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滿四合院
 
» yajayaj: 退出 | 短消息 | 控制面板 | 搜索 | 幫助

RSS 訂閱當前論壇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標題: 飛花艷想 (古典禁書) 作者:樵雲山人 校點:沈可英  
 
dx00920066
論壇元老
Rank: 8Rank: 8


UID 228316
精華 0
積分 671
帖子 3463
閱讀權限 150
註冊 2014-5-8
狀態 離線
飛花艷想 (古典禁書) 作者:樵雲山人 校點:沈可英

(古典禁書)【飛花艷想】

作者:樵雲山人 校點:沈可英

  校點說明
  序
  第01回 眾英才花下談心
  第02回 柳秀士舟中題句
  第03回 兩閨秀湖上遇才郎
  第04回 梅兵憲難途托嬌女
  第05回 棲雲庵步月訪佳人
  第06回 合歡亭入夢逢巫女
  第07回 假張良暗計圖連理
  第08回 慧文君識眼辨真對
  第09回 重結鴛鴦雙得意
  第10回 拆開梅雪兩分離
  第11回 古寺還金逢妙麗
  第12回 西湖玩月續春遊
  第13回 連及第馳名翰院
  第14回 為辭婚鍾禍邊庭
  第15回 擲金錢喜卜歸期
  第16回 點宮秀暗添離恨
  第17回 雪蓮馨辭朝省母
  第18回 柳友梅衣錦還鄉

  ------------------

  校點說明:

  《飛花艷想》十八回,題「樵雲山人編」。一般認為,樵雲山人即劉璋。
  作者劉璋,山西太原人,字於堂,號介符,別號煙霞散人、樵雲山人,約生於清康熙六年(1667),康熙三十五年(1696)舉人,雍正元年(1723)任深澤縣令,在任四年,後被解職。同治《深澤縣志·名宦傳》有傳。所著小說,最早行世的是《斬鬼傳》,另尚有《鳳凰池》、《巧聯珠》等。
  《飛花艷想》一書存世早期刊本有二種,均未署刊刻書坊名。一本無序,藏上海圖書館,一本有「己酉菊月未望樵雲山人書於芍葯溪」的序,藏大連圖書館。又有舊刊本,書名改題《夢花想》;道光年間刊本又改題為《鴛鴦影》。
  本書校點,以無序本為底本,參校有序本。並將樵雲山人之序附出。

  ------------------
  序

  自有文字以來,著書不一。四書五經,文之正絡也。稗官野史,文之支流也。四書五經,如人間家常茶飯,可用,不可缺;稗官野史,如世上山海珍羞,爽口,亦不可少。如必謂四書五經方可讀,而稗官野史不足閱,是優可用家常茶飯,而爽口無珍羞矣。不知四書五經不外飲食男女之事,而稗官野史不無忠孝節義之談。
  能通乎此,則拈花可以生〔冰〕之清、雪之潔、柳之秀、雅蓮之馨香,可謂無花不飛矣。湖上之逢,舟中之句,嘯雪亭尋梅問柳,探花郎跨鳳乘龍,可謂無想不艷矣。以至梅、雪二公忠勤王事,竹、楊二子慷慨多情,張、劉二生之詭計陰謀,春花、朝霞二女之慧心俠骨,則歎不必謂四書五經方可讀也。發想可以見奇,不必謂稗官野史不足閱也。但華必欲飛,不飛不足奪目;想必欲艷,不艷不足嫌情,必也。無花不飛,無想不艷,亦無花不艷,無想不飛,方足以開人心花,益人心想,以為文士案頭之一助。
  今傳中所載為梅,何花不艷,何想不飛?或閱蓀傳者,如逮名花,同列艷媚,雖桃穠李白,而清香勝之。為生奇想,天際飛來,雖水窮山盡,而幻景出之,如逢才子佳人,歎有相對。雖才為司馬,慧似文君,而風流喜雅卻又過之。此《飛花艷想》之所由作也。雖然花飛矣,想艷矣,亦花艷矣,想飛矣,偏於忠孝節義之淡,而心及飲食男女之事,是何愛拾日用山海珍羞,而廢家常茶飯也,是何愛拾只閱稗官野史,而廢四書五經也。其可乎!若蓀傳者,權必胸經,邪必悔正。華飛而氣自存,想艷而文自正。令人讀之猶見河洲窈窕之遺風。則是書一出,謂之閱稗官野史也可,即謂之讀四書五經也亦可。
           歲在己酉菊月未望,樵雲山人書於芍葯溪

  ------------------

  第一回 眾英才花下談心

  詩曰:

  雲山到處可舒襟,風月閒情試共尋。
  世界□場觀莫淺,古今儡傀看須深。
  春秋滿腹非無意,笑罵皆文各有心。
  不是千年明眼士,當時芳臭孰知音。

  話說嘉靖年間,浙江紹興府山陰縣,有一秀才姓柳,名素心,表字友梅,原是唐朝柳宗元之後,父親柳繼毅,官至京兆尹,不幸在十三歲上邊,就亡過了;母親楊氏,賢能有志,就苦心守節,立志教柳友梅讀書,日夜不輟,真個是:

  三更燈火五更(又鳥),雪案螢窗志足奇。
  自古書香傳奕葉,果然庭訓振家儀。

  自幼的時節,日間母親做些女工,友梅便隨母侍讀,夜間燃燈,楊氏就課子讀書,那咿我之聲,往往與牙尺剪刀聲相間。楊氏訓子之嚴,無異孟母斷機;友梅讀書之勤,亦不啻歐陽畫荻。友梅生得一表人材,美如冠玉,又且穎悟過人,做的文章,便篇篇錦繡,字字珠璣,十五歲上,就領了錢塘縣學批首。雖然他父親已故,門庭冷落,那友梅生性豪爽,貧乏二字,全不在他心上,平日只以讀書做文為事,或遇看花賞月,臨水登山,卻也做些詩詞自娛。同輩朋友,卻又嘖嘖稱羨他的才華。生平因慕李太白的風流才品,又取個別字月仙,取謫仙愛月之意。隱居山陰縣中,那山陰山所在,真個千巒竟秀,萬壑爭流,無窮好景,應接不暇。友梅的住居卻彎彎抱著一帶流水,遠著數點青山,門栽幾樹垂楊,宛似當年陶令宅;徑植百竿翠竹,依然昔日辟疆園。月到梅花,吟不盡林逋佳句;杯浮綠葉,飲不盡李白瓊漿。曾有一詩單贊柳友梅的人才,詩云:

  美如冠玉潤如珠,倚馬文章七步詩。
  錦繡心腸能脺面,山川秀麗見丰姿。
  陳思妙句應無敵,衛玠儀容差合宜。
  一段風流誰得解,能挑卓女醉西施。

  又有一詩單贊柳友梅的住居:

  門淹垂楊綠樹東,小橋曲徑漫相通。
  青山點點參雲表,流水淙棕落澗中。
  地產才郎知毓秀,花無俗氣自吟風。
  當年欲訪幽人跡,卻與西施舊宇逢。

  原來柳友梅的住居,就在當初范蠡訪西施的所在,那浣紗遺(足亦),至今尚存。柳友梅性又愛梅,他母親生他這日,夢見梅花滿樹,落滿懷中,因此父親自小喚他是友梅。後園中,栽著無數梅花,乃是他父親的手栽。柳友梅生性愛梅,凡遇梅花開放時節,或把酒對花自斟自詠,或攜朋摯友迭唱迭和,興致最高。臥房常時供一枝梅花,古秀曲折,令人描畫不就;無梅時節,更掛一幅梅花的單條,墨花飛舞,生氣飄動,常自題其上云:

  吟成白雪心如素,曼到梅花香也清。
  昔日浣紗今日恨,玉人如許願相親。

  因這一首詩,有分教:陽春白雪,詩中聯羅綺之緣;柳艷梅香,花下結鴛鴦之帶。
  一日,正值初春,梅花競盛,開滿園林,也有兩葉的,也有單瓣的,也有綠萼,也有玉疊,或紅、或白、或老、或嫩,疏影橫斜,暗香浮動,引起那林和靖的風流,鼓舞得孟浩然的興致。昔賢高李迪有詩詠那梅花之妙:

  瓊姿只合在瑤台,誰向江南處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瀟瀟竹,春掩殘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無好詠,東風愁寂幾回開。

  其二:

  斷魂只有月明知,無限春愁在一枝。
  不共人言惟獨笑,忽疑君到正相思。
  花殘別院燒燈夜,妝罷深宮覽鏡時。
  舊夢已隨流水遠,山窗聊復伴題詩。

  柳友梅是日正在那裡把酒賞玩,對花吟詠,忽見小童抱琴走進來道:「外邊竹相公、楊相公來訪。」原來竹、楊二生就是友梅同筆硯的朋友。竹生名干霄,表字鳳阿,乃是兵部竹淇泉的嫡侄,與柳友梅又是年家,為人少年老成,最重義氣,且文武兼長。楊生名懷璧,字連城,乃是柳友梅母親的內侄,做人雅有情誼。三人交往甚厚,平日間不是你尋我,便是我訪你。柳友梅聽見說二人來訪,忙出來迎接。三人因平日往來慣了,全無一點客套,一見了,柳友梅便笑說道:「兩日梅花開得十分爛漫,二兄為何不來一賞?」竹鳳阿道:「前兩日因家叔父覆命進京,匆忙數日,不得工夫,昨日要來,不期剛剛出門,撞見老劉厭物拿一篇壽文,立等要致與嚴相公夫人上壽,他說『頃間去柳兄處尋不見,只得來央及兄』,又誤了一日工夫。今早見風日晴和,弟恐錯過花期,所以約了楊兄,不速而至。」楊生道:「小弟連日也為些俗冗羈絆,未免辜負芳辰。」柳友梅道:「我說老劉昨日來尋,必有緣故,原來又要奉承權貴耳。」三人說著話,待過茶,遂邀進後園看梅。果然清香撲鼻,素色精神,引起人無限興致,真不減玉樹風前,何異瑤台月下!柳友梅即於花下展開一幅花箋,吟詩一首,詩云:

  素姿雅秀奪春開,壓倒群花獨佔魁。
  影入月中矜玉色,香濃雪裡動詩才。
  淡籠煙水疑圖畫,點綴瓊瑤勝剪裁。
  無限深情誰得解?相思不盡題相陪。

  竹、楊二生接詩吟玩,俱誇獎道:「有此好花,不可無此佳句。更值芳辰對景,知己談心,今日可謂二美具,四難並矣!」柳友梅道:「拙詠欠工,還求和韻。」竹、楊二生齊應道:「這個自然。」竹鳳阿隨即吟成一首,和著柳友梅的韻,題於錦箋上云:

  氣稟先天得早開,名傳南國播花魁。
  難凋三友冰霜操,易賦千言珠玉才。
  香冷暗侵高士臥,影疏振約美人裁。
  年來有子堪調鼎,燮理陰陽可重陪。

  柳友梅道:「鳳阿兄詩句,聲口超卓,絕無寒士氣,鼎鼐才也!」楊連城看了,也讚道:「詩情雄壯,大有盛唐音韻,非中晚可及!」隨即自己也展開一幅詩箋,花前題就,呈與柳、楊二生。柳友梅接來一看,上寫云:

  欲識天心待雨開,流芳已佔百花魁。
  一枝初試陽亨象,數點中宣造化才。
  遜雪難為郢客和,鬥艷疑屬壽陽裁。
  不須攀折相尋問,半領春風得意陪。

  柳友梅看罷讚道:「楊兄佳句,當為翰苑仙才!」竹鳳阿道:「但觀末後一聯,分明是春風得意,看花長安之意了。」三人互相題詠,賞玩了一回。
  柳友梅就叫抱琴排上酒餚,即於花下對酌。飲了數杯,竹鳳阿道:「此花秀而不艷,美而不妖,眾花俱萎,此獨凌寒自開,萬木未榮,此獨爭春先放,雖然骨瘦姿清,而一種瀟灑出塵之致,自非凡花可及,使人愛而敬之。就如二兄與小弟交,淡而自濃,久而加敬。終不似老劉這班俗子,伺候侯門,趨迎府縣,未免為花所笑。」友梅道:「雖如此說,只怕他又笑你我不為功名,終日飲酒賦詩,與草木為伍。」楊連城道:「他們笑我,殊覺有理,我們笑他,便笑差了。」竹鳳阿道:「如何笑差?」楊連城道:「你我做秀才的,無不博個脫白掛綠,若弟輩功不成、名不就,又不會鑽刺,又不去幹謁,終日以詩酒陶情,哪能個平地一聲雷,便扶搖萬里去乎?」柳友梅道:「富貴從來有命,讀書豈為功名!昔曾文正公已做狀元,人道他一生吃著不盡,他尚云『我志不在溫飽』。據小弟看來,功名還是易事,尚有難於功名者耳。」竹鳳阿道:「柳兄妙才,功名自易,他日雲程,自在玉堂金馬之內。楊兄苦志螢窗,埋頭雪案,其功名亦自不小,瀛洲奪錦,雁塔題名,應有日也。若弟賦性愚魯,意不在書,志欲學劍,當效班孟堅投筆,覓個封侯萬里,方遂生平,尚未知遇合何如?今友梅兄又說有難似功名的,更是何謂?」柳友梅含笑道:「此心曲事,難於顯言。」竹鳳阿道:「知己談心,不妨傾腸倒肚,何必拘擬,就是小弟大言,也是酒後狂愚,不覺自陳肺腑,吾兄何必如此隱藏?」楊連城也道:「既系心交,不妨直道。」三人一邊說,一邊飲酒,柳生至此已飲了數杯,不覺乘著酒興笑說道:「小弟想人有五倫,弟不幸先父先亡,又無兄弟,五倫中已失了二倫,君臣朋友間,遇合有時,若不娶一個絕色佳人為婦,則是我柳友梅空為人在世一場!枉讀了許多詩書,埋沒了一腔情思,便死也不甘心。只是美玉藏輝,明珠含媚,天下雖有絕色佳人;柳友梅哪能個一時便遇?所以小弟說尚有難於功名耳。」楊竹二生齊道:「如兄之才,怕沒有佳偶相諧麼?只要功名到手耳。」柳友梅道:「兄等不要把功名看重,佳人反看輕了!古今凡博金紫者,無不是富貴,而絕色佳人,能有幾個?有才無貌,不可謂之佳人,有貌無才,不可謂之佳人,即或有貌有才,而於吾柳友梅無脈脈相契之情,亦算不得吾柳友梅之佳人。」竹鳳阿道:「聽兄說來,古詩云『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良有以也。」楊連城道:「昔相如見賞於文君,李靖受知於紅拂,佳人才子,一世風流動成千古美談,事固有之。」柳友梅道:「小弟志願,還不止此。文君雖慧,已非處子,紅拂雖賢,終為婢妾,況琴心挑逗,月夜私奔之事,終屬不經,若小弟決不為此。」楊、竹二生道:「如此說來,怪不得兄說難於功名矣。」
  三人談笑飲酒,正說得情投意洽,忽見抱琴進來道:「外面劉相公來訪。」三人聽見,各不歡喜。柳友梅便道:「蠢才,曉得我與竹相公、楊相公飲酒,就該回不在家了。」抱琴道:「我也回他,劉相公道:『我方到竹相公處問,說在柳相公園中看梅,故此特來。』又望見內園花色。自要進來看花,因此回不得了。」柳友梅尚沉吟不動,只聽見劉有美已在前廳叫道:「友梅兄,鳳阿兄,好作樂!」柳友梅只得出來迎接。
  原來這劉有美名斐然,也是個掛名秀才,勉強做幾句丑時文,卻一味抄襲舊文,鑽刺當道,為人又且言語粗鄙,外好濫交,中藏險惡,又因新斷了弦,終日在外邊尋些露柳牆花,品行一發不端了。為此三人都憎厭他。這一日走進來,望見柳友梅便叫道:「柳兄好人,一般通是朋友,怎麼就分厚薄?你既有好花在家,邀老竹、老楊來賞,怎麼就不呼喚小弟一聲?難道小弟就不是同學的朋友?」柳友梅道:「本該邀兄,只恐兄貴人多忙,無暇幹此寂寞事耳。就是楊、竹二兄,也非小弟邀來,不過是偶然小集。兄若不棄嫌,請同到小園一樂何如?」劉有美聽了,一徑就同到後園。竹鳳阿與楊連城看見,只得起身相迎,因說道:「今日劉兄為何有此清興?」劉有美與楊連城作揖道:「你一發不是人,這樣快活所在為何瞞著我,獨自來受用?不通!不通!」又與竹鳳阿作揖致謝道:「昨賴大才潤色,可謂點鐵成金,今早送與本縣趙老師看了,便十分歡喜,大加稱讚,若送到嚴相公府中看了,不知還有多少褒獎哩。今小弟增光,倘後有什麼余榮,皆吾兄神力矣!」竹鳳阿道:「趙縣尊歡喜,乃感兄高情厚禮,未必便為這幾句文章。」劉有美道:「常言說『秀才人情半張紙』,小弟寒儒,賀相國之壽,只有這壽文足矣,倒沒有什麼厚禮。」楊連城道:「小弟瞞兄看花,便怪小弟,像吾兄登縣尊之堂,拜相國夫人之壽,拋撇小弟,就不說了?」說罷,眾人都笑起來。原來那位夫人,就是趙文華拜他做乾娘的,因往天竺進香,趙文華就接他到縣,恰好正值他的生辰,趙文華與他做起壽來,便哄動了合縣的士夫。劉有美是個極勢利的,況又拜在趙文華門下,因此做這篇壽丈,兼備些禮物去上壽。只有柳友梅與竹鳳阿、楊連城三人,一般有傲氣的,不去上壽。那山陰縣的矜神,哪一個不去的?這一日在席間提起,劉有美道:「今日與趙老師令堂上壽,雖是小弟背兄,也是情禮上卻不過。還有一事,特來請三兄商議,若是三兄肯助一臂之力,保管有些好處。」柳友梅道:「有何好處見諭?」劉有美道:「嚴相國有一內親的令愛,年已及笄,曾與會稽縣朱世良割襟,近日朱家家事消乏,嚴相國的內親要趙老師作主,替他另配一個女婿。縣中人聞知,紛紛揚揚,說嚴府倚仗勢力,謀賴婚姻,人都不服。我想這些人卻癡,干你什事?會稽縣學中,第一是老方出頭,要替他女婿告狀。趙老師聽得些風聲,又不好發覺。今日與小弟師弟至情,偶然談及,小弟想同學的朋友,通好說話,只有老方有些假道學,又尚氣,為人敢作敢為,再不思前算後,與小弟再說不來。我曉得他與三兄極相契厚,三兄若出一言阻當了老方,其婿徽商,不諳這裡的事,只合罷休。不惟趙老師深感,就是嚴府裡曉得了,那婚事也有些意思,包你宗師下來,嚴相公自然薦舉,今年科舉穩穩的了。這是上門生意,極討好且不費力。」竹鳳阿聽了,心下便有幾分不快,因正色道:「若論他倚仗嚴府勢力,賴人婚姻,就是老方不出頭,小弟與兄,也該持一公論,事關風化,如何劉兄反要與他周旋?未免太勢利了!」劉有美見竹鳳阿辭色不順,遂默默不語。柳友梅道:「小弟只道劉兄今日特來看花,原來又為著嚴府的公事。這等便怪不得小弟不來邀兄賞梅了。」楊連城也笑道:「良辰美景,只宜飲酒賦詩,若是花下談俗事,頗覺不雅,劉兄該罰一世巨觴,以謝唐突花神之罪。」劉有美被竹鳳阿搶白幾句,已覺抱慚,又見楊、柳二生帶笑譏刺,他甚沒意思,只得勉強道:「小弟與竹兄偶然談及,如何便有罰酒?」柳友梅道:「這個一定要罰。」叫抱琴斟上一大杯,送與劉相公。劉有美拿著酒,說道:「小弟便受罰,倘後有談及俗事者,小弟也不饒他!」竹鳳阿道:「這個自然,不消說!」劉有美吃干酒,看見席間筆墨淋漓,便笑道:「看來三兄在此有興做詩,何不見教?」柳友梅道:「弟輩詩已做完,只求劉兄也做一首!」楊、竹二生也道:「劉兄有興,也和友梅兄原韻,以見一時之勝!」劉有美道:「兄等又來奈何小弟了!小弟於這七言八句,實實來不得。」柳友梅道:「吾兄長篇壽文,稱功頌德,與相國夫人上壽,偏來得,為何這七言八句不過數十字,就來不得?想道知此梅花沒有薦舉麼?」劉有美便嚷道:「柳兄該罰十杯!小弟談俗事,便罰酒,像者兄這等,難道就罷了?」隨即斟了一大杯,遞與柳友梅。楊連城道:「若論說壽文,也還算不得俗事。」竹鳳阿道:「壽文雖是壽文,卻與俗事相關,若不關俗事,劉兄連壽文也不做了。友梅兄該罰!該罰!」柳友梅笑了笑,把酒一飲而乾。
  四人正在那裡飲酒賞玩,抱琴走到,呈上一個封筒,上面用一個圖書。柳友梅道:「是哪裡傳來的?」抱琴道:「是錢塘學的齋人傳來,說是杭州府雪太爺的詩題,發到學裡,為此特之傳來,三日內就要繳去哩!」柳友梅就拆開一看,原來是兩幅錦箋,上寫兩個詩題,一個是《春閨》,一個是《春郊》,首尾限韻,首韻是個雨、絲、風、片、煙、波、畫、船八字,尾是溪、西、(又鳥)、齊、啼五字。竹鳳阿道:「原來就是敝年伯出的,這詩題出得有些意思。友梅兄,你道他為著什來?」柳友梅道:「這無非要徵取詩篇,觀賞人文的意思耳。」竹鳳阿道:「雖則如此,據我想來,另有深意。恐出此題,還不是敝年伯自出的。」劉有美笑道:「鳳阿兄,又奇了,若不是太尊出的,諒一詩題,請誰代筆?」楊連城道:「鳳阿兄與雪公在京邸時曾與素心晨夕,他必然得知細裡。」柳友梅道:「原來如此,一定要請教了。」竹鳳阿道:「今日天色已暮,酒又深了,且暫告別。」柳友梅尚欲留飲,竹鳳阿道:「這倒不必了,明日是二月花朝,就是小弟作東,屈三兄往西湖一掉,乘此春光,便好將此詩題,我就好與三兄說明詩題的意思,豈非上下兩得?」眾人齊道:「如此甚好!」四人即於花前分袂,同作揖,直出門而別。正是:

  一杯一杯復一杯,幾人對酌山花開。
  既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未知柳友梅游潮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

  第二回 柳秀士舟中題句

  詩曰:

  世間真偽不相兼,只為才情賦自天。
  班馬文章由夙慧,庾鮑詩句實前緣。
  牙琴須遇知音解,卞玉還逢識者憐。
  不是美人案聽得,空令雅韻落前川。

  話說柳友梅到了次日,乃是二月花潮,天氣晴和,鶯花繚亂,那花間的百鳥,嬌滴滴在枝上弄晴。柳友梅書齋曉起,不覺遊興勃勃,又急要曉得那雪太守詩題的意思,記得夜來竹鳳阿約游西湖,隨即梳洗畢,吃過早膳,身上穿一領水墨色衣,頭戴一片氈巾,手執一柄棕竹扇子,腳上穿一雙紅方舄鞋,飄然有凌雲氣概,真濁世之佳公子也。稟過母親,就叫抱琴跟了,一徑到竹鳳阿家來。
  恰好才到中途,望見竹鳳阿已同著楊連城、劉有美,駕著蘭舟,迤邐的蕩將過來。抱琴先看見,叫道:「竹相公哪裡去?家相公在此。」竹鳳阿道:「來得正好!」抱琴先跳上舡,把纜繫在綠楊之下,隨接了柳友梅下舡。竹鳳阿見了柳友梅,因說道:「昨晚相約,今早見天氣好,弟恐辜負花晨,特駕小舟,屈了楊兄、劉兄,與吾兄同往西湖一遊,不道吾兄先已移玉,可謂知己有同心也。」楊連城道:「這才是有約不忘。」劉有美道:「昨晚詩題想今日定要做了。但友梅兄可要曉得那詩題的意思麼?說起來,只怕友梅兄,不喜殺還要想殺哩!」柳友梅道:「詩題的意思,弟實不知,今日正要請教鳳阿兄。難道兄已預先曉得了麼?」劉有美道:「小弟倒已預先打聽著了,才與二兄說過。鳳阿兄也道『如是,如是,不差,不差』!若友梅兄要我說,昨日罰小弟的酒,今日要吃還我,若不吃,小弟只推不知罷。」竹鳳阿道:「這個容易。」不一時,舟人排上酒來,竹鳳阿道:「劉兄且請飲一杯,潤潤喉才說不妨。」劉有美道:「兄等難道倒不吃?」竹鳳阿叫將大杯來斟上酒,遞與劉有美,次連城,次友梅,最後自己也篩了一杯奉陪。單有劉有美的酒量原高,拿起酒,一飲而乾,一連飲了數杯,乘著酒興,說道:「昨日詩題,兄等道是哪個出的?」柳友梅道:「是府裡出的,學裡傳來的。」劉有美道:「是學裡傳來的,卻不是府裡自出的。」柳友梅道:「怎麼不是府尊出的,卻又是誰出的?」劉有美道:「小弟也不知。昨晚別後,小弟一向有一相熟的舊鄰,現在杭州府做書手,府中消息都曉得,昨日返捨,就遇著他在舍下了。小弟與他偶然談及,他對我說,『詩題是太爺的一位小姐出的』。你道天下有這樣聰明女子麼?可不令人想殺!」柳友梅道:「原來如此!怪不得兄要著魔矣。這樣說起來,那小姐一定能詩的了。但世上難得才色兼全的女子,有才者未必有貌,有貌者未必有才,即或有貌有才,而無一種才貌的風情韻致,亦與無才貌者等;有才無貌,不可謂之絕色佳人,有貌無才,不可謂之女中學士,有才有貌,而風情或減,韻致歉然,亦如嚼蠟便無味矣。」「那小姐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不惟女工針指,件件過人,至於詩詞一事,尤其所長,就是雪府尊刻的《嘯雪集》,倒有大半是小姐吟詠的,難道不是才色兼全鍾情女子麼?」竹鳳阿道:「兄知其一,未知其二,雪小姐的才貌,果然是仕女班頭,但我敝年伯的意思,必要配個文章魁首,為此出這詩題,雖試士,實欲擇婿耳。」柳友梅聽說,心上也不覺暗暗歡喜,想道:「我柳友梅若題破了雪小姐的詩題,便不患佳人難遇矣!」便一心想著雪小姐,不覺詩興勃勃,如有所得,對著竹鳳阿道:「既如此,當吟成才士句,接續美人緣也。」竹鳳阿道:「正是!今日乘此春光,賦詩飲酒,亦一樂事,且請吟詩。」楊連城道:「詩不成者罰酒三巨觴。」劉有美道:「小弟詩是決做不出的,倒情願罰酒。小弟昨夜聞此好消息,想了一夜,有了頭沒了尾,有了尾沒了頭,不覺沒心緒起來,今早倒閣筆不題,索性養養精神,好若吟一首,如今決做不出的了。」柳友梅道:「昨日尚未請教,今日正該同詠。」楊連城道:「若無佳句,曷謝良辰,正該同做。」竹鳳阿道:「既如此,請各揮毫。」
  抱琴猶在拜篋中,取出文房四寶,四人各分了紙筆。只見竹鳳阿注目花箋,搜索枯腸;楊連城拿著一管筆,口裡唧唧噥噥的吟哦;劉有美也不做聲,拿著酒,只顧飲,舉起觴,不住吃;只有柳友梅也不想,也不寫,也不飲酒,立起身往船頭上散步,遙望那四圍山色、一帶花兒,不覺詩思撲撲從天外飛來,喜動眉宇,便叫抱琴取過紙筆,頃刻寫成七言律詩二首,真個是:

