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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花艷想 (古典禁書) 作者:樵雲山人 校點:沈可英
(古典禁書)【飛花艷想】
作者:樵雲山人 校點:沈可英
校點說明
序
第01回 眾英才花下談心
第02回 柳秀士舟中題句
第03回 兩閨秀湖上遇才郎
第04回 梅兵憲難途托嬌女
第05回 棲雲庵步月訪佳人
第06回 合歡亭入夢逢巫女
第07回 假張良暗計圖連理
第08回 慧文君識眼辨真對
第09回 重結鴛鴦雙得意
第10回 拆開梅雪兩分離
第11回 古寺還金逢妙麗
第12回 西湖玩月續春遊
第13回 連及第馳名翰院
第14回 為辭婚鍾禍邊庭
第15回 擲金錢喜卜歸期
第16回 點宮秀暗添離恨
第17回 雪蓮馨辭朝省母
第18回 柳友梅衣錦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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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點說明:
《飛花艷想》十八回,題「樵雲山人編」。一般認為,樵雲山人即劉璋。
作者劉璋,山西太原人,字於堂,號介符,別號煙霞散人、樵雲山人,約生於清康熙六年(1667),康熙三十五年(1696)舉人,雍正元年(1723)任深澤縣令,在任四年,後被解職。同治《深澤縣志·名宦傳》有傳。所著小說,最早行世的是《斬鬼傳》,另尚有《鳳凰池》、《巧聯珠》等。
《飛花艷想》一書存世早期刊本有二種,均未署刊刻書坊名。一本無序,藏上海圖書館,一本有「己酉菊月未望樵雲山人書於芍葯溪」的序,藏大連圖書館。又有舊刊本,書名改題《夢花想》;道光年間刊本又改題為《鴛鴦影》。
本書校點,以無序本為底本,參校有序本。並將樵雲山人之序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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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自有文字以來,著書不一。四書五經,文之正絡也。稗官野史,文之支流也。四書五經,如人間家常茶飯,可用,不可缺;稗官野史,如世上山海珍羞,爽口,亦不可少。如必謂四書五經方可讀,而稗官野史不足閱,是優可用家常茶飯,而爽口無珍羞矣。不知四書五經不外飲食男女之事,而稗官野史不無忠孝節義之談。
能通乎此,則拈花可以生〔冰〕之清、雪之潔、柳之秀、雅蓮之馨香,可謂無花不飛矣。湖上之逢,舟中之句,嘯雪亭尋梅問柳,探花郎跨鳳乘龍,可謂無想不艷矣。以至梅、雪二公忠勤王事,竹、楊二子慷慨多情,張、劉二生之詭計陰謀,春花、朝霞二女之慧心俠骨,則歎不必謂四書五經方可讀也。發想可以見奇,不必謂稗官野史不足閱也。但華必欲飛,不飛不足奪目;想必欲艷,不艷不足嫌情,必也。無花不飛,無想不艷,亦無花不艷,無想不飛,方足以開人心花,益人心想,以為文士案頭之一助。
