬生。萬生此時已在毅中,只得勉強應命。重新號令三六九演武堂操練人馬,把一坐青城山變作梁山伯一般,自此愈加興旺。萬生號令不許擄掠農民,專要殺那貪官污吏。因此,百姓比前倒覺安寧了些。直待雲、水二生招安才平靜,此是後話不題。正是:草莽英雄偏有眼,更於巾幗見鬚眉。
且說那江西吉安府吉水縣有一個積祖富貴人家子孫,姓水名湄,表字伊人,他父母雙亡,年方一十八歲。那水氏累代簪纓,家資巨萬。伊人十二歲上進學,已走了兩科,因他才調太高,做的文章太奇,所以常落孫山之外。他倒也不在心上,單單怨恨天地間沒有第二個才子,只生得我水伊人一個,時常一陣大哭起來,驚得這些家人僕婦都來慰問。你道他哭什麼,他道:“四海之大,九州之廣,為何不再生一個才人,做個對手,可為痛哭流涕耳?”因此揮金如土,最好交遊,但有一才一技的人,就相留款待,他說:“千羊之皮雖可成裘,究竟不如一時之腋,但恨日前無肘腋,故聊集羊皮以慰寂寥之況。”聞說那裏有個詩人,他近便駕車,遠即舉棹,急圖會面。及至一見,則又大笑而還。人人道他是狂是傲,伊人撫掌道:“非我狂也,乃人讓我不得不狂;非我傲也,乃人使我不得不傲。我若不狂,更有誰人敢狂?我若不傲,更有誰人敢傲?天下無才,故見有才者,反以為狂;小有才者,及見大才,竟說是傲。如果以才遇才,我狂亦不狂,傲亦不做矣!然傲正是才人本色,狂乃才人雅趣。人人道我是狂是傲,我正歎天下沒人敢狂敢傲也!”從此不以功名為念,終日飲酒賦詩,以解胸中抑鬱牢騷、感慨不平之氣。年雖弱冠,未絆紅絲。若論他貌比潘安,才同子建,富擬石崇,豈沒有人家來說親?只因伊人立意必要那有才有色又有情的佳人方肯藍田納璧,所以這些說婚的不敢輕易上門。就有人打聽得張門、李宅有個小姐虛神捏鬼,說是真正佳人,那伊人大笑道:“你道怎樣的叫做佳人?大凡佳人必配才子,才子既是難逢,佳人豈複易得?才子不可無佳人之貌,佳人不可無才子之才,有才子佳人之才與貌矣,又不可無佳人才子之情,合攏來方可謂之真正才子、真正佳人。譬如聖人必居凡山,成佛必是如來,作祖必須達摩,登峰造極,然後足為一世良緣、千秋佳話,此乃天地之瑞氣、人物之鐘靈。古往今來,屈指數起,有得幾個;你道是易得不易得,逢不難逢。最可恨的,才寫得出幾句爛時文、做得出幾句打油歌、講得出幾句糟粕書,他便傲然自得,略無忌憚,而以才子自居。那些昏眼庸夫,自己腹中不足空空無物,便是滿滿的填著一腔真糞,哄然都稱為才子,不惟把才子名色壞了,卻把那真正的才子面目反如茫茫大水,遝不可見。我水相公所以常常痛哭,也自為此。若那些閨閣中的女子,施朱抹粉,系綠穿紅,做出許多妖嬈的模樣,露出那些嫋娜的行藏,裝出無數冶容的腔調,目能辨字,手可塗鴉,比那些濃眉巨目、粗手肥腳的村姑田婦自然比善於此,偏是這些輕浮子弟、蠢欲愚夫餓眼一看,便把燕石視為至寶,輕浮的都目之為佳人,不惟將那佳人名色壞了,連這佳人的真面目也如海底撈針,無從尋覓。所以我水相公不輕擇配,情願終身不娶,正為此耳!怎肯把佳人二字輕輕擲送,以負那真正佳人,使天下真正才子笑耳!你何必妄談妍好,來騙我水相公麼?”只這一番話說得那人啞口無言而退。自此沒有一人來說起姻事。
他有個人叔水有源,時常在外經商,每到出去日子,即便叮一至囑,要他留心打聽,凡遇當今才子的詩文詞賦,搜羅到家,償還重價。那水有源這種買賣倒有幾分利息,所以每到一處,即訪問有名詩話,買了帶歸與伊人。他從沒有中意的,不是說要他糊紙窗,便是說將他覆酒甕。又笑道:“不是老叔眼力不濟、胸中平常,只恨天下無才子耳!”水有源經了幾番埋怨,心裏也覺冷了好些。那伊人偏又作怪,若是沒有買得,歸家便又十分哀懇,下禮賠情。有源又覺過意不去,只得依舊受他埋怨。這一時適值在蘇買貨,聽得虎丘山有個姓梅的,做得好詩,便買了扇子來求雲生寫盡,先把那伊人的小影向雲生面前描畫一番,要求雲生用心做那出色的詩詞,壓服伊人。雲生得了這話,竟做嘔出心肝的妙句、敲金戛玉的母音,好象樹了旗幟要與大將對壘的一般,詩中也帶些牢騷不平、眼空一世、獨佔才名的意思。
不過兩日,有源來討扇子,雲生說道:“老丈回去對令侄說,向來傍若無人,平視儕俗,今番可以拜倒轅門、獻納降書矣!”有源道:“若得如此,在下也好出向來許多埋怨的惡氣。”雲生道:“只怕令侄有才之名,無才之實耳!假使真正有才,這番必然把老丈做個功臣,只是一件:我的詩雖看得過,倘或令侄又高出於我,這也不可不慮。”水老道:“這又怎麼樣講?”雲生道:“我有一個妙計,你回去時,把這詩不要就說是我做的,只說蘇州有一個才子,四方求教者甚多,我恐是個虛名,又受你的埋怨,不去求他。令侄見你這樣說,必然十分羡慕,必竟要你再來;你然後又說在虎丘山書畫寓中求那人做得幾首詩在此,送與你看。他道是書畫店的,自然不以為意,倘看了頓然屈服,不消說了;倘視為平平,不表稱賞,老丈下次來,晚小弟再做幾首,畢竟要他心服才罷。”說完,有源大喜,即向腰間探取銀子,表謝雲生。雲生大笑道:“我的詩原為令侄而作,是與凡人不同,若以俗情相待,便輕視小弟了,使小弟也輕視令侄了。若得令侄一番鑒賞,勝似錫我百朋。”有源聽了這些說話,只得收回,笑欣欣別過雲生。
過了幾時,方到家中。水伊人即忙便問此番消息,有源便將雲生教道他的話一一述與他聽,伊人果然頓足道:“叔叔作事這等顛倒!前日沒才的偏胡亂收回,汙我雙目;今番既遇真才,自然該求他些詩文回來,以慰我渴慕的心腸。反說怕我埋怨,豈不可笑?侄兒於今如此坎坷,要見一個才子的影兒,竟不能夠。”說罷,竟大哭起來。有源道:“且慢哭,我在虎丘經過,有個人在那裏開書畫店,頗有詩名,我便求得幾首新詩送與侄兒看看。”就向匣中取出來遞與水生。水生也不來接詩,反轉哭為笑,道:“可見叔叔一發是個鈍貨了!那書畫店中不過是些邀名射利的俗子,抄襲幾句舊詩,寫幾幅山不成山、水不成水的畫,賺那些不識字的盲夫幾貫錢鈔,哪里恁麼有名?真正與癡人說夢矣!”有源道:“侄兒休要小覷了他。那人寫完詩時,就對我說:不要把我這詩看輕了,隨你天下有名才子、傲然自恃者,見了我詩,自然拜倒轅門,獻納降書,可惜天下沒有才子,不能鑒識耳。他是這等說,難道是浪向人前誇六口麼?”說罷,又將扇子遞過來,道:“你且看一看,或者無心插柳反成蔭,也未可知。”水生強他不過,只得接在手中道:“要我看不打緊,少不得又要供我笑具耳!”且展開一看,只見:龍飛鳳舞鐘王字,玉潤珠圓李杜詩,向道高才無處覓,不期今日慰相思。