  文成七步,筆掃千軍,腕下霎時興雲雨,紙間頃刻走龍蛇。

  柳友梅寫完了詩,袖在袖中,走入艙中,問道:「三兄詩俱完了麼?」劉有美道:「兄怎麼不去做詩,反去問望,三杯頭是不饒你的。」柳友梅道:「弟實不才,詩已粗成。」劉有美道:「這樣險韻,兄難道完得如此神速?」竹鳳阿道:「柳兄才極敏捷,他若詩成,尚未知鹿死誰手,小弟詩雖胡湊,尚欠推敲,楊兄佳句已完,亦未寫出,柳兄既已詩成,何不賜教!」柳友梅就在袖中取出,與三人看。劉有美接在手中,叫道:「友梅兄果然做了,大奇、大奇!可謂真正才子。」竹鳳阿笑道:「真正才子,合配個真正佳人。」楊連城道:「相配時,這詩題分明是姻緣薄了。」眾人都挨攏來看,只見上寫道:
  其一:《春閨》

  雨意迷離鎖隔溪,絲絲飄墮濕花西。
  風聲遠浦驚歸雁,片刻巫山□曉(又鳥)。
  煙影半灣情慾繞,波光千頃恨還齊。
  畫欄整日凝眉望,船隱垂楊鳥自啼。

  其二:《春郊》

  雨余淑氣滿幽壑,絲柳迷花隔路西。
  風日弄晴飛蛺蝶,片雲凝彩墮山(又鳥)。
  煙籠野寺春光媚,波漾汀蘆秀色齊。
  畫裡文章看不盡,船歸月落亂烏啼。

  三人看了,大加讚歎。竹鳳阿道:「柳兄今日此詩不但敏捷異常,似有神助,且字字清新俊逸,句句如織錦回文,可謂李、杜復生,庾、鮑再出矣。敬服!敬服!小弟輩當為閣筆。」柳友梅道:「小弟俚句也是一時興致所作,正要拋磚引玉,何故吝惜珠璣?」楊竹二生道:「珠玉在前,自慚形穢,其實不敢獻醜,每人情願罰酒三杯。」劉有美道:「友梅兄如此奇才,雖曹子建六步成詩,那得精工到此。明日送到府裡,難道不動小姐的火!我們大家也奉柳兄一杯,掛掛紅何如?」眾人道:「說得有理,該奉,該奉!」三人先吃了罰灑,然後各人奉柳兄一杯。友梅酒量原不甚大,一連吃了數杯,自覺有些酒意,不免推開船去,臨風散玩。楊連城與竹鳳阿亦倚著相陪。不覺船已過錢塘江,那西湖的景致,已在目前。只有劉有美留心,把柳友梅二首詩,不住的吟哦,假意的歎賞,心下實要念熟了,好抄襲他的。
  卻好船已到湖,湖上煙花如市,士女如雲,說不盡的景致。昔人有詩單讚那西湖的景致,詩云:

  山色波光步步隨,古今難畫亦難詩。
  水浮亭館花間出,船載笙歌柳外移。
  刺眼繁華如錦繡,引人春興似游絲。
  六橋幾見輕蹄換,湖上於今泛酒卮。

  其二:

  萬壑煙霞映遠峰,水光山色畫圖中。
  瓊樓燕子家家市,錦浪桃花岸岸風。
  彩舫舞衣凝暮紫,繡簾歌扇露春紅。
  蘇公堤上垂楊柳,尚想重來試玉驄。

  卻說是日湖中,因有官船設宴,小舟到不甚多。自斷橋至蘇公堤,但見一帶垂楊與桃花相映,且是年春雪甚盛,梅花為寒所勒,與桃杏相次開發,尤為奇觀。綠煙紅霧,迷漫二十餘里,歌吹為風,粉汗成雨,紈褲之盛,多於堤畔之柳,艷冶極矣!至於朝陽始出,夕春初下,月華與山色爭妍,霞影與湖光並媚,一般好景,更極天然。三人觀賞不盡,只有劉有美把柳友梅詩句只管吟哦,酒後聲高,不覺吟詩之聲,振於四野,隨著順風兒,一句一句竟飄向隔船艙玉人耳朵裡去了。
  但見隔船簾內,隱隱綽綽有幾個美人窺探,最後一侍兒從旁邊揭起垂簾,恰好柳友梅扯著劉有美道:「劉兄為何這般好景不看,只是吟詩?」那侍兒揭簾時,簾內兩美人,剛剛與柳友梅打個照面,只見那一個美人:

  眉舒柳葉,眼湛秋波。身穿著淡淡春衫,宛似嫦娥明月下;裙拖著輕輕環珮,猶如仙子洛川行。遠望時,已消宋玉之一;近觀來,應解相如之渴。

  又見那一個美人:

  貌凝秋月,容賽春花。隔簾送影,嫣然如芍葯籠煙;臨水含情,宛矣似芙蕖醉露。雖猶未入襄王夢,疑是巫山雲雨仙。

  柳友梅望見,神馳了半晌,方說道:「人家有如此標緻女子,豈非天姿國色乎!昔人云,『欲把西湖比西子』,今則欲把西子比西湖矣。」劉有美也驚歎道:「果然天姿國色,絕世無雙。」竹鳳阿道:「但不知此是誰家宅眷。」柳友梅道:「莫非就是雪小姐麼?」楊連城道:「觀其舉止端詳,大約非小人家兒女。」竹鳳阿道:「若果是他,正友梅兄所說才色兼全的女子矣。但這樣女子,得一尚難,如何有兩?」劉有美道:「好歹明日訪他個下落回去。」
  四人說說笑笑,不覺金烏西墜,玉兔東昇,那官船兒早已開去。是夜月色如銀,夕嵐如碧,四人由斷橋至蘇公堤,直至六橋,步月而歸。回到船中,洗盞更酌,盡歡方睡。
  只有柳友梅自見了二美人之後,心下想道:「若得如此佳人為婦,我柳友梅便三生有幸矣!」但不知他是誰家宅眷。又見朋友在船,不好十分著相,睡在船中,卻一夜不曾合眼。正是:

  山色有情留客賞,湖光無意戀人游。
  東風似與才郎便,飄墮詩聲到隔舟。

  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第三回 兩閨秀湖上遇才郎

  詩曰:

  千秋慧眼落閨英,偏識風流才子心。
  范蠡功成逢浣女,相如時到度琴音。
  明珠豈混塵沙棄,白璧從無韞□沉。
  一見莫言輕易別,秋波臨去最情深。

  卻說是日遊湖心的官船,就是杭州府雪太守夫人、與福建梅兵備的小姐接風。那雪太守與梅兵備,另設席在昭慶寺賞梅,夫人與小姐,就排酒在船。雪太守與梅兵備原系姑表至親,因往福建上任,從杭州經過,雪太守因此留住。雪太守是蘇郡人,名霽,字景川,夫人王氏,止生得一子一女,一子尚幼,女兒年方二八。因他母親,夢見詳雲繞屋而生,名喚瑞雲,生得姿容絕世,敏慧異常。觀其色,真個落雁沉魚,果然羞花閉月;論其才,不惟女紅之事,色色過人,即詩賦之間,般般精妙,就是雪太守的詩文,卻也常常是他代筆。曾有一詩,讚那雪小姐的好處:

  桃輸綽約柳輸輕,玉貌花容誰與衡。
  向月乍疑仙女降,凌波欲擬洛川行。
  裊教看雲魂應死,秀許餐時饑不生。
  最是依依臨別際,眼傳秋水更多情。

  梅兵道是金陵人,名灝,字道宏,年已五十,止生得個女兒,臨生這日,梅公夢一神人賜他美玉一塊,雪白無暇,因取名喚做如玉。這如玉小姐生得姿容比瑞雲小姐一般,真個眉如春柳,眼似秋波,更兼性情聰慧,八九歲時便學得描鸞刺繡,件件過人。不幸母親雪氏,先亡過了,每日間,但與梅公讀書說字。乃山川秀氣所鍾,天地陰陽不異,有百分姿色,便有百分聰明。十四五歲時,便也知詩能文,竟成個女學士。曾有一詩,讚那梅小姐之好處:

  雲相嬌容花想香,悠然遠韻在新妝。
  輕含柳態神偏媚,淡掃蛾眉額也光。
  詩思只宜雪作侶,玉容應倩月為裳。
  風流多少情多少,未向人前已斷腸。

  凡家居無事的時節,往往梅公做了,叫如玉和韻,如玉做了,叫梅公推敲。就是前日雪太守出的詩題,也是他父女唱和之作。在金陵時,梅公寄與雪太守,要他和韻。雪太守因杭州是人文淵藪,故就把此題仰學試士,一則觀賞人文,一則便為擇婿基地。
  因此劉有美得此消息。恰好是日遊湖,柳友梅的船與官船相近,也是天緣有份,無意中劉有美把柳友梅的詩句高聲朗吟,順見兒吹到二小姐船中來。二小姐耳聰聽見了。梅小姐想道:「這詩首尾是我父親限的韻,為何這裡也有人吟詠起來?又和得清新俊逸,似不食煙火者。」雪小姐也道:「那詩果然字字風流,句句飄逸,令人有況李青蓮之想。」二小姐一頭說,一頭把柳友梅的詩句,一句一句的,都暗記在心上了。梅小姐忙叫侍兒朝霞道:「你看湖內誰人吟詠。」那侍兒乖巧,輕輕的從旁邊揭起垂簾,讓二小姐從斜側裡窺看,自己卻露出頭來。恰好遇著柳友梅在那裡,指點湖山,笑談風月。侍兒早又識貨,骨碌碌兩隻眼睛,倒把柳友梅看個盡情,把柳友梅的半神韻度,都看出來。不知柳友梅的神魂,早已被簾內美人攝去了。因這一見,有分教佳人閨閣,有懷吉士風流;才子文園,想殺多嬌韻態。正是:

  清如活水分難斷,心似靈犀隔也通。
  春色戀人隨處好,男貪女慕兩相同。

  那侍兒看在眼中,藏在肚裡,也不便就對二小姐說,直至船已離湖,瞞著雪夫人,到後艙來,私與二小姐輕輕的說道:「方纔吟詩的船,就在吾船對面,他船內,也有三四個少年,只是村的村,俏的俏,只有那身穿水墨色衣、頭戴一片氈巾的,生得風流韻致,自然是個才子。」梅小姐道:「那見得就是才子?」雪小姐忙問道:「那詩可就是他吟詠的麼?」朝霞笑道:「朝霞見他人物是風流的,那詩句是他吟詠、不是他吟詠,叫朝霞一時哪辨得出?據朝霞看來,一定是那人做的,別人也做不出。」梅小姐道:「世間難得全美,有才未必有貌,有貌未必有才。那見得就是他吟詠的?」雪小姐道:「有才必須有貌,有貌必竟有才。朝霞說來亦未可知。」朝霞道:「還是小姐說得好。我家小姐太心疑了。」雪小姐道:「奴也聞前日爹爹說:『姑夫處寄來詩題,一時無暇,未便和韻,我已發到各學去了,看這些秀才做來。』莫非此生已知此題,故乘著春光賦就的麼?若果就是他,真可謂風流才子矣。」如玉小姐道:「原來如此!若果是他,古稱潘安貌,子建才,殆蒹之矣。」朝霞笑道:「我想越中今日有兩位佳人,只怕沒有兩個才子來相配對。」雪小姐道:「越中人文淵藪,你哪裡曉得就沒有麼?」梅小姐道:「有或有之,只恐當面錯過耳。」雪小姐道:「既已當面,焉忍錯過!」朝霞冷笑一聲,忙問道:「敢問二小姐,不錯時,卻如何?」雪小姐才要說,卻好船已到錢塘門。梅兵道的大坐船已近,如玉小姐與雪夫人、瑞雲小姐作別回船。雪太守處早有人役伺候,就上岸登轎進城而去。正是:

  數載親情才見面,一朝分手便相離。
  怎知天意由來合,雪與梅花仍舊依。

  畢竟二小姐別後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

  第四回 梅兵憲難途托嬌女

  詩曰:

  緩急人生所不無,全憑親友力相扶。
  陳雪友誼幾知己,嬰杵芳名為托孤。
  仗義終須仗義起,奸讒到底伏讒辜。
  是非豈獨天張主,人事其間不可誣。

  話說如玉小姐,與雪夫人、瑞雲小姐別後,隨著梅兵備回船。梅小姐接住,梅公道:「日間汝舅舅邀我到昭慶寺賞梅,不料未及終席,人報提學院到,你舅舅只得又去接他。甚矣,烏紗之苦、皂隸之俗哉!」言未畢,雪太守也到,梅公接進船,即命小姐拜見過。坐畢,雪太守道:「早間失陪,多有獲罪。前日學院發牌,先考紹興,不期今日就到敝郡,固此小弟惟恐失迎,只得去接他。況李念台與小弟雖然也是年家,為人甚是古執,既在宦途,不得不如此。姊丈托在至戚,當相諒耳!」梅公道:「說哪裡話,你我既系至親,當脫略虛文,以真情相告。那李念台點了浙學院,原與小弟同出京。我也曾面囑他,越地人文極盛,幸為小弟擇一佳婿。今既到此,他必不失信。兄若進見時,尚與我致意。」雪太守道:「領教,領教!只是目下還有一事,小弟方才回衙,見塘報甚是緊急,說閩中一路,山寇猖獗,劫了庫,殺了知府,近日又沿及兩廣,人心惶惑,吾想吾兄此行正當廉地,且有甥女年幼,路途遙遠,盜賊竊發,如何去得!」梅公聽了,撫髀加歎道:「閩寇作亂,小弟離京時已聞此信。小弟只為權臣當道,朝政日非,因此討這個外差出來,訪一佳婿,以完小女終身,就是小弟晚年也得半子相依,不憂無靠。不料佳婿未逢,風波頓作,這也是我命運使然。《詩》不雲乎:『它不懷歸?畏此簡書。』今已王命在躬,是有進無退了。」如玉小姐在旁聽見,驚得面如土色,半晌的不言不語,不覺吊下淚來說道:「此事怎了?」雪太守道:「我兄是一定要去的,只是甥女,恐去不得,莫若留到小弟衙齋,暫住幾時,俟平靜日,送到任所何如?」梅公聞言,說道:「吾兄之言,正合愚意,但只是小女,自令姐去後,無一刻不在膝下,小弟此番出山,也只為擇婿而行,誰料婿尚未得,女又相離。今者閩越山川,道途險厄,天涯父女,至戚睽違,心雖鐵石,寧不悲乎!雖承老舅厚誼,見領小女,但小弟此去,多凶少吉,尚不知父女相見何期!」言至此,不覺撲簌之掉下幾點淚來。如玉小姐與朝霞從旁聽見,亦不覺潛然淚下。如玉小姐道:「爹爹暮年,且是文士,當此賊寇猖獗之際,爹爹深入虎口,恐禍生叵測。據孩兒看來,爹爹何不急上疏告病還鄉,或者聖明憐念,另遣人去,也未可知。」梅公歎道:「我豈不知?但我為嚴氏弄權,討差出外,這些有見識的,也就紛紛告退,眼見得朝廷已無人。當此天步艱難之際,內有權臣,外養巨寇,若不早除外患,必致遺害腹心;況此間賊寇,名雖為寇,原系良民,總為饑寒逼迫,賊類相扳,以至於此。我若此去,當撫則撫,當剿則剿,誓必掃清巢穴,以報國家。我已備員兵選,奉命出京,又復不去,這分明臨難退縮了。不惟負罪名教,且為嚴黨所笑矣!如何使得?」如玉小姐道:「爹爹所言,俱為臣大義,非兒女所知。只是爹爹此去,水土異鄉,乏人侍奉,倘病竊發,暮年難堪,叫孩兒放心不下。」雪太守道:「父女離別,自難為情,然事已至此,已無可奈何。姊丈既以甥女見托,甥女即吾女也,當擇一佳婿報命。還有一話,弟倒忘了,前日姊丈見教的詩題,極有趣味,弟未及和,已發到學裡去了。吾想越中大郡,定有美才,不日文宗考試,自拔一二佳士,或者良緣有□,得一佳婿,也未可知。甥女是個閨閣英流,含配個文章魁首。」梅公聞言,便改容拭淚道:「聞兄之言,頓開茅塞,若肯為小弟擇一佳婿,小弟雖死異域,亦含笑矣!」因看著如玉小姐道:「我明日送你到舅舅衙中,不必說是舅舅,只以父女稱呼,便好為你尋親。」如玉小姐道:「孩兒既蒙嫡親舅舅收管,就如母親在的一般,料然安妥。只望爹爹盡心王事,以靖群丑,則侍奉有日,萬勿以孩兒為念。」梅公道:「你既有托,我已心安,我閩中此去,七尺之軀悉聽於天矣。今夜尚圖相聚,明日便一片正帆、千里關山耳。且將酒來,我與舅舅痛飲幾杯,以敘別情。」正是:

  江洲衫袖千年淚,易水衣冠萬古愁。
  莫道英雄不下淚,英雄有淚只偷流。

  左右斟上酒,二人共飲了一回,不覺更深。雪太守徑道回府。梅公吩咐小姐道:「你今夜收拾停當,明日好到舅舅府中去。」小姐聽了,不敢違拗,即忙打點。
  次早,梅公叫兩乘轎,一乘坐小姐,一乘自坐,親送到雪太守府裡來。雪太守已著人伺候,接進後衙。梅公就叫如玉小姐拜了雪太守四拜,隨即與雪太守也是四拜,說道:「骨肉之情,千金之托,俱在於此。」雪太守道:「姊丈但請放心,小弟決不辱命。」如玉小姐心下興咽,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掩淚而已。雪太守即令治飯。梅公道:「小弟倒不敢領了,一則憑限要緊,一則已唯午時解維,停不得了。」雪太守道:「暫奏一杯,聊作渭城三唱,以壯行色。」叫左右斟上酒來。雪太守恭上,梅公接了酒道:「今日與吾兄、小女一別,未知何日相逢!」雪太守道:「吉人自有天相,不日掃清小蠢,便可榮升,不須憂慮。」一連飲了三杯,梅公也回敬一杯,就要起身。如玉小姐含淚拜別,梅公亦泣然淚下,只得吞聲而別。正是:

  世上萬般苦楚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雪太守與梅公,直送出錢塘門方別。正是:

  人事無端復雲雨,天心有意合姻緣。
  待看雨散雲收後,一段良緣降自天。

  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

  第五回 棲雲庵步月訪佳人

  詩曰:

  世間何事最難禁?才色相逢意便深。
  在昔文王歌窈窕,至今司馬露琴心。
  千秋佳話非虛業,百載良緣實素襟。
  拙鳩空有爭巢力,那得鴛鴦度繡針。

  話說柳友梅自那日遊湖遇見二美人之後,心下十分想慕,甚至廢寢忘食。到了次日,先打發抱琴回去,自己只托為考試進城,就與竹鳳阿、楊連城作別。劉有美亦自托有事別去不題。
  只有柳友梅心上想著二位美人,一經往杭城中來,各處物色,並無下落,只得回身轉出城來。行了數里,到了一個曠野所在,柳友梅此時心上已走得個不耐煩,但遠遠望見一個小庵,中間樹林陰翳,竹影交加,雖然木土結構,卻也幽雅可愛。柳友梅尋訪了一日,不免神思睏倦,巴不能到個所在歇息,遂一徑到小庵來。
  那小庵門前抱著一帶疏籬,曲曲折折,鮮花細草,點綴路徑;到得庵門,門栽著數株杉樹,排列著三四塊文石。柳友梅便於石上小憩。只見庵門上邊額著「棲雲庵」三字,中間走出一個老僧,近前把柳友梅仔細一看,驚問道:「相公莫非柳月仙麼?」柳友梅驚起,忙問道:「老師何得就知小生姓名?」老僧道:「老僧昨夜偶得一夢,夢見本庵伽藍菩薩吩咐道:『明日有柳月仙到此,他有姻緣事問你,你須牢待他。』今日老僧因此等了一日,並無一人,直到這時候才遇見相公,故爾動問。」柳友梅一發驚訝,暗想道:「此僧素不相識,曉得我的姓氏,已就奇了,為何把小生的心事都說出來?我正要尋訪二美人的下落,何不就問他一聲。」因上前作揖道:「老師必是得道高僧,弟子迷途,乞師指示!」那老僧道:「不敢,不敢,且請到裡面坐。」
  柳友梅隨著老僧,就一步步到正殿。殿上塑的是一尊白衣大士。柳友梅拜過,老僧就延至方丈,施禮畢,分賓主坐下。待過茶,那老僧問道:「請問相公尊居何處?因什到此?」柳友梅道:「小生山陰人氏,先京兆就是柳繼毅,昨同敝友遊湖,偶爾到此。」老僧道:「原來就是柳太爺的公子,失敬了!數年前小僧在京時,也曾蒙令先尊護法,是極信善的,不意就亡過了,可歎,可歎!」柳友梅道:「敢問老師大號?」老僧道:「衲號靜如。」柳友梅道:「敢問老師與小生素未相識,緣何便如小生姓名,且獨見肺腑隱情?」老僧道:「小庵伽藍最是靈應,老僧因夢中吩咐,故爾詳察到此。老僧哪裡得知?」柳友梅道:「原來如此。」靜如就吩咐道人收拾晚齋。柳友梅又問道:「寶剎這樣精潔,必定是一方香火了,但不知還是古剎,還是新建?」靜如道:「小庵叫做棲雲庵,也不是古跡,也不是一方香火,乃是本府雪太守捐俸建造的,已造了四五個年頭。」柳友梅道:「雪太爺為何造於此處?」老僧道:「太爺只因無子,與他夫人極信心奉佛,為此建造這一所正殿,供奉白衣觀音,要求子嗣。連買田地也費了一二千金。」柳友梅道:「如今雪太爺有子麼?」靜如道:「兒子終有一個,他未生子時,已先生下一位小姐。」柳友梅道:「莫說生一位小姐,便生十位小姐,也比不得一個兒子。」靜如道:「柳相公,不是這般說。若是雪太爺這位小姐,便是十個兒子,也比不得。」柳友梅道:「卻是為何?」靜如道:「這位小姐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閉花羞月之貌,自不必說;就是些描鸞刺繡,樣樣精工,也不為稀罕;最妙是古今書史,無所不通,做出來的詩詞歌賦,直欲壓倒古人。就是雪太爺的詩文,也還要他刪改。柳相公,你道世上人家有如此一個兒子麼?」柳友梅聽見說出許多美處,不覺身脈酥蕩,神魂都把捉不定起來,暗想道:「據老僧說來,劉有義之言驗矣!」忙問道:「這位小姐曾字人否?」靜如道:「哪裡就有人字?」柳友梅道:「他父親現任黃堂,怕沒有富貴人家門當戶對的,為何尚未字人?」靜如道:「若論富貴,這就容易了。雪太爺卻不論富貴,只要人物風流,才學出眾。」柳友梅道:「這個也還容易。」靜如道:「還有一個難題目,雪老爺意思原欲就於任上擇婿,但是來議親的,或詩,或賦,要做一篇,直等雪太爺與小姐中意,方才肯許。偏有那小姐的眼睛又高,遍杭城秀士做來詩文,再無一個中意,所以耽閣至今,一十七歲了,尚未字人。聞得近日雪太爺又出什麼新巧詩題,叫人吟詠,想也是為擇婿的意思。」柳友梅道:「原來如此。」心下卻暗喜,這段姻緣卻就在這裡明白;又想道:「只是所聞又如所見,眼見的是兩位,耳聞的又只是一個,又不見,有些疑惑,只是一個美人有了消息,那一位美人不愁無下落矣。」
  不一時,道人排上晚齋,二人吃了。不覺月已昏黃,靜如道:「相公今日行路辛苦,只怕要安寢了。」便拿了燈,送到一個潔靜房裡,又燒一爐好香,泡一壺苦茶,放在案上,只看柳友梅睡了方才別去。
  柳友梅聽了這一片話,想起那湖上遇見的兩個美人,與靜如所說的小姐,不勝歡喜,只管思量,便翻來覆去,哪裡睡得著?只得依舊的穿了衣服起來,推窗一看,只見月色當空,皎潔如同白晝,遂步出庵門前閒步。一束月色甚佳,一來心有所思,不覺沿著一帶疏蘺月影,便出庵門。離有一箭多遠,忽聽得有人笑話。柳友梅仔細一望,卻是人家一所花園。園內桃李芳菲,便信步走進去。走到亭子邊,往裡面一張,只見有兩個人,一邊吃酒,一邊做詩。柳友梅便立住腳,躲在窗外聽他。聽見一個穿黃的說道:「下面這個險韻,虧你押。」那個穿綠的道:「下面的還不打緊,只上面這幾個字,哪一個不是險韻?費了心了,除了我老張,再有那個押得來?」穿黃的說:「果然押得妙!越地才子不得不推老兄。再做完了這結句,那女婿便穩穩的做得成了。」穿綠的便低著頭,想了又想,哼了又哼,直哼唧了半晌,忽大叫道:「有了,有了!妙得緊,妙得緊!」忙忙拿筆寫在紙上,遞與穿黃的看。穿黃的看了,便拍掌道:「妙,妙!真個字字學老杜,不獨韻押得穩當,且有許多景致。兄之高才捷足,弟所深服者也!」穿綠的道:「小弟詩已成,佳人七八到手,兄難道就甘心罷了?」穿黃的道:「小弟往日詩興頗高,今夜被兄壓倒,再做不出。且吃幾杯酒,睡一覺,索性養養精神,卻若吟一首,與兄爭衡。」穿綠的道:「兄既要吃酒,待小弟再把此詩吟詠一遍,與兄聽了下酒如何?」穿黃的道:「有理,有理!」穿綠的遂高吟道:

  雨落階前水滿溪,綠繩牽出野牛西。
  風大吹開楊柳絮,片片飛來好似(又鳥)。

  穿黃的也不待吟完,便亂叫道:「妙得甚!妙得甚!且賀一杯再吟。」遂斟一杯遞與穿綠的。穿綠的歡喜不過,接了酒一飲而乾,又續吟道:

  煙迷隱隱山弗見,波起皺皺湖不齊。
  畫也難描昔日景,船中歌曲像鶯啼。

  穿綠的吟罷,穿黃的稱羨不已,讚道:「後面兩聯一發好得緊!」柳友梅在窗外聽了,忍不住失聲笑將起來。
  二人聽見,忙趕出窗外來,見了柳友梅,便問道:「你是何人,卻躲在此處笑我們?」柳友梅道:「學生偶爾看月到此,因聞佳句清妙,不覺手舞足蹈,失聲唐突,多得罪了!」二人看見柳友梅一表人物,說話又湊趣,穿黃的道:「兄原來是知音有趣的朋友。」穿綠的道:「既是個妙人,便同坐一坐何如?」便一把手扯了柳友梅同到亭子中來。柳友梅道:「小弟怎好相擾?」穿綠的道:「四海皆兄弟,何妨!」遂讓柳友梅坐了,叫小的們斟上酒,因問道:「兄尊姓大號?」柳友梅道:「小弟賤姓柳,表字月仙。敢問二位長兄高姓大號?」穿黃的道:「小弟姓李,賤號個君子之君、文章之文。」因指著穿綠的說道:「此兄姓張,尊號是良卿,乃是敝地第一個財主兼才子者也。這個花園便是良卿兄讀書的所在。」柳友梅道:「如此失敬了。」張良卿道:「月仙兄這樣好耳,隔著窗便都聽見了!詠便詠個《春郊》,只是有些難處。」柳友梅道:「有什難處?」張良卿道:「最難是首尾限韻,小弟費盡心力,方得成篇。」柳友梅道:「誰人出的詩題,要兄如此費心?」張良卿道:「若不是個妙人兒,小弟焉肯費心!」柳友梅道:「既承二兄相愛,何不一發見教!」李君文道:「這個話兒有趣,容易說不得,兄要說時,可吃三大杯,便說與兄聽。」張良卿道:「有理,有理!」遂叫斟上酒。柳友梅道:「小弟量淺,吃不得許多。」李君文道:「要聽這趣話兒,只得勉強吃。」柳友梅當真吃了。張良卿道:「柳兄妙人,說與聽罷。這詩題是敝府太尊的一位小姐出的。那位小姐生得賽西施,勝王嬙,十分美貌,有誓不嫁俗子,只要嫁個才子,詩詞歌賦敵得他過,方才肯嫁。太尊因將這難題目難人,若是做得來的,便把這小姐嫁他,招他為婿。因此小弟與老李拚命苦吟。小弟幸和得一首,這婚姻便有幾分想頭。柳兄你道好麼?」柳友梅聽了明知就是靜如所言,卻不說破,只說道:「原來如此。敢求原韻一觀。」張良卿道:「兄要看時,須也做一首請教請教。」柳友梅道:「弟雖不才,若見詩題,也杜撰幾句請正。」
  張良卿在拜篋中取出原韻,遞與柳友梅。柳友梅看了,分明是湖上吟詠的二題,假意道:「果然是難題目,好險韻,好險韻!」張良卿道:「既已看了,必求做詩。」柳友梅道:「班門弄斧,只恐遺笑大方。」李君文道:「我看柳兄如此人物,詩才必妙,莫太謙了!」遂將筆硯移到柳友梅面前。柳友梅不好推遜,只得提筆抻抻墨,就吟詩一首云:

  《春閨》
  雨後輕寒半野溪,綠機懶織日銜西。
  風簾靜卷雕樑燕,片月催殘茅店(又鳥)。
  煙鎖天涯情共遠,波深春水思難齊。
  畫眉人去歸何日,船阻關河猿夜啼。

  柳友梅寫完了,遞與二人道:「勉強應教,二兄休得見笑!」二人看了柳友梅筆不停書、文不加點,信手做完,甚是驚訝,拿來念了兩遍,雖不深知其意,念來卻十分順口,不像自己七扭八拗,因稱讚道:「原來柳兄也是一個才子,可敬,可敬!」柳友梅道:「小弟俚言獻醜,怎如張兄字字珠玉!」張良卿道:「柳兄不要太謙,小弟是從來不肯輕易贊人的。這首詩果然和得敏捷而快,合式而妙。」柳友梅道:「張兄佳作已領教過,李兄妙句還要求教。」李君文道:「小弟今日詩興不發,只待明日,見過小姐的真詩方做哩。」柳友梅道:「原來李兄這等有心。但小姐的真詩如何便得一見?」李君文道:「兄要見小姐的真詩,也不難,只是他兩個題目,兄只做一首,恐怕還打不動小姐。兄索性把這《春郊》的詩一發做了,小弟明日便把小姐的真詩與兄看。」柳友梅道:「李兄不要失言。」張良卿道:「李兄是至誠君子,小弟可以保得,只要兄做得出第二首。」柳友梅此時已有幾分酒興,又一心思量看見那小姐的真詩,便不禁詩思勃勃,提起筆來,又展開一幅花箋,任意揮灑,不消半刻,早又和成一首《春郊》詩,遞與二人。二人看了,都嚇呆了,口中不言,心下想道:「這才是真正才子!」細展開一看,只見上寫道:

  《春郊》
  雨過春色媚前溪,絲柳牽情系讓西。
  風陳穿花驚夢縣,片雲銜日促鳴(又鳥)。
  煙光凝紫連山迥,波影浮紅耀水喬。
  畫意詩情題不到,船樓鼓吹聽鶯啼。

  二人讀完了,便一齊拍案道:「好詩,好詩!真做得妙!」柳友梅道:「醉後狂愚,何足掛齒。那小姐的真詩,還要求二兄見賜一看。」李君文道:「這個自然,明日覓來一定與兄看。就是倒不曾請教得,吾兄不像這裡人,貴鄉何處,因什到此,今寓在何處?」柳友梅道:「小弟就是山陰縣人,昨到城中訪一朋友,出城天色已晚,今借寓在前面棲雲庵,偶因步月得遇二兄。」張良卿道:「原來貴縣就是山陰,原是同省,今年鄉試還做得同年著哩。」柳友梅道:「不惟同省,益且同學,小弟倒忝在錢塘學中。」張、李二人道:「原來兄貴庠倒進在這裡,我說兄必竟是個在庠朋友,若是不曾進過的,哪有這等高才捷作?兄既寓在棲雲庵,一發妙了,明日奉拜,就可見小姐的真詩了。」三人一心都想著小姐,只管小姐長、小姐短,不覺厭煩。你一句,我一句,說得有興,復移酒到月下來吃,直吃得大家酩酊,方才起身。張、李二生送出園門,柳友梅臨別時,又囑咐道:「明日之約,千萬不要忘了!」二人笑道:「記得,記得!」
  三人別了,此時已有三更時候,月色轉西,柳友梅仍照舊路回到庵中去睡,心下想道:「我道佳人難遇,必須尋遍天下,不期就在杭郡訪著,可謂三生有幸。」又想道:「訪便訪了一個佳人的消息,只是那一位美人,不知又在何處?倘若一般俱不能成美,成個虛相思,卻也奈何!」既又想道:「既有了消息,便蹈湯赴火,也要圖成,難道做個望梅止渴罷了麼?」左思右想,真個億萬聲長吁短歎,幾千遍倒枕捶床,直捱到數更才朦朧睡去。正是:

  才人愛色色貪才,才色相連思不開。
  必竟才郎懷美色,果然美色惜真才。

  未知柳友梅畢竟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

  第六回 合歡亭入夢逢巫女

  詩曰:

  淡雲疏雨恣高唐,一種幽情入夢中。
  漫說黃梁清俗士,試看蝴蝶化周郎。
  紅樓粉面原虛幻,翠閣蛾眉半醉鄉。
  莫向春風沉意樂,離迷魂斷楚襄王。

  卻說柳友梅只為心上想著那二美人,左思右想了一回,不免神思睏倦,才朦朧睡去。忽走到一座花園,四周花木,一帶槿籬環抱著曲池,流水瀠繞著石徑。斜橋半中間高高的起一座亭子,那亭子靠著一塊太湖石。太湖石畔,罩著一大株綠萼梅,玲瓏曲折,香氣紛披。柳友梅飄飄然隨著池畔曲欄,一徑從石路上灣灣的走過板橋。只見那些牡丹亭、芍葯欄、大香棚、薔薇架、木樨軒,周闌繞著那座亭子,亭子上梅花如雪,香氣連雲。柳友梅徘徊不忍別去。正是:

  似隨殘霧似隨潮,花岸依然舊板橋。
  竹徑朱扉風半啟,紙窗梅影月空搖。
  紅余珊枕釵寒禺,綠闇東牆韻冷簫。
  夢裡只疑身是阮,階前妒殺翠雲條。

  柳友梅到得亭子邊,心上恍恍惚惚,就於那亭子下面,小石磴上,坐憩片時。只見亭子上寫著「合歡亭」三字,兩行掛著一對聯,就是柳友梅自己的詩句:「吟成白雪心如素;夢到梅花香也清。」柳友梅看見,吟罷,心下想道:「原來這裡卻有人寫著我得意的詩句,只可惜那樣一個仙源,恨無仙子過耳。」心下才這般想,但聽得半空中,一派仙樂,聲音嘹亮。柳友梅側耳聽來,但聽得:

  悠揚逸響,分明皎月度琴聲;宛轉清音,一似冷月飄笛韻。幽情慾動處,乍疑司馬遇文君;曲韻聽來時,還擬張生狎崖女。新聲送入高唐夢,化作巫山一片雲。

  柳友梅方才聽罷,抬頭仰望,只見幾個青衣擁著兩個仙女,乘雲冉冉而下。一個身穿著縞素衣裳,駕著一朵紅雲;一個身穿著淡綠色衣,手執碧玉如意,俱從半空中墮將下來。
  柳友梅此時,心下又驚又喜,不免仔細定睛一看,心下尚依稀彷彿記得像那舡上相逢的二美人,暗喜道:「吾柳友梅不知何緣,與二美人便在這裡相逢。」遂上前問道:「敢問仙姬,降臨何處,因什到此?」那白衣的女子道:「妾乃瑞雲洞六花仙子是也。」那綠衣的女子道:「妾乃碧玉洞五花仙子是也。與郎君共有姻緣之分,故爾到此。」白衣女子道:「且待妾開卻洞門與仙郎歡會。」說罷,將長袖從石壁上一拂,只見石壁內就現出兩扇朱扉,內中雕欄畫檻,瑤草奇花,迥非人境。那白衣女子道:「仙郎請進。」柳友梅聽得,喜出望外,便笑臉相迎,二女子亦攜手相邀,同入洞中。怎見得洞房的好處?但見:

  繡簾飄動,錦帳高張。排列的味味珍羞,儘是瓊漿玉液;端供著煌煌炬燭,賽過火樹銀花。香焚蘭麝,暗消宋玉之魂;衾抱鴛鴦,深鎖襄王之夢。(禁止)微露處,笑看西子玉床橫;醉眼俏傳時,嬌摱楊妃春睡起。正是未曾身到巫山峽,雨意雲情已恣濃。

  柳友梅隨著二女子到得洞中,已覺神魂飛蕩,又見洞房無限好景,真令滿心歡暢,樂意無窮,回說道:「不知小生何緣,過蒙仙姬錯愛至此?」二女子道:「郎君乃天上仙姿,妾等亦非人間陋質,與郎君共有良緣,今幸相逢,共酬夙願耳。」柳友梅道:「只恐凡夫污質,有沾仙體。」那二女子道:「此系天緣,不須過遜。」話畢,二女子就親施玉手,捧著兩杯酒,遞與柳友梅。柳友梅接在手,便覺異香撲鼻,珍味沁心,與尋常世上的酒味大不相同,才飲下喉,便陶然欲醉起來。友梅飲罷,橫著醉眼,看那二女子。那二女子果然半姿絕世,骨態鮮妍,一個個露出萬種的風情,千般的韻致,反來引誘柳友梅,柳友梅見了,不覺魂飛魄舞,身體都把捉不定,便倒入二女子懷中。那二女子便扶起柳友梅同歸羅帳,共入鴛衾。大家解衣寬帶,遂成雲雨之歡。但見:

  羅衫乍褪,露出雪白(禁止);雲鬢半偏,斜溜嬌波俏眼。唇含豆蔻,時飄韓椽之香;帶綰丁香,宜解陳王之佩。柳眉顰,柳腰擺,禁不起雨驟雲馳;花心動,花蕊開,按不住蜂狂蝶浪。粉臂橫施,嫩鬆鬆抱著半灣雪藕;花香暗竊,嬌滴滴輕移三寸金蓮。三美同床,枕席上好逑兩女子;雙娥合衾,被窩中春鎖二喬。歡情濃暢處,自不知夢境襄王;樂意到深時,勝過了陽台神女。正是:幻夢如真,情癡似夢。

  柳友梅先摟定綠衣女子,與他交歡。只見那女子顏色如花、肌膚似雪。柳友梅摟定,香肩團成一片,但覺枕席之間,別有一種異香似蘭非蘭、似蕙非蕙,像在那女子心窩裡直透出皮膚中來的。柳友梅與他貼體交歡,聞嗅此香,便遍身酥麻起來,笑問道:「仙姬遍體異香,不知從何處得來?幾令小生魂殺?」那女子微笑道:「仙郎貪採花香,如縱蝶尋花,恣蜂鎖蕊,使妾萬種難當,滿身香氣亦被君沾染去矣。」柳龍梅便輕輕的撲開花蕊,深深的探取花心。只見那女子花心微動,便嬌聲宛轉,俏眼朦朧,露出許多春態。柳友梅不覺魂消。雖則春情如醉,尚留後軍以圖別陣。回顧那白衣女子,嬌羞滿眼,春意酥慵,似眠非眠、似醉非醉的光景,卻也像楊妃春睡的在那裡了。柳友梅見了不覺雨意轉濃,雲情復起,便再整旗槍決戰,捧著那女子道:「仙容傾國傾城,能不魂消心死!」白衣女子道:「仙郎風流情態,動盪人心,陽和透體,遍骨酥麻,叫奴一腔春思亦都被君洩盡。」說罷,將女子分開玉股,聳起金蓮,覺花心微動,即湊上前來。柳友梅極力的奉承,溫存的摩弄,但覺舌吐丁香,胸堆玉蕊,已不知消魂何地,卻又露滴牡丹心了。
  雲雨既畢,那柳友梅尚捨不得二女子,二女子也捨不得柳友梅,便一個捧著柳友梅的前心,一個捧著柳友梅的後背,把友梅擁在中間。柳友梅覺得粉香膩玉,貼體熨肌,便渾身通泰,透骨酥麻,如在隋煬帝任意車中,不知風流快活為何如矣。
  正在歡樂之際,忽聽得曉鍾敲響,驚得一身冷汗,覺來乃是南柯一夢。但聞數聲清磐,又見半窗殘月,那二美人不知向何處去了。此時已是五更時候,靜如老和尚起來做早功課了,柳友梅所以被他驚醒。醒便醒了,柳友梅心下想道:「這二女子分明是我在湖上相逢的美人,今夜忽然夢見起來,這姻緣或者有些意思麼?」又想到那合歡亭之樂尚戀戀唸唸,捨不得二女子。意欲入夢再尋,那曉得天色已明。此時要起來,又捨不得好夢,要睡又睡不去,只得心神恍惚,如醉如癡,擁著被呆呆的坐在床上想那二美人。倒忘了昨夜花園月下之約了。正是:

  楚峽雲嬌宋玉愁,月明溪淨映銀鈞。
  襄王定是思前夢,擬抱霞裳上玉樓。

  卻說靜如老僧做完了早功課,就走到柳友梅房中來問道:「柳相公昨夜安寢麼?」友梅道:「昨日偶得一夢,正要待師詳察。」靜如道:「夢見什麼來?」柳友梅道:「昨夜夢見起到一座園,四圍花柳,滿層梅香,小生在彼遊玩,只見半空中一派仙樂,降下兩個仙女。一個身穿縞素,駕著一朵紅雲,口稱『六花仙子』,一個身掛綠衣,手執著碧玉如意,口稱『五花仙子』,從空而下。我與他飲酒交歡,正在興濃之際,卻被鐘聲驚覺,不知主何吉凶?」靜如暗點點頭笑道:「柳相公這姻緣事有些意思了。」柳友梅忙問道:「卻是為何?願詳其說。」靜如道:「柳相公,你是讀書人,最聰明的,豈不知六花是雪,五花為梅?這分明梅雪爭春的意思了。柳相公的姻緣想不在梅邊定雪邊矣。」柳友梅恍然大悟道:「聞師之言,如夢方覺,如醉方醒,既已良緣有在,我柳友梅便蹈湯赴火,亦所不辭!只恐好事多磨,良緣難遂耳。」靜如道:「柳相公,你不須憂慮!本庵伽藍菩薩簽訣最驗,可把婚姻事往問一問,便知端的了。」柳友梅道:「正該如此。」
  隨即梳洗過,走到神前拜了四拜,通誠鄉貫、姓名、年月、心事,將籤筒搖上幾搖,不一時求著一簽,上寫道:

  五十功名心已灰,那知富貴逼人來。
  繡幃雙結鴛鴦帶,葉落霜飛寒色開。

  柳友梅看見,驚歎道:「神明之言,卻與老師所詳有些暗合,但不知應在何時?」靜如道:「據此簽看,本當應在秋冬之際,這姻緣兩重不須說了,但必要金榜題名,然後洞房花燭哩。」柳友梅道:「若到此日,當重修廟字,再整金身。」靜如道:「這個自然,到後日應驗了,方信者僧不是誑語。」柳友梅拜謝過,便欲別去。靜如道:豈有此理,且請用過早膳去。」柳友梅只得坐下吃過飯,然後別去,尋那張、李二生,再看雪小姐的真詩。
  正是:

  朝雲深鎖梨花夢,夜月空閒綠綺心。
  不向幽閨尋女秀,世間何處覓知音。

  畢竟柳友梅與二小姐如何作合,且聽後來分解。

  ------------------

  第七回 假張良暗計圖連理

  詩曰:

  閒將青史悶難禁,古古今今事業深。
  謀似子房懷隱恨,智如諸葛淚余襟。
  月當圓處還須缺,花若穠時便被侵。
  可笑愚癡終不悟,幾番機變幾番心。

  卻說張良卿因一時酒後興高,便沒心把雪小姐的心事,都對柳友梅說了。後見柳友梅再三留意,又見詩句清新,到第二日起來,倒想轉來,心下到有幾分不快,因走到亭子中來。只見李君文蓬著頭,背剪著手,走來走去,像有心事的。張良卿見了道:「老李,你想什麼?」李君文也不答應。張良卿走到面前,李君文惱著臉道:「我兩個是聰明人,平日間自道能賽張良,勝諸葛,今日為何做這樣糊塗事起來?」張良卿道:「卻是為何?」李君文道:「昨夜那姓柳的,又非親,又非故,不過是一時乍會,為何把真心話,通對他說了,況他年又少,人物又生得風流逸秀,詩又做得好,他曉得這個消息,卻不是鴻門宴上放走了沛公!我們轉要與他取天下了。好不煩難麼!」張良卿道:「小弟正在這裡懊悔,來與你商議,如今卻怎生區處?」李君文道:「說已說了,沒什計較挽回。」張良卿道:「昨夜我也醉了,不知他的詩,必竟與我如何,拿來再細看看。」李君文遂在書架上取下來,二人同看了一回,面面相覷。張良卿道:「這詩反覆看來,倒像是比我的好些。我與你莫若竊了他,一家一首,送到府裡去,燥脾一燥脾,風光一風光,有何不可?小柳來尋時,只回他不在便了。」李君文道:「小弟昨夜要他做第二首,便已有心了,今仔細思量,還有幾分不妥。」張良卿道:「有什麼不妥?」李君文道:「我看那柳月仙,小小年紀,也像個色中餓鬼,他既曉得這個消息,難道倒罷了不成?況他又是錢塘學裡,他若自寫了去,一對出來,我們轉是抄舊捲了,那時便有許多不妙。」張良卿道:「兄所言亦是。卻又有一計在此,何不去央央學裡的周齋夫,叫他收詩的時節,但有柳月仙的名字,便藏匿過了,不要與他傳進,難道怕他飛了進去不成?」李君文道:「此計甚妙!但只是詩不傳進,萬一府裡要他,到學裡查起來,這事反為不美。就是柳月仙見裡面不回絕他,終不心死。到不如轉同他去做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計罷。」張良卿道:「怎麼一個明修暗度?」李君文道:「只消將這兩首詩通來寫了自家的名字,卻把兄昨日做的,轉寫了柳月仙的名字,先暗暗送與周齋夫,與他約通了,然後約同了柳月仙,當面各自寫了,一同送去。那周齋夫自然一概收侍。這叫做『明修棧道』了,卻暗暗挽周齋夫換了送去。那小姐若看見了你的詩好,自然把柳月仙遺棄了。那時他自掃興而去,兄便穩取荊州了。這不是『暗度陳倉』麼?」張良卿聽了,滿心歡喜道:「好算計,好算計!求要求韓信,拜要拜張良,畢竟兄有主意!只是要速速為之。周齋夫那裡,卻叫那個好去。」李君文道:「這個機密事,如何叫得別人?須是小弟自去。只是老周是個利徒,須要破些鈔,方得事妥。」張良卿道:「成大事者,不惜小費,這個如何論得!稱二兩頭與他,許他事成再謝。」李君文道:「二兩也不少了。」張良卿只得袖了二兩銀子,用封筒封了,就將柳友梅二首詩,用上好花箋,細細寫了,落了自家的名字;轉將自家的詩,叫李君文寫了,作柳友梅的,卻不曉得柳友梅的名字,只寫著「柳月仙題」。寫完了,李君文並銀子同放在袖中,一徑到錢塘學裡來,尋周齋夫。正是:

  損人偏有千般巧,利己仍多百樣奸。
  誰識者天張主定,千奸百巧總徒然。

  原來這周齋夫,姓周名榮,乃是錢塘學裡的一個老值路,綽號叫做「周酒鬼」,為人喜殺的是白物,耽殺的是黃湯;但見了銀子,連性命也不顧;倘拿著酒杯,便頭也割下來。凡有事央他,只消一壺酒、一個紙包,隨你轉遞文字、賣囑秀才這些險事也都替你去做了。
  這日李君文來尋他,恰好遇他在學門前,背著身子數銅子,叫小的去買酒。李君文到背後,輕輕的將扇子在他肩上一敲,道:「老周,好興頭!」周榮回轉頭來,看見李君文,笑道:「原來是李相公。李相公下顧,自然興頭了。」李君文道:「要興頭也在你老週身上。」周榮聽見口中是上門生意,便打發了小的,隨同李君文走到轉灣巷裡,一個小庵來坐下,因問道:「李相公有何見諭?」李君文道:「就是前日詩題一事,要你用情一二。」周榮道:「這不打緊,只要做了詩,我與李相公送到府裡去就是了。」李君文道:「詩已在此,只是有些委曲?要你用情,與我周旋。」周榮道:「有什委曲?只要在下做得來的,再無不周旋。」李君文就在袖子裡摸出那兩幅花箋道:「這便是做的兩首詩,一首是敝相知張兄的,一個是個柳朋友的,通是本學。老周你通收在袖裡,過一會,待他二人親送詩來,煩老周將他的原詩藏起,只將此二詩送與府裡。這便是你用情處了。」周榮笑道:「這等說來,想是個掉綿包的意思了。既是李相公吩咐了,又通是本學的相公,怎好推辭作難?只憑李相公罷了!」李君文來時,在路上已將二兩頭稱出一兩,隨將一兩頭,遞與周榮,道:「這是張相公一個小東,你可收下,所說之事只要你知我知,做得乾淨相,倘後有幾分僥倖,還有一大塊在後面哩!」周榮接著包兒,便立身來說道:「既承相公盛情,我即同李相公到前面酒樓上,領了他的情何如?」李君文道:「這到不消了。張敝友在家候信,還要同來,耽閣不得了,容改日待我再請你罷!」周榮道:「既是今日就要干正經,連我酒也不吃了,莫要飲酒恨他的事。」李君文道:「如此更感雅愛!」遂別了周榮,忙忙來回復張良卿。
  此時張良卿已等得不耐煩,看見李君文來了,便即著問道:「曾見那人麼?」李君文道:「剛剛湊巧,一到就撞見,已與他說通了。怎麼小柳還不見來?」正說不了,只見柳友梅從園門邊走進來。原來柳友梅只因昨夜思量過度,夢魂顛倒,起來遲了;又因與靜如和尚細談一朝,梳洗畢,吃了飯,到張家園來,已是日午了。
  三人相見過,張良卿道:「月仙兄為何此時才來?」柳友梅道:「因昨夜承二兄厚愛,多飲了幾杯,因此來遲,得罪!」李君文笑道:「想是不要看雪小姐的新詩了?小弟今早倒已覓得在此。」柳友梅道:「原來兄不失信,既如此,乞賜一觀。」李君文道:「看便看,只是我三人的詩,也要送去了。今早學裡來催,今晚可同送去罷。」柳友梅道:「承二兄見摯,更感雅愛。」李君文就在拜篋中取出一幅花箋,遞與柳友梅道:「這便是雪小姐的詩了。」柳友梅接來一看,只見上寫一首七言律詩:

  石徑煙染綠蔭涼,柳拖簾影透疏香。
  去時燕子憐王謝,今日桃花賺阮郎。
  半枕夢魂迷蚨蝶,一春幽恨避鴛鴦。
  雨絲飄處東風軟,依舊青山送夕陽。

  原來這首詩,乃是杭州一個名妓做的。李君文因許了柳友梅的詩,只得將來唐塞他。
  柳友梅看了,笑道:「詩句甚好,只是情竇大開,不像個千金小姐的聲口。此詩恐有假處。」李君文道:「這詩的真雪小姐的,為何假起來?」柳友梅將詩細看,只是不信。張良卿道:「月仙兄看出神了!且去幹正經要緊,這時候也該去了,不要說閒話,誤了正事。」李君文道:「小弟詩未做完沒分,只要二兄快快寫了同送去。」張良卿與柳友梅各寫了自己的詩,籠在袖中,二人一同出園門,竟到錢塘學裡來。正是:

  遊蜂繞樹非無意,螻蟻拖花亦有心。
  攘攘紛紛戀春色,不知春色許人侵。

  卻說柳友梅同著張良卿,一同到學裡來,恰好才到學前,撞見了劉有美,忙問道:「我那裡不尋兄來,前日西湖上別後,兄寓在哪裡?小弟那日就返捨,令堂便著抱琴來問了幾次。這幾日不歸,懸望得緊哩!」柳友梅道:「小弟也就要返捨。」隨指著張、李二兄道:「只因遇著張、李二兄,因此逗留這兩日。」劉有美道:「原來如此!」忙與張、李二生作了揖,敘了些文。柳友梅問道:「劉兄今日何往?」劉有美道:「難道兄倒忘了?就是為詩題一事了。但不知兄又何往?」柳友梅笑道:「小弟也為送詩而去。」劉有美暗點點頭道:「那兩位莫非也是麼?」柳友梅道:「然也。」劉有美聽了,就忙忙的作別道:「小弟有事去了,兄若送了詩去,千萬速回!」柳友梅道:「多感,多感!」
  劉有美去後,友梅就同張、李二生來尋周榮,各自付詩與他。卻說周榮見三人來,心下已自暗會,假作不知,道:「三位相公既然各有詩了,只留在學裡,待在下送去就是。」三人齊道:「如此有勞你,明日詩案出了,請你吃喜酒罷。」周榮道:「使得,使得。」三人別了周榮回去。

  柳友梅只得又在棲雲庵住了一宿。到次早抱琴也尋來接了,就一同歸去不題。
  且說劉有美遇見了柳友梅,為何如此著忙?他原來這日湖上,已有心盜襲柳友梅的詩句,到次日便訪知梅、雪二小姐的下落,便把暗記柳友梅的二首,寫好落了自家名字,封好,連忙趕到杭城,送詩到錢塘學裡來,也去央及了周榮,不期路上撞見了柳友梅,耽閣了半日,又聽他們說來,他們三人也為送詩,仍恐打破了自家的網,因此又叮囑柳友梅作速回家,自己急急忙忙的別去。正是:

  天定一緣一會,人多百計千方。
  縱使人謀用盡,那知天意尤長。

  畢竟送詩以後,二小姐去取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5-2-6 14:56 編輯 ]
2015-1-26 11:53#1
查看資料  發短消息   引用回覆  向版主反映這個帖子 回覆 頂部
 
dx00920066
論壇元老
Rank: 8Rank: 8


UID 228316
精華 0
積分 671
帖子 3463
閱讀權限 150
註冊 2014-5-8
狀態 離線
  第八回 慧文君識眼辨真對

  詩曰:

  琴聲曲曲動文君,識得當年司馬心。
  自古佳人懷吉士,由來才子遇閨英。
  靈機一片原相照,慧眼千秋好細尋。
  鳳鳥于飛凰自合,等閒豈許俗禽侵。

  卻說劉有美已抄襲了柳友梅的詩,送到學中。次日,周榮就將張良卿的倒換詩一同有美混雜送進,真個神不知鬼不覺。把柳友梅一個真正才子的名字,反暗裡遺落了。
  話分兩頭,且說如玉小姐自梅公去後,就住在雪太守衙齋,終日與瑞雲小姐一處。梅小姐見雪小姐顏色如花,才情似雪,十分愛惜。雪小姐見梅小姐詩思不群,儀容絕世,百般敬重。平日間,不是你尋我問奇,便是我尋你分韻,花前清晝,月下良宵,或同行攜手,或相對憑欄,如影隨行不離頃刻。說來的無不投機,論來的無不中意。只是如玉小姐因想著父親遠任,又聞閩寇未寧,每每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或是思量了,或是說及了,生生掉下淚來,枕席間亦每有淚痕。雪小姐時常來勸慰他,只是至情關係,哪裡放心得下。正是:

  事不關心,關心者亂。
  顰首有意,不語准知。

  一日,梅小姐新妝初罷,穿一件淡淡春衫,叫侍兒朝霞跟了,走到亭中曲欄邊海棠樹下摘花。只見一雙粉蝶輕輕的飛過牆來,點綴著春光十分蕩漾。那侍兒朝霞道:「小姐,你看,好一對雙飛的蝶兒。」那梅小姐注目一看,笑道:「果然好一對雙飛蝴蝶。」朝霞就將扇子兒一撲,不料竟撲入梅小姐懷中,梅小姐道:「你看蝴蝶一般好有情也。」恰好雪小姐悄悄的走將來看見,微笑道:「閨中韻事姐姐奈何多要佔盡,今日之景又一美題也。」梅小姐也笑道:「賢妹既不容愚姐獨佔,又愛此美題,何不見贈一詩?便平分一半去矣。」雪小姐道:「分得固好,只恐點染不佳,反失美人之韻,又將奈何?」梅小姐道:「品題在妹,姐居然佳士,雖毛遂復生亦復何慮?」雪小姐忙取紙筆,題詩一首呈與梅小姐看。只見上寫著七言絕句一首《美人撲蝶》:

  繡罷春綃意惆然,淡煙籠日媚花間。
  閒將團扇招飛蝶,似愛雙飛故倍憐。

  梅小姐看畢,歡喜道:「瀟酒風流,深情遠韻,令人思味無窮。若賢妹是一男子,則愚姐願侍巾櫛終身矣。」雪小姐聽了,把眉一蹙,半晌不言,說道:「小妹既非男子,難道姐姐就棄捐小妹不成?此言殊薄情也。」梅小姐道:「吾妹誤矣,此乃深感賢妹才華,欲得終身相聚而恐不能,故作此不得已之極思也。正情之所鍾,何薄之有?」雪小姐道:「終身聚與不聚,在姐願與不願耳。你我若願,誰得禁之而不能?」梅小姐道:「慮不能者,正慮妹之不願也;妹若願之,何必男子!我若不願,不願妹為男子矣。」雪小姐方回嗔作喜道:「小妹不自愧其淺,反疑姐姐深意,真可笑也。只是還有一事,我兩人願雖不遠,然聚必有法,但不知姐姐聚之之法又將安出?」梅小姐道:「昔日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姐深慕之,不識妹有意乎?」雪小姐道:「你我才貌雖不敢上媲皇、英,然古所稱閨中秀、林下風應亦不愧,但必配得一個真正才子,方諧夙願。不知何日相逢。」雪小姐道:「湖上之吟,言猶在耳,舟中之句,何日忘之。姐姐難道倒忘了麼?」梅小姐道:「非敢忘也,恐良緣不偶,好事多磨耳。」雪小姐道:「松柏歲寒,不改其操;梅花雪壓,不減其香。自古貞姝靜女,此心始終不渝。此十年待字大易所以著有貞也。況天下事,遠在千里,近在目前。昨聞爹爹說學裡詩篇,只在早晚送來。或者天緣有在,此詩也送進來,不遠在千里,便近在目前乎?」朝霞從旁聽見,也笑說道:「我看此生臨去,以目送情,將心致意,一定也是鍾情人,自然良玉顯投,必不明珠暗棄,二小姐不須過慮。」言未了,一聲梆響,門上扛進幾隻卷箱,就是學裡送來的詩箋在內了。二小姐聽見,忙叫朝霞去看來。
  朝霞去不多時,隨與使女取進內房,朝霞把卷箱開了,二小姐忙取詩箋,大家展玩,翻來翻去,並無一首中意的。直看到後面,只見一幅花箋寫著兩首詩句,二小姐忙看一遍,分明就是湖上相聞的。忙看名字,卻寫著山陰劉裴然題。二小姐疑心,便在錦囊中取出湖上相聞的詩句,出來一對卻喜字字不差。原來這日湖上聞吟之後,二小姐各各有心,都暗記了柳友梅的詩句。回去便把二詩寫出,將白松綾子繡成兩幅鴛鴦錦箋,珍藏在身。到這日取出來同看,看來詩句一般,只是字跡可厭。梅小姐道:「這詩果然和得風流俊逸,自然是個出色才人,細玩其詞,當是林和靖、李太白一流人物。只是字跡污濁,並無妍秀之氣,若出兩手,恐有抄襲之弊。」雪小姐道:「這詩不獨上下限韻,和得絕不費力,而情辭宛轉,詩句清新,其人之風流郁雅如在紙上。只是妹也疑心,既是才人,必無能詩不能書之理,都恐其中還有假處。」一邊說,一邊又翻倒後邊,又見一幅花箋寫著兩首詩。二小姐同看了一遍,梅小姐道:「那首詩卻也做得清新俊逸,與前兩首倒像一個人所詠,畢竟也是個風流才子。」雪小姐道:「只是詩句雖像出一手,字跡又一般穢惡,恐怕又非真作,」忙看後面名字,卻寫著錢塘張白眉題。朝霞聽見二小姐在那裡彼此相疑,便說道:「朝霞雖不知詩中意味,但其人之風情韻致,我朝霞目睹的,必竟詩思不群,字體有致,必無相反之理。」三人互相議論,只因字跡醜陋,便惹起許多疑惑,正是:

  閨中兒女最多情,一轉柔轉百慮生。
  忽喜忽愁兼忽憶,等閒費殺悄心靈。

  二小姐又看到後邊,又撿出第三幅詩箋,上面卻只寫得一百《春郊》,二小姐看了,忍不住只管冷笑,忙看名字,卻寫著山陰柳月仙題。雪小姐道:「這樣胡言也送了進來,忒也可笑。」細看字跡,也一般的寫不像樣。梅小姐道:「看來詩中俱有疑惑,要辨真假,除非面試耳。」朝霞道:「老爺自然還要面試,待面試時便一任奸觀難逃秦鏡了。」
  正說話間,忽聽得一聲鼓響,雪太守已退堂。二小姐忙收拾詩箋,將二幅好詩放在一邊,將那首好笑的也放在下面,好與雪太守看。不一時,雪太守進來,看見二小姐在那裡看詩,便問道:「你姊妹二人在這裡選詩,中間有幾個有才的?雪小姐道:「詩句雖多,真才卻少。」雪太守笑道:「難道越地人才不足邀你二人一盼麼?」梅小姐就叫朝霞將這幾幅詩箋呈在案上,雪太守隨展開第一幅詩箋,看未終篇,便驚訝道:「此異才也,吾目中不見久矣。不知何處得來,卻為你二人選出,縱有英妙,自當讓此生出一頭地矣。」忙看姓名,卻寫著山陰劉裴然題。雪太守道:「原來異才,反出在山陰,我記得前日面見學院,他對吾說,山陰柳友梅是越中第一個才子,本院在京時已聞其名,今尚未曾面見,這姓劉的卻也在山陰,莫非就是那柳友梅麼?只不知,他可喚做這個名字。」雪小姐道:「孩兒輩也在這裡疑心。」雪太守道:「有什疑處?」雪小姐道:「孩兒輩疑其詩句雖佳,字跡可厭,其中恐有抄襲之弊。」雪太守暗點點頭,又看到第二幅詩箋,卻寫著錢塘張白眉題。看了一遍,也極口讚道:「得此詩可謂既生瑜,復生亮矣。與前詩並驅中原,尚未知鹿死誰手,只可惜字體一般都不佳耳。」雪小姐道:「後邊還有一個姓柳的,也是山陰人,字法也不佳,詩句更可笑。」說罷,便把第三幅詩箋呈與雪太守道:「爹爹,你道可好笑麼?」雪太守也不待看完,便道:「何物狂生,如此胡言,也送到本府這裡來!可笑,可笑!」雪小姐道:「看來詩句可疑,爹爹卻如何區處?」雪太守道:「這個不難,只消我明日面試一番,便知端的矣。況他二生,詩才雖美,不知文行何如?若只是詩詞一路,而於舉業空疏,品行不立,後面止流入山人詞客裡去了,也非久大之器。我所以必竟還要面試一番。」二小姐道:「爹爹所言,深得觀人之法,如此最好。」三人談笑間,忽一聲梆響,傳進一道文書,雪太守看了,原來是學院發考科舉的牌。雪太守看過便道:「既如此,我也不必另行複試了,就此錄科一事,便好詳察真偽矣。」隨之吩咐禮房準備試卷,限即日親臨考試不題。正是:

  流水高山思轉深,玉堂金馬器難沉。
  文君已具憐才眼,司馬何愁空鼓琴。

  畢竟雪太守面試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第九回 重結鴛鴦雙得意

  詩曰:

  良才豈許等閒尋,遇合姻緣本素襟。
  東閣無賢誰物色,西廂有女是知音。
  奇才析賞如珠玉,佳句吟成當瑟琴。
  自得美人題品後,果然一字值千金。

  卻說劉有美、張良卿自送詩後,各人心上盡道姻緣有分,十拿九穩,候詩案出來。連候數日,並不見有消息。
  一日,走到學前,只見已掛了錄考的告示,那些秀才一個個都打點文戰了。劉有美看上好不驚訝,張良卿聞知也像老鼠遇著了貓,無處躲避,只得又去尋問周榮,周榮也只沒法。惟有柳友梅曉得了錄科的消息,心下暗想道:「雪公此舉名雖錄科,實欲擇婿,似我柳友梅這樣一個才貌,諒與他令愛的德容也想配合得過,只是一件,我記得靜如老僧詳夢說我的姻緣不在梅邊,定雪邊,又況那日湖上相逢乃是兩位佳人,今雪公一女安能遂抵二美乎?」心下雖這樣想,但考期已近,不得不到杭城。隨即稟知母親,叫抱琴挑了琴劍書箱,主僕二人一徑行過錢塘江,復到棲雲庵寓下。
  次日,雪太守親臨考校,那些秀才,哪一個不獻出萬斛珠璣、千萬錦繡來取功名,然又且雪太守自那詩題一出,將擇婿的風聲播傳於外,這些少年子弟也有不為功名反為著佳人的,如柳友梅者正復不少。正是:

  金榜名標方得意,洞房眷美實禜情。
  十年未識君王面,已信嬋娟多悟人。

  誰知雪太守心上,名雖錄科也,實為著擇婿。這一日坐在堂上出題後便將這些秀才遠遠的一個個賞鑒過,然酸的酸,腐的腐,俱只平平。內中惟有一生,生得:

  面如滿月,唇若塗朱。眼凝秋水之神,眉萃春山之秀。胸藏錦繡、風簷下頃刻成文;筆落天花,瀟灑間立時作賦。得言太白識荊州,允信歐陽遇蘇拭。

  雪太守看在眼裡,心上暗喜道:「若得此生,內外俱美,誠佳婿也!但不知可就是前日題詩的,我且試他一試。」便提硃筆在題目牌上判下兩個紅字,道:「如有少年名士,倚馬奇才,不妨親遞詩文,本府當面請教,實系真儒,定行首擢。」
  雪太守判了,左右傳下,那些書生看了,不覺又驚又喜。驚的是枵腹難醫,眼見得必無我分;喜的是,朱衣暗點僥倖得萬一成名。只有柳友梅聽見。好像玉殿傳牌報他中狀元的,滿心歡喜,暗想道:「雪太守好有心人也。這分明要鑒別文才,面觀人物,選擇東床的意思耳。料吾詩句雖佳、只是文詞未閱,今日乘此機會,正好去面呈一番,不惟使雪太守知我柳友梅的文才,也使他認得我柳友梅的面貌,那姻緣事就有根了。」思算已定,柳友梅作性更快。
  不半日,便做完了文字,柳友梅就親遞到雪太守面前。雪太守看見柳友梅一表人才,昂然氣宇,便起身相接。柳友梅行過禮,便呈上文字道:「生員末學菲才,幸遇老公祖作養人才,特蒙面試,斗膽獻醜,乞賜垂青。」雪太守道:「本府素性愛才,既逢佳士,敢惜品題;況得親見臨文,興復不淺。」說罷,便將柳友梅的文字細細翻閱,真個是:

  篇篇錦繡,字字珠璣。萃山川之秀氣,玉琢金相;奪天地之英華,龍姿鳳彩,洵是文章面黼黻,果然翰墨吐絲綸。

  雪太守看了,連聲稱讚道:「好美才!好美才!本序遍訪遺賢,曾無真士,不意近在股肱,未能物色。深負冰清之鑒矣!」忙問名字,柳友梅忙打一恭道:「生員姓柳名素心,字友梅,原籍山陰,今進在錢塘學中。」雪太守道:「貴庠既系錢塘,為何前日詩篇裡邊,不見有賢契名字?」柳友梅道:「生員下裡微詞,本不敢爭歌白雪,但已親送學宮,何至浮沉未入玄鑒?」雪太守爽然自失道:「可又奇了!既如此,賢契可將前日所詠原詩今為寫出,待本府查驗便知。」說罷就取兩幅花箋,遞與柳友梅。柳友梅接了,隨即揮毫,將原和的《春閨》、《春郊》四首逐一寫出,呈上雪太守。雪太守看了,但見寫得龍蛇飛舞,字字有神,已自不同,只是詩句念來卻與張、劉二生一字不差。雪太守看了,心上已曉得柳友梅是個真正才子,前日之詩,自然是盜襲的了。只不說破,道:「賢契佳句,本府今帶回領教。」柳友梅見雪太守讚他文字,又要他錄出原詩,分明已有心了。兩人心照,遂各別不題。
  只有劉有美是日聽得柳友梅親遞文字,心上已自驚訝,又聽說太守要他錄出原詩,分明青天裡一個霹靂,神魂都嚇散了,文字也做不出,只得勉強完篇而去。張良卿聽說,也知馬腳已露,心上突突如小鹿撞的一般,文字本來不濟,那日被此一嚇,便隻字也沒有,只得曳白而回。正是:

  假雖終日賣,到處有疑猜。
  請看當場者,應須做出來。

  且說雪太守回衙,見了二小姐,便笑說道:「吾今日為汝二人得一佳士矣,快請你母親與他商議。」不一時,雪夫人已到。雪太守道:「我日前因受了梅道宏之托,為著如玉甥女的事,又為自己瑞雲孩兒的事,故把詩題為由,遍訪良才,實欲尋覓佳偶,以完二女終身。不料閱遍杭郡,竟無一人。前日只有張、劉二生的詩句清新俊逸,我以為得此兩賢,實為雙美。不道又是盜竊人長。」二小姐聽說,兩下驚疑。雪小姐忙問道:「爹爹,他盜竊誰來?」雪太守道:「盜竊的是山陰柳友梅的詩。」雪夫人道:「可就是相公曾說憶念有日的柳友梅麼?」雪太守道:「然也。」雪夫人道:「那生果然生得人物何如,才學出眾否?」雪太守道:「那柳友梅生得面如宋玉,才比相如,自不必說。只是他頃刻成文,真個萬言倚馬,我已目擊。他日雲程定在玉堂金馬,功名決不在我之下。只不知他可曾授室。」夫人道:「若他還未有室,便可與他議姻。」雪太守道:「只是還有一事要與夫人商議,我想此生才貌實為全美,若將此生配了瑞雲,恐如玉甥女說我偏心;若將此生配了如玉,又恐瑞雲女兒說我矯情。若要捨此柳生,分外再尋一個,又萬萬不能有此全美。我想昔日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古聖人已有行之者,我見他姊妹二人,才貌既彷彿,情意又相投,我意欲將來同許下柳生,未知夫人意下如何?」雪夫人道:「既是相公主張,料應不差,我正慮瑞雲年幼,不堪獨主蘋蘩,若得甥女作伴,彼此相依,實為兩美。況且此生才貌兼全,更為難得。只是梅姑夫遠任,不知他意下畢竟何如?你我不好便自專主。」雪太守道:「道宏臨別,將擇婿一事當面囑托我,今日此舉,亦為不負前言,只是他尚未知一木雙棲的緣故耳。我到明日姑心許之,將一字寄到閩中,俟道宏回信,然後連姻,未為晚也。」雪夫人道:「相公所言甚為有理。」隨指著二小姐說道:「只不知他二人心下何如耳?」雪太守道:「這也不難,我明日還要請那柳生面試新詩,我就叫他姊妹二人各出一題,若是做來的詩如玉中意,便配了如玉;瑞雲中意,便配了瑞雲。若他兩人心上都中意了,我便將來同許下柳生,這便大家如願矣。」雪夫人道:「如此最好。」如玉小姐與瑞雲小姐在旁聽見,各自低頭不語,心上都暗喜不題。
  雪太守到了次日,隨即差人往錢塘學裡來請柳友梅。差人領命,走到學前要尋柳友梅,卻好撞見周榮的老兒吃了幾杯早酒,在那裡走來,差人認得是周齋夫,便問道:「老周我問你,學裡柳友梅相公的下處在哪裡?府裡太爺相請哩。」周榮聽說柳友梅,誤認是劉有美,順口的答道:「劉有美麼,太爺為何請他?」差人道:「就為前日詩文,太爺中意他,今早特特來請。」周榮笑笑道:「嗄,原來如此,這樣我同你去,要吃報喜酒。賺他報喜錢哩!」差人道:「就是。」便一心認是劉有美,一徑同著差人,走到劉有美的寓所。誰知劉有美只為做了虛心的事,前日錄科時節,聞知消息不好,仍恐雪太守查驗起來,不好意思,便連夜出城,一道煙走了。此時周榮同差人來尋他,早已窺其戶闃其無人了。差人道:「既不在此,你且同我去回復太爺再來尋請便了。」周榮道:「我不去,你自去回太爺便了。」差人道:「是你本學相公,今既不在,便同去回復何妨?」周榮料沒其事,只得同來回復。差人稟過,雪太守忙喚周榮問道:「柳素心是你本學生員,為何請不到來?」周榮聽見說柳素心三字,心上吃了一驚,半晌的不能言語,尚記得詩箋上名字有個柳月仙,沒有柳素心,因支吾道:「在學的是柳素心,送詩的是柳月仙。如今老爺要請的是柳友梅,因此,小人認錯,不曾請到。」雪太守道:「你且記來,柳素心是誰?柳月仙是准?如今本府請的柳友梅又是誰?」周榮道:「柳月仙想就是柳素心,柳素心就是柳友梅。」雪太守笑笑道:「蠢權才,既就是他,為何不去請來?」即著原差同去請到回話。卻說周榮只認是劉有美,哪曉得太守要請的是柳友梅,只得同著差人尋到柳友梅下處,差人呈上名帖,柳友梅隨即同著二人來到府中。
  雪太守接見,柳友梅行禮過。雪太守忙問道:「月仙二字可也是賢契的佳字麼?」柳友梅道:「此乃生員偶爾取意,何敢蒙公祖太宗師稱問。」雪太守忙在袖內取出一幅詩箋,遞與柳友梅道:「這詩箋可也是賢契的佳詠麼?」柳友梅看見方驚訝道:「此乃友人張良卿所詠,為何冒附賤名?」雪太守又在袖中取出二幅詩箋,遞與柳友梅道:「這詩句可也是貴同學的佳篇麼?」柳友梅復接來一看,方恍然大悟道:「這四首詩通是生員的拙詠;二首在西湖遊玩,同友人劉有美做的;二首是月下聞吟,同友人張良卿詠的。為何通被他二人竊來,若非老公祖冰鑒,生員幾為二生所賣矣!」便指著周榮說道:「前日詩箋,通交付你送進來的,為何差錯至此,反不見我的原詩?」周榮至此嚇得面如土色,魂都不在身上,哪裡還開得口。跪在地上,只是磕頭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雪太守怒罵道:「原來是你這該死的奴才作弊更換,幾乎誤我大事。」周榮道:「小的焉敢更換,通是張良卿、李君文二人叫我更換的,小的不合聽信他,小的該列了。只是那個劉有美的詩,是央及我送一送來,不知他怎生更換的,一發與小的不相干。」雪太守大怒,叫左右將大板來把周榮打了三十,革退學役。正是:

  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

  雪太守責罰了周榮,方才邀柳友梅到後衙來,隨即看坐。柳友梅謙遜了一回,方才坐下。茶罷,雪太守便道:「昨見賢契詩文,真個字字珠玉,令人不忍釋手。」今接芝宇,不勝慶幸。」柳友梅道:「生員學淺才疏,蒙老公祖作養,俯賜登龍,實出望外。」雪太守道:「賢契青年椿萱自然並茂,但不知貴庾多少,曾授室不?」柳友梅道:「先京兆已去世七載,今止家慈大堂,少違庭訓,虛度二十,未有家室。」雪太守聽說未曾娶室,心上滿懷歡喜,便道:「原來就是柳京兆老先生的令郎,失敬,失敬!今得賢契如此美才,柳氏可謂有子矣!天之報施自不爽也。」隨吩咐左右,擺酒在嘯雪亭,即領雪公子出來,也拜見過,此時雪公子已有一十多歲了,取名繼白,表字蓮馨,生得面龐與瑞雲小姐一般。柳友梅有心,便仔細將雪公子一看,但見:

  垂髫之貌,總角之年。
  姿神娟潔,骨格仙妍。
  義欺宋玉,秀萃文園。
  佇看擲果,不讓潘安。

  柳友梅看見,心上暗喜道:其弟如此,其姊可知。相見過,柳友梅因見了雪公子的儀容,一發添了許多思慕愛悅的光景。
  雪太守道:「前讀佳句清新,有懷如渴,昨者偶同小兒試拈二題,還要求賢契一詠,幸勿吝珠玉,以慰素懷。」柳友梅道:「生員碌碌庸才,焉敢班門調斧。」雪太守道:「對客揮毫,文人樂事,況本府有意相求,俾得親見構思,益遂幽懷矣。」說罷,隨叫左右在裡面傳出二題。雪太守隨即接過一看,遞與柳友梅。柳友梅接來一看,原來是兩個詩題:一個是《尋梅》,一個是《問柳》。《尋梅》逢字為韻;《問柳》緣字為韻。柳友梅暗點點頭道:「那詩題出得好深情也,好慧心也。《尋梅》以逢字為韻,是叫我去尋覓相逢的意思;《問柳》以緣字為韻,是叫我訪問有緣的意思。若非那小姐的深情慧心,安得到此?料想詩人筆伏,必無此閨閣幽情也。」心下才這般想,雪太守已叫左右將文房四寶端擺在嘯雪亭,就請柳友梅到亭子中來,但見亭子內:

  圖書滿壁,光生畫錦之堂;筆墨盈幾,文重洛陽之價。茶煙清鶴夢,常留奴夜共聆琴;花雨釀蜂聲,時有南州頻下塌。怡情何必名山業,能遠塵棼即隱倫。

  柳友梅看見亭子內,花香草嫩,筆精果良,又一心想著小姐的深情遠韻,不覺興致勃勃,詩思雲湧。提起筆來,如龍蛇飛舞,風雨驟至,不一時,滿紙上珠璣錯落。正是:

  讀書破萬卷,下筆掃千軍。
  漫道謙為德,才高不讓人。

  柳友梅須臾之間,即將二詩呈上,雪太守見了,真個滿心歡暢,不覺連聲讚道:「奇才,奇才!不惟詩思風雅,又捷敏如此,幾令老夫亦退避三舍矣。敬服,敬服!」看了一遍,遂暗暗叫人傳進後衙與二小姐看。
  不一時,左右擺上酒來,柳友梅慌忙辭謝道:「生員荷蒙台寵,得賜識荊,何敢更叨盛款。」雪太守道:「便酌聊以敘情,勿得過遜。」柳友梅只得坐下,雪太守到上坐了,雪公子與柳友梅對面相陪,已分明行翁婿的禮了,三人歡飲不題。
  且說柳友梅二詩傳進與二小姐看,原來是《尋梅》二字是梅小姐出的,《問柳》二字是雪小姐出的。梅小姐就將尋梅的詩展開一看,只見上寫道:

  尋梅
  孤蹤何處問芳容,貞靜偏於雅客逢。
  不向東風憐俗士,獨乘明月嫁詩翁。
  幽心目斷寒山外,遠韻神馳洛水中。
  吟得新篇無限意,思君擬欲托賓鴻。

  梅小姐看畢,讚道:「果然好詩,深情遠韻托意悠長,可謂言有盡而意無窮。」雪小姐將問柳的詩也細玩一遍,只見上寫道:

  問柳
  凝煙臨水獨嫣然,幾向東君訪夙緣。
  待月有情應共玩,迎風無意情誰憐。
  絲綸莫惜枝枝吐,黃綠還教葉葉鮮。
  逸韻柔姿憑折取,好留佳句動人傳。

  雪小姐看過,便也讚道:「情詞婉轉,思致悠揚,詩句至此,我不能贊一辭矣。」二小姐各自看畢,又交互看了一回,兩人心上俱暗喜不題。
  雪夫人見他兩人看詩中意,遂暗叫人傳與雪太守知道。雪太守與柳友梅談飲了一回,酒至中間,雪太守道:「賢契英年,又如此才高學博,正該宜室宜家,為何尚未授室?」柳友梅道:「婚姻乃人生大事,生員別有一段隱衷,一時在公祖老師之前不敢說出,只是終身關係,未能輕易許可耳。」雪太守道:「本府有一捨甥女,即新任福建梅兵備之女,本府受捨親之托,又見賢契如此美才,意欲親執斧柯,未敢雲淑女好逑君子,亦庶幾才士宜配佳人。不識賢契心下何如?」柳友梅聽說,心下暗想:我只道他為著自己女兒的事,不道他僅為甥女的事。我想靜如老僧說我的姻緣不在梅邊定雪邊,今番驗矣。便答道:「生員一介寒儒,雖蒙台命,何敢何仰。」雪太守道:「愚意已決,老夫有一敝年定行淇泉的侄兒也在山陰,當令作媒,到尊慈處說合,若蒙許允,賢契佳吟即作聘禮,俟捨甥女奉和原詩以為回聘之敬。賢契慎勿過辭。」柳友梅心上已自許允,只不好便爾應承,只得說道:「既承台命諄諄,當回去與家慈商議奉復。」二人又飲了一回,只見天色將暮,柳友梅就告別而回。正是:

  袗衣昔日嬪兩女,銅雀當年鎖二喬。
  重結鴛鴦樂何限,佇看仙子降河橋。

  畢竟柳友梅與二小姐婚配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第十回 拆開梅雪兩分離

  詩曰:

  世事翻雲復雨間,良緣難遂古今然。
  達溪花落蠡夫恨,鳳凰琴空崔女憐。
  高誼合離原不貳,鍾情生死實相連。
  佳人端的歸才子,聚散由來各有天。

  卻說柳友梅別了雪太守出來,抱琴接著,復回到棲雲庵來。靜如迎著問道:「近聞雪太守看中意的柳相公詩文,一定姻緣有分了。」柳友梅道:「不知事體如何?」靜如道:「得相公這般才貌,也不負太爺擇婿一片苦心。」柳友梅道:「不敢,不敢。」遂將張、劉二生抄詩,周榮作弊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靜如道:「姻緣天定,人謀何益?」柳友梅道:「只是還有一事請教,我今日去見雪公,只道他為著令愛的事,不料他又為甥女梅小姐的事,絕不提起雪小姐之姻緣,不知何故?」靜如道:「原來雪太爺如此用心,正是他為己為人之處。老僧向日說柳相公的姻緣不在梅邊定雪邊,今日看來,方信老僧不是狂言。這姻緣兩重自不必說了。」柳友梅道:「是便是,只恐人心難度,或者雪公另有所圖也未可知。」靜如道:「料柳相公的才貌,瞞不過雪太爺的眼睛,縱使雪太爺看不到,那小姐的慧心明眼安肯使美玉空埋,明珠暗棄麼?」柳友梅起初心上還有些疑惑,被靜如這一席話便一天狐疑都解散了。便滿心歡喜,笑說道:「但不知小生何緣,便能有福消受此二位佳人。」
  說話間,已是黃昏時候。道人張上燈來,靜如道:「柳相公可用夜飯麼?」柳友梅道:「夜飯倒不消了,只求一壺茶就要睡了,明日好返捨。」靜如就去泡了茶,送與柳友梅。柳友梅就到客房中去睡了。
  次早別了靜如,回去見過母親楊氏。先把張、劉二生抄詩一事說了一遍,然後把雪太守錄科面試,請酒題詩,親許婚姻的事也細細與母親說知。楊氏夫人喜道:「吾兒索有雅志,今果遂矣。只是姻緣已遇,功名未遂,必須金榜名標,然後洞房花燭,方是男兒得意的事。況世情淺薄,人心險惡,似張、劉小人輩,也須你功名顯達,意念方灰,不然,未有不另起風波者。今考期已近,秋闈在邇,汝宜奮志,以圖上進。」柳友梅道:「謹依慈命。」母子二人,俱各歡喜。柳友梅此時也巴不能個早登龍虎榜,成就鳳鸞交,就一意讀書,日夜用工。按下柳友梅不題。
  卻說雪太守自與柳友梅約為婚姻,次早就差人拿個名帖,往山陰縣來請竹相公。原來雪太守與兵部竹淇泉是同年,竹鳳阿隨叔父在京師,曾相認過,因此請他出來作媒。怎知竹鳳阿與柳友梅又是極相契誼的朋友。這一日,竹鳳阿聞知年伯來請,就一徑同差人到杭州來見雪太守。雪太守留進後衙相見。竹鳳阿道:「敢問老年伯呼喚小侄,不知有何吩咐?」雪太守道:「不為別事,我有一捨甥女名喚如玉,就是捨親梅道宏之女,今年一十六歲了。姿容妍稚,性情聰慧,論其才貌,可稱女中學士;又有一個小女,名喚瑞雲,年才二八,小舍甥女一歲,頗亦聰明,薄有姿色,不但長於女紅,頗亦善於詩賦。老夫因受過梅捨親之托,雖有甥女之分,一般如同己出。前日因錄科,這日偶見山陰柳友梅文才俊逸,詩思清新,是個當今才子,我意欲將二女同許雙棲。前已面囑柳生,只不知他尊慈意下何如,因此特煩賢契道達其意。」竹鳳阿道:「柳友梅兄才貌果是衛家玉潤,與小侄系至友,其詩文品行素所欽服,老年伯略去富貴而取斯人,誠不減樂廣之冰清矣。小侄得執斧柯,不勝榮幸。想柳兄素仰老年伯山鬥,未有不願附喬者。」雪太守道:「得如此足感大幸!只是貴縣到郡中,往返相勞,為不當耳。老夫有一回聘的禮,若其尊慈許允,即煩賢契致納。」說罷,便在袖中取出繡成的兩幅鴛鴦錦箋,遞與竹鳳阿道:「這就是回聘的禮。」竹鳳阿道:「友梅兄未行納采之禮,何得就蒙老年伯回聘之儀。」雪太守道:「柳友梅曾在敝衙中,面詠新詩老夫即將他佳句准為聘禮,隨命捨甥女並小女奉和原詩以作回聘之敬。這一幅鴛鴦箋,便定百年鸞鳳友,年侄幸轉致之。」竹鳳阿道:「柳友梅兄承老年伯如此垂愛,真恩同高厚。」二人說著話,留過小飯,竹鳳阿遂告辭起身,別去不題。
  雪太守別過竹鳳阿,隨要寫書差人到福建去,報與梅道宏得知。
  且說梅公自到了福建,各處剿撫,雖然寇盜漸漸平靖,那曉得閩南煙瘴之地,水土不服,又值盜賊竊發之際,風鶴驚惶,況梅公年近六旬,氣血漸衰,哪受得這等風霜勞苦,又想著父女遠離,家鄉遙隔,心神悶悶,不半年便已過勞成疾,奄奄不起了。只得寫書差人到杭州,來雪太守處報知。這一日,雪太守才要寫書差人到福建去,忽報福建梅兵爺差官到,雪太守著他後堂相見。不一時差官進來拜見過,呈上家書。雪太守便問道:「你老爺好麼?」那差官掩著淚眼,只不出聲。雪太守看來暗想道:「卻是為何?」便又問道:「你奉老爺差來,必有要緊話,為何見本府只是不言不語?」差官只得含著淚說道:「我老爺只為王事勤勞殷憂成疾,差官來時曾於榻前候問,已見他骨瘦如柴,形容枯槁,這多時病體多應不起了。」雪太守聽說,方驚訝道:「原來你老爺如此大病,我這裡哪裡曉得。我且問你,你來時你老爺可有話囑咐你?」差官道:「囑咐事盡在書中,只是臨行的時節,曾有數語囑咐道:『骨肉天涯,死生南北,零丁弱女賴記終身。叫差官親致雪老爺。』」雪太守聽了,不覺撲簌簌掉下淚來。不免頓足道:「道宏休矣,道宏休矣!」遂留差官在外廂伺候。
  雪太守就進後衙,把家書與如玉小姐觀看。不一時,如玉小姐來了,就把家書一同開看,只見上寫道:

  眷小弟梅顥頓首致書於景翁大舅台座前:弟自與兄翁錢塘門分袂到閩,且喜小寇漸平,奈煙巒瘴癘,風鶴驚惶兼之。父女睽違,家鄉遙隔,殷憂孔切,舉目靡親,人孰無情,誰能堪此?遂致奄奄不起,一病垂危。今病體莫支,轉念弱女孑無成立,撫心自痛,回首淒然。兄翁若念骨肉之情,不負千金之托,如親己女永計終身,弟雖生無以酬大德,死亦有以報知己也。臨榻草草。伏冀台原不宣。

  另有一書付如玉女兒開看,梅小姐隨展開一看,只見上寫道:

  母舅當事之如父,舅姆當事之如母,事舅姑以孝,相夫子以順。我身死後柩心歸塋。言已盡矣,汝毋自哀。

  如玉小姐看了,真個看一字墮一淚,心中哽咽,驚得面如土色,話也說不出。正在悲切之際,忽報梅兵爺的訃音到了,如玉小姐聽見,嚇得神魂都散,不覺悶到在地。雪夫人與瑞雲小姐連忙來喚醒,不覺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哭了一場,瑞雲小姐看見亦為之淚下不題。
  卻說梅公臨終時節,吩咐侄兒梅從先要扶柩回金陵,安葬祖塋的。因此,訃音方至,靈柩也就到了。大船歇在錢塘門。到了次日,雪太守不免要備些禮物去弔奠。如玉小姐也要扶柩回金陵去了。只是慮如玉小姐無人陪伴,雪太守就叫公子雪連馨同去,就順便往金陵納個南雍,又著一能事家人伏事了雪公子。這一日舟中奠別好不苦楚,正是:

  昔日尚生離,今朝成死別。
  生離猶自可,死別復何如。

  按下梅小姐的事不題。卻說竹鳳阿自領了雪公之命,不敢怠慢。隨即回見柳友梅,將一女雙棲的事,委曲說了一遍。柳友梅道:「這事在知己前怎好假詞推托,只是小弟與家母說來,小弟寒儒,安能有福遂消受此二位佳人。況此事已不知經了多少風波,小弟與兄闊別久了,不曾與兄細談衷曲,今日可試言之。」便將張、劉二生抄詩,周榮作弊等事,從頭至尾與竹鳳阿說了一遍。竹鳳阿道:「人心之險,一至於此,可惡,可惡!只是雪公今日此舉,略去富貴,下交貧賤,是真能具定見於牝牡驪黃之外者。佳人難得似功名,吾兄慎勿錯過。」柳友梅笑道:「據如今看來,佳人僅易似功名了。」竹鳳阿道:「兄今日不要把功名看難佳人就看易了,古今絕色佳人,不必皆自功名上得的,而掀天的功名富貴反自有佳人上來的,此范蠡所以訪西施,相如所以挑文君也。兄已幸遇佳人,何患功名不遂。」說罷,便把雪太守付來的二幅鴛鴦箋遞與柳友梅道:「這便是佳人的真跡,功名的在券了。」柳友梅接來,隨把二幅詩箋俱展開一看,只見一幅上:

  《尋梅》和韻
  落落奇姿淡淡容,幽香未許次人逢。
  心隨明月來高士,名在深山識遠翁。
  引我情深遺夢裡,思君魂斷暗香中。
  一林詩意知何限,可欲乘風寄冥鴻。

  又一幅上是:

  《問柳》和韻
  臨風遙望意悠然,似與東皇合舊緣。
  照酒能留學士醉,侵衣欲動美人憐。
  看來月裡神余媚,移到花間影自鮮。
  珍重芳姿漫輕折,春深有意與君傳。

  柳友梅看畢,卻原來就是和成的《尋梅》、《問柳》二詩,便讚道:「詩才俊逸,真不減謝家吟雪侶,果然名不虛傳。」竹鳳阿道:「只等尊慈之命,便好回復雪公。」正說間,忽見抱琴走進來道:「學院科考在即,府裡錄科的案上,相公已是第一。」竹鳳阿道:「恭喜!恭喜!」柳友梅道:「小考何喜?」竹鳳阿道:「雖然小喜,然今日佳人才遇,便已功名有基,豈不可喜!」二人說罷,柳友梅就進去與母親說知,楊氏自然允從,就把二詩珍藏好了。當晚就留竹鳳阿住下。
  次早,柳友梅自己要赴考,竹鳳阿要去回復雪太守,兩人吃過早膳,正好同行,便一徑渡過錢塘江,來到杭州城。才到錢塘門,只見一隻大船歇在馬頭,滿船拴孝。只見雪太守的執事也在船傍。不一時,雪太守素冠素服,在舟中奠別,哭聲甚哀。竹鳳阿、柳友梅看見,不勝驚訝道:「卻是為何?」忙問眾人,眾人道:「是福建梅老爺的靈柩,今日小姐扶柩回京,太爺在船奠別。」竹鳳阿道:「原來梅公已死,這等弟輩在雪公面上,也該走遭。」柳友梅聽說,驚呆了半晌,道:「正是也該走遭。」隨叫抱琴去備了些弔奠的禮物,寫了兩張名帖,一同到官船邊來致吊。二人拜過,雪太守就邀二人到自己船中來坐下。便對竹鳳阿道:「前將捨甥小女的事相托賢侄,不想梅捨親遂爾去世,電光石火,能不痛惜?」竹鳳阿道:「前領老年伯盛意,已一致達柳伯姆,伯姆已自俯從,只待秋闈榜發,便好諧姻。不料梅公竟爾仙遊,令甥女轉還有待了。」雪太守道:「老夫言出信從,雖然有待,捨甥女終身便百年永托矣!」柳友梅道:「小婿承岳父洪恩提摯,五內銘感,今聞梅岳父仙遊,心膽俱裂,始終安敢二心。」雪太守道:「我也知賢婿鍾情,非負心人可比。」說罷,柳友梅因考事迫促,只得起身告辭道:「本該相送,因考期在邇,不敢停留,萬望鑒原。」雪太守道:「莫拘細禮,這是賢婿前程大事。」柳友梅只得告辭,竹鳳阿也別去不題。
  且說劉有美自錄科這一夜回家,乃恐雪太守查驗,好幾日不敢出頭,雪太守見張、劉二人如此行徑,一定是個小人,為此倒不提起。到發案日,亦以無名字愧之。
  這一日發了案,家人來報知劉有美道:「相公,府裡錄科案發了。」劉有美忙問道:「可有我的名字?」家人道:「想是不見有。」劉有美皺著眉,道:「那雪公忒也好笑,詩辭是遊戲事,我文字是的真的,為何便遺落我。」又問道:「第一是誰?」家人道:「就是柳友梅。」劉有美道:「是我?」家人道:「不是,是柳友梅相公。」劉有美道:「原來是他,我說一定是小柳了。咦,雪老、雪老!常言道:冷一把,熱一把,你看中意了小柳,為何就遺落我起來,難道我文字也是假的?」背著手,垂著頭,踱了幾踱,只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道:「有了,有了!前日小柳送詩的時節,有兩個姓張姓李的同行,我也認得他,想也是錢塘學裡,想那日也往送詩,一定也為著雪小姐的事。何不尋他商議一商議,計較一計較。」思算已定,便吩咐家人道:「我為考事不遂,要進京納監,你為我收拾些行李停當,今日就要起身。」說罷,便到趙文華處討了一封書薦到嚴府裡去。便回家取了行李。劉有美已斷弦過了,又無內顧之憂,一徑列杭州來等那張、李二人。
  原來張良卿也為抄詩一事仍恐發覺,倒躲在李君文家裡,叫李君文在外邊打聽風聲。這一日,劉有美去尋,恰好半路就撞見李君文,便上前深深的作一揖道:「李文兄那裡去?」李君文抬頭,認得是劉有美,便問道:「劉兄那裡去?」劉有美便道:「有事相商,特來拜訪。但這裡不是說話的所在,必竟要到尊府去。」又問道:「前日的張兄在家麼?」李君文道:「張敝友這兩日倒也在舍下養病。」李君文就同劉有美一徑到家來。吩咐小的們去請張相公出來,劉相公在此。小的們進去說了。張良卿聽得,誤認是柳友梅,不敢出頭。小的連催幾次,躲在內書房,聲也不應了。李君文見不出來,只得自進來道:「老張,不是那小柳,是劉有美,出來何妨?」張良卿道:「我只道是小柳,不敢出來。」李君文道:「若是他,我已先與你回了。」張良卿便同李君文出來相見過。劉有美道:「雪小姐的事已變卦了,二兄可曉得麼?」張良卿道:「小弟有些賤恙,連日杜門,未知其詳,托李兄打聽,不道幸遇吾兄。」劉有美道:「雪太守招小柳為婿,前日錄科案上取了,他是第一,這便無私而有私了。」李君文道:「我兄一定想必是超等了。」劉有美道:「哪裡還輪到小弟,小弟已在孫山之外了。」張良卿道:「吾兄大才,為何也被遺落?這便不要怪也不取小弟了。」劉有美道:「原來兄也見屈,可惡,可惡!」李君文道:「屈已屈了,如今卻有什計較?」劉有美道:「依小弟算計,須弄他一個大家不得,方出我氣。」張良卿道:「如何弄個大家不得?」劉有美道:「近聞朝廷有採辦宮女之說,小弟現拜在嚴太師門下,到京中可把梅、雪二小姐的天姿國色吹在他耳朵裡,梅、雪二老兒素與嚴太師作對,今梅老已死,雪老孤立無援,待他動一疏,再把雪老拿進京師,然後降一旨意,把梅、雪二小姐點進宮來,這便大家不得了。」李君文拍手道:「好計,好計!若如此,任敢那柳生妙句高天下,陪了夫人又折兵。只是到嚴府中去,須要備些禮物。別件看不上眼,必是些金珠玉玩才動得他。」張良卿道:「既要出氣,也說不得了。」劉有美道:「若是禮盛些,還可與嚴太師處討個前程,出來還做得官哩。」張良卿道:「既如此,我有明珠一顆,現具黃金十兩拿去打杯,再拿些銀子就央老李與我去覓些玉玩骨董,明日就同劉兄起身進京。總是如今科甲甚難,謀個異路前程也罷。」便留劉有美在家裡住下。把些銀子就央李君文去買玉玩。自己又收拾些鋪陳行李停當,雇了船,次早就同劉有美起身進京不題。正是:

  盡道人謀勝,誰知天意堅。
  天心如有定,謀盡總徒然。

  因這一去有分見:塞北他年走孤飛之才子,江南異日增落魂之佳人。未知日後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

  第十一回 古寺還金逢妙麗

  詩曰:

  由來方寸可耕耘,拒色還金憶古人。
  仗義自能輕施與,鍾情原不在身親。
  百年永遂風流美,一夜相逢性命真。
  不是才多兼德至,花枝已洩幾分春。

  卻說柳友梅自遇了梅、雪二小姐的姻緣,心上巴不能個早登了雲梯月殿,成就了鳳友鸞交。哪曉得半中間梅公一變,如玉小姐扶柩回金陵。翌日與雪太守話別後,別了竹鳳阿,自己同抱琴一徑到學院前,尋個下處歇了。心上好生憂悶,暗想道:「我只道佳人已遇,只要功名到手,遂了吾母之志,應驗了『金榜題名』,然後『洞房花燭』的兩語,誰料半中間忽起了這段風波。如今功名未卜何如,玉人又東西飄泊,不知尋梅問柳的姻緣又在何日相逢矣。」心下這般想,便沒心緒起來,倒把為功名的心灰冷了一半。沒奈何只得叫抱琴跟了出外閒步。
  行了三四里,忽到一座古寺,進得寺門,門前一尊伽藍就是大漢關帝像。柳友梅拜了兩拜,想到前在棲雲庵曾把姻緣問過神聖,許我重結鴛鴦的簽訣,今果有驗,但日下姻緣尚在未定之天,何不再問一問。想了一想,仍舊禱告了,就將籤筒搖了幾搖,不一時,求上一簽,只見依舊是棲雲庵的簽訣。柳友梅看畢想道:「若如此簽便不患玉人飄泊矣。」拜謝過,便走進寺中,但見古樹籠蔥,禪房寂靜,鳥鳴隔葉,花落空苔,並無一人。遂步到正殿上來,只見佛座側邊失落一個白布搭包,抱琴走上拾起,一看內中沉沉有物,抱琴連忙拿與柳友梅,打開一看,卻是四大封銀子,約有百餘金。柳友梅看畢,便照舊包好,叫抱琴束在腰間,心下想一想,對抱琴道:「此銀必是過往人偶然遺亡或匆忙失落的,論起理,我該在此候他來尋,交付與他,方是丈夫行事。只是我考期在即,哪裡有功夫在此守候,卻如何區處?莫若交與寺僧,待他還罷。」抱琴道:「相公差了,如今世上哪有好人!我們去了,偏寺僧不還,哪裡對去?卻不辜負了相公一段好意。既要行此陰騭事,還是等他一等為妙。」柳友梅道:「你也說得是。」只得沒法,兩人在寺中盤桓了一回,又往寺外來,探望了半日,只見日色已西,並無人來。柳友梅見天已漸暮,心上好生不耐煩。
  直到抵暮,只見一個老婦踉蹌而來,情甚急遽,忙進寺門到正殿上去。柳友梅就隨後進來看他,但見在佛殿上、佛座前四下一望,便頓足道:「如此怎了,如此怎了!佛天,佛天!料我性命也活不成了。」不免嗚嗚咽咽哭將起來。柳友梅見老婦如此,忙上前問道:「老媽媽,你為著什來,如此情急?」老婦道:「相公聽稟,老身因拙夫為盜相板,現今系獄,冤審贓銀一百二十兩,要納銀贖罪。昨日沒奈何,只得把一小女賣與一位客人為妾,得過價銀一百兩,那客人也憐我夫主無辜受禍,分外身價之外助銀二十兩,尚少三十。今早才去領銀回家,不道路上遇了公差,老身被他逼慌,只得隱避過了,到此寺中,把銀放在佛座下。避過公差,老身忙出寺門,竟忘取了銀子,到家想著,急急尋來,已自不見,一定已落他人,眼見我一家性命都活不成了。」老婦一邊說,一邊下淚,說罷又大哭起來。
  柳友梅道:「原來如此,你不須啼哭,幸喜銀子我拾得在此,我已等你一日了。只問你銀子是幾封?何物或貯的?」老婦道:「銀子是四封,外面是白布搭包。」柳友梅道:「不差。」就叫抱琴在腰間解出交與老婦道:「如今收好了。」婦人見有了原銀,喜出望外,便拜倒地下道:「難得相公這樣好人,只是叫老身何以補報!求相公到舍下去,叫我小兒小女一家拜謝相公。」柳友梅道:「天色已暮,我就要歸寓了。」老婦道:「相公尊寓卻在何所?」柳友梅道:「在學院前」。老婦道:「老身家裡也就在學院東首一帶槐柳底下,相公正好到寒舍作寓,待老身補報萬一。」柳友梅因天色已夜,就一徑歸去。老婦就隨後追來,抱琴也跟著。
  不一時已到院東一帶槐柳樹下,就是老婦的門首了。老婦死也要留柳友梅進去,柳友梅望見自己寓所已近在西首,只得進去一遭。老婦迎進去了。柳友梅坐在中間一個小小草堂裡面,但聽得內邊嗚嗚咽咽,像個女子哭聲,甚是淒楚悲涼,正是: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情悲欲絕處,定然薄命之紅顏;腸斷幾迥時,疑是孤舟之嫠婦。餘音聽到淒其處,事不關心也覺愁。

  柳友梅聽到傷心,不覺自己也墮下淚來,轉沉吟不動身了。抱琴走進道:「夜已黃昏,相公好回寓了。」柳友梅才要起身,只見老婦已點出燈來,隨後便領出十餘歲的孩子,年方二八的一個女兒。就叫女兒:「你且拭乾了淚眼,拜了大恩人!」柳友梅連忙走開,那孩子與女子是撲地四拜。柳友梅一眼看看那女子,只見那女子生得如花似玉美艷異常。但覺:

  纖腰婀娜,皎如玉樹風前;粉面光華,宛似素梨月下。淚痕余濕處,乍疑微雨潤花容;眉黛鎖愁時,還擬淡煙凝柳葉。捧心西子渾如許,遠嫁昭君近也非。

  柳友梅看了,不覺魂消了半晌。便問道:「媽媽,方纔的令愛就是日間所言的麼?」老婦人含著淚道:「正是,只因他心上不願嫁那客人,為此在裡面啼哭。」柳友梅道:「果然可惜了你女兒。」老婦道:「也是出於無奈,老夫婦止生得一子一女,實實是捨不得的。」柳友梅道:「這個自然,只是今晚我要回寓,明日你可到我寓中,我有話與你說。」說罷,柳友梅就要回去,老婦苦留不住,只得放柳友梅回寓了。
  柳友梅獨在寓中,心下想道:「我只道美貌佳人天下必少,不料今日還金之後,又遇著如此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子。只可惜紅顏薄命,就要遺落外鄉,我何計以救之?約算囊資,尚有百金,只不能足三五之數,想了一想道:「有了,不免寫一字到竹鳳阿處,暫借應用。救人患難,也說不得了。」次早便寫書叫抱琴到竹鳳阿家裡去了。自己把囊資約算,足有百金,便准等老婦來。
  老婦因感柳友梅的恩德,次早也就來拜謝。柳友梅道:「此何必謝。只是你女兒既已與人,若還原銀,可還贖得麼?」老婦道:「那客人也憐我夫婦無辜受累,這百金明是多出的,我女兒能值許多?若還原銀自然肯的。只是還銀夫便死,留銀女又亡,也是沒奈何耳。」言至此,那老婦又撲簌簌落下淚來。柳友梅道:「你不必悲傷,我已停當一百兩銀在此,你可將原銀送還那客人,倘後日少銀,通在我身上是了。」老婦道:「難得相公這樣好心,真是重生父母,只是叫老身怎生受得!」柳友梅道:「銀錢事小,救命事大,人在顛沛患難中,我若不救,誰可救來?」老婦道:「只是何以圖報相公?」柳友梅道:「既要救人,安敢望報。」老婦沒奈何,只得拿了柳友梅的銀子,辭謝了別去。
  就將原銀送還了客人,將柳友梅的銀子先納完官,然後來到獄中,見了丈夫李半仙,將柳友梅還銀贖身的事細細與丈夫說了一遍。李半仙道:「世上有這樣好人,是我再生父母了。只是受人大恩,何以報答?可就把我女送他,只不知可曾娶室?若是娶過,便做個侍妾也罷。他行了這般陰德,還有極大的造化在後面哩!」李老婦道:「我心上也是如此。」那獄中人聽見說了,也道:「不要說你一個女兒,這樣人,便是十個女兒也該送他。」
  李老婦遂別了丈夫歸來,家裡就治些酒餚,傍晚就來請柳友梅道:「受相公這樣大恩,真起死肉骨,今晚聊備一杯水酒,以盡窮人之心。」柳友梅道:「緩急時有,患難相扶,何必勞媽媽費心,況我場事在即,料沒功夫領情。」老婦道:「請相公吃酒,相公自不屑,但有事相求,必要相公到寒舍走遭。」柳友梅道:「若是少銀子,明日就有,我已著人回去取來。」老婦道:「不是銀子,另有事回家。」柳友梅道:「有事就此說明,何必更往。」老婦道:「一定要相公去。」柳友梅被逼不過,只得去走遭。隨閉上寓房,一徑同到李老婦家來。
  老婦領著柳友梅直到內房中。只見几案上齊齊整整已排列許多酒殽。房屋雖小,卻也精潔幽雅,盡可娛目。中間掛一幅名畫,焚一爐好香,側裡設一張竹榻,掛一條梅花紙帳。庭子內栽著些野草閒花。柳友梅坐下暗想道:「好一個潔淨所在,倒可讀書。」不多時,李老婦拿出一壺酒道:「柳相公請上坐,待老身把酒奉敬,以謝大恩。」柳友梅道:「這不敢當,我還不曾問得媽媽,你夫主姓什名誰?近托何業?如何為人扳害?」李老婦道:「拙夫姓李,號半仙,風鑒為業。只因在人叢裡相出一大盜,為他扳害,以致身家連累,性命不保。」柳友梅道:「原來如此,真是無辜受罪了。」李老婦道:「老身倒不曾請問相公尊居何處,尊姓尊號,曾娶過夫人否?」柳友梅道:「小生姓柳,字友梅,家世山陰,已定過杭州雪太爺的小姐。」李老婦道:「我說相公一定是個貴人,老身受柳相公大恩,苦無以報。就是昨日相公看見過的小女,名喚春花,長成一十六歲了,情願與柳相公納為婢妾,永執巾帚,以盡犬馬之報。」柳友梅道:「言重,言重!小生斷無此心。」李老婦道:「柳相公雖無此心,老身寔有此意。相公的大德,我已與拙夫說知,宴出自拙夫的意思。」說罷,便喚女兒出來。
  原來這李春花生得姿容妖艷,美麗異常,又且性格溫柔,頗嫻詩句,兼善麻衣相法。那日見了柳友梅,便曉得他是個貴人,好生顧盼留意,只恨身已屬人。誰知柳友梅又有意救他。為此這晚也情願出來執壺把盞,如執婢女之禮。柳友梅看見,便驚訝道:「豈有此理!我去了。」即忙起身就要出來。哪曉得門已閉上,母女二人苦勸留住。柳友梅無可奈何,只得勉強坐下,心下暗想道:「這分明要活活捉弄我了。我今晚還是做個魯男子,還是做個柳下惠?學柳下惠不可,還是學魯男子罷。」思量了又要起身。春花女又扯住了不放。又轉念道:「料今夜學魯男子也是我,學柳下惠也是我,只要定了主意。」心下這般想,只見春花女斟著一杯酒,伸出筍尖樣雪白一般的玉手,雙手捧來,遞與柳友梅。柳友梅至此但見燈光之下有女如花,也不覺心醉魂消,不好意思,只得接著酒飲了。春花女又執壺斟起一杯,柳友梅心下想道:「酒乃色之媒,酒能亂性,不可吃了。」便推辭道:「小生量淺,吃不得了。」春花女又百般地勸誘,柳友梅只是不飲。老婦見柳友梅堅拒不飲,只得說道:「柳相公不用酒,想要睡了,就請內房去睡罷。」柳友梅道:「睡倒不消,只求一壺茶,坐一坐,天明就要去。」
  老婦又去泡一壺好茶,燒一爐好香,叫女兒陪了柳友梅,自己同兒子去睡了。柳友梅坐便坐下,怎當他一個如花似玉的佳人坐在面前,那心猿意馬,哪裡捉縛得定,只得尋一本書來觀看。就在書桌上抽出一本來,恰好乃是一本感應篇,展開一看,看到後面,只見載的陸公容拒色故事,有詩一首云:

  風清月白夜窗虛,有女來窺笑讀書。
  欲把琴心通一語,十年前已薄相如。

  柳友梅看了歎道:「好個『十年前已薄相如』,古人此語若先為我柳素心今夜說了。想起來這事我柳素心斷不可行。」春花女道:「賤妾聞魯南子拒門不納是不可行也,柳下惠坐懷不亂是或可行也。柳相公何必太執?」柳友梅道:「豈不聞以魯男子之不可,方可學柳下惠之可。我柳素心是學魯男子不是學柳下惠的,這事斷乎不可行!」春花女見話不投機,只得又捧了一盞茶自吃了半盞,剩卻半盞又親手的奉與柳友梅。柳友梅見春花女嬌羞滿眼,紅暈生頰,至此又舌吐丁香,唇分絳玉,雙手奉過茶來,愈覺慾火難禁,色情莫遏。忽又轉一念道:「我柳素心若行此事便前功盡棄矣。」接了茶,便順手的潑在地下。但見月色當窗,花影如畫,推開一看,如同白晝。春花女道:「『月色皎矣,佼人僚矣』。正妾與相公今夕之謂也。」柳友梅道:「豈不知『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春花女聽了,蹙著眉,半晌無語,不免垂下淚來道:「如此說來,柳相公必棄捐賤妾矣。妾雖自獻,實以相公才德容貌不是常人,願以終身永托,故中情孔切至於如此。此文君所以越禮於相如,紅拂所以私奔於李靖也。今柳相公如此,使妾何處容身?早知今日反成累,悔不當初莫用心。」柳友梅聽到此處,轉不覺情動於中,對著李春花道:「小娘子不是這般說,這事於我輩讀書人前程最有關礙,小娘子既系慧心之女,小生也非薄情之士。終身之計,俟令尊出獄,明行婚娶就是了。」春花女道:「只恐柳相公既已好逑淑女,焉肯下顧小星。今日倘爾不納,異日安肯相容。」柳友梅道:「小娘子不要錯認小生,小生曾於西湖上題詩,遂成姻眷。嘯雪亭詠句實結良緣。」便將梅、雪二小姐的親事一一說了,道:「小生原系鍾情,非負心人可比。」春花女道:「原來如此,諺云:『娶則妻,奔則妾。』自媒近奔,妾原以小星而待君子。但恐他日梅、雪二夫人未必肯相容耳。」柳友梅道:「小生非系鍾情,可無求於淑女,既求淑女,安有淑女而生妒心者?倘後日書生僥倖,若背前盟,有如此月。」春花女道:「若得相公如此用心,雖倉卒一言,天地鬼神實與聞之,縱使海枯石爛,此言亦不朽矣!只是賤妾尚有一言相贈。」柳友梅道:「小娘子金玉敢求見教。」春花女道:「千秋才美,固不須於功名富貴,然天下所重者功名也。今柳相公既具抬芥文才,如山德行,今年又適當鹿鳴時候,若一舉成名,便百般如願矣。賤妾深有望於相公。」柳友梅道:「小娘子至情之言當銘五內,倘得十進,後會有期。」二人說罷,只聽得(又鳥)聲三唱,天色已明。柳友梅就起身出門,春花女直送至門首,臨行又囑咐道:「柳相公前程得遂,莫負此盟。」一邊說,一邊落下幾點淚來。柳友梅至此轉忍不住,也眷戀了一回,沒奈何,只得分手別去。正是:

  意合情方切,情深別自難。
  丈夫當此際,未免意情牽。

  未知柳友梅別後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

  第十二回 西湖玩月續春遊

  詩曰:

  富貴由來自在天,達人識破始悠然。
  好花於樹終須落,明月一年得幾圓。
  有酒莫教杯放去,進山且與目留連。
  滄桑變幻知何盡,行樂春秋便是仙。

  且說柳友梅自別了春花女回到寓所,不覺神情恍惚,如在夢裡,暗想道:「夜來若主意一差,豈不前功盡棄?幸喜還把握得定,只是我看此女姿容如名花系念,情思如飛鳥依人,使我心醉魂消,於梅、雪姻緣外又添出一段相思之苦。」
  不一時,只見抱琴隨著竹鳳阿一同來到寓所。竹鳳阿道:「昨見華翰寵顧,不知吾兄要銀何用,及問尊使,方知吾兄成此盛德之事,小弟亦樂觀其成,為此親自送來。」說罷,便叫抱琴取出銀子。竹鳳阿道:「銀子倒是一百在此,恐吾兄資李缺乏,因此多帶幾兩,以足吾兄之用。」柳友梅道:「吾兄慷慨如此,真不減鮑叔之高情矣。」柳友梅就將五十兩叫抱琴送到李媽媽家去。
  卻說春花女別了柳友梅,進去對著母親道:「世間有這樣好人,昨夜我幾番勸誘他,他並無邪念,好一個正人君子。及至孩兒把終身相托,他又許我明行婚娶,若負前盟,有如此月。深情厚德真令人寤寐難忘。」李老婦道:「柳相公行如此陰德,又如此多情,他日前程萬里,正未可料,我兒即做他一個婢妾也有榮耀。」
  正說間,只見抱琴已將五十兩頭送來,李老婦連忙接住道:「世上難得你相公這樣好人,老身舉家感戴。」抱琴道:「我家相公生平極肯濟人患難,凡遇人有事,就像自身上的一般。」抱琴交付了銀子去了。
  李老婦就把銀子去納足了官,上下使用又去了數金,真個錢可通神,就放了李半仙出來。這一番父子團圓,夫妻完聚,哪一個不感柳友梅的恩德。次日,李半仙也親到柳友梅寓所拜謝不題。正是:

  濟人須濟急,救人須救徹。
  不有拿雲手,網羅誰解結。

  且說柳友梅自救了春花女一家,冥冥之中,又添了許多陰德。囊資短少,又喜有竹鳳阿乃是一個好施的朋友,與他一力周旋。雖姻緣成就不在他的心上,卻記春花女之言,與母親慈訓暗合,遂安心讀書,以圖進取,卻好提學考過,發案日學院李念檯面行發落,把柳友梅的文字大加稱賞,高高的又取了一個第一。只因科考一日不見了劉有美、張良卿,及發案日又不見二人,柳友梅甚不放心,細細打聽,方知已同進京納監去了。
  時光易過,倏忽之間早又秋試之期。柳友梅隨眾應試,就約了楊連城、竹鳳阿等一同赴試。到了八月十五日,三場完畢,柳友梅出來,對著楊連城、竹鳳阿道:「今試事已畢,揭曉又還有幾日,功名自有天命。當此秋光皎潔,月華明媚之時,西湖之景比春日正妍,真可樂也。」竹鳳阿道:「文戰已畢,正宜登山臨水,以洗滌塵襟。」楊連城道:「好舒秋興,以續春遊。」三人各各有興。柳友梅便叫抱琴發了行李,鼓桌往西湖遊玩。
  這一番再來,西湖景致比那二月間更自不同。但覺江流有聲,斷橋垂露,山高月小,波清煙素。是日八月既中秋月光正圓。放舟至湖,天影將暮,三人到了,心快神怡,把酒臨風,豪興自別。但見:

  銀湖明月,空澄萬丈水光寒;極桌笙歌,宛轉數聲山樹碧。長煙橫素練,迷離繞堤畔殘楊;秋氣斂晴空,皎潔擬斷橋積雪。金風動,玉露浮,疑是廣寒宮闕通;碧梧深,素波靜,恍如皓魄女仙來。正是春來花柳還如昨,秋湖山水便不同。

  柳友梅看了,想起當日湖上題詩的事。便對楊、竹二生道:「湖上題詩,舟中窺美,曾幾何時,湖上頓易,風景雲殊,如同隔世。不知玉人飄泊今又在何處也?」竹鳳阿道:「人有悲歡,月常圓缺,世事奇奇怪怪,安能無變易之理。且從來好事多磨,良緣雖遂,然佳人才子寔天作之合,又非人可預度。」柳友梅道:「但恐世態似秋雲,人情如活水。我想老劉與常輩何等相知,隔日尚爾同舟,明朝就如敵國,人心難測一險至此。安知今日他不另起風波。」竹鳳阿道:「只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何益處!」三人把酒對月,又賞玩了一回。
  不覺夜色將闌,籟聲漸寂,湖上遊船略略稀少。柳友梅又同著楊連城、竹鳳阿復攜酒到蘇公堤橋上,把紅氈鋪下,三人席地而坐,飲酒望月,但見萬里無雲,月光如洗;不一時,彩霞鬥艷,華色爭妍。原來月是太陰之精,到得秋氣皎潔時際,白帝司令,金風一動,便華采異於常時。是夜更闌人靜,雲霞湊集,那月裡的精神發見出來,便結成一團華采,千層秀麗,分外光明。柳友梅與楊連城、竹鳳阿望見,疑是月裡嫦娥裁下的綾羅錦繡,又似那廣寒仙子舞罷的霓裳羽衣,正是:

  未曾身到蟾宮裡,如在瑤台瓊屋中。

  柳友梅看見歡喜不盡,便對楊竹二生道:「昔賢蘇東坡中秋望月,曾有二詞:一首是《念奴嬌》,一首是《水調歌頭》。詞中意思若先獲我心者,試歌一遍,與二兄飲酒何如?」楊連城道:「得兄豪興如此,真不辜負好月。」竹鳳阿道:「柳兄意思莫不是要借東坡詞句,一吐胸中浩氣麼?」說罷,柳友梅便把東坡二詞歌道:

  念奴嬌
  憑高遠眺,見長空萬里,雲無留跡。桂魄飛來光射處,冷侵一天秋碧。玉宇瓊樓,乘鸞來去,人在清涼國。江山如畫,望中煙樹歷歷。
  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風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風,翩然歸去,何用騎鵬翼?水晶宮裡,吹斷一聲橫笛。
  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柳友梅把二詞對月浩歌,音喉清亮,響徹雲際。每歌一字,幾盡一刻。飛鳥為之徘徊,壯士聽而欲淚。歌罷,楊、竹二生齊拍手道:「好歌,好歌!」竹鳳阿道:「昔從東坡鏡心吟出,今從柳兄繡口歌來,深情遠韻,聽者魂銷。」楊連城道:「若使坡仙聽得,千載下又添一知己。」三人說說笑笑,不覺露氣滿空,暗侵衣袂,真吃到大家酩酊,但見東方欲白,方才歸舟。正是:

  月為留人人意醉,人因戀月月華妍。
  年年月下人同玩,歲歲人間月幾圓。

  卻說柳友梅與楊、竹二生西湖玩月之後,又遊玩了數日,方同回家。到了揭曉之日,柳友梅高高的中了浙省第一名解元,報到家中,楊氏夫人不勝歡喜,及聞內侄楊連城也中了第伍名的經魁,益發喜出望外。只有竹鳳阿不曾中得,柳友梅深為扼腕。竹鳳阿心上因不喜文,倒也不在心上,過幾日又去應武舉了。
  雪太守聞知柳友梅中瞭解元,也不勝歡喜。自謂擇婿有眼,隨差人到金陵梅小姐處報喜。順便就接雪公子並梅小姐一同回杭州。李半仙聽說新解元就是柳友梅,忙回去與女兒說知。春花女亦滿心歡樂不題。
  且說梅如玉小姐自扶柩回金陵去後,就安葬了梅公,心下便要回杭州,又因思慕父親,不忍遂別。為此蹉跎過夏,直到中秋。又因雪公子納了南雍,秋闈也不免就進去觀場。為此擔閣過了八月望後,哪曉得天下事竟有出自意外的。雪公子年紀不止一十六歲,文字倒也清通,竟已三場完畢,及到揭曉,卻也中了第二十七名的文魁,報到梅小姐家來,梅小姐也不勝之喜。恰好雪太守是日要差人往南京報喜,那南京捷報雪公子的人早已到了。
  雪太守看見了報人,不覺驚喜交集,說道:「我家公子,小小年紀,雖然納個南雍,今年也只好觀場。哪有僥倖就中之理。」報錄的道:「這個難道好哄得老爺的!」雪太守喜出望外,隨即打發了報錄的。卻好雪公子與梅小姐也到了。這一日大排筵宴,隨排了三桌酒在後衙嘯雪亭上。雪太守與夫人坐了一桌,如玉小姐與瑞雲小姐也合了一桌,公子雪蓮馨因是日是個新貴。雪太守因命他倒坐了一個獨桌。這一日夫妻父子之樂,甥舅姊妹之歡,好不快活熱鬧。梅如玉小姐雖然心上憶念梅公,然是日聞知丈夫柳友梅已中解元,心上也自歡喜,一同飲宴,真是閤家歡樂。
  正在飲酒間,忽門上報道:「稟老爺,外面天使到。」太守忙排香案出來迎接。只見四個校尉,捧過聖旨,開讀道:

  朕聞成憲者,祖宗之遺制,功令者,國家之大經。凡爾臣工,罔敢或逾。今爾雪霽偽立私黨,倡作詩詞,背棄程法,靡亂風俗,廢本朝之盛典,習晉唐之陋規,祖宗成憲何存?國家功令安在?敕下錦衣衛,拿問奏復。

  讀罷,四校尉就把雪太守去了冠,帶上了刑具。這一日就要起身。雪公子聽得,年幼不諳什事,直驚呆了。出堂來,見父親拿下,身系縲絨,不覺就哭起來。四校尉道:「你兒子是個舉人了,快叫他弄些盤費與我,今日就要起身的。」雪太守忙對雪公子道:「我兒你不用啼哭,聖明在上,我又無大故,此去料沒什事,只為這詩題一事起的禍根,我去後可速速與你柳姐夫商議。你雖年少,幸喜已得成名,但學問未足,來春就要會試,你須專意讀書,以圖上進。柳姐夫是才高學博的,你當以師資相與,方有益處。我去家眷即發回蘇,你就可同柳姐夫上京。我去自有主張,不必以我為念。」雪公子道:「只是爹爹此去前途保重,凡事相機。」雪太守道:「這事我自有處,不須你吩咐。」那校尉見無銀使用,便立催起身。原來雪太守雖做個黃堂,卻因平日清廉,竟無銀子。又因雪蓮馨一中,費用去了。為此這一日,雪公子勉強在內邊湊得一百兩銀子,送與校尉,權為路費。校尉嫌少不要,只得又在庫吏處湊了五十兩添打發了校尉,校尉尚不足意,便星夜促他起身。雪夫人與二小姐在內衙聞知驚得無計可施,不知禍從何起。雪公子尚捨不得父親,遂去苦苦懇留,那校尉哪裡肯放鬆,只是立逼起身。父了二人無可奈何,只得分手,灑淚而別。正是:

  歡處忽悲來,喜後兼愁集。
  世事夢中身,人情雲裡月。

  未知雪太守去後凶吉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5-2-6 14:56 編輯 ]
2015-1-26 11:55#2
查看資料  發短消息   引用回覆  向版主反映這個帖子 回覆 頂部
 
dx00920066
論壇元老
Rank: 8Rank: 8


UID 228316
精華 0
積分 671
帖子 3463
閱讀權限 150
註冊 2014-5-8
狀態 離線
  第十三回 連及第馳名翰院

  詩曰:

  人生何境是神仙,服藥求醫總不然。
  寒士得官如得道,貧儒登第似登天。
  玉堂金馬真蓬島,御酒宮花實妙丹。
  漫道山中多甲子,貴來一日勝千年。

  卻說雪太守去後,公子雪蓮馨遂進後衙來,雪夫人接住,含著淚眼問道:「你爹爹臨去可有什吩咐你?這番事因什起的?」雪公子道:「爹爹說這事總為詩題一事起的。」如玉小姐聽見,不免也掉下淚來道:「如此說來倒是我們做孩兒的帶累爹爹了。」雪公子道:「這也不獨為此,總是如今權臣當道,小人得志,君子道消,故有此事,不過借此為由耳。」雪夫人道:「你爹爹去後,還是在此,還是回蘇?」雪公子道:「爹爹吩咐,家眷即發回蘇,我就去同柳姐夫商議入京。」雪夫人道:「既如此,我這裡可就打點回蘇。你可就到山陰柳姐夫家商議進京,一來看你爹爹,二來就好會試。只是你到柳姐夫處,他是有才學的,必有識見,須與他商議一個萬全之策,保得你爹爹無事才好。」雪公子道:「孩兒自然與他細細商議,母親且請寬懷。」雪夫人道:「長安險地,就是你到京中,凡事也要留心謹慎。」雪公子道:「這個自然,只是母親與二姐姐在家,且莫憂愁,孩兒到京,便有消息。」雪夫人道:「正是須早寄個信來。」
  雪公子忙收拾行裝,別了雪夫人、二小姐,叫一能事家人跟了,一徑到山陰來尋柳友梅。
  卻說柳友梅自中瞭解元,家裡送旗扁,設筵宴,親朋慶賀,好不熱鬧。只待諸事略定,就要到雪太守處,行過梅雪二小姐的聘,定那尋梅問柳的姻緣;並去再訪春花,踐卻前盟,以完終身大事,方快心暢意。忽報雪蓮馨也中了,心下益發歡喜。及過數日,忽聞雪公被拿,心上好生驚訝,暗想道:「這禍從何而來?我想雪公平日清廉,又無大故,如何被拿?總是我良緣不偶,好事多磨,故多這些翻雲復雨的事。功名雖稍遂,佳人猶未諧,叫我柳友梅如何放心得下,但此事必有緣由,不知從何處起。」想了一想道:「是了,是了,一定又是劉有美與張良卿這匪人在嚴府裡邊弄出來的了。他今進京已有半年多了,深恨雪公查詩併科學無名的事,為此又起這段風波耳。」
  才想念間,忽抱琴報道:「外面雪相公拜訪。」家人呈上名帖,柳友梅忙出來迎接。相見過,柳友梅道:「嘯雪亭一會,不覺已自半年,忽聞秋翮搏雲,佇看春龍奮(足亦)。」雪蓮馨道:「吾兄月桂高攀,不日杏林獨步。小弟駕馬之駕,焉敢望其後塵?」柳友梅道:「只不知岳父盛德,為何罹此奇禍?今岳母家眷尚在杭城否?」雪蓮馨道:「奉家嚴之命,已發回蘇了。」柳友梅道:「正該如此,以避不測。但不知此事禍從何起,吾兄可曉得麼?」雪蓮馨道:「小弟年幼,未諳世務,只是家父臨行曾說『此事總為詩題一事起的』,小弟想詩辭不過小事,為何觸怒聖明?」柳友梅道:「如此倒是小弟累及岳父了。」雪蓮馨道:「這與吾兄何干?」柳友梅道:「吾兄未知其詳。岳父春間曾有一詩題在外,小弟曾於西湖遊玩,同一敝友劉有美題過;又於月下聞吟,同一張良卿詠過。後將二詩送到岳父府中,不料竟被二人竊取,寫做自己的,反把小弟原詩沉沒過了。直到岳父錄科面試,方知小弟原詩。次日,岳父遣使來邀小弟,又被一小人誤認,因此親查,方知二人作弊情由。小弟蒙岳父提摯兼附綠蘿。二生被黜,自覺情虛,一同避進京去,一向不知下落。近日有人傳說,他二人現在嚴相公門下。這風波一定是他起的。」雪蓮馨道:「原來有這一段情由,這風波從此而起,一定無疑。但目令事體卻如何區處為妙?」柳友梅道:「嚴相國巖巖之勢,舉朝憚他。夏貴溪尚且不免,楊椒山已被刑戮,力難與爭。近日只好以利誘之。但岳父清廉,那得許多使用,我有一敝友極相契誼,家道頗富饒,做人又慷慨,常有鮑叔陶朱公之風,可將此事告托他,與他貸銀周旋。我想吾友為人任俠,自慨然允從,就一力仗托他是了。」雪蓮馨道:「只是何人,便得有此俠骨?」柳友梅道:「不是別個,便是竹鳳阿兄。」雪蓮馨道:「原來就是竹兄,他原來如此義俠,明日就同吾兄去拜託他。」柳友梅道:「還有一事,他令叔竹淇泉現為兵部尚書,又與岳父同年,一發托他在裡面周旋。他在同年面上,自肯出力,這便可保無事矣。」雪蓮馨道:「吾兄所見甚是,但不知鳳阿兄今年曾中麼?」柳友梅道:「文場見屈,弟深為扼腕,今又去應武舉了,也在早晚一定有報。」雪蓮馨道:「明早可同兄拜訪。」當晚雪蓮馨就在柳友梅家住下。
  次日就同到竹鳳阿家來,備說前事,就把雪蓮馨的來意,柳友梅一一拜託了他。竹鳳阿聽了,不覺怒氣衝冠,目睜發指,擊節道:「天下有這樣不平的事?原來張良卿、劉有美二小人又生這段風波來害年伯,真可惡也!『看來世態金能語,說到人情劍欲鳴。』正今日之謂矣。老年伯的事通在小弟身上,二兄不必憂慮。」柳友梅道:「得如此足感大恩。」雪蓮馨道:「仁兄高誼,可薄雲天,真有陶朱、鮑叔之義風,又具荊軻、聶政之俠氣,幾令小弟望拜下風。尚未知銜結何地?」竹鳳阿道:「誼屬通家,事關知己,況老年伯以無故受禍,事在不平,弟當拔刀相助,敢望報乎!」
  三人才說罷,只見門外一群人蜂擁進堂,竹鳳阿驚問何事?眾人道:「新解元是哪一位?」竹鳳阿疑是尋柳友梅的,道:「這不是?」眾人道:「不是,是武解元竹相公。」柳友梅道:「這就是了。鳳阿兄,恭喜,恭喜!」眾人隨擁著竹鳳阿。竹鳳阿隨停當了報錄人,就留柳友梅、雪蓮馨到後書房坐下,商議進京。柳友梅道:「恭喜吾兄武闈高中,不日也要進京,小弟與蓮馨兄便附驥相從何如?」竹鳳阿道:「若得二兄同行甚好,並約了楊連城兄,一來就好打探老年伯消息,二來知己同行亦不寂寞。只是事不宜遲,即日就該起身。」柳友梅道:「正是宜速行了,明日出行最利,就是明日起身罷。」竹鳳阿道:「今晚打點,明日就行。」柳友梅便歸去,別了母親,又去約了楊連城來,叫抱琴搬了行李鋪陳,竹鳳阿打點了銀子,雪蓮馨家眷已發回蘇,又無擔閣,叫了船,三人便星夜起身,趕進京去。
  卻說雪太守被校尉拿進京中,便拘禁在獄。原是張、劉二人在嚴府弄的手腳,又無大故,因此到柳友梅、雪蓮馨、竹鳳阿來京,尚未審問。竹鳳阿隨即與叔父竹淇泉說了,在嚴府裡說明挽回,上下使用,去了半萬之數,方得事松。雪太守見父子翁婿,已在一處,到已心寬。
  柳友梅在京中捱過殘冬,到了新年,轉眼又是春闈。柳友梅與雪蓮馨、楊連城等一同入場應試,真是文齊福齊,柳友梅已高中了第九名進士。雪蓮馨也中了第八十名進士。楊連城也中了第九十名進士。及至殿試,柳友梅中了第一甲第三名探花及第,欽賜翰林學士;雪蓮馨是第二甲第十名,也選了館職;楊連城是第三甲進士,選了蘇州府理刑。竹鳳阿去應試武闈,倒高中了第一名武狀元。因這一年邊報緊急,聖旨欽賜文武狀元一體優禮,同到金階面聖,欽賜御酒宮花,遊街三日,並宴瓊林,好不榮耀。正是:

  十里紅樓映遠溪,狀元歸去杏鶯啼。
  人生莫羨榮華境,只要文章福運齊。

  要知柳友梅去後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

  第十四回 為辭婚鍾禍邊庭

  詩曰:

  姻緣富貴本由天,何事奸謀強欲連。
  靈鵲原非鴻鳥伴,山(又鳥)豈入鳳群翩。
  多才自古多情鐘,忌士由來忌用賢。
  誰料花皇自有主,一番風雨一番鮮。

  且說柳友梅探花及第,瓊林宴後便要謁見相公,也不免就要到嚴府裡去。這一日去謁嚴相公,嚴相公留茶。因見柳友梅一表人才,美如冠玉,又是簇新一個探花欽賜翰林學士,嚴相公便有了心,相見後坐罷便問道:「原來賢契如此青年。」柳友梅道:「不敢,門生今年二十有一。」嚴相公道:「前看序齒錄上見賢契尚未授室,何也?」柳友梅道:「門生因先京兆早亡,幼孤無力,因此遲晚。」嚴相公道:「原來如此,如今再遲不得了。我尚記得令先尊在京時與老夫朝夕盤桓,情意最密,只不曉得有賢契這等美才,不日奏過聖上,老夫當執斧柯。」柳友梅道:「這個何敢勞老太師。」吃了三道茶,柳友梅就辭謝出來。
  原來嚴相公有一內侄女,就是要托趙文華昔日在山陰縣尋親的,至今未配,那時已嗣在嚴相公身邊。因見柳友梅少年及第,人物風流,便就注意於他,故此留茶詢問。知他尚未取親,不勝歡喜,明日就托趙文華說親。趙文華此時已驟升至通政司了。趙文華領了嚴府之命,安敢怠慢,隨即來見柳友梅。二人敘了些寒溫客套,趙文華便開口道:「嚴老太師有一內侄女,今已嗣在太師身邊,勝似已出,德貌兼全,妝奩富厚。昨老太師見年兄青年甲第,聞知未娶,特托小弟作伐,意欲締結朱陳之好,此乃老太師盛意,年兄大喜,使弟得執斧柯,不勝榮幸。」柳友梅道:「蒙老太師盛意,趙老先生美情,本不當辭,只是晚弟已曾定過雪景川之女,雖未行聘,然已約為婚姻,不好另就。」趙文華道:「雪景川之女尚未可必,如今嚴太師當朝一品,誰不欽仰,況他美意諄諄,眼前便是,如何辭得!」柳友梅道:「雪公之女,久已有約,況他為著小弟受了多少風波,背之不仁,不敢從命。嚴太師盛意,萬望老先生為晚弟委曲善辭。」趙文華見話不入門,搖著頭,皺著眉,冷笑笑道:「辭亦何難,只恐拂了老太師的意,不肯就是這樣罷的,親事不成便有許多不便。」柳友梅道:「若說做官,自有官評,這婚姻事卻萬難領教。」趙文華道:「只怕還該三思,不要拂了太師的意才好。」柳友梅道:「他事尚可通融,這婚姻乃人倫紀法所關,既已有求,豈容再就。只求趙老先生在太師面前多方復之。」
  趙文華見柳友梅再三不允,別了柳友梅,回到嚴府。將柳友梅之言一一說了。嚴相公聽說就是雪景川之女,便道:「雪景川之女素有才貌,去歲張、劉二生到我門下時,盛稱他二女姿容絕世,才思無雙,只是雪老執拗,不肯輕易嫁人。原來就與柳友梅約為婚姻。只是我如今一個相國的女與他作伐,也不算辱沒了他,為何就回絕了我,可好無理!」趙文華忙打一恭道:「老太師請息怒,或者嫌卑職人微言輕,不足取信,另遣一媒去說,他或肯從,也未可知。」嚴相公道:「賢契尚不肯聽,別人焉足取信。我曉得他依仗新探花的勢,看不上老夫,我只叫他探花的帽可戴得成!」趙丈華道:「老太師且不要著惱,前聞老太師門下中書劉有美與他頗有舊誼,老太師若遣他去說,必一說即從。」嚴相公想一想道:「也罷,待老夫先盡了他。」就著堂後官去請劉中書來。
  原來劉有美得借嚴府的力,也謀做了一個中書,這日聞知太師來請,忙到嚴府伺候。堂後官通報,劉有美進見,匍匐階下,連忙打恭問道:「老太師呼喚有何吩咐?」嚴相公道:「就是新科的柳探花,老夫有一內侄女意欲招他為婿,昨曾托趙通政為媒去說,他卻以定過雪景川之女來推托,聞他與賢契有舊,特此相煩。」劉有美道:「難得老太師這樣盛意,柳探花既得為師門桃李,今復乘相府鸞凰,又何幸至此!」嚴相公歎道:「賢契如此說,他偏看不上老夫,前日竟把老夫回絕。我也罷了,只我想來,我一堂堂相府,要招一東坦也不可得,豈不遺笑於人?何以把握朝綱!為此,再煩賢契通達愚意。他若肯時,老夫自然俯從,他若不肯,也悉憑他。只是叫他不要錯認了主意。」劉有美忙打一恭道:「待中書委曲去說,以利害說之,不怕他不從。」
  遂別了嚴公,尋到柳友梅公寓,長班將名帖傳進,柳友梅曉得是劉有美,心下想道:「一定此來,又為嚴府作說客了。」忙出迎接,二人喜笑相迎。見禮畢,劉有美道:「兩年契闊,小弟無日不思,今幸相逢,然咫尺有雲涯之隔了,不勝慶幸。」柳友梅道:「聞兄一向在嚴府中,小弟入京便欲來訪,但侯門似海,拜見無從。前日奉謁太師,又不好造次相詢,惆悵至今。今幸遙臨,曷勝快慰。」劉有美道:「吾兄致身青雲,真個喜從天降,今又有一大喜,小弟一來奉拜,一來就奉賀。」柳友梅道:「有何喜事?」劉有美道:「嚴太師願以令愛相扳,豈非大喜?」柳友梅道:「姻緣自是喜事,只是小弟已曾與雪景川、梅道宏二公處約為婚姻,是吾兄所深知的,理無再就。昨蒙令尊師趙老先生見諭,小弟已力辭過,何得又勞吾兄?」劉有美道:「梅、雪二處,終不比嚴太師這樣富貴。他官居宰輔,執掌朝綱,生殺予奪,一出其手,吾兄得為東坦,難道不勝似梅、雪二處的姻緣麼?況且是太師有意相求,像小弟輩求之亦不可得。」柳友梅道:「小弟生平於功名富貴實實看得淡,斷不以窮達而移其志。至於婚姻有約,乃人倫紀綱所關,亦豈敢以始終而貳其心。況小弟於梅、雪二處的姻緣已不知受了多少風波,現今雪公尚為小弟受無故之禍,小弟何忍背之!」劉有美聽說到此,不覺打著心事紅了臉,只得又勉強說道:「吾兄堅執不從,也難相強,只恐觸怒於嚴太師有所不便耳。」柳友梅道:「禍福自有天命,小弟斷不以利害而易初心。」劉有美笑笑道:「兄翁真鍾情人,小弟多言,倒是小弟得罪了。」說畢,二人遂相別去。
  到次日,柳友梅就來回拜劉有美。劉有美又勸道:「兄翁於梅、雪二公的婚姻,雖然有約,然實未曾行聘,兄翁何執意如此?況今雪公之事尚未了局,梅公又已故世,如今嚴太師巖巖之勢,舉朝憚服。兄翁若捨嚴府而就梅、雪,是猶捨珠玉而取瓦礫。且拂其意,這倒於雪公身上一發不便,是雪公的事因婚姻而起,復因婚姻而轉盛了。吾兄還宜三思!」柳友梅道:「小弟愚癡,出於至性,詩不雲乎:『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止小弟與梅、雪二公之謂矣!嚴太師之命,萬難從命,望為轉辭。」劉有美百般的勸誘,柳友梅百般的苦辭。
  劉有美只得回復了嚴相公,將往後的言語一一說了。嚴相公道:「這畜生好無禮,這且由他,我且有處。」正是:

  林不得香蜂蝶恨,留春無計燕鶯羞。
  花枝失卻東皇意,雨雨風風那得休。

  卻說嚴介溪見不從親事,懷恨在心。恰好遇著邊報緊急,北人遣使來議河朔一事,奉旨要差人往北議和。嚴介溪想一想道:「這畜生不受抬舉,前日他說不以利害易心,專意在梅、雪二處的姻緣,我就叫他翁婿二人不怕利害的去走遭,只怕那時來求我姻親也就遲了。」算計己定,次日便暗暗將二人名字奏上,旨意下來,將雪景川立功贖罪,加了兵部侍郎的職銜;將柳友梅加了翰林院學士的職銜,充作正副使奉命往北共議河朔兼講和好,限五日內即行,回朝另行升賞。
  旨意一下,早有人報到柳友梅寓所來。柳友梅聞知,心下呆了一呆,暗想道:「這一定嚴嵩陷我了。但我去也罷,如何又陷累我岳父?我翁婿二人一去後,把我梅、雪二處的姻緣不知又如何結局矣。」
  正躊躕間,忽報外面竹老爺、楊老爺要見,柳友梅忙出迎接。相見過,竹鳳阿揖也不作完就說道:「有這等事!小弟方才見報,方曉得吾兄翁婿要出使北庭,這只是誰人陷害?」楊連城也道:「小弟尚不知,頃間鳳阿兄來,方知有此奇事,只不知又是哪裡起的?」柳友梅道:「就是嚴府為小弟辭婚一事起的禍端。然目今聖旨既下,即系君命。做臣子的豈可推托。」只是我岳父暮年,怎當此塞外馳驅之苦,內弟又甚年輕,無人可代,如何是好!」竹鳳阿道:「不要說令岳年高難去,就是吾兄以白面書生,奉使北鄙,良不容易。」楊連城道:「正是,吾兄文士,匹馬馳驅,深入不毛,又況正當暑天將近,酷日炎蒸,胡沙卷尤,如何去得!」柳友梅道:「以身許國,死生禍福惟命是從。只是小弟上有老母,內無弟媳,將尋梅問柳的姻緣空拋撇在天涯,為可惜耳!」言念及此,轉不覺兒女情深,英雄氣短矣。
  三人正說間,只見長班又進來稟道:「雪太老爺、小老爺來了。」柳友梅忙出迎進。雪公先與楊、竹二生見過,然後雪蓮馨、柳友梅一一俱見過了。雪公忙問道:「這風波不知又是那裡起的,又是誰人陷我二人?」柳友梅道:「小婿才與楊、竹二兄說來,此乃嚴府又因小婿辭婚起的。」雪公道:「卻是為何?」柳友梅就將趙文華為媒,及劉有美說親的事,一一說了一遍。雪公道:「原來如此。但今已奉皇命,就是朝廷的事了,捐軀趙國本臣子分內的事,亦復何辭。只是我兒雖已成名,尚屬年幼,二女又遠在故鄉;就是賢婿也上有老母,內無兄弟,此番一去,吾與賢婿匹馬胡沙,尚不知死生何地,未免回首淒然。」言至此,雪公不覺撲簌簌掉下淚來。柳友梅與雪蓮馨亦泫然淚下。竹鳳阿、楊連城亦為之動容悲切。雪蓮馨因含淚說道:「據孩兒想來,爹爹可以年老病辭,柳姐夫亦可以養親告假,何不同上一疏,或者個中,猶可挽回。」雪公歎道:「國家有事,若做臣子的如此推托,則朝廷養士何用,生平所學何事!我想漢朝蘇武出使,北廷拘留一十九年,旌毛盡落,鬢髮盡白,方得歸來;宋朝富弼與契丹講和,往返數回,得家書不開,恐亂人意。這多是前賢所為。你為父的雖不才,也讀了一生古人書,做了半世朝廷官,今日奉命北往,豈盡不如前賢,願為臨難退縮遺笑當世乎?」柳友梅道:「此番一行,風塵勞苦,死生患難,固未可料,然做臣子的功名事業必不由此一顯。此盤根錯節之所以見利器也;吾人舉動,乃關一生名節,貪生畏死斷使不得。」竹鳳阿道:「在蓮馨兄身上,愛親心切,故作此不得已之極思;在老年伯及吾兄身上,愛君之心更切,故有此論。君親雖曰不同,忠孝本無二理耳。」楊連城道:「若到日後歸來,功成名遂,君親具慶,忠孝雙全,又可成一段千秋佳話矣。」說罷,雪公隨吩咐雪蓮馨道:「我與你姐夫去後,你便可告假回鄉間,楊兄已選蘇州司李,或順便就同楊年兄歸去,善慰母親,好生安慰二位姐姐,叫他們不必憂煩。我去倘能不辱君命,歸來歡會有期。」柳友梅也就把家中事體托與楊連城得知,隨吩咐抱琴道:「在老夫人面前,只說我在京候選,切莫說出使邊庭的事,恐怕驚壞了老夫人。」抱琴領命不題。
  次日,雪公與柳友梅翁婿二人就辭了朝,領了刺書,帶了兩個能事家人,把鋪陳行李發在城外館驛中住下。此時京師衙門常規也有公餞的,也有私餞的,亂了幾日。竹鳳阿與楊連城也同設了一席餞行過了。雪公竟同柳友梅往北而去。
  卻說雪蓮馨送了父親去後,隨即告假還鄉省母。恰好楊連城選了蘇州府理刑,領了憑要出京,雪蓮馨即著抱琴約了,一同起身下去。竹鳳阿卻授了御印總兵之職,也往沿邊一路鎮守去了。正是:

  摧鋒北陷穹廬去,避禍南遷故土來。
  誰為朝廷驅正士,奸人之惡甚於豺。

  畢竟柳友梅與雪公如何歸來,與梅、雪二小姐又如何作合,且聽後來分解。

  ------------------

  第十五回 擲金錢喜卜歸期

  詩曰:

  天涯海角有窮時,惟有相思無盡期。
  殘夢樓頭空自憶,離愁花底問誰知。
  雲山深鎖真情恨,風雨翻成薄命詞。
  我向鱗鳴占信候,金錢擲破歎歸遲。

  卻說梅如玉、雪瑞雲二小姐,自雪公去後,就與雪夫人回蘇,原來雪公的舊宅在蘇州府桃花塢中。回家住下,只要打聽雪公的消息。後聞雪蓮馨、柳友梅與竹鳳阿入京去挽回了,心下終寬。捱過了殘冬,直到歲底才有信來。知雪公的事已漸平安,方覺放心。及至春闈,忽報雪蓮馨中了進士,柳友梅中了探花,母女三人真喜出望外,滿心歡暢,只道不日衣錦還鄉,便可乘鸞跨鳳。哪曉得過了數月,反無音信起來,不知為著何故,母女三人又不勝憂悶。雪老夫人對著二小姐道:「自你父親去後,已近一年,幸天保佑無事,更喜兩登科第,實為望外。但不知到今數月,為何反無音信?」瑞雲小姐道:「去歲憶分袂,臨別見青楊如織,今年又望綠柳成陰,因什緣由,魚沉雁杳?」如玉小姐蹙著眉,無言無語,半晌才說道:「雲山修阻,煙水蒼茫,徒令人目斷長安,不知歸舟何日!昔時守孝情長,今覺思親倍切。」雪夫人道:「我聞銀燈頻剔,喜占音候,金釵可當,為問歸期。何不尋一卜士問之?」二小姐道:「如此甚好。」就叫朝霞在門首去看來。
  朝霞走出來,站立門首。不一時,只見一個起課先生,手中搖著課筒過去,朝霞一看,只見那先生:

  頭頂方巾透腦油,海青穿袖破肩頭。
  面皮之上多麻點,頸項旁邊帶癭瘤。
  課筒手托常作響,招牌腰掛不須鉤。
  誰知外貌不堪取,腹裡仙機神鬼愁。

  朝霞立在門內,遠遠望見他腰間掛著一個小小招牌,上面寫道:「李半仙課精鬼神,相善麻衣遠。」朝霞想道:「這個先生一定又會相面,又會起課的了。」遂叫聲:「起課先生,這裡來!」那李半仙見有人請他,忙走過來,進了門,走到中堂坐下。朝霞就進去,報與夫人、二小姐知道。二小姐就隨著夫人一徑在廳堂後,來看他起課。
  李半仙見夫人出來,便問道:「夫人要起課麼?」雪夫人道:「正是要起課。且問先生就定居在此,還是新來到的?」李半仙道:「在下到處起課,那有定居。前往紹興、山陰縣去了幾日,偶到這裡。」夫人道:「可認得山陰新探花柳老爺家麼?」李半仙道:「柳老爺是我大恩人,夫人卻如何認的?」夫人道:「就是我家老爺的小婿,今日起課也是為他。」李半仙道:「如此就是前任杭州府雪太守貴婿。」夫人道:「你為何就曉得?」李半仙道:「柳老爺未中時,曾在舍下住過一宿。在下前日自他家裡來。柳老爺真是好人,我曾受他大恩未曾報德。昨我在街上,聽得有人傳說他出使邊庭,不知此信可確。我也要訪他一個真信。」夫人驚問道:「為什出使邊庭起來?」李半仙道:「在下也不知何故,也是道聽途說,不知可真?前日他老夫人也曾叫我起一課,看起來,此信竟像真的。我今因奉他老夫人之命,一路賣卜,進京訪問,因此在這裡經過,不期又遇了夫人。」雪夫人道:「如此你且與我起一課看。」李半仙就將手中課筒遞與朝霞,朝霞送與老夫人。夫人對著天地,暗暗的祈佔了一番,仍叫朝霞遞還李半仙。李半仙拿在手中,搖來搖去,口中念些單單單、折折折,內像三爻,外像三爻的儀文,不多時起成一課。李半仙道:「不知夫人何用?」夫人道:「問歸期。」李半仙道:「是個未濟卦。未濟終須濟,日下雖不能歸,然終有榮歸的日。但妻占夫卦;官爻不發動,倒是子孫文書爻動了,又臨騰蛇白虎,一定還有虛驚。自身尚不能歸,或是音信,或是子侄,預先有個歸來了。」雪夫人道:「只是我老爺的歸期在於何日?」李半仙把手掄一掄道:「今年不歸,直要等坎離交濟,來歲春夏之際,方許歸期。」雪夫人道:「為何要到來年?」李半仙道:「卦上是這般發見,連我也不知其中緣故。我只據理直談便了。」夫人又叫朝霞取過課筒,又禱一番,遞與李半仙。李半仙重排爻象,早又起成一課,卻是個姤卦。李半仙道:「夫人這又何用?」雪夫人道:「婚姻。」李半仙道:「姤者,遇也,又婚姻也。這婚姻已有根了,絕妙的一段良緣。他日夫榮妻貴,只嫌目下稍有阻隔,也臨騰蛇爻上,必竟也有一件虛驚。更有一種奇妙之處,又是兩重婚姻。」雪夫人聽了,與二小姐道:「那先生起課,果系是半仙了。我又不曾與他說,他又不曉得,如何便說是兩重姻緣。只不知姻緣成在何日?」因又問道:「姻緣應在何時?」李半仙又把手掄一掄道:「據卦看來,也要到來歲秋間可成。」李半仙起完了課,因又笑道:「在下不但會起課,且精相理。似老夫人這般相貌,日後要受三封誥命,貴不可言。只是目下,氣色稍帶阻滯,尚有一段驚憂。過了今年,來春便喜從天外降,恩向日邊來矣!」隨指著朝霞道:「像這位姐姐也有些福氣在面上,後有個貴人抬舉哩!」說罷,便要告辭起身。
  雪夫人叫留便飯。隨進來命二小姐寫了封家書,順便寄他帶去。又封了一封銀子隨出堂來。李半仙才用過飯。雪夫人叫朝霞傳語囑咐道:「有勞先生,家書一封付寄到京,謝儀一兩,權作酬資。」李半仙道:「家書附帶當得,酬儀斷不敢領耳。」再三推了幾次,李半仙方才取了,竟飄然而去。正是:

  天地有先機,世人不能識。
  直到應驗時,方知凶與吉。

  卻說李半仙去後,雪夫人與二小姐,因聞差出使邊庭的話,心上又添了一段憂疑。遂叫家人往外邊打探,並到報房看報何如。未知家人去後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

  第十六回 點宮秀暗添離恨

  詩曰:

  一番風鶴一番驚,閨閣幽情自不禁。
  舊恨乍隨流水逝,新愁又似白雲深。
  魚書寄去成空問,鳴信傳來莫慰心。
  留得貞風付才子,蘭房有日共調琴。

  卻說雪夫人與如玉小姐、瑞雲小姐,因聽李半仙說了出使邊庭的話,心上好生憂悶,只得叫家人出外打聽,並往報房看報回話。
  家人去了,一日才回。對夫人說道:「小的日間打聽,又往報房查看,說出使邊庭事果真。太老爺與柳老爺通已辭朝出塞去了,為此不能個歸。聞說又是嚴府舉薦出來,保奏上去的。不知又是何故?」夫人與二小姐聽說,通驚得面如土色。雪夫人道:「這是哪裡說起,我想塞外長驅,又況敵情難測,你爹爹年已遲暮,你丈夫亦系書生,如今深入虎口,豈能免不測之禍。」如玉小姐亦垂淚說道:「料此番一去,多凶少吉,況系嚴賊薦舉,明明設阱陷人。只是我母女三人,為何薄命至此!」瑞雲小姐心上亦甚憂疑,但見母親與姐姐在那裡悲切,不好更添愁恨,只得勸解道:「雖然如此,母親與姐姐且免愁煩,看來李半仙的課果系如神,他說爹爹自身目下尚不能歸,一定還有虛驚。這出使邊庭的話,分明應驗了。他說先有音信,子侄歸來,且看後來消息何如。倘僥天幸,或得無事,也未可知。母親還請放心。」雪夫人道:「課雖如此,只是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三人說話間,只見家人進來報道:「好了,好了!夫人小姐不須憂慮,老爺已有家書到了。」就把家書呈上。雪夫人道:「是誰寄來的?那寄書人曾留下麼?」家人道:「是一位姓張的相公寄來,小人要留他,他忙忙的說道,『我有事要緊到杭州,還要寄書到山陰新探花柳老爺家去』,因此,小人不曾留得。」夫人與二小姐連忙拆開書看,只見寫道:

  愚夫雪霽諭道賢妻玉貞:自我去後,賴吾祖宗福澤及皇天蔭佑,幸保無事,更喜春鬧一子一婿並登科第,尤出望外。不料樂極悲生,禍從福始。柳賢婿以力辭嚴府婚姻,遂致賈禍,及今與我並使邊庭,尚不知身首何處。但我一身殉國,誼不容辭。轉思二女無歸,決宜改嫁,字到當即遣媒另作良緣。不日朝廷採辦宮女,仍恐旨急下,勿至臨時後悔。料我二人國家事大,身家事小,歸期難卜,先此預聞。

  雪夫人看畢,不免頓足道:「如此怎了,如此怎了!」二小姐看見,也不覺驚呆了半晌。仔細把書一看,雪小姐道:「母親且不要慌,這書中的字,不是爹爹的手跡,況且又無年月印信,多分又是假的。」如玉小姐看了,也笑道:「看來又是奸人所為,若是真的,那寄書的人為何就去?」雪夫人道:「哪裡就見得不是真的?」如玉小姐道:「字跡不真,又無年月印信,眼見是假,況退婚大事,爹爹與柳生何等交情,焉有他意未從,就寫字歸來而令別嫁者。」瑞雲小姐道:「才說寄書人姓張,一定是昔日題假詩的張生耳。只是奸人作惡,為何種種至此!」雪夫人始初疑惑,被二小姐看出書中真偽,一篇慰說,便心寬了一半。但只愁出使邊庭,心上終有許多憂慮。

  又過了數日,只聽得家人說來,外面紛紛揚揚,要點采秀女之說,不知可真。忽一日,家人來報道:「夫人如何是好?外面點秀女之說,果系真了。」夫人道:「哪裡見得就真?」家人道:「某處已在那裡議親,某家已在那裡成婚,又聞某家略遲了些,已報了名字去了。不論大家小戶,通甚驚惶。如今太老爺及柳老爺已北去了,小老爺又不見回來,並無一個寔信。如今卻怎生區處?」雪夫人道:「眼見為真,前日書雖是假的,這個卻不是假的了,如何是好?」不免又有些媒婆聽知雪府裡有兩位小姐,便一個來一個去,進來議親。雪夫人雖立定主意,那裡回得絕他。
  一日裡,有兩個媒婆進來,一個姓花;一個姓李。一同見過了夫人,又見過了兩位小姐。那兩個媒婆便把二小姐上下仔細一看,便笑說道:「媒婆不知走過城中多少鄉宦人家,見過了許多小姐,從沒有似二位小姐這樣標緻的。果然好個千金小姐。」雪夫人道:「你兩人又是哪家來的?」那花婆道:「媒婆是張員外家差來夫人處說親的。」那李婆道:「媒婆不是別家,是本府有名的劉員外家,差來到夫人小姐處求親的。」雪夫人道:「又是什麼姓張姓劉的,你自說姓劉的是哪家?姓張的又是哪一家?」花婆道:「張員外是蘇州有名的張十貫家。他止生得一子,人物又豐厚,家道又富饒,新在京師納監歸來。聞知雪老爺府中小姐的才貌,又見外邊婚娶甚多,因此特特差媒婆到夫人處懇求。」那李婆道:「我家劉員外家與張員外家系是至戚,就是有名的劉百萬家。他家大相公,一同張相公在京師納監回來。在京中也曾會過雪老爺,與雪老爺也是極相契的,因此便曉得府中有二位小姐。一到家,便要差媒婆來求親。近日正值人家盛行婚娶,為此特來議親。夫人,這是絕好的一頭親事,莫要錯過。」雪夫人道:「但我家二位小姐,我老爺在家時已曾定過今科新探花柳老爺家的了。一等回來,便要成親。」李媒婆道:「原來夫人還不知新探花的信麼?新探花出使邊庭,被北人拘留住了,也看上了新探花的才貌,北主竟招他做附馬去了。夫人還想他回來麼?」雪夫人聽了,驚呆了半晌,忙問道:「你哪裡曉得?」李媒婆道:「就是昨日他們兩位相公在京師回來的信哩!」花媒婆道:「聞說出使邊庭,是雪老爺與柳老爺同去的,昨說雪老爺已放回,柳老爺招為駙馬,是斷斷不能回來的了。」雪夫人道:「但不知此信可真否?」李媒婆道:「怎麼不真?是他相公們昨日在那裡親口說的。媒婆偶爾聽得,聽他兩位相公說來,卻又一樣。」花媒婆道:「正是說來一樣,所以可信。」雪夫人聽他兩個婆子你一句,我一句說得像個真的了,便嚇得面如土色,不免頓足道:「此信若真,便鏡拆釵分,良緣割斷了。」李媒婆道:「夫人且不要慌,有兩位這樣如花似玉的小姐,在媒婆身上,婚配那兩位多才多貌的相公,夫人下半世正受用不盡哩。」花媒婆道:「只是如今朝廷要點秀女,婚娶只在早晚,斷遲不得。」李媒婆道:「只等這裡夫人與小姐允從了,我們就去回復了二員外,就好行聘了。」雪夫人道:「雖如此說,也還要等我家太老爺或小老爺回來,方好作主。」花媒婆道:「小老爺不知在幾時回來?」李媒婆道:「夫人,點秀女是早晚間事,如何待得老爺回家!」雪夫人道:「這事終要待他回來作主。」媒婆見說不上,只得告辭,起身道:「既夫人主意未定,待媒婆明後日再來討回音罷,只是夫人不要錯過了好親事。」說罷,花、李二婆子就出去了。
  雪夫人將二媒婆的說話說與二小姐得知,二小姐當媒婆說話的時節,已在內房聽見。至此,正在那裡掩淚對泣。又聽雪夫人一說,直驚呆了。如玉小姐道:「總是紅顏薄命,數該如此,但忠臣不事二君,烈女豈更二夫!我心如石,斷無轉移。」瑞雲小姐道:「寧可人負我,莫使我負人,生為柳生妻,死作柳家鬼。莫說媒婆來說親,就是朝廷要點我去,也拋一死,做個貞節女,不願為失節婦也。」雪夫人道:「三貞九烈固婦人有志的事,但恐目下朝廷要點秀女,不容人作主,如何是好?你爹爹既無寔信,你弟弟又不回來,叫我一婦人,怎生區處?」瑞雲小姐含淚說道:「母親你不必憂疑,孩兒聞十朋之妻,投江自盡,至今貞風千古流芳百世,私心竊願效之。」如玉小姐亦垂淚道:「小青有云:祝發空門,洗心浣慮,入宮有綠雲之粉黛,諒無素頂之娥眉,竊願長作廢人,以了今生孽債。」雪夫人聽見二小姐說到傷心,不免墮下淚來。二小姐亦潸然出涕。
  正在悲淒之際,只見家人報道:「夫人,不好了,不好了!不知何人,已將二小姐的名字報進府縣去了。只在早晚,採辦官要來點名查驗了。」雪夫人道:「如此怎了,如此怎了!」二小姐聽說,嚇得面也失色,神飛魄散了,不覺嗚嗚咽咽哭將起來。如玉小姐忙到房中,把青絲剪下,朝霞急來勸時,早已剪落。瑞雲小姐哭了一場,忙尋自盡,要學錢玉蓮投江的故事了。雪夫人見二小姐如此行徑,心下十分煩惱,卻又無可奈何。倒是朝霞說到:「夫人、小姐俱不要驚慌,亂了方寸,朝霞倒有一計在此。」雪夫人道:「有何妙計,你且說來。」朝霞道:「如今事在危急,我家小姐已把青絲剪落,扮作道裝,料然沒事。只是二小姐要尋自盡,心雖貞烈,如何使得?且夫人止生得這位小姐,勝似掌上珍珠,倘小姐一行此志,夫人何以為情?況有日玉鏡重圓,未免鴛鴦先拆,小姐是斷斷死不得的。」瑞雲小姐道:「死生固大,豈不痛心?只據今日看來,未免性命事小,失節事大,故寧拋一死,以謝柳生耳。」朝霞道:「小姐心雖貞烈,也不要把性命忒看輕了。諺云:『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為其身可愛也。小姐千金之軀,為何遂不惜死?朝霞蒙夫人小姐撫養成人,今小姐有難,朝霞豈敢愛身。朝霞情願將身代小姐一行何如?」雪夫人道:「若得你如此好心,真可謂女中俠士,不意裙釵有此忠膽。」瑞雲小姐道:「此余前世自作之孽,何忍連累及你。」
  正說間,忽見家人走進來道:「夫人,採辦官即日要到了,如何是好?」朝霞道:「事急矣,快把小姐身上的衣服脫與朝霞穿了。小姐速速避去,只留我家小姐在此,他們見剃髮出家,自然罷了,朝霞便認做了二小姐一行。」雪夫人見事勢沒法,只得叫瑞雲小姐把身上衣服脫與朝霞穿了,朝霞穿起,宛然與瑞雲小姐一般。正是:

  雖然不似千金體,也有娥眉一段嬌。

  不一時,採辦官到了。隨照花名查驗,點到如玉小姐,見已是一個剃髮尼姑,忙叱道:「為何出家人也報了?」他連忙去了名字。點到瑞雲小姐,朝霞走上前面,採辦的內使,把來仔細一看,喝采道:「好一個有造化的女子,明日自中上意!」眾人就把朝霞扶上了轎,蜂擁而去。姑蘇城裡紛紛揚揚,到處只道是雪太守的女兒點去了。正是:

  無端風雨來相妒,吹落枝頭桃李花。
  直待東君親作主,這番春色許重嘉。

  不知朝霞去後,梅、雪二小姐的姻緣畢竟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

  第十七回 雪蓮馨辭朝省母

  詩曰:

  雙親未老已成名,人世榮華莫與衡。
  有子果然諸事足,辭官原不為身輕。
  離愁頓減同花笑,歡喜相逢擬夢情。
  獨有倦遊人未至,空令二美計歸程。

  卻說二小姐聞了柳友梅出使邊庭,招贅駙馬之說,心下已自驚慌。忽遇朝廷又點宮女,被人竟把名字報進,急得沒法,如玉小姐只得把頭髮剪下,扮作尼姑;瑞雲小姐要投江死節,幸虧朝霞一個女使反有丈夫氣骨,親身代往,力救此難。這一日點去後,雪夫人與二小姐倒好生放心不下,只得叫家人去打聽,看來辦官幾時起身,並看老爺回來的消息,家人去了不題。
  卻說這報名的事,原是劉有美同著張良卿,在嚴相公門下時,聞知雪公與柳友梅出使邊庭,中了他計,又聞朝廷不日往蘇杭採辦宮女,便道是天賜機緣。因此在京中商議,寫了一封假書,二人給了假,星夜趕回蘇州,把假書叫張良卿先送至雪夫人處,慌了他手腳,亂了他主意。然後又叫媒婆來,吩咐了他進去說親,造出一段招駙馬沒對證的事,來哄騙他。誰料雪夫人立定主意,要等雪公回來,二小姐又立志不肯再嫁。媒婆來回復了,心上又氣又惱,又沒法,只得暗暗把二小姐的名字報進府縣,做個大家不得,行個賠了夫人又折兵的計策。這一日,聞知雪小姐已點去,採辦官要上京了復。細細打聽,方曉得是一位小姐,一個小姐已落髮為尼了。心上又好笑又反悔又可惜。沒奈何只得往杭州,到家中看看,再作道理。張良卿與劉有美遂一同回杭州不題。
  且說雪夫人叫家人出去打聽,家人去了一日方回來道:「稟知夫人,採辦官明日就起身了,太老爺的消息,出使後尚未有報,聞說小老爺已告假還鄉,就同蘇州府理刑楊老爺一同出京的,今早府裡人已去接了,也只在早晚就到。」雪夫人道:「若早到一日,這點宮妃一事也就易處,如今已是遲了,幾壞了我二位小姐,空送了一個俠女。」
  正說間,忽報小老爺回來了。雪夫人聽了,心上不勝歡喜,恰如拾著了活寶的一般。不多時,雪蓮馨已進內堂,雪夫人忙來接著,便說道:「我兒你回來了麼?」雪蓮馨答道:「正是孩兒回來了。」隨跪在地下拜了母親四拜。又與如玉小姐、瑞雲小姐相見過。雪蓮馨把如玉小姐仔細一看,記得昔日綠雲烏鬢,今變為道扮仙裝,不勝驚訝。又見二姐姐對著雪蓮馨俱垂首掩淚,心上一發疑惑,暗想道:「卻是為何?」又見母親看了二小姐掩淚,亦為出涕不語。雪蓮馨道:「孩兒為家國多艱,久離膝下,有缺晨昏,望恕孩兒不孝之罪。」雪夫人道:「這也不消說了。」才要開口,不免又掉下淚來。雪蓮馨忙問道:「今日母子重逢,至親聚首,正直歡喜,為何母親面帶憂容,二姐姐也愁眉不展,只是掩淚,卻是何故?」雪夫人只得拭乾了淚眼說道:「自你去後,家中不知受了多少驚惶。去歲聞你爹爹平安,心上稍寬。及到今春,報你與柳姐夫通中了,不勝可喜,感謝天地。哪曉得直到夏間,反無音信,我與你二姐姐又起了無限憂愁。誰料後來傳說你爹爹與柳姐夫出使邊庭,這一驚真是不小。但尚未知真假,直待你爹爹書到,方知此說是真。書中又說朝廷採辦宮妃,二女決宜改嫁的事,這一日叫我母女三人通驚呆了。孩兒,朝廷雖採辦宮妃,柳姐夫雖出使外域,你爹爹為何竟寫起改嫁二字來?」雪蓮馨驚問道:「母親,這是哪裡說起,爹爹並無書來家,為何說起改嫁二字?」雪夫人道:「這家書到虧你一位姐姐識破,知是假的,方才放心。哪曉得日後點宮妃的事漸漸真了。」雪蓮馨道:「點秀女是上意,果是真的。但二位姐姐系是出使大臣的婦女,人也不敢妄報。」雪夫人道:「可恨將名已報去,人已點去了。」雪蓮馨道:「哪有此事?如今二位姐姐現在。」雪夫人道:「若不是這個義俠女,你二姐姐已自不在了。今二位姐姐雖在,你柳姐夫卻已不在,叫你二位小姐雖生之日,猶死之年矣!叫你做娘的憂容何日得開,你二位姐姐的愁眉何日得展?」言至此,不覺又墮下淚來。雪蓮馨道:「母親你且免愁煩,爹爹與柳姐夫榮歸有日。點秀女的事,今孩兒已歸,料然沒事。少開懷抱,以俟歸期。」雪夫人道:「你姐夫出使邊庭,北主已招為駙馬,哪裡還有歸期?你大姐姐已矢志空門,二姐姐幾置身魚腹。縱使掬盡西江,洗不淨愁腸萬斛,叫我如何得開懷抱?」雪蓮馨道:「原來如此。這招贅駙馬之說,卻又從何處說來?」雪夫人道:「也從前日點宮女時節與你姐姐說親的傳來。說他在京師曉得的。」雪蓮馨道:「孩兒離京時曾打探爹爹消息,並不聞有此信。哪有此事!此總是奸人作惡,造捏百端,欲使人墮其詭計耳。」雪夫人道:「據你說來,此事又誰人造出?」雪蓮馨道:「母親可記得那日來說親的是說哪一家?」雪夫人道:「我尚記那日是說姓張姓劉的兩家。」雪蓮馨道:「都分又是張良卿、劉有美二小人造此風波耳。他在京與嚴府到柳姐夫處說親,今聞柳姐夫出使,又乘機構釁。前聞他二人也告假回來,必定是他兩個。奸人心曲,真似羊腸。幸二位姐姐貞心,始終如一,佇看玉鏡重圓,會見鸞釵復合。」雪夫人被兒子一篇安慰,一番分剖,方回嗔作喜道:「若得如此,慎毋忘義女朝霞。」雪蓮馨道:「朝霞又為什來?」雪夫人道:「朝霞已代吾女點進宮去了。」遂將點秀女朝霞身代之事細細與雪蓮馨說了。雪蓮馨歎道:「不謂女流有此俠骨,是紅裙中紀信矣。聞楊年兄與採辦的內使在京曾有一面,想尚未起身,明日待孩兒同楊年兄去拜他。可把朝霞認為親妹,他自然另眼相看,不敢待慢。且等爹爹與姐夫還朝,好動一疏,救他出宮就是。聖明聞此義俠之女,天恩自肯釋放。母親與二位姐姐如今俱免憂愁。」雪夫人道:「如此甚好。明日你可就同楊年兄往拜,想採辦官即日進京矣。」雪蓮馨道:「孩兒曉得。」母子二人說罷,如玉小姐與瑞雲小姐聽說柳友梅無事,亦放心歸房不題。
  次早,雪蓮馨便同楊連城拜過採辦內使,就將朝霞認為親妹。內使道:「既系令妹,就是奉使北庭雪公的令愛了。大臣之女,何人便爾輕報!但今已造名入冊,系是上用的了。俟明日面聖奏明釋放罷。」雪蓮馨道:「得如此足感內使大人恩造。」說罷,二人告辭出來。楊連城便打點上任。雪蓮馨亦自歸家。採辦內使是日便起身進京。
  卻說蘇州點秀女,杭州的採辦官也就到了,人心惶惑,盛行婚娶,也像蘇州一般。李春花母女二人,在家急得手足無措,李半仙又出門進京去了,無計可施。然終是小戶人家,倒好躲避。母女二人商量,倒往鄉間母舅處,暫避過了罷,便連夜叫只小舟,鎖著門避去。直待打聽採辦官進京了,方才回家,因此無事。正是:

  朝廷行一事,百姓便驚心。
  不是貞心女,花枝幾被侵。

  畢竟柳友梅如何歸來,與梅、雪二小姐又如何作合,且聽下回分解。

  ------------------

  第十八回 柳友梅衣錦還鄉

  詩曰:

  富貴還鄉今古榮,錦衣花馬坐春風。
  玉樓此日逢雙美,金榜當年冠眾雄。
  傾國佳人來月殿,千秋才子下蟾宮。
  男兒到此方為美,留得風流佳話中。

  卻說柳友梅與雪公出使北庭,流光易過,日月如梭,不覺已近一年。早又臘盡春回,梅花吐玉,楊柳拖金之日了。雪蓮馨告假在家,時常打聽北庭的消息,要聽得雪公與柳友梅去後的下落,卻並無處可通音問,心上好生憂悶。但有雁字尺遙,欲寄魚書水遠。又恐惹起母親與二姐姐的憂慮,只好掛在心頭,不敢放在眉頭。
  一日,正值園梅盛開,白花如雪,融成一片冰心,香氣迷空,佔盡二江春色。又見淡黃楊柳,好鳥初鳴,嫩綠池塘,晴光乍轉,早又是初春天氣。雪蓮馨吩咐家人,備酒在後園望花亭,請老夫人與兩位小姐一同賞花。不一時酒已齊備。雪夫人隨同著如玉小姐、瑞雲小姐來到後園看梅。果然梅花放玉,嫩柳搖金,暗香隨大裡之風,春色奪千花之秀,說不盡許多景致。雪蓮馨接了母親、姐姐一徑到望花亭來。雪夫人上坐了,如玉小姐與瑞雲小姐從旁,雪蓮馨就在瑞雲姐姐肩下坐了。四人坐罷,丫環們斟上酒來。雪夫人道:「今日我母子四人在此對花賞玩,不知你爹爹與姐夫馳驅塞外,跋涉風沙,何時能勾衣錦還鄉,聚首庭闈耳。」雪蓮馨道:「母親、姐姐且寬懷飲一杯。昨日,孩兒曾往報房打聽,說北人河朔一事,和議已成,爹爹與姐夫榮歸有日。」雪夫人喜道:「得如此,感謝天地。」雪蓮馨便對二小姐道:「愚弟久困文墨,並無好句,二姐姐素精音律,多有佳吟。今日乘此良辰,名花在目,或詩或賦,敢求賜教一篇。」「愚姐自父親去後,心中如醉,哪裡還有興詠詩?即使吟來,也是淒風苦雨,徒益人愁。今日花下題詩,固是文人韻事,然情之戒矣,心似搖旌,正是無可奈何,空叫好花落去。」因指瑞雲小姐道:「除非賢妹,詩情勝似愚姐。」瑞雲小姐道:「三春花柳,共嗟薄命之詞;五里風煙,同詠斷腸之句。每懷靡及,無日不思,恐當此愁悶無聊時,何得言小妹詩情勝似姐姐?」雪蓮馨道:「士悲秋色,雅女懷春,人孰無情,誰能堪此。但今日梅花在目,料可相尋,柳色方新,不妨試問。二姐姐何必太謙!」如玉小姐道:「只愁無句尋梅,空懷如渴。」瑞雲小姐道:「卻又倩誰問柳,以遂幽情。」雪夫人道:「但今日對此梅花,不可一無佳詠,易聯吟一首,以記情況何如?」二小姐道:「既承慈命,當勉續貂。」隨叫丫環取過文房四寶,即於花下聯吟一首。雪夫人隨展花箋,提筆寫上:

  自將心事與梅花,

  寫畢遞與如玉小姐,如玉小姐接來一看,隨舉筆題下:

  無語憑花袛自差。

  題罷,傳與瑞雲小姐,瑞雲小姐接來看了,也就提筆寫上:

  幾欲向花通一語,

  寫完,就遞與雪蓮馨,雪蓮馨一看,說道:「好詩,好詩!字字有意,句句含情。」便提起筆來,續成末句,寫道:

  不知花意落誰家。

  母子四人,這一個構思白雪,那一個煉句陽春,滿席上墨花亂墜,筆態橫飛。
  正在對花吟詠之際,只見丫環從外邊傳進一本報來。雪蓮馨道:「這兩日沒有報送,我正要看來。」揭開一看,只見一本敘功事:「原任杭州知府,今加兵部侍郎雪霽同新科探花、今入翰林學士柳素心,奉使邊庭,講議和好,不辱君命,還朝有功,著實授原職。又雪霽告病懇切,准著馳驛還鄉,調理痊可,不時召用。又翰林院梅素心告假省親,准告,俟經筵舉行,進京召用。」又一本敘功事:「總兵竹鳳阿,鎮守有功,加升江南提督。」又一本封贈事:「故福建兵備梅顥,忠勤為國,加封太子太保,欽賜御祭一筵。」又一本釋放宮女事:「掖庭女寵,請如唐太宗天寶年間,悉行釋放。俱奉聖旨是。」雪蓮馨看畢,便細細與夫人、小姐說知,舉家歡喜。一霎時,把這些舊恨新愁盡盡為春風和氣了。正是:

  否極泰方至,離多合始來。
  天機原自爾,人事豈能違。

  卻說雪公與柳友梅出使邊庭,因議河朔一事,和議不能就成,往來返復,直到一年方得議成。翁婿二人,還朝面君,就急急告假還鄉。聖旨依奏,奉旨馳驛還鄉。雪公實受了兵部侍郎的職;柳友梅寔受了翰林院學士的職。一路上百官迎送,人夫轎馬,冠蓋僕從,好不興頭。不一月餘,便到了蘇州。雪蓮馨接了,備酒接風。柳友梅因又在雪公處盤桓了數日,方回山陰省親。
  楊夫人見兒子歸來,不勝歡喜。柳友梅見過母親,便把到京登第及出使邊庭的事,細細說與母親得知。楊氏夫人道:「我只道你在京聽選,原來吾兒已成此段功名,可無愧你父親的家聲,並你母守節的志氣矣。但抱琴歸來,為何並不提起?」柳友梅道:「是孩兒恐驚壞了母親,吩咐他如此說的。」楊氏夫人道:「原來如此。但你今日已金榜名標,正該洞房花燭,早結梅、雪姻緣,成就百年鸞鳳。」柳友梅道:「孩兒心上也只有這一段姻緣未完耳。只是前日是竹鳳阿為媒,他今已升了江南提督,正好為我作媒。但尚未到任。還要待他幾日。」楊氏夫人道:「這也不妨,待他幾日。但自你出門後,又有一李半仙到我家來,他說曾受你大恩,你又曾許娶他的女兒,可有此事麼?他已到京訪你,我因你久無音信,也就托他訪個消息,你曾遇見他麼?」柳友梅道:「李半仙不曾遇見,這姻事同是有的。」便將昔日還金贖身之事,一一說了一遍。楊氏夫人道:「既如此,你也該踐卻前盟。」柳友梅道:「正是,我也要去訪他。」
  才說罷,只見長班進來道:「稟老爺,外面有一相士求見。」柳友梅道:「請他進來。」柳友梅出來迎接,卻原來就是李半仙,二人一見如故。李半仙道:「老大人德行如山,今果風雲萬里,學生荷蒙大恩未報萬一,易勝惶恐。」柳友梅道:「辱承厚誼,千里相尋,才與家慈談及。今幸遙臨,曷勝忻幸。」李半仙便把雪夫人昔日寄的家書遞還柳友梅,道:「這是令岳雪老爺的家書。前日到京,不曾面致,今仍送還老大人。」柳友梅收好,便道:「既如此,姑蘇家岳處,必曾相認過?」李半仙道:「到過幾次。」柳友梅道:「正好與學生作媒,明日行聘,就煩尊駕走遭。」李半仙道:「當得效勞。」柳友梅道:「令愛姻事,俟梅雪二處行聘後,便好相求。」李半仙道:「小女蓬蓽陋姿,改日當送到府中,永執箕帚耳。」二人說罷,柳友梅就留李半仙住下,當晚不題。
  到次日,劉有美與張良卿在家聞知柳友梅做了翰林學士,衣錦還鄉,好不榮耀。老著臉只得也來拜望,把昔日奉承嚴府的面孔,撮轉來又奉承柳友梅了。柳友梅是個大量的,倒把從前醜態一概相忘,原以舊交優待。答拜後,就叫家人發兩個名帖,一個去請張良卿相公,一個去請劉有美相公。就叫李半仙擇了一個行聘吉日,治酒。就央李半仙做主媒,請劉有美與梅小姐為媒,張良卿與雪小姐為媒,備了兩副盛禮,一時同送到蘇州雪公家來。雪公受了,治酒管待眾人,彼此歡喜無盡。但雪公這日,只不發回聘的禮,眾人道:「卻是為何?」李半仙便問道:「老大人回聘的禮,可乘吉日發去,為何只是不發?」雪公道:「有個緣故,老夫有一義女,名喚朝霞,老夫出使時節,為朝廷點宮妃一事,親代小女點進宮中,老夫感其義俠,不忍忘本,意欲與柳賢婿同上一疏,救他出宮,三女同歸,庶幾恩盡義至。今聞皇上洪恩,釋放宮女,前已著人到京領歸。俟其歸來,祈賢婿可再用一副聘禮,送到老夫處,老夫便將三副回聘的禮,一起發回,乞將此意轉致柳賢婿。」李半仙道:「足見老大人仁盡義全,令人欽仰。」張、劉二生聽了,方曉得前日點進宮的也還不是雪小姐,自悔從前之失。李半仙與眾人隨別了雪公回去回復了柳友梅。柳友梅道:「原來又有這一段緣由。」隨即另擇一日,仍備一副盛禮;送到雪公家來。恰好朝霞已從京中領回。雪公受了,隨發了回聘的禮,又治酒款待了眾人回去。
  柳友梅過了幾日,又擇了一個大吉之期,要行親迎之禮。柳友梅是年已二十多歲,一個簇新探花、欽授翰林學士,人物風流,才貌出眾,人人羨慕。到姑蘇來娶親,柳友梅備著三隻大船,三頂花轎,御賜紅燈夾道,宮花、鼓樂滿湖。舟至閭門,柳友梅騎著高頭駿馬,烏紗帽、皂朝靴、大紅員領。翰林院執事兩邊排列。柳友梅親自到桃花塢中親迎,一路上火炮喧天,好不興頭熱鬧。梅、雪二小姐與朝霞金裝玉裹,打扮得如天仙帝妃一般,拜辭了雪公、夫人,灑淚上轎。雪公排了兵部侍郎的執事,雪蓮馨也排了翰林院的執事,俱穿了吉服送親。楊連城聞知,也排著推官執事來送親。恰好柳友梅成親這日,竹鳳阿升了江南提督,已到了任,這一日,穿了大紅吉服,黃羅傘,蓋了耀日盔,排了提督府的執事,也來送親。李半仙與張良卿、劉有美三人都是吉服,駿馬簪花掛紅,兩頭贊禮,直到胥門下船歸去。好不榮耀。嗯,
  到了山陰,山陰知縣也來迎接,一路上了轎,到了柳探花府門首,下轎擁入中堂。柳友梅居中,三位新人左右分立,參拜天地家廟,禮畢,迎入洞房。外面倒是李半仙陪著眾人飲酒。房裡是四席酒,柳友梅與二小姐、朝霞同飲,花燭之下,柳友梅偷眼將二小姐一看,真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宛然湖上相逢的美人。又將朝霞一看,分明就是那日揭簾時的侍女,滿心快暢。此時侍妾林立,不便交言,將無限歡喜通忍在肚中。只等眾人散去,然後同歸洞房。
  原來柳友梅後邊新造的廳樓四間,左右相對,左邊是梅小姐,右邊是雪小姐,左邊下面一間就做了朝霞的房,右邊下面一間後日便好做春花的房。柳友梅與二小姐、朝霞同在洞房,訴說從前相慕之心,並湖上相逢、舟中題句及詠尋梅問柳一詩的事。尚疑似合歡亭,夢裡巫山;棲雲庵,夜來神女。這一夜親身雲雨之樂,比昔日夢中梅雪之緣,更自不同。真是少年才子佳人,你貪我愛,好不受用。正是:

  瀟灑佳人,風流才子,天然吩咐成雙。蘭堂綺席,燭影耀輝煌。看紅羅繡帳,寶妝篆、金鴨焚香。分明是,芙蓉浪裡,對對浴鴛鴦。歡娛當此際,山盟海誓,地久天長。願五男二女、七子成行。男作公卿宰相,女須嫁,君宰侯王。從茲去,榮華富貴,福祿壽無疆。
                   右調《滿庭芳》

  到了次日,柳友梅隨請眾人飲宴了兩日。第三日晚又備酒在後堂,請老夫人見過禮。排下五桌酒,柳老夫人上坐了一桌,柳友梅、如玉小姐、瑞雲小姐與朝霞各人依次各坐了一桌。二小姐取出向日柳友梅所詠的《春閨》、《春郊》四詩,及《尋梅》、《問柳》二首,同看了一遍。柳友梅也取出昔日二小姐和成的《尋梅》、《問柳》二詩,也同看了一遍。大家展玩一番,母子姑媳同飲閤家歡,方備各歸房。從此至相敬愛,百分和美。柳友梅因念李春花昔日之盟,隨與二小姐說明,也到李半仙家娶來,做了第四位夫人。
  過了幾時,柳友梅隨同四位夫人上了祖墓,拜過了父親柳繼毅的墳,又到棲雲庵把銀一千兩送與靜如和尚,酬他昔日之情。靜如就與柳友梅建造了一座關帝閣,了完舊願。不隔幾時,朝庭舉經筵,欽召柳友梅進京。友梅就同二小姐到雪公家歸寧了。然後同著梅如玉小姐順便往金陵拜了岳父梅道宏的墓。恰好正值御祭,柳友梅又與梅公重建造了墳墓,料理了些家事,然後進京。住不上一二月,因記掛四位夫人,就討差回來。柳友梅只願與四位夫人吟詩做文,不願做官。後一科就分房,後一科南京主試,收了許多門生。後直到詹事府正詹。因他無意做官,因此不曾拜相。雪公後日也不願做官,遂掛冠林下。因慕山陰禹穴的勝景,也就移居到柳友梅處來。雪蓮馨又與楊連城的妹子結為婚姻,親上加親,一發契誼。後來梅小姐生了兩個兒子,雪小姐生了一個兒子,朝霞也生了一兒一女①,李春花也生了一女一子,真是五男二女。因梅公無嗣,柳友梅即將如玉小姐次子承繼梅公之後,又與竹鳳阿結為姻眷。後五子俱登科第,夫婦五人受享人間三四十年風流之福,豈非千古佳話!

  【校勘】

  ①原本「女」下缺七十七字,今據大連圖書館藏本補。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5-2-6 14:57 編輯 ]
2015-1-26 11:55#3
查看資料  發短消息   引用回覆  向版主反映這個帖子 回覆 頂部
 
哦普1
中級會員
Rank: 2



UID 111374
精華 0
積分 10
帖子 90
閱讀權限 10
註冊 2011-11-12
狀態 離線
我的发不上来,人的就能发,大兄指点一下吧
2015-1-27 22:53#4
查看資料  發短消息   引用回覆  向版主反映這個帖子 回覆 頂部
   

查看積分策略說明快速回覆主題
標題:   (可選)
選項:
禁用 URL 識別
禁用 Smilies
禁用 Discuz! 代碼
使用個人簽名
接收新回覆郵件通知

           [完成後可按 Ctrl+Enter 發佈]

  可打印版本 | 推薦給朋友 | 訂閱主題 | 收藏主題  


 


本论坛支付平台由支付宝提供
携手打造安全诚信的交易社区   Powered by Discuz! 4.1.0 Licensed  © 2001-2006 Comsenz Inc.
Processed in 0.044665 second(s), 14 queries

所有時間為 GMT+8, 現在時間是 2022-2-19 00: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