今傳中所載為梅,何花不艷,何想不飛?或閱蓀傳者,如逮名花,同列艷媚,雖桃穠李白,而清香勝之。為生奇想,天際飛來,雖水窮山盡,而幻景出之,如逢才子佳人,歎有相對。雖才為司馬,慧似文君,而風流喜雅卻又過之。此《飛花艷想》之所由作也。雖然花飛矣,想艷矣,亦花艷矣,想飛矣,偏於忠孝節義之淡,而心及飲食男女之事,是何愛拾日用山海珍羞,而廢家常茶飯也,是何愛拾只閱稗官野史,而廢四書五經也。其可乎!若蓀傳者,權必胸經,邪必悔正。華飛而氣自存,想艷而文自正。令人讀之猶見河洲窈窕之遺風。則是書一出,謂之閱稗官野史也可,即謂之讀四書五經也亦可。
歲在己酉菊月未望,樵雲山人書於芍葯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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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眾英才花下談心
詩曰:
雲山到處可舒襟,風月閒情試共尋。
世界□場觀莫淺,古今儡傀看須深。
春秋滿腹非無意,笑罵皆文各有心。
不是千年明眼士,當時芳臭孰知音。
話說嘉靖年間,浙江紹興府山陰縣,有一秀才姓柳,名素心,表字友梅,原是唐朝柳宗元之後,父親柳繼毅,官至京兆尹,不幸在十三歲上邊,就亡過了;母親楊氏,賢能有志,就苦心守節,立志教柳友梅讀書,日夜不輟,真個是:
三更燈火五更(又鳥),雪案螢窗志足奇。
自古書香傳奕葉,果然庭訓振家儀。
自幼的時節,日間母親做些女工,友梅便隨母侍讀,夜間燃燈,楊氏就課子讀書,那咿我之聲,往往與牙尺剪刀聲相間。楊氏訓子之嚴,無異孟母斷機;友梅讀書之勤,亦不啻歐陽畫荻。友梅生得一表人材,美如冠玉,又且穎悟過人,做的文章,便篇篇錦繡,字字珠璣,十五歲上,就領了錢塘縣學批首。雖然他父親已故,門庭冷落,那友梅生性豪爽,貧乏二字,全不在他心上,平日只以讀書做文為事,或遇看花賞月,臨水登山,卻也做些詩詞自娛。同輩朋友,卻又嘖嘖稱羨他的才華。生平因慕李太白的風流才品,又取個別字月仙,取謫仙愛月之意。隱居山陰縣中,那山陰山所在,真個千巒竟秀,萬壑爭流,無窮好景,應接不暇。友梅的住居卻彎彎抱著一帶流水,遠著數點青山,門栽幾樹垂楊,宛似當年陶令宅;徑植百竿翠竹,依然昔日辟疆園。月到梅花,吟不盡林逋佳句;杯浮綠葉,飲不盡李白瓊漿。曾有一詩單贊柳友梅的人才,詩云:
美如冠玉潤如珠,倚馬文章七步詩。
錦繡心腸能脺面,山川秀麗見丰姿。
陳思妙句應無敵,衛玠儀容差合宜。
一段風流誰得解,能挑卓女醉西施。
又有一詩單贊柳友梅的住居:
門淹垂楊綠樹東,小橋曲徑漫相通。
青山點點參雲表,流水淙棕落澗中。
地產才郎知毓秀,花無俗氣自吟風。
當年欲訪幽人跡,卻與西施舊宇逢。
原來柳友梅的住居,就在當初范蠡訪西施的所在,那浣紗遺(足亦),至今尚存。柳友梅性又愛梅,他母親生他這日,夢見梅花滿樹,落滿懷中,因此父親自小喚他是友梅。後園中,栽著無數梅花,乃是他父親的手栽。柳友梅生性愛梅,凡遇梅花開放時節,或把酒對花自斟自詠,或攜朋摯友迭唱迭和,興致最高。臥房常時供一枝梅花,古秀曲折,令人描畫不就;無梅時節,更掛一幅梅花的單條,墨花飛舞,生氣飄動,常自題其上云:
吟成白雪心如素,曼到梅花香也清。
昔日浣紗今日恨,玉人如許願相親。
因這一首詩,有分教:陽春白雪,詩中聯羅綺之緣;柳艷梅香,花下結鴛鴦之帶。