水生不看猶可,一看不覺大驚,狂叫道:“不料天地間原有這等才子!我水湄何量之不廣也!叔叔請上,受侄兒幾拜。”有源笑得眼睛沒縫,說:“賢侄何前倨而後恭也?”伊人道:“叔叔為侄兒收尋這樣至寶回來,真是侄兒救命的尋符也!情願拜倒轅門,獻納降書,從今後再不敢狂,再不敢傲矣!方才出口唐突叔叔,並唐突才子之詩,俱乞恕罪。”說罷,納頭便拜,驚得有源攙扶不迭,想道:“梅再福怎樣好詩,我侄兒這等虛心屈服。”又道:“你若見了他人品,一發不知作何服哩!”伊人道:“我看他詩句就如見其人一般,看他溫厚和平,性情畢露。見風流超逸處,其人必少年俊雅;見天矯不群處,其人必志氣軒昂;見感慨淋漓處,其人必精神激發;見縝密整齊處,其人必情深義重,從今不敢複輕天下士矣!然以如此才情,而猶寄身塵俗,此必不得志於時所為,斷非邀名射利之徒。叔叔你道,我為侄兒的說的是麼?”有源大笑道:“侄兒與他未曾見,而竟像深交,正是惟才知才,亦惟才憐才耳!”伊人道:“天下才情到此亦至矣!盡矣!蔑以加矣!叔叔還說另有個才子,四方求教者不絕,侄兒倒也不敢深信,料叔叔又決不肯狂言,畢竟是那才子惟恐一時不能壓服侄兒,故說此句留餘地說話,以俟後偶麼?”有源見被他猜著,不覺搖頭吐舌道:“侄兒何料事之通神也!非梅生不能使侄兒心折,非侄兒亦不能透梅生肺腑,大抵才人意見畢竟相同。”伊人道:“梅兄如此用心,叫我水湄如何當得起?叔叔快些完了公事,領了侄兒同去,細細請教,以遂平生之願。”有源果然耽擱不勾一月,即與伊人同往蘇州,來訪雲生。這一去,有分教:千裏神交,談□握手,一朝意氣,並轡連鑣。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鳳凰池】第四回 醉公子何來月下驚人 憶多嬌只為樓中斷句
詞曰:山頭明月散秋光,誰家不韻子,惱人腸。王孫愛客泛霞觴。無端裏訴出舊行藏。佳句費思量。忽傳佳客至,步匆忙。珠聯璧合字流香,消息唱和又何妨。
右調《小重山》
再表雲鍔穎自會假石生之後,第二日即望重來,不料幾日不見影響,不覺追悔起來,道:“失之毫釐,差以千裏,我原該堅意留住,促膝談心,憑今吊古,為何沒了主意,憑他去了?至今徒有蒹葭白露之思,不知還有相逢的日子否?”常在秋人趨面前懊悔不已。
看看八月半邊,那姑蘇人常年中秋節日都到虎丘山上看月。富貴的備了佳餚美酒,攜妓傲遊,彈絲品竹,直要鬧到月落西山,方才人影散亂。就是貧賤的也少不得一壺一榼,猜枚擲色,歡呼快飲,定以為常。秋人趨忙將此意對雲生說,雲生即叫松風買辦酒肴,臨期邀了人趨,登山玩月。
且喜那一夜纖雲不留,皓月如雪,遊人觸目,聒耳笙歌。人趨同雲生到了千人石上,排下酒肴,閒談快飲。只見一個醉漢頭戴軟翅唐巾,身披花繡道袍,兩個家人扶住,兩腳歪斜,一步一顛,扶到千人石上,口中含糊道:“我晏大爺到此,為何這些狗頭不立起身來?可惡!可惡!左右與我拿去,鎖在馬坊裏。”那些賞月的人漸漸的移到別處去了,雲生不作難他,只管飲酒談笑。人趨也覺有些不穩,欲叫松風移開,雲生道:“中秋的月,大家可玩之月,千人石,大家可坐之石;醉者是醉,醒者是醒,不要管他。”那醉漢聽了,大罵道:“放肆放肆!這是何處來的野畜生,敢衝撞我晏大爺麼?”就走近前來,擎起拳頭,望雲生劈面就打。雲生也罵道:“放狗屁!我梅相公在此飲酒,幹你甚事?”忙盡力把手一搪,那醉漢立腳不定,望後便倒,這些眾僕看見家主跌倒,都要來打雲生,幸得雲生口舌瀾翻,轉罵道:“你這些奴才誰敢動手,叫你一個個都死!”那些人見雲生說話硬掙,欲前不前。四下裏人看的也多,只見一個老者分開人眾,吊然而入,勸道:“今晚良宵,雅俗共賞之時,如此喧鬧,辜負明月矣!列位大家,不要羅唕。”一頭說,一頭拖了雲生就走。秋人趨見勢頭欠佳,已是一溜煙走了。
原來那醉漢不是別人,卻是蘇州第一個有勢頭的公子,叫做晏之魁,父親位居塚宰,專一使勢行兇。這日因醉得不省人事,眾家人見雲生口出大言,所以一時不敢動手。這老者原來就是文總兵,其時也獨自在山頭賞月,聽得這邊沸騰,走來觀看,忽見雲生人物秀麗,出語不群,決非尋常人物。況一個又對那幾個狼奴,全無怯懼,恐他後來吃虧,故此拖了雲生出來,挽著手,一邊走一邊說道:“老夫一人獨酌,甚覺寂寥,故敢屈兄同席一談,不知可否?”雲生道:“晚生一時不謹,誤攖狂狙之怒,幾遭毒手,幸遇老先生解救,不致受辱,又蒙挈飲,何感如之!”說完,已到老者席處,揖謝就席。
雲生道:“請問老先生高姓大名,尊居何所,以便明日拜謝。”總兵道:“老夫文武兼,敝居即在山前。老夫看足下聲音不是我江南人,如此青春,正該銳志青燈,留心黃卷,為何貪飲山間,致受小人之侮?幸勿韜晦,請道其詳。”雲生道:“晚生梅再福,洛下人氏,先人曾拜左司馬之職,因與當道不合,乞骸而歸,不幸遂爾奄逝。晚生又遭奸凶謀陷,故爾客遊貴地,以避無妄之禍。因囊底蕭然,權在山下棲雲庵中賣畫。日則借寸管而資生,夜則焚膏而自勵。今夜因數友見挈,故攜壺觴共樂,得遇老先生,正言規訓,敢述來蹤,以祈將來教益。”總兵暗想:“在職之日,從無姓梅的兵部,事有可疑。”忙問道:“令先尊當日與當道何人不合?且去世幾何年矣?並乞細述。”雲生道:“一言難荊先人當日,因蜀寇造亂,有一位總鎮,與老先生同姓,征剿無功,兵部詹有威挾仇作對,幾遭不測。先人知敗非其罪,再三申救,方准削職回家。詹兵部切齒先人,所以見機致仕,今去世已五年矣。蒙老先生垂問,敢以實告。”文總戎大驚道:“如此說來,足下不是姓梅,敢是雲睹青老先生令郎麼?”雲生也大驚,立起身來道:“晚生果是雲劍,老先生何從知之?”文總兵也立起身來道:“老夫就是文斌,令先尊是老夫的大恩人。老夫恩未及報,中夜在心,不料令先尊早已辭世,可傷!可傷!今公子遨遊至此而失所依,狼狽若是,老夫不及拯救,真正罪如山積了。今於無意中邂逅相逢,此正天意使然,老夫不勝欣快。”雲生也覺有些得意,答道:“當日先人也是秉公仗義,原非有私於老先生,以期今日之報,老先生何必如此費心。”總兵道:“老夫若非令先尊疏救,此身已不知死所,焉有今日與公子周旋月下乎?令先尊雖未遑親近,今日見公子如見令先尊矣!”說罷,便叫何老兒同松風收拾了盤盞,攜了同下山來,又對雲生說道:“方才這個醉兒,父掌銓印,最為無賴,倘或明日這些悍僕撞見,必起風波,不若趁此月光,即將行李搬在蝸居下榻,深為便利。”雲生初意不肯,被文總兵苦勸不已,只得相從,寺僧也不通知,竟將行囊遷到文總兵家裏來。正是:書劍飄零異地春,無心邂逅意中人。