一日,正值初春,梅花競盛,開滿園林,也有兩葉的,也有單瓣的,也有綠萼,也有玉疊,或紅、或白、或老、或嫩,疏影橫斜,暗香浮動,引起那林和靖的風流,鼓舞得孟浩然的興致。昔賢高李迪有詩詠那梅花之妙:
瓊姿只合在瑤台,誰向江南處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瀟瀟竹,春掩殘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無好詠,東風愁寂幾回開。
其二:
斷魂只有月明知,無限春愁在一枝。
不共人言惟獨笑,忽疑君到正相思。
花殘別院燒燈夜,妝罷深宮覽鏡時。
舊夢已隨流水遠,山窗聊復伴題詩。
柳友梅是日正在那裡把酒賞玩,對花吟詠,忽見小童抱琴走進來道:「外邊竹相公、楊相公來訪。」原來竹、楊二生就是友梅同筆硯的朋友。竹生名干霄,表字鳳阿,乃是兵部竹淇泉的嫡侄,與柳友梅又是年家,為人少年老成,最重義氣,且文武兼長。楊生名懷璧,字連城,乃是柳友梅母親的內侄,做人雅有情誼。三人交往甚厚,平日間不是你尋我,便是我訪你。柳友梅聽見說二人來訪,忙出來迎接。三人因平日往來慣了,全無一點客套,一見了,柳友梅便笑說道:「兩日梅花開得十分爛漫,二兄為何不來一賞?」竹鳳阿道:「前兩日因家叔父覆命進京,匆忙數日,不得工夫,昨日要來,不期剛剛出門,撞見老劉厭物拿一篇壽文,立等要致與嚴相公夫人上壽,他說『頃間去柳兄處尋不見,只得來央及兄』,又誤了一日工夫。今早見風日晴和,弟恐錯過花期,所以約了楊兄,不速而至。」楊生道:「小弟連日也為些俗冗羈絆,未免辜負芳辰。」柳友梅道:「我說老劉昨日來尋,必有緣故,原來又要奉承權貴耳。」三人說著話,待過茶,遂邀進後園看梅。果然清香撲鼻,素色精神,引起人無限興致,真不減玉樹風前,何異瑤台月下!柳友梅即於花下展開一幅花箋,吟詩一首,詩云:
素姿雅秀奪春開,壓倒群花獨佔魁。
影入月中矜玉色,香濃雪裡動詩才。
淡籠煙水疑圖畫,點綴瓊瑤勝剪裁。
無限深情誰得解?相思不盡題相陪。
竹、楊二生接詩吟玩,俱誇獎道:「有此好花,不可無此佳句。更值芳辰對景,知己談心,今日可謂二美具,四難並矣!」柳友梅道:「拙詠欠工,還求和韻。」竹、楊二生齊應道:「這個自然。」竹鳳阿隨即吟成一首,和著柳友梅的韻,題於錦箋上云:
氣稟先天得早開,名傳南國播花魁。
難凋三友冰霜操,易賦千言珠玉才。
香冷暗侵高士臥,影疏振約美人裁。
年來有子堪調鼎,燮理陰陽可重陪。
柳友梅道:「鳳阿兄詩句,聲口超卓,絕無寒士氣,鼎鼐才也!」楊連城看了,也讚道:「詩情雄壯,大有盛唐音韻,非中晚可及!」隨即自己也展開一幅詩箋,花前題就,呈與柳、楊二生。柳友梅接來一看,上寫云:
欲識天心待雨開,流芳已佔百花魁。
一枝初試陽亨象,數點中宣造化才。
遜雪難為郢客和,鬥艷疑屬壽陽裁。
不須攀折相尋問,半領春風得意陪。
柳友梅看罷讚道:「楊兄佳句,當為翰苑仙才!」竹鳳阿道:「但觀末後一聯,分明是春風得意,看花長安之意了。」三人互相題詠,賞玩了一回。
柳友梅就叫抱琴排上酒餚,即於花下對酌。飲了數杯,竹鳳阿道:「此花秀而不艷,美而不妖,眾花俱萎,此獨凌寒自開,萬木未榮,此獨爭春先放,雖然骨瘦姿清,而一種瀟灑出塵之致,自非凡花可及,使人愛而敬之。就如二兄與小弟交,淡而自濃,久而加敬。終不似老劉這班俗子,伺候侯門,趨迎府縣,未免為花所笑。」友梅道:「雖如此說,只怕他又笑你我不為功名,終日飲酒賦詩,與草木為伍。」楊連城道:「他們笑我,殊覺有理,我們笑他,便笑差了。」竹鳳阿道:「如何笑差?」楊連城道:「你我做秀才的,無不博個脫白掛綠,若弟輩功不成、名不就,又不會鑽刺,又不去幹謁,終日以詩酒陶情,哪能個平地一聲雷,便扶搖萬里去乎?」柳友梅道:「富貴從來有命,讀書豈為功名!昔曾文正公已做狀元,人道他一生吃著不盡,他尚云『我志不在溫飽』。據小弟看來,功名還是易事,尚有難於功名者耳。」竹鳳阿道:「柳兄妙才,功名自易,他日雲程,自在玉堂金馬之內。楊兄苦志螢窗,埋頭雪案,其功名亦自不小,瀛洲奪錦,雁塔題名,應有日也。若弟賦性愚魯,意不在書,志欲學劍,當效班孟堅投筆,覓個封侯萬里,方遂生平,尚未知遇合何如?今友梅兄又說有難似功名的,更是何謂?」柳友梅含笑道:「此心曲事,難於顯言。」竹鳳阿道:「知己談心,不妨傾腸倒肚,何必拘擬,就是小弟大言,也是酒後狂愚,不覺自陳肺腑,吾兄何必如此隱藏?」楊連城也道:「既系心交,不妨直道。」三人一邊說,一邊飲酒,柳生至此已飲了數杯,不覺乘著酒興笑說道:「小弟想人有五倫,弟不幸先父先亡,又無兄弟,五倫中已失了二倫,君臣朋友間,遇合有時,若不娶一個絕色佳人為婦,則是我柳友梅空為人在世一場!枉讀了許多詩書,埋沒了一腔情思,便死也不甘心。只是美玉藏輝,明珠含媚,天下雖有絕色佳人;柳友梅哪能個一時便遇?所以小弟說尚有難於功名耳。」楊竹二生齊道:「如兄之才,怕沒有佳偶相諧麼?只要功名到手耳。」柳友梅道:「兄等不要把功名看重,佳人反看輕了!古今凡博金紫者,無不是富貴,而絕色佳人,能有幾個?有才無貌,不可謂之佳人,有貌無才,不可謂之佳人,即或有貌有才,而於吾柳友梅無脈脈相契之情,亦算不得吾柳友梅之佳人。」竹鳳阿道:「聽兄說來,古詩云『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良有以也。」楊連城道:「昔相如見賞於文君,李靖受知於紅拂,佳人才子,一世風流動成千古美談,事固有之。」柳友梅道:「小弟志願,還不止此。文君雖慧,已非處子,紅拂雖賢,終為婢妾,況琴心挑逗,月夜私奔之事,終屬不經,若小弟決不為此。」楊、竹二生道:「如此說來,怪不得兄說難於功名矣。」
三人談笑飲酒,正說得情投意洽,忽見抱琴進來道:「外面劉相公來訪。」三人聽見,各不歡喜。柳友梅便道:「蠢才,曉得我與竹相公、楊相公飲酒,就該回不在家了。」抱琴道:「我也回他,劉相公道:『我方到竹相公處問,說在柳相公園中看梅,故此特來。』又望見內園花色。自要進來看花,因此回不得了。」柳友梅尚沉吟不動,只聽見劉有美已在前廳叫道:「友梅兄,鳳阿兄,好作樂!」柳友梅只得出來迎接。
原來這劉有美名斐然,也是個掛名秀才,勉強做幾句丑時文,卻一味抄襲舊文,鑽刺當道,為人又且言語粗鄙,外好濫交,中藏險惡,又因新斷了弦,終日在外邊尋些露柳牆花,品行一發不端了。為此三人都憎厭他。這一日走進來,望見柳友梅便叫道:「柳兄好人,一般通是朋友,怎麼就分厚薄?你既有好花在家,邀老竹、老楊來賞,怎麼就不呼喚小弟一聲?難道小弟就不是同學的朋友?」柳友梅道:「本該邀兄,只恐兄貴人多忙,無暇幹此寂寞事耳。就是楊、竹二兄,也非小弟邀來,不過是偶然小集。兄若不棄嫌,請同到小園一樂何如?」劉有美聽了,一徑就同到後園。竹鳳阿與楊連城看見,只得起身相迎,因說道:「今日劉兄為何有此清興?」劉有美與楊連城作揖道:「你一發不是人,這樣快活所在為何瞞著我,獨自來受用?