今朝孤鳥雖三匝,聊借枝頭棲汝身。
是夜,月耀空天,萬籟俱寂,露飛平野,四照生寒。將有二更天氣,若霞小姐還在避賢樓上玩月,叫紅萼安排那一幅琅玕,整頓中秋佳句,博山煙靄,竹爐火紅,預待總兵回來。叫何嫗不時在外探望。方做得一聯詩,只見何嫗匆匆來報導:“老爺不知哪里同了一個秀才回來,已進門了,小姐快些進去罷。”小姐聞言,移步下樓,聽得人聲已近,因此桌上詩箋都不及收拾。總兵同雲生登樓作揖,雲生致謝畢,但見香飛茶熱,逸致遄生,樓上風光別有不同,且又圖書滿案,翰墨生香。瓶內供幾枝丹桂,壁間粘無數霞箋。雲生初道是武職之家,不過是弓矢斧鉞之具陳列於前,哪里曉得總兵一塵不染,俗氣全無。只因避賢樓是總兵坐臥之處,小姐吟詠之場,人跡罕到,所以清幽可愛。但總兵雖則文武兼擅,而詩翰風流非其所長,那壁上粘的詩箋都是小姐代作的。雲生初至,不暇致詳,但覺顧盼生風,神情怡曠。總兵又欲呼酒再飲,雲生辭以酒力不勝。總兵忙叫何老官卷起自己臥具,與梅相公疊被鋪床訖,方才下樓。
這時乳娘已於暗中窺見,正是雲生,即忙報知小姐。小姐暗暗歡喜,但不知何緣得至。及總兵與小姐細述前受他父親大恩,今宵得晤之由,小姐歎為神奇,而兩足紅絲已有心系於此日矣。
雲生叫松風睡去,自己攜燈,將四壁詞意細細觀看,大驚道:“不意此老有如此大才,吾雲劍何幸,把身於此,將來時時請教,唱和有人矣!”乃攜燈向桌,忽見地上言人箋紙,忙取一看,只見上面有兩句詩,道:今宵若道賞心多,若個含愁對月歌。
雲生連連拍案道:“好警句!分明是今宵即事,為何不曾賦完?可惜,可惜!不免待我續了貂罷!”便援筆揮道:何事吹愁言定準,醉來我欲問姮娥。
寫罷,又想道:“此老今夜在山玩月,家中更有何人作此妙詩?畢竟是他令郎了。想是夜深不便相見,故走了去,遺落在此的。少不得明日定當細細請教。”
次日天明,文總兵先上樓問候。雲生道:“晚生昨晚燈下細讀佳章,真可泣鬼神、驚風雨,足為後學祭酒。此後務多指教為幸,懇請公郎一見。”總兵掀髯大笑道:“這詩詞有什麼好處?敢勞如此稱賞。”雲生道:“這詩人胸有慧劍,筆有智珠,即仙骨珊珊,纖塵不染,全無張惶軒冕之懷,自有一種佳人才子風流逸趣,晚生輩豈不俯首拜服!老先生何必過謙。就是令郎風情才思,晚生已見一斑,乞賜一會,以慰鄙情。”總兵道:“老夫何曾有兒,公子何曾見得?這又奇了。”雲生便將所聯之詩遞過,道:“老先生不必相瞞,令郎詠月新聯,晚生不揣鄙俚,已有狗尾之續了!”文總兵細細一看,方認得是若霞之筆,便大笑道:“實不相瞞,老夫年近六旬,從無子嗣。單生一女,年已及笄,性耽翰墨,雖無道韞才高,不亞中郎有女,這詠月一聯就是小女所作。老夫少年雖曾摘句尋章,推敲一道,從未諳之,這些壁間之作都是小女代為,不過初學塗鴉,有何好處;於公子謬譽若此!至在利知,故不妨直告。”雲生大驚道:“老先生令愛有如此高才,勝似生男十倍矣!蛾眉彤管頓奪吾輩一席,可謂曠古奇聞!”
正在那裏談論,只見何老官氣籲籲走進來報導:“新任巡按遠遠的吆喝而來,說是老爺相知,特來拜望。”總兵連忙迎接。那巡按早已到門了,你道巡按一個欽差禦史,怎肯來望壞任的武職鄉紳?原來這巡按姓章,名著,號正綸,初任廣東新安知縣。其年廣蠻作亂,攻打新安,城中又無守備,看看垂破。虧了文總兵提兵征蜀,便道經過,攻破洞蠻,救了章知縣。後來聞知總兵削職,也曾憤憤不平,只為官卑不能申救,深為扼腕。章公清廉著績,行取進京,即升江南巡按。先臨蘇州,聞知總兵避居虎丘,因此記憶前情,特來拜候。
當時總兵接了進來。相見後,備敘當年之事。章公道:“老總臺精忠貫日,蓋世功勳,被豺狼當道,幾遭不白。今恐柱石之才,邦家多難,必不久於林下矣!”文總兵道:“治生壯年,立志裹屍馬革,報效朝廷。不料一跌墮地,幾喪餘生。虧了左司馬雲老先生違眾力援,幸蒙聖眷,得見祖壟。今日自分枯朽之餘,不復作馮婦之想矣!”巡按道:“晚弟當日亦聞老總臺罷職之舉,虧雲老先生之力,後來又聞雲老先生為老總臺之疏有忤當道,乞骸歸裏,諒不日榮遷亦可知也。”文總兵道:“雲老先生乞骸之舉實力治生所累,然亦見機明決,高風凜然。可惜已作故人了。”巡按失驚道:“原來棄世了,今其後嗣若何?”總兵道:“今有一位令郎,諱劍者,英資卓犖,才志驚人,因他令尊棄世,遭人謀陷,客遊敝土,近日於無意中與之相遇,已欵留到舍,令彼朝夕芸編,以續箕裘之業,庶有以盡治生一點私心。但治生年衰力邁,倘有不測,異日相投老憲臺,乞推烏屋之愛,則不特此生啣結無窮,治生亦死有餘榮矣!不識老憲臺肯為季布之諾否?”巡按道:“老總臺既專取仁義,晚弟豈不獨恥為君子乎?如此生果作縫掖之潛夫,晚弟自應倒展而迎之矣。”說罷,總兵要留侍飯,章公因有公事,力辭而別。
他兩個講論雲侍郎時,雲公子早在屏後聽見,甚是感激總戎垂念之殷。總戎送客轉來,雲生謝之不迭。文老進去,即將此事對小姐說了,小姐道:“既如此,何不就請此生出去一見?”總兵道:“因他從未相知,況代巡職甚尊嚴,恐此生亦未必肯去見他,所以不曾說起。”又把雲生贊詠詩才,並疑有公子之話說了一遍,又將詠月詩遞與小姐道:“這可是你做的,他已續成一首,你看何如?”小姐看罷,稱讚不已。文總兵見他兩人交相稱賞,必然才調相同,便道:“我兒,為父的只生你一個,向來欲擇佳婿,罕見其儔。我觀此生器度不群,將來必然發達,意欲招作東床,因他初到,相知不深,不便啟齒,且待他再住幾時,然後面說,料彼自然應允,我兒心下何如?”小姐不好回答,只把頭低。總兵已喻其意,便往外邊去了。小姐私心自喜,況且見過雲生,自然得意。
只有雲生卻不知小姐就是石霞文,朝暮之間,吟哦想慕,時常歎息道:“我只道世間只有我雲鍔穎,哪里曉得又有一個石兄。這也罷了,猶謂是我輩中人,詩書本色。哪里曉得閨閣中又有一個文小姐,真是愈出愈奇,後來居上。只是那石兄甫得一面,即便如冥冥之鴻,使弋者無所慕矣。那小姐又深居繡閣,巫山咫尺,闊若楚天,其室則邇,其人則遠。我雲劍何幸而得睹此一才子,又複睹此一佳人!亦何不幸而才子空思,佳人徒慕也!”想罷,不覺淒然。自此,朝思暮想,懨懨的染成一玻文總兵初然只道是感冒風寒,叫松風小心服侍,後來見日甚一日,方才著急,忙請醫生診脈,醫生說是積思之病,三焦火旺,沉鬱難消,雖服幾劑藥餌,全然不濟。文總兵還只說是讀書太過,功名念切,或是思憶故鄉,時時寬慰。豈料雲生思不在遠而在近,思不在彼而在此也,這等說話,如以水投石,哪里寬解得來?