不通!不通!」又與竹鳳阿作揖致謝道:「昨賴大才潤色,可謂點鐵成金,今早送與本縣趙老師看了,便十分歡喜,大加稱讚,若送到嚴相公府中看了,不知還有多少褒獎哩。今小弟增光,倘後有什麼余榮,皆吾兄神力矣!」竹鳳阿道:「趙縣尊歡喜,乃感兄高情厚禮,未必便為這幾句文章。」劉有美道:「常言說『秀才人情半張紙』,小弟寒儒,賀相國之壽,只有這壽文足矣,倒沒有什麼厚禮。」楊連城道:「小弟瞞兄看花,便怪小弟,像吾兄登縣尊之堂,拜相國夫人之壽,拋撇小弟,就不說了?」說罷,眾人都笑起來。原來那位夫人,就是趙文華拜他做乾娘的,因往天竺進香,趙文華就接他到縣,恰好正值他的生辰,趙文華與他做起壽來,便哄動了合縣的士夫。劉有美是個極勢利的,況又拜在趙文華門下,因此做這篇壽丈,兼備些禮物去上壽。只有柳友梅與竹鳳阿、楊連城三人,一般有傲氣的,不去上壽。那山陰縣的矜神,哪一個不去的?這一日在席間提起,劉有美道:「今日與趙老師令堂上壽,雖是小弟背兄,也是情禮上卻不過。還有一事,特來請三兄商議,若是三兄肯助一臂之力,保管有些好處。」柳友梅道:「有何好處見諭?」劉有美道:「嚴相國有一內親的令愛,年已及笄,曾與會稽縣朱世良割襟,近日朱家家事消乏,嚴相國的內親要趙老師作主,替他另配一個女婿。縣中人聞知,紛紛揚揚,說嚴府倚仗勢力,謀賴婚姻,人都不服。我想這些人卻癡,干你什事?會稽縣學中,第一是老方出頭,要替他女婿告狀。趙老師聽得些風聲,又不好發覺。今日與小弟師弟至情,偶然談及,小弟想同學的朋友,通好說話,只有老方有些假道學,又尚氣,為人敢作敢為,再不思前算後,與小弟再說不來。我曉得他與三兄極相契厚,三兄若出一言阻當了老方,其婿徽商,不諳這裡的事,只合罷休。不惟趙老師深感,就是嚴府裡曉得了,那婚事也有些意思,包你宗師下來,嚴相公自然薦舉,今年科舉穩穩的了。這是上門生意,極討好且不費力。」竹鳳阿聽了,心下便有幾分不快,因正色道:「若論他倚仗嚴府勢力,賴人婚姻,就是老方不出頭,小弟與兄,也該持一公論,事關風化,如何劉兄反要與他周旋?未免太勢利了!」劉有美見竹鳳阿辭色不順,遂默默不語。柳友梅道:「小弟只道劉兄今日特來看花,原來又為著嚴府的公事。這等便怪不得小弟不來邀兄賞梅了。」楊連城也笑道:「良辰美景,只宜飲酒賦詩,若是花下談俗事,頗覺不雅,劉兄該罰一世巨觴,以謝唐突花神之罪。」劉有美被竹鳳阿搶白幾句,已覺抱慚,又見楊、柳二生帶笑譏刺,他甚沒意思,只得勉強道:「小弟與竹兄偶然談及,如何便有罰酒?」柳友梅道:「這個一定要罰。」叫抱琴斟上一大杯,送與劉相公。劉有美拿著酒,說道:「小弟便受罰,倘後有談及俗事者,小弟也不饒他!」竹鳳阿道:「這個自然,不消說!」劉有美吃干酒,看見席間筆墨淋漓,便笑道:「看來三兄在此有興做詩,何不見教?」柳友梅道:「弟輩詩已做完,只求劉兄也做一首!」楊、竹二生也道:「劉兄有興,也和友梅兄原韻,以見一時之勝!」劉有美道:「兄等又來奈何小弟了!小弟於這七言八句,實實來不得。」柳友梅道:「吾兄長篇壽文,稱功頌德,與相國夫人上壽,偏來得,為何這七言八句不過數十字,就來不得?想道知此梅花沒有薦舉麼?」劉有美便嚷道:「柳兄該罰十杯!小弟談俗事,便罰酒,像者兄這等,難道就罷了?」隨即斟了一大杯,遞與柳友梅。楊連城道:「若論說壽文,也還算不得俗事。」竹鳳阿道:「壽文雖是壽文,卻與俗事相關,若不關俗事,劉兄連壽文也不做了。友梅兄該罰!該罰!」柳友梅笑了笑,把酒一飲而乾。
四人正在那裡飲酒賞玩,抱琴走到,呈上一個封筒,上面用一個圖書。柳友梅道:「是哪裡傳來的?」抱琴道:「是錢塘學的齋人傳來,說是杭州府雪太爺的詩題,發到學裡,為此特之傳來,三日內就要繳去哩!」柳友梅就拆開一看,原來是兩幅錦箋,上寫兩個詩題,一個是《春閨》,一個是《春郊》,首尾限韻,首韻是個雨、絲、風、片、煙、波、畫、船八字,尾是溪、西、(又鳥)、齊、啼五字。竹鳳阿道:「原來就是敝年伯出的,這詩題出得有些意思。友梅兄,你道他為著什來?」柳友梅道:「這無非要徵取詩篇,觀賞人文的意思耳。」竹鳳阿道:「雖則如此,據我想來,另有深意。恐出此題,還不是敝年伯自出的。」劉有美笑道:「鳳阿兄,又奇了,若不是太尊出的,諒一詩題,請誰代筆?」楊連城道:「鳳阿兄與雪公在京邸時曾與素心晨夕,他必然得知細裡。」柳友梅道:「原來如此,一定要請教了。」竹鳳阿道:「今日天色已暮,酒又深了,且暫告別。」柳友梅尚欲留飲,竹鳳阿道:「這倒不必了,明日是二月花朝,就是小弟作東,屈三兄往西湖一掉,乘此春光,便好將此詩題,我就好與三兄說明詩題的意思,豈非上下兩得?」眾人齊道:「如此甚好!」四人即於花前分袂,同作揖,直出門而別。正是:
一杯一杯復一杯,幾人對酌山花開。
既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未知柳友梅游潮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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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柳秀士舟中題句
詩曰:
世間真偽不相兼,只為才情賦自天。
班馬文章由夙慧,庾鮑詩句實前緣。
牙琴須遇知音解,卞玉還逢識者憐。
不是美人案聽得,空令雅韻落前川。
話說柳友梅到了次日,乃是二月花潮,天氣晴和,鶯花繚亂,那花間的百鳥,嬌滴滴在枝上弄晴。柳友梅書齋曉起,不覺遊興勃勃,又急要曉得那雪太守詩題的意思,記得夜來竹鳳阿約游西湖,隨即梳洗畢,吃過早膳,身上穿一領水墨色衣,頭戴一片氈巾,手執一柄棕竹扇子,腳上穿一雙紅方舄鞋,飄然有凌雲氣概,真濁世之佳公子也。稟過母親,就叫抱琴跟了,一徑到竹鳳阿家來。
恰好才到中途,望見竹鳳阿已同著楊連城、劉有美,駕著蘭舟,迤邐的蕩將過來。抱琴先看見,叫道:「竹相公哪裡去?家相公在此。」竹鳳阿道:「來得正好!」抱琴先跳上舡,把纜繫在綠楊之下,隨接了柳友梅下舡。竹鳳阿見了柳友梅,因說道:「昨晚相約,今早見天氣好,弟恐辜負花晨,特駕小舟,屈了楊兄、劉兄,與吾兄同往西湖一遊,不道吾兄先已移玉,可謂知己有同心也。」楊連城道:「這才是有約不忘。」劉有美道:「昨晚詩題想今日定要做了。但友梅兄可要曉得那詩題的意思麼?說起來,只怕友梅兄,不喜殺還要想殺哩!」柳友梅道:「詩題的意思,弟實不知,今日正要請教鳳阿兄。難道兄已預先曉得了麼?」劉有美道:「小弟倒已預先打聽著了,才與二兄說過。鳳阿兄也道『如是,如是,不差,不差』!若友梅兄要我說,昨日罰小弟的酒,今日要吃還我,若不吃,小弟只推不知罷。」竹鳳阿道:「這個容易。」不一時,舟人排上酒來,竹鳳阿道:「劉兄且請飲一杯,潤潤喉才說不妨。」劉有美道:「兄等難道倒不吃?」