那小姐心中也著急了,想道:“他若思鄉念切,則來此多時,不應至今日而始病;至於功名一事,尤屬荒謬,何不銳志上進,而反為無益之憂?這兩件事必然不是他所思的,或者別有隱情,故此不肯告人耳。”便悄悄對乳娘何嫗說了,叫何老官問松風相公病症因何起的。松風便把朝夕吟哦四壁詩詞,時時想念石相公的話說了一遍。何老官與何嫗說了,何嫗回復小姐,小姐便知病是懷人所致。即忙寫書一封,付與何嫗,叫何老官拿去,如此如此說,不可有誤。何嫗依計與何老官說了。
何老官果然拿了書,一徑走到樓上,叫松風引至床前。但見雲生氣如一絲,骨如柴瘦,使人可憐,便低低叫道:“梅相公,我何老兒在此。”雲生掇轉頭來,開眼又複閉了。只得又叫道:“相公,今早我在路中遇著一個老人家,問我前日有位梅相公在棲雲庵寓,今不知哪里去了。我問他尋相公有什麼說話,那老兒道家主石相公有書寄與梅相公,我要領他來見相公,他說既在你家,煩你與我寄去,我不及見相公了,偶有便船,速要回家,”說罷便將書付我道:“石相公多致意梅相公,不久要來相會的。那老兒竟忙忙去了。故此特地拿書與相公看。”雲生聽說石生有書,心中已去了一番思慕,精神便覺旺了些。松風將書拆開,扶起雲生來看。只見書上寫道:自昔鵲橋初駕,漫晤芝顏,繼而捧誦琳瑯,中心如醉,雖鄭生之佩,初解江皋;然伯牙之琴,徒思山水。滿擬把臂於來朝,何意負盟乎此日。誠以家嚴有解維之命,遂令小弟無再見之歡,中心悵悵,恨也如何!從此秋水蒹葭,徒切伊人之慕;暮雲紅樹,實深樽酒之思。弟之念兄,固已如此;兄之念弟,諒亦無殊。然而參商雖有不見之悲,牛女必無終睽之會,他日握手談心,始信有心而睹面;連床話闊,幸無棄舊而憐新。九曲回腸,三秋思憶,聊申尺鯉。珍重加餐,臨楮依依,易勝翹首。再福盟兄大人文史辱盟弟石霞文拜雲生念了一遍,恰象眼前清爽了許多,想道:“石兄之情,何其依依若是,前則可以怨,後則可以興,可惜那寄書已去了,不問得他近來況味,諒他寫這書時,必然精神倍旺,決不是我這般有絲無氣的了。雖然如此,那見面的相思倒也消釋;這裏不見面的相思不知何時解去。”想罷,依然睡倒,比前雖覺略有起色,只是小姐那一丸藥兒未到,究竟沉屙難愈遂。
何嫗已把送書的事回復小姐,小姐仍叫他打聽病勢比前何如,何嫗道:“看書後兩日少有痊可意思,這兩日照舊如此,怎麼是好?”小姐道:“這一枝救兵我不得不發了。我若坐視不救,連那前日這封書也是枉費心思了。”忙把那中秋的詩和韻一首,又換一番筆跡,寫完念道:雲霞相映足情多,何況驪駒未唱歌。
請向廣寒先折桂,此時應許見姮娥。
這詩第一句暗將雲霞二字串合,後兩句要他用心求取功名,方許赤繩系足的意思。小姐把詩封好,叫何嫗領了紅萼,乘松風去請醫生,總兵又去問蔔,悄悄的拿了詩,同上樓來。何嫗忙揭起帳子,連叫兩聲:“梅相公,小姐差紅萼姐在此問候。”雲生夢中聽見了“小姐”兩字,如一丸仙丹透入泥丸宮,直坐起來,忙道:“多謝小姐,不知有何指教,以療小生沉屙?”紅萼上前接應道:“家小姐因相公貴恙未痊,心甚不安,因為禮法所制,難通問候。今見相公病勢如此,只得從權徑竇,特遣賤婢問候,並為傳語,祈相公吾愛吾珍,勿致輕生,以貽莫大之憂。”說罷,即將袖中之詩送與雲生道:“內中有絕妙藥方,乞相公細細味之,勿負家小姐一片苦心。賤婢即此告辭,恐怕老爺回來。”臨別又再四叮嚀稱重自愛的話。
紅萼去後,雲生拆開詩看,曉得詩中之意,要他功名成就、得托絲蘿之意,心中大喜,把從前幹害相思一旦都勾,從此日輕一日,不夠幾日,病體霍然了。也就做詩一首,央那何嫗致謝小姐。小姐拆開看時,只見那詩雲:何事新來集感多,從此不敢發悲歌。
彩霞能令雲生色,有日朝天謝素娥。
自此,小姐也不復通問矣。雲生也一意埋頭苦讀,出人心意暗暗打照。誰知好事多磨,泰中生否。有分教:白髮將軍,綠林遁跡;紅顏智士,蓮幕藏身。
要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鳳凰池】第五回 忠臣陷虎坑願作刀頭鬼 淑女投豸史暫為幕府賓
詞曰:奸□真狼虎,羽檄如星火,死生久已視鴻毛,我我我,寧愧睢陽,遺羞段笏,抱慚蘇武。巧計離鄉土,忽入男兒伍,奇哉六出女陳平。躲躲躲,效顰書生,烏臺投刺,嘉賓入幕右調《醉春風》話說雲生自從文小姐贈詩之後,苦志青藜,奮心黃卷,文老見他如此用功,心中甚是喜歡,漸有誰坐此席之想。意欲與他納監南場,以圖秋闈一捷,然後為紅絲牽幕之舉。正欲打點行事,忽有官報到來,報他複任總兵。文老心下大驚,想道:“又是權奸主意了。”忙看報條道:兵部一本:為缺官事,前任總兵官文斌征蜀失機,削職閑祝今仍複還舊職,即日起程,帶罪進剿蜀寇。有功之日,另行升擢。欽此。
文總兵沒奈何,只得端整起程。那小姐聞知,心如刀割。總兵對小姐說道:“權奸作對,必欲置我死地,我自分捐軀報國,死生已置度外了。只是心中牽掛,惟汝未曾得所。意欲許配雲公子,完聚了去,又奈王命緊急,事已無及。且此行凶多吉少,倘有不測,反或遺累於他,所以猶豫不決,然汝雖是女子,幸得膽智有餘,諸事不須細囑,我今吩咐何老官在家小心出入。如有急事,須見機商議。倘邀天之幸,滅寇有日,得以生還,那時與汝配合雲生,這是喜出望外了。事已如此,汝今不須悲苦。”小姐此時因父親寬慰,且出師吉事,不好露出離別悲傷之態,便答道:“爹爹吉人天相,滅寇有期。孩兒年雖幼小,家中之事頗能料理,萬勿因孩兒擾亂方寸。況且何老官老實有餘,外事可托,便願爹爹尅日成功,專聽捷音早至,以慰孩兒之願。”說罷,何老官正走進來,總兵吩咐幾句話,出去見那雲生。
雲生已吩咐松風打疊行裝矣,雲生見了總兵,稱賀過了,便道:“晚生蒙者先生垂青,正擬朝夕談心,今聞老先生榮行在即,晚生只得告辭了。異日老先生功成奏凱,晚生尚容踵門拜賀。”總兵道:“老夫正蔔公子高才,將來必定飛鳴,故敢屈留第舍,不意朝廷又有征蜀之命,俾私心尚未盡展,深為恨事。今公子整束行裝,去意決矣,老夫也不敢強留了,但有一言相托,望乞留神。”便將許配之說細細叮嚀,又將後日或有不測,要雲生踐約的意思,再四致懇。雲生感之不勝,矢心領命。總兵贈了些盤費,灑淚而別。臨行又托何嫗致意小姐,小姐亦轉托何嫗囑別雲生,並有所贈。雲生悵悵出門而去,正是:有所因而來,有所因而去。
別後兩相思,相思渺無際。
雲生去後,總兵即便收拾起程,父子之情依依不捨,不消說了。
且說那青城山自從添了萬生之後,兵馬愈多,攻州劫府,這些貪污不法的官吏不知殺了多少,因此羽檄飛馳告急,詹兵部尚銜舊恨,竟將總兵薦舉,預先調撥五千疲弱人馬在途等候。此時總兵一到,請了一道勅,便促他進兵,不許入京。總兵沒奈何,只得往川進發。