竹鳳阿叫將大杯來斟上酒,遞與劉有美,次連城,次友梅,最後自己也篩了一杯奉陪。單有劉有美的酒量原高,拿起酒,一飲而乾,一連飲了數杯,乘著酒興,說道:「昨日詩題,兄等道是哪個出的?」柳友梅道:「是府裡出的,學裡傳來的。」劉有美道:「是學裡傳來的,卻不是府裡自出的。」柳友梅道:「怎麼不是府尊出的,卻又是誰出的?」劉有美道:「小弟也不知。昨晚別後,小弟一向有一相熟的舊鄰,現在杭州府做書手,府中消息都曉得,昨日返捨,就遇著他在舍下了。小弟與他偶然談及,他對我說,『詩題是太爺的一位小姐出的』。你道天下有這樣聰明女子麼?可不令人想殺!」柳友梅道:「原來如此!怪不得兄要著魔矣。這樣說起來,那小姐一定能詩的了。但世上難得才色兼全的女子,有才者未必有貌,有貌者未必有才,即或有貌有才,而無一種才貌的風情韻致,亦與無才貌者等;有才無貌,不可謂之絕色佳人,有貌無才,不可謂之女中學士,有才有貌,而風情或減,韻致歉然,亦如嚼蠟便無味矣。」「那小姐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不惟女工針指,件件過人,至於詩詞一事,尤其所長,就是雪府尊刻的《嘯雪集》,倒有大半是小姐吟詠的,難道不是才色兼全鍾情女子麼?」竹鳳阿道:「兄知其一,未知其二,雪小姐的才貌,果然是仕女班頭,但我敝年伯的意思,必要配個文章魁首,為此出這詩題,雖試士,實欲擇婿耳。」柳友梅聽說,心上也不覺暗暗歡喜,想道:「我柳友梅若題破了雪小姐的詩題,便不患佳人難遇矣!」便一心想著雪小姐,不覺詩興勃勃,如有所得,對著竹鳳阿道:「既如此,當吟成才士句,接續美人緣也。」竹鳳阿道:「正是!今日乘此春光,賦詩飲酒,亦一樂事,且請吟詩。」楊連城道:「詩不成者罰酒三巨觴。」劉有美道:「小弟詩是決做不出的,倒情願罰酒。小弟昨夜聞此好消息,想了一夜,有了頭沒了尾,有了尾沒了頭,不覺沒心緒起來,今早倒閣筆不題,索性養養精神,好若吟一首,如今決做不出的了。」柳友梅道:「昨日尚未請教,今日正該同詠。」楊連城道:「若無佳句,曷謝良辰,正該同做。」竹鳳阿道:「既如此,請各揮毫。」
抱琴猶在拜篋中,取出文房四寶,四人各分了紙筆。只見竹鳳阿注目花箋,搜索枯腸;楊連城拿著一管筆,口裡唧唧噥噥的吟哦;劉有美也不做聲,拿著酒,只顧飲,舉起觴,不住吃;只有柳友梅也不想,也不寫,也不飲酒,立起身往船頭上散步,遙望那四圍山色、一帶花兒,不覺詩思撲撲從天外飛來,喜動眉宇,便叫抱琴取過紙筆,頃刻寫成七言律詩二首,真個是:
文成七步,筆掃千軍,腕下霎時興雲雨,紙間頃刻走龍蛇。
柳友梅寫完了詩,袖在袖中,走入艙中,問道:「三兄詩俱完了麼?」劉有美道:「兄怎麼不去做詩,反去問望,三杯頭是不饒你的。」柳友梅道:「弟實不才,詩已粗成。」劉有美道:「這樣險韻,兄難道完得如此神速?」竹鳳阿道:「柳兄才極敏捷,他若詩成,尚未知鹿死誰手,小弟詩雖胡湊,尚欠推敲,楊兄佳句已完,亦未寫出,柳兄既已詩成,何不賜教!」柳友梅就在袖中取出,與三人看。劉有美接在手中,叫道:「友梅兄果然做了,大奇、大奇!可謂真正才子。」竹鳳阿笑道:「真正才子,合配個真正佳人。」楊連城道:「相配時,這詩題分明是姻緣薄了。」眾人都挨攏來看,只見上寫道:
其一:《春閨》
雨意迷離鎖隔溪,絲絲飄墮濕花西。
風聲遠浦驚歸雁,片刻巫山□曉(又鳥)。
煙影半灣情慾繞,波光千頃恨還齊。
畫欄整日凝眉望,船隱垂楊鳥自啼。
其二:《春郊》