那虎面大王已知朝兵出師命將,一路差細作打聽。曉得是文總兵了,峨嵋大王道:“這個老兒前番被我殺得片甲不回,今番又來送死。”虎面大王道:“此老智勇兼全,今來必非前日之比。國有奸臣,大將焉能立功於外?然須提防準備,不可把前日之勝自驕了。”正說間,一騎探馬飛到,報導:“總兵人馬已到灌縣,離山二十裏下寨。”那虎面大王調撥人馬,殺奔下山來。兩陣對圓。這裏萬生出馬,那邊總兵親自督戰。戰了半日,不分勝負,各自鳴金收軍。總兵聚集眾將商議道:“吾見此寇十分強勇,難以力取,當用智擒。聞得此山只通一路,不若屯兵於此,截住劫掠糧草咽喉。那時,他沒了糧草,彼必倉皇,一舉可擒也。諸將以為然否?”那些將領都道:“將軍所見還差。”只見一個參贊軍機的,是詹尚書的侄兒,挺身而出,道:“不可,朝廷養兵千日,用在一朝,老將軍何其怯也?那些草寇不過烏合之眾,若如此怕他,分明是玩寇了。老將軍不欲征戰,小將明日別立一寨,另與賊人相持了。”文總兵曉得他是詹尚書的心腹,差他阻撓軍機的,便道:“老夫出師之日,此身縱拼一死,以報國恩。既是參軍要戰,老夫決不是阻撓軍機的。”說罷,俱各憤憤不言。
次日又複出戰,峨嵋大王出馬交鋒,卻被文總兵敗了一陣,損折了些兵馬。虎面大王聚集許多將領商議道:“吾看此人年紀雖老,本事甚強,倘或紮寨在此,截我糧草咽喉,那時即不戰自敗了。明日必須如此設計,方可取勝,擒住此老,其餘不消費力矣。”諸將拱手道:“大王妙計,悉聽指揮。”那虎面大王登時分撥:第一迎風洞大將莫可當領兵五百,埋伏八裏崗側,待總兵進了崗,即便把住崗口;第二撥飛狐洞大將何其勇領兵五百,埋伏清流穀口,待總兵進了穀口,即便把住穀口;第三排山洞大將越無賽、第四鬼驚洞大將單于遺嗣,備領五百人馬,埋伏亂石坡,待總兵退走時,即便夾攻;第五虎嘯洞大將聞人不讓、第六豹齒洞大將包必勝,各領五百撓鉤手,埋伏鴉兒林裏,待總兵進林,即下撓鉤擒拿;只有第七麥寶洞大將留智、第八倒海洞大將汝常先為左右翼。分撥已定,第一隊峨嵋大王,第二隊自己居中,吩咐只要輸,不要贏,引他入來。
到了明日,果然出戰。此番文總兵不欲出戰,怎當詹參軍必要迎敵,也不來稟問,竟領了一千兵馬與峨嵋大王對陣。不三合間,被峨嵋大王賣個破綻,輕輕一刀,砍為兩段。即有探子報知總兵,總兵大驚,疾忙披掛上馬出戰。大怒罵道:“潑妖婦!你殺我參軍,今日定要償他性命!”峨嵋大王道:“老將軍年紀高大,何不自愛,也來納命?”總兵更不打話,直取峨嵋。不數合,峨嵋詐敗,拖槍而走。虎面大王即來接戰,戰到數合之外,也便撥馬便走,左右一洞將領即來雙戰。總兵全無懼怯,四個且戰且走,輪流接戰文總兵,後面催動人馬一路趕來。看看趕進八裏崗,五千人馬方進一半,一棒鑼聲,一彪人馬從崗後殺出,占住崗口。總兵向前趕去,只是不舍。又進清流穀,二千人馬進得四、五百,一聲炮響,一彪軍從穀中殺出,截住去路。看看趕入亂石坡,一徑望去,到青城山已不多遠了,方才大驚。退走時,一軍從左邊殺出,一軍從右邊殺出,背後又有四員將趕來。即見旁有一路可通,策馬進去,兩邊都是林木,身邊不下二、三十騎。正欲尋路出林,兩邊一個撓鉤手把人馬絆倒,捆縛了,一齊解上山來,見那虎面大王。總兵怒目圓睜,大罵道:“你這夥鼠賊,暫遊釜中,不知大義。吾文武兼今日誤為你陷,自分損驅,以報國恩耳!”言罷,即欲自投階下。慌得萬生連忙下階扶住,親解其縛,扯他到堂上來,按住椅裏,納頭泣拜道:“某等誠知老將軍忠義自矢,誤犯虎威。今日某等占住此山,非不知釜底游魚,暫時偷活,但權奸當路,不務撫綏,惟思剿殺,某等豈遂甘心就戮?所以不得不相抗敵,況聞老將軍前被詹有威謀陷,幸虧雲年伯疏救得免。今日意欲送歸,小將恐慮今番沒有雲年伯,老將軍必遭他毒手了。莫若權住荒寨,俟天朝有招安之意,那時投順,重見天日,老將軍以為何如?”總兵聽見說雲年伯三字,便曉得他是宦門子弟,故開口道:“聽你說來,也是詩書之裔,為何作此不義勾當,以遺祖父之羞?何不今日束身待罪,而必俟他年之撫乎?”萬生便把與雲生相知、白公子謀害的事,頭尾備述,因說道:“今日束身待罪,未為不可,而勢有不能。當此權奸盈朝,若白左都、晏吏部、詹兵部一輩,必然勒賄不已。少怫其意,性命不保,求生而送死,萬萬無是理也。若使我雲兄當路,知我在此,必然另是有說,那時歸順,未為晚也。”總兵聽見說了雲生,未免動了愛女心腸,只得從他說話,權住山上,但以忠義勉勵這夥嘍羅,以俟後日區處,不題。
卻說這些敗兵逃回,報知詹尚書說參軍戰死、總兵降賊之事,詹尚書大驚,即時上疏。聖上大怒,遂差緹騎來拿文總兵家族。正是:血淚千行何處灑,君門萬裏有誰通。
話說文小姐自從總兵去後,心下十分憂悶,一來慮父親年老力衰,二來聞賊勢洶湧,時時叫何老官在外探問消息。這日適在城中,聞得人說有聖旨到,忙去訪問,方曉得是緹騎,問一個府中出來的人,才得知總兵被陷、來拿家族之事。嚇得魂不附體,飛也跑回家去,報知小姐。小姐一聞此言,心中哀痛,因事出倉卒,忙問何老官道:“此事果真麼?”老兒道:“親眼見的,怎麼不真?”紅萼、乳娘淚如雨下,轉是小姐道:“有我在此,不妨事,但緹騎今夜必然至此。”想出一個巧計,一邊忙叫何老官去叫一只小舡,一邊忙叫紅萼收拾些細軟金銀等物,自己穿戴總兵衣巾,又把兩件與紅萼穿了,乳娘也穿了何老官的舊衣服。等得何老官尋了舡,閉了前門,四人悄悄的拿了行李,從後門出去。從隱僻處下了舡,叫梢子一路問巡按按臨所在,不拘遠近,要去相見。
舟人果然一路訪問,方知巡按即在常州。不一日,早到了常州府,即叫何老官上岸尋察院的所在,移舡泊在近處,因將些銀子付與乳娘,對他說道:“你老夫婦伏侍了我半生,我意原欲終身養老,奈大事當前,各自逃命。前日老爺曾將雲公子相托巡按,今我假冒雲公子去投巡按,巡按必定相留。你夫婦兩人將些銀子,去做些小經紀度日。況一郎已死,無所掛絆,千萬遠遠存身,切不可在近處出入,被人認識,為禍不校”言訖,止不住淚如雨下。乳娘也兩淚如泉,道:“我兩個老人家,是一郎死後也不在心上,將謂有小姐在,指望終身靠托,豈期今日分離?然事已至此,無可奈何。今蒙小姐吩咐,自然遠處度活。但後來老爺有日歸鄉,我兩個原是要靠老小姐。”小姐道:“但願如此。尚有一句要緊說話:倘或你兩個撞見前日雲相公,不可說我今日行藏。但說有個石相公,見了小姐,小姐已嫁他去,省得他牽腸掛肚。”細細吩咐完了,便寫了一個晚生帖子。紅萼也改名叫做松風,拿了帖子,叫何老官領到察院前,對門上人說:“有個雲侍郎公子要見。”門上人將帖子進稟,巡按便著人迎接。假雲生進見,忙道:“老大人風霜憲犯,鯫生愚昧,輕造相瀆,客先拜見,然後請罪。”巡按道:“向日文總戎極道令先尊盛德,賢契高才,老夫不勝想慕,今蒙枉駕,獲睹光儀,有榮多矣!何罪之有?”一把攙住,定以賓禮相見。
見畢坐定,假雲生道:“向日晚生正遭歧路之泣,得遇總戎,雲天高誼,解衣推食,有踰骨肉。自分寸進,以一報效,正爾繾綣之時,不料即有征蜀之命,晚生此日即便告辭。蒙總戎道及大人義膽俠腸,古古難覯,倘有緩急,可以相投大人。因為未經拜謁,何敢於瀆?不料邇聞總戎又遭傾陷,聞緹騎到蘇,妻孥被逮。竊恐餘波及於晚生,因此靦顏,仰祈帡覆。惟老大人憐尼收之。”巡按道:“總戎忠義素矢,向為當道所忌,昔日賴令先尊老大人仗義辯救,不致陷於大辟。今日哲人既萎,白晝昏霾,魍魅用事,肆行無忌,雖以莫須有之事魚肉總戎,而總戎一片丹心赤膽,人人共見,但恨眾毀鑠金之日,難請上方之劍耳。即總戎令子見投,老夫不惜破家相容,何況賢契?所隔天淵,豈得漫為株引?今既不棄遠來,使老夫朝夕之間得瞻勝範,亦一快也!但勿以署中倉卒,簡褻名賢為罪,則厚幸矣!”假雲生又打一恭道:“世路險巇,人心岩穴,相知按劍,對面九嶷者比比皆然,而老大人不以盛衰改節,不以存仁易心,求之古人,恐無儔侶,不惟晚生感大恩於今日,即先上人於九泉,當亦慕義無窮耳!”巡按見假雲生儀容俊雅,詞氣通明,知非塵俗之士,自然刮目相待,因問起號來。假雲生倒不及措備,只得暫時抵塞,連忙答應道:“賤字湘夫。”因見巡按手中一柄湘扇,觸目生情,豈意巡按有女,名曰湘蘭,巡按遂留心假雲生,後日有坦腹奇聞,此是後話,休提。
是夜設宴款待,禮甚隆厚。真正是分外加意。飲酒之間,巡按要試假雲生才學,問道:“久聞賢契善於推敲,不識可請教一二否?”假雲生即便應允,恐吟出舊詩,他便不信,即將巡按手中湘扇朗吟一絕雲:蒼梧遙望泣途窮,淚染琅玕怨不逢。
今日幸君時拂拭,頓令枯骨戴仁風。
巡按聽罷詩中之意,曉得假雲生望他庇蔭之情,心中大喜,道:“賢契何才思敏捷如此耶?將來定作玉堂人物,老夫且拭目以俟之矣!”假雲生道:“晚生譾劣菲才,不過勉強應命,將來正望老大人少施雨露之恩,重沐栽培之德,反如此過褒,使晚生何以克當?”巡按笑道:“非老夫過褒,乃是賢契過謙耳!老夫還有不識進退之言相請,不識賢契可以見諾否?”假雲生道:“鉛刀有一割之用,如不見鄙葑菲而有所委,敢不唯命?”巡按道:“老夫年及半百,發畢齒動,思致苦於艱澀,因向來宦橐不充,為貧所累,故爾幕中乏人,事事惟老夫一人,妄自獨斷,以致諸務紛繁,苦無暇判,今幸賢契垂盼,肯為老夫作幕中之客,則老夫當九頓以謝矣!”假雲生道:“泛綠水而依芙蓉,晚生豈不羨瘦景之麗?但恐才非郤生,不堪作八幕之嘉賓耳!老大人勿以珠玉而輕擲之瓦石也。”巡按道:“昔黃崇嘏以一女子而為周府君幕士,今賢契才高班馬,反不及崇嘏,而如此見辭耶?”假雲生見巡按有不悅之意,忙道:“非敢過辭,恐才識不及,胃負重托耳!今既不棄溲渤,而收之藥籠中,敢不效一臂以圖報乎?”巡按見假雲生允了,即便大喜。正是:木蘭從戎真奇事,崇嘏為賓亦異聞。
羞殺男兒無用處,卻將才智讓紅裙。
自此文小姐竟為幕客了,虧他筆如刀,舌如環,膽如鬥,全不露一毫破綻。惟假松風不當在行,小姐時時教他,後來他習慣自成了。
那章公原是順天府人,任滿回京後即帶了假雲生回去。有分教:一對佳人,權為夫婦;半簾明月,共說姻緣。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鳳凰池】第六回 有心一見傾心認真成假 睹面幾曾識面因舊逢新
詞曰:人無煩惱,只為面皮最老。笑罵由他,好官自我,此輩由來不少。顛顛倒倒,假和真,一見分明了了。前番錯認,今日逢君,機關絕巧。
右調《柳梢青》
且表秋人趨中秋夜因見晏公子勢頭不好,乘一個空,先走回家來睡次日絕早到雲生寓所來,只見門開人去,一無所存。心中大疑,道:“主僕兩個夤夜中竟往哪里去了?”及至走去問那寺僧,一個個都言不曉得。人趨因言夜來之事,說道:“這小梅真正少年,不達時務。常言道:惡龍不敵地頭蛇。孤身作客,自然要讓了些,一個沒來頭的窮書呆,竟要與絕有勢的貴公子做起對來,眼見得是泰山壓卻,昨晚必定被那晏公子扛抬回去,這遭性命不知怎麼樣哩!”寺僧道:“既然如此,怎麼這松風小廝也不回來?難道都拿了去不成?”人趨道:“師父們這樣懵懂。小廝看見家主拿去,難以救取,況且如今人怎的乖滑,他乘機竟將家主行囊席倦,逃之夭夭去了!我老秋料事一定不差的。”這些和尚們聽他說得有理,都以為真。
人趨別了寺僧,走回家中,想道:“我如今且做個閉門不管窗前月罷。”過了幾時,竟無資訊。豈知雲生徑坐在文家,杜門不出,從無一人曉得。人趨過了歲竟不處館,心生一計,道:“我看這小梅書畫這椿買賣,倒也有些利息,可惜他一味呆氣,不會賺錢。左右他的詩稿存在我處,不免讀熟了,記得我向日在鄉宦人家做篾客時,也曾學描幾朵蘭花,就是山水也是易事,何不冒了小梅名姓,搬往別處去,照他開張起來,倒是絕妙的計策也!強如開那子曰店。”籌計已定,竟領了兒子,離了此處,一徑想到杭州,道:“西湖裏遊人最多,不免到那裏去渾帳渾帳罷!”
果然,不幾時到了西湖,賃得一所好房子,把兒子充做松風,竟掛著書畫招牌起來。那些往來遊人曾到虎丘山的,也曾聞過梅再福的名姓,今見開店西湖,慕名而來的,日日不絕。況且雲生意不在此,未免有些傲氣,那人趨掇臀捧屁,足恭的套子又是慣家,那些人倒覺他活動,反有厚贈。人趨出則搖搖擺擺,入則逍遙自在,好不快活。正是:一幅頑皮不覺羞,桃僵李代馬為牛。
勸君莫笑秋人趨,書畫家家人趨流。
按下人趨不題,話說水伊人同著水有源為慕雲生之才,急欲到虎丘山來。路次無心停泊,縱有名山勝地,都不去遊玩。看看到了虎丘,忙上岸,走到庵時,雲生已不在了。及問寺僧,方知為晏公子的緣故。跌腳懊恨不迭,道:“吾水伊人何福薄也!千裏訪尋知己,竟值了來時不遇春。但梅兄以不世之才,竟遭淺水魚蝦之戲,奈何!奈何!”急下船,到府中去訪問晏家,探人消息。如果遭那廝毒手,少不得拔刀相助了。
及至訪問時,都說沒有此事。伊人急得沒法,對有源道:“姪思為見梅兄至此,竟不一見,我如今也不顧家了,走遍天涯,必要尋一個梅兄出來,方才罷手。如若尋不見,誓不回家!”有源寬慰他幾句。伊人另雇小船,又到虎丘去訪他住居履歷。曉得是洛陽人,因想道:“他遊學到此,或是因見此地無才可取,回鄉去了,也未可知。我不免到河南訪問一番,倘然相遇,豈不萬幸!”主意已定,身邊帶一個家僮,名喚青峰,主僕二人一路催趕,到了河南洛陽縣,逢人便問姓梅的才子。尋了幾日,不惟沒有才子,連這姓梅也沒有,就有姓梅的不是村夫,便是俗士,水生沒做理會處。
一日,在雲生門首走過,見一個老兒在日中捉虱。水生近前問道:“老人家,這裏可有一位梅相公麼?”那老兒就是赤心,耳聾聽錯了,答道:“我家相公被人謀陷,出去年把多了。”因流下淚來。水生便立住腳,問他始末根由。老兒忙引他到裏面,水生舉目一看,只見荒苔多草,庭樹無枝,古硯塵生,芸窗頹落,淒涼之狀,莫可名言。老兒便把白公子謀陷一事說了,水生方才曉得是姓雲,興又索然。老兒又道:“我聽相公聲音,不是這裏人氏,倘會著我相公,可說我老奴赤心請早些進取功名,還鄉爭氣。”水生道:“我方才是問梅相公,哪里認得你家相公?叫我如何會得著?”老兒方知聽錯,忙道:“我老人耳聾聽差,兜搭相公不是了。”又道:“我相公若在家中,今日雖不相識,見了相公這樣俊雅人才,相定必留,還要做詩做對哩!”水生忙問道:“你家相公也會做詩麼?”老兒道:“做詩是他本事,這裏沒人不稱他是個才子。”因指著壁間,道:“你看這些殘幅蟲蛀的錦箋,都是他的筆跡。”水生走近前一看,呀的失聲道:“何做此人才思筆跡與梅兄毫釐不差?莫非梅兄就是他避禍改姓的?不然,天下何多才人,一向竟無一個,如今就有兩個,大是可疑。”轉問赤心老兒道:“你家相公出去時,可曾更改姓名麼?”老兒道:“改,是我聽得萬相公教他改換姓名,但老奴不知改了什麼姓。這等說,相公真正會他不著了。”說罷,水生便出了門。一路走,想道:“大抵姓梅的,倒有八分是姓雲的意思。且梅兄號叫再福,分明是效梅福避跡吳門的故事了。況且詩才無異,筆氣無分,而洛陽又無姓梅的才子,大奇大奇。”
從此一路逢人,不是問姓梅的,就是問姓雲的,打從舊路轉向姑蘇,再訪一番,杳無消息。因想道:“杭州自古繁華之處,騷人遊客,往往慕西湖遺事,雜遝而至,不免到那裏去訪問,或者相逢也未可知。”正是:不是好男甘跋涉,卻因一片慕才心。
到了西湖,逢人便問,就有人說他在西湖開書畫店,水生心中大喜,道:“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了。”忙寫單柬,叫青峰拿了,一路有人指引,遠遠的望見一道招牌,上面寫著:洛陽梅再福書畫寓水生此時猶如唐三藏取經到了西天,見如來佛祖一般,歡喜之極,巴不得一步跨進檻內。青峰傳進帖去,那假梅生只道是求書畫的,忙來迎接。水生進門一看,但見此人濃眉大目,滿口蓬鬆,便暗想道:“何其貌之不揚若是?我只道三河年少,必有張緒風流,豈意貌不稱才。然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不要這等意見。”
相見畢,水生道:“小弟為兄不世驚才幾乎踏破鐵鞋,苦無覓處,不料今日始得識韓。前日家叔持扇頭珠玉見示,此心久已仰止高山,速詣虎阜圖晤。又聞臺兄遭紈褲之辱,此時小弟即欲代作鷹鹯,細訪方知子虛之事。後又知尊籍洛中,馳驅造訪,無蹤跡可尋,豈臺兄高天鴻雁,為避地之謀,而不欲以皜皜之句,蒙塵世之垢,故爾混跡埋名苦此耶?幸乞明示,以開茅塞。”水生這幾句話分明要他將自己行藏說出來。這假梅生聽見此話,方知是慕雲生而來的。他但只曉得梅再福,哪里曉得雲生來曆,便含糊答應,並不還他明白。水生大疑,想道:“據他說起來,姓雲、姓梅,原是兩人了。”假梅生心裏鶻鶻突突,只恐露出本來面目,欲言不言,不敢開口。水生又問道:“小弟與兄雖未月下聯吟,風前把臂,然而神交已久,心契多時。今不憚間關匍匐,親炙容光,而臺兄竟無一言賜教,豈不負小弟一片羡慕誠心耶?”假梅生看見帖上是姓水名湄,但不知什麼號,又不曉得他的來歷,正如羚羊觸藩,難進難退。今見水生發急,只得滿面堆笑,道:“小弟庸愚,未曾與水相公識面,而水相公諄諄若此,不識尊號尊居,可賜教否?”水生又笑道:“原來梅兄已忘卻前事了。”便把水有源恁般騙他,自己恁般羡慕一番話說得徹頭徹底。假梅生方知這個緣故,便大著膽,傲然道:“向日小弟在虎丘時,果然有個姓水的來求書畫,說他有個侄兒才高得緊,要小弟做首妙詩,賭賽賭賽。小弟也不十分用心,隨意寫兩首去,後來小弟薄技頗頗馳名,登門相求者日日盈千,哪里有閒心腸記得許多姓名,所以忘了此事。原來就是我兄,可喜可喜!我兄此來,莫非又要小弟做幾首詩?小弟當得奉承。”水生見他言語之間,大有俗氣,而傲忽之態俱於口角露出,但他說又要做詩,即便應承,看得易了,又轉一念道:“狂傲之態,大約有才者所不能無,況我又未曾有什麼製作請教他,他自然不曉得同類相求的意思。待我明日做首新詩請教,並求屬和,那時節自然聲氣相投了。”想罷,即便告別。人趨時時恐怕露出馬腳,今見告別,心中想道:“他是慕名而來,諒他未必有才。”一發做出名人腔調道:“小弟本當見留的,但小寓往來頗多,應接不暇,甚是厭煩。且來者多是塵俗不通之人,使小弟賤名愈重,求教愈多,應接愈煩,正是受累。些須一兩五錢,小弟哪里希罕,無如辭得堅,送得勤,無可奈何。我兄少年清俊,看來倒也不俗,如會做詩,做幾首來,小弟看看,以破寂寥,不知可做得來麼?”水生笑道:“小弟詩道,略知一二,明日容我以詩請教。”說罷,一拱而別。人趨自言自語道:“好燥脾一頓話,被我嚇去。無才小子,恁麼來尋梅相公請教。幸得我文才雖無,口才倒有,要以騙過這些不識字的人。”遂自揚揚得意不題。
再說雲生自別了文總兵之後,一徑去尋人趨,豈知人趨已去了。想道:“我如今避了年餘,家中之事自然冷了,但一事無成,回去倒覺沒興。不免再往別處遊玩一番,倘或幸遇相知若文總兵者,又好為將來居停。不然全無巴鼻,何以揚名異鄉,榮歸故土?”因想去年水有源求詩之事,他說是吉水縣人,還記得他侄兒號為伊人,才甚不凡,不知歸去作何形狀,又不知曾來訪問否。左右我今日遨遊無定,何不就往江西訪問一番?如果有才,將來又有一個石霞文矣!豈不快哉!忙叫松風雇了船隻,竟往杭州進發,於路無心戀景。過了杭州,匆匆的竟往江西。
到了吉水縣,來尋訪伊人。恰好方到進城,劈面撞見水有源。有源大驚道:“這是梅相公,怎麼到此?卻不苦了我的侄兒。”雲生也驚問道:“小弟苦令侄什麼?”有源道:“請到草舍告訴。”忙領到家,遂將如此如彼、至今未歸的說話,一一的說知。雲生心中甚是不安。又聞得他說若不尋著、定不還家的話,一發感慕,嗟歎不已,因道:“小弟未見伊人之才,而已先見伊人之情,既見伊人之情,足以悉見伊人之才矣!伊人之才,才生於情也,伊人之情,情生於才也。有如此之情,而我竟未知,我負伊人之情,即負伊人之才了,可謂得罪多多矣!”言罷,即便起身。有源道:“天色將晚,梅相公往哪里去?”雲生道:“去尋伊人。”有源道:“梅相公想是癡了,舍侄東西南北,不知所向,梅相公從哪一方尋起?總要去待明日。”雲生道:“小弟遲一刻,即負一刻之罪。令侄即在東西南北之中,小弟也即在東西財北之中尋問。”有源堅意相留,雲生堅意要去。沒奈何,留他不住,只得任他去了。連夜下了夜船,想道:“他必然在東南一帶尋我,我亦在東南一帶尋他。”
到了杭州,對松風說道:“我聞天竺西湖遊人最多,我先去遊玩、探訪一番。”即便去遊了天竺,轉到林坡,訪那小青墓,隨題詞一首吊他,寫在近側林公祠內,即和小青《天仙子》一詞雲:青青塚草單于塞,今生不遇前生債。癡心不但小青娘,鳥飛疾,鷹擒快。英雄多少年浮界。千古風情非一派,章臺柳色難相概。我雖憐影影憐誰?名尚在,魂尚在,孤山豈但埋裙帶。
梅先雲題
題完,到處尋訪,未能即見,不消說了。
那水生別了人趨,那日也是向孤山遊玩。但見林坡梅花香氣襲人,有興也做了一首梅花律詩。進了林公祠內,去看那曾來遊人題詠,也有好的,也有不成詩的,都看遍了。臨末忽見了《小青詞》,不勝讚歎,因見又是梅再福所題,心中愈加愛慕,想道:“如此運筆,出神入化,不要怪他裝模作樣。但如此不看人眼中,怎得與他金蘭結誼,爾我忘形,此時我願始慰了。”
水生到了明日果然帶了梅花詩,又來訪假梅生。假梅生見了,即使意思拱拱手,絕不象昨日初見的禮貌。轉是水生愈加殷勤,道:“适才讀臺兄小青一調,真可謂筆有化工矣!使小弟隻字俱無奈何。”假梅生忙想道:“小梅前日又做什麼《小青詞》了?”他連小青也不曉得什麼出處,慌忙答道:“信筆所題,何勞過獎。”水生道:“不必太謙,小弟昨詠梅花一律,望乞郢政,並祈屬和。”假梅生接來一看,看見字如流水行雲,不覺心中突突裏跳起來。將詩細細一看,只見寫道:橫斜水骨暗流香,早向春風試靚妝。
傲意無過淩俗豔,淡姿不欲見文章。
相知惟有南枝月,自信常欺午夜霜。
莫道今無林處士,思君幾欲九迥腸。
教弟水湄具草
假梅生看完詩中之意,未必盡解,而出口順溜,大與雲生無異,卻與自己佶屈聱牙聲口不同,方知他也是一個有來歷的了,遂把傲慢先景忽變了奉承恐後的形狀了,口中嘖嘖贊道:“小弟不料相公臺兄有此大才,方才得罪,幸恕幸恕!”水生又道:“小弟拋磚引玉,望乞賜和請教。”假梅生急得沒法,因將讀過的詩暗暗思量一遍,卻喜得小庾嶺梅花之詩,恰好也有一道,心中大喜,因答道:“小弟平生最不喜和韻。一個妙意思,反被韻腳縛住了。今尊作小弟竟和意不和韻了,幸勿見罪。”水生道:“聽兄尊意。”
假梅生便作吟哦得意之狀,忙寫出來,自己點頭點腦念了一遍,遞與水生。水生看了第二聯,大叫道:“英雄自命,筆端俱露。”假梅生正自居然認為己作,豈料那雲生一路訪問伊人,忽然看見招牌,心中驚訝,早已窺見是秋人趨了。他請和韻時,雲生已站在門首,聽見人趨一派胡言,暗暗好笑。因他兩個正在出神之際,並不看見雲生,雲生也未即進去看他恁麼和韻詩出來。及至水生吟詠起來,方知是自己做的,遂大聲進門道:“梅先生好詩!”人趨抬頭一看,見是雲生,一霎時就如冷汗淋身,又如空天霹靂,無處躲閃。沒奈何,只得老著臉來作揖,輕輕說道:“久別相公,心常掛念,些須醜事望乞包荒。”雲生又與水生見過。水生見雲生韻度翩躚,人物娟楚,眼下心中,早已窺見一斑。因問道:“原來兄翁與梅兄相知,請問臺兄尊姓大名?”秋人趨見水生問起名姓,汗流浹背,如坐針氈,面孔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恨不得雲生霎時間變作啞子,又無計掩住他口。雲生倒不好當場出他之醜,想道:“不如我說了我名姓,成全他的體面罷。”便道:“小弟雲劍,賤字鍔穎,與梅兄相知久了。”人趨滿肚鬼胎方才放下。水生失驚道:“聽兄語音,自是中州人物,莫非赤心老僕的舊主麼?”雲生也大驚道:“赤心正是老奴,敢問兄翁何從知之?快賜一言,以慰寸腸。”水生撫掌大笑道:“真正奇事!小弟久仰梅兄大才,賓士道左,遲久相遇,已為萬幸。而雲兄今日於無意中遇著,快極快極!”便將尋梅生直到洛陽,遇見赤心,赤心所托說話傾倒說荊雲生仔細將水生一看,道:“吾兄莫非水有源令侄,臺號伊人麼?”水生忙點首道:“然也,然也。雲兄何處得知小弟?尤為奇了。”雲生不覺喜之欲狂,道:“水兄尋梅兄,若是之難;小弟遇水兄,若是之易,這都虧梅兄介紹。然水兄尋梅兄,不憚千裏之遙,而直走敝縣;小弟尋水兄,雖不曾費了十分跋涉,而貴縣山川人物,目中略睹,少可以報水兄洛陽之役也。”水生又道:“小弟洛陽之役,為梅也,非為雲也,而因梅得雲,足稱巧於相值。至若兄以慕不相知之人而反有敝縣之行,必甚不解。”雲生道:“小弟貴縣之行,非為水兄之慕雲,正為水兄之慕梅也。因梅兄而得遇小弟,因小弟更可以得梅兄矣!前日水兄意中,但知梅兄,不知有小弟。豈料今日梅兄也在此,小弟也在此。”水生又道:“向在貴第得詠壁間佳制,小弟大疑,手筆才思與梅兄無異,後聞有改姓避禍之說,意謂梅兄即是雲兄,豈意今梅兄另有梅兄,雲兄另有雲兄,兩手筆之無異,才思之相同,始信梅兄真是雲兄相知,而雲兄真是梅兄相知也。”雲生大笑道:“大抵有小弟即有梅兄,有梅兄便有小弟,假使非梅兄,不知小弟在哪里,使水兄遇梅兄究竟不遇梅兄,今日遇小弟,可謂真正遇梅兄了。”說罷,大笑不置。
這一番說話,雲生分明暗暗打著那秋人趨。水生雖是聽得,但說話牽枝帶葉,哪里曉得姓梅的是假冒!只見秋人趨看他兩個舌底瀾翻,自己一句話也沒有得說。水生道:“梅兄今日得遇相知,正好具道契闊之腸,何竟默默若此?”雲生道:“小弟與梅兄雖有兩人之分,實無爾我之隔。小弟有說話,梅兄既可以代得,則梅兄之言即是小弟之言;梅兄有說話,小弟亦可以代得,則小弟之言即是梅兄之言了。何煩這個梅兄置喙於其間,而無爾我之隔者,竟分作兩人耶?”人趨方開口道:“雲相公所言真正相知。小弟底裏雲相公盡知,叫小弟有恁麼說話說出來?”水生便也不言,忙把桌上自做的梅花詩雙手遞過,道:“白雪之章,小弟於貴第領教;而巴裏之吟,雲兄未必於敝縣得聞。今特以請教梅兄者請教雲兄,並祈屬和,勿吝可也。”雲生接過手,讀了一遍,大叫道:“神妙至此!梅兄不能贊一詞,小弟亦無一詞可贊了。若謂小弟未獲領教,則又萬萬不然。”水生道:“小弟從無片言請教,雲兄何以知得?”雲生道:“小弟見兄之情,即已見兄之才矣!如必請教,而始雲見兄之才,豈不先負兄之情乎?”水生道:“雲兄不特於梅兄知心,即於小弟亦久已知心了。”因促和韻。雲生道:“方才蒙兄見賞梅兄之作,即如見賞小弟之作了,何必又要另起爐灶?如必要小弟出醜,小弟曾有舊作,只得錄出請教了。”秋人趨聽得要錄出舊作,又急得目瞪口呆,沒法擺飾,忙道:“雲相公高才,新作立成,何必錄哪舊作?”雲生道:“小弟即將舊作為新詠,決不敢蹈襲梅兄的。”因援筆,即於水生箋後一揮寫完,遞過水生,水生朗吟道:東風催促舊時香,肯許凡葩借爾妝。
逢驛向曾傳資訊,思君幾度費平章。
爭春偏欲淩江雪,違眾尤能傲曉霜。
自是相逢疏影下,一番賞鑒付詩腸。
水生看完,方知原是和韻,而其中相知欣慰之意一一鉤出,遂極口稱讚不祝此時夕陽西下,雲生向水生道:“可以行矣。”水生唯唯,兼欲假梅生同往,以盡一宵抵足劇談之況。假梅生堅不肯去,雲生便道:“梅兄不肯去,不必相強。且小弟去,即如梅兄去。”兩生於是一拱而別。
是夜,縱飲寓中,雲生方說出自己即是梅生,所會者是假梅生與假詩一事。水生方曉得雲生許多渾話句句有因,笑個不了。正是:多才自是多情者,非假何由得見真。
且說那人趨開店不及三個月,倒有了一二百金。不料此番決撒了,立腳不住,連夜往別處,心中戀戀不捨這椿好買賣。想想東南一路,他們時常出入,決開不得,不若遠走開些,難道又撞著不成?從此直到燕京,依先照舊行事。有分教:假中遇假,雌伏雄飛;真裏淘真,水落石出。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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