雨余淑氣滿幽壑,絲柳迷花隔路西。
風日弄晴飛蛺蝶,片雲凝彩墮山(又鳥)。
煙籠野寺春光媚,波漾汀蘆秀色齊。
畫裡文章看不盡,船歸月落亂烏啼。
三人看了,大加讚歎。竹鳳阿道:「柳兄今日此詩不但敏捷異常,似有神助,且字字清新俊逸,句句如織錦回文,可謂李、杜復生,庾、鮑再出矣。敬服!敬服!小弟輩當為閣筆。」柳友梅道:「小弟俚句也是一時興致所作,正要拋磚引玉,何故吝惜珠璣?」楊竹二生道:「珠玉在前,自慚形穢,其實不敢獻醜,每人情願罰酒三杯。」劉有美道:「友梅兄如此奇才,雖曹子建六步成詩,那得精工到此。明日送到府裡,難道不動小姐的火!我們大家也奉柳兄一杯,掛掛紅何如?」眾人道:「說得有理,該奉,該奉!」三人先吃了罰灑,然後各人奉柳兄一杯。友梅酒量原不甚大,一連吃了數杯,自覺有些酒意,不免推開船去,臨風散玩。楊連城與竹鳳阿亦倚著相陪。不覺船已過錢塘江,那西湖的景致,已在目前。只有劉有美留心,把柳友梅二首詩,不住的吟哦,假意的歎賞,心下實要念熟了,好抄襲他的。
卻好船已到湖,湖上煙花如市,士女如雲,說不盡的景致。昔人有詩單讚那西湖的景致,詩云:
山色波光步步隨,古今難畫亦難詩。
水浮亭館花間出,船載笙歌柳外移。
刺眼繁華如錦繡,引人春興似游絲。
六橋幾見輕蹄換,湖上於今泛酒卮。
其二:
萬壑煙霞映遠峰,水光山色畫圖中。
瓊樓燕子家家市,錦浪桃花岸岸風。
彩舫舞衣凝暮紫,繡簾歌扇露春紅。
蘇公堤上垂楊柳,尚想重來試玉驄。
卻說是日湖中,因有官船設宴,小舟到不甚多。自斷橋至蘇公堤,但見一帶垂楊與桃花相映,且是年春雪甚盛,梅花為寒所勒,與桃杏相次開發,尤為奇觀。綠煙紅霧,迷漫二十餘里,歌吹為風,粉汗成雨,紈褲之盛,多於堤畔之柳,艷冶極矣!至於朝陽始出,夕春初下,月華與山色爭妍,霞影與湖光並媚,一般好景,更極天然。三人觀賞不盡,只有劉有美把柳友梅詩句只管吟哦,酒後聲高,不覺吟詩之聲,振於四野,隨著順風兒,一句一句竟飄向隔船艙玉人耳朵裡去了。
但見隔船簾內,隱隱綽綽有幾個美人窺探,最後一侍兒從旁邊揭起垂簾,恰好柳友梅扯著劉有美道:「劉兄為何這般好景不看,只是吟詩?」那侍兒揭簾時,簾內兩美人,剛剛與柳友梅打個照面,只見那一個美人:
眉舒柳葉,眼湛秋波。身穿著淡淡春衫,宛似嫦娥明月下;裙拖著輕輕環珮,猶如仙子洛川行。遠望時,已消宋玉之一;近觀來,應解相如之渴。
又見那一個美人:
貌凝秋月,容賽春花。隔簾送影,嫣然如芍葯籠煙;臨水含情,宛矣似芙蕖醉露。雖猶未入襄王夢,疑是巫山雲雨仙。
柳友梅望見,神馳了半晌,方說道:「人家有如此標緻女子,豈非天姿國色乎!昔人云,『欲把西湖比西子』,今則欲把西子比西湖矣。」劉有美也驚歎道:「果然天姿國色,絕世無雙。」竹鳳阿道:「但不知此是誰家宅眷。」柳友梅道:「莫非就是雪小姐麼?」楊連城道:「觀其舉止端詳,大約非小人家兒女。」竹鳳阿道:「若果是他,正友梅兄所說才色兼全的女子矣。但這樣女子,得一尚難,如何有兩?」劉有美道:「好歹明日訪他個下落回去。」
四人說說笑笑,不覺金烏西墜,玉兔東昇,那官船兒早已開去。是夜月色如銀,夕嵐如碧,四人由斷橋至蘇公堤,直至六橋,步月而歸。回到船中,洗盞更酌,盡歡方睡。
只有柳友梅自見了二美人之後,心下想道:「若得如此佳人為婦,我柳友梅便三生有幸矣!」但不知他是誰家宅眷。又見朋友在船,不好十分著相,睡在船中,卻一夜不曾合眼。正是:
山色有情留客賞,湖光無意戀人游。
東風似與才郎便,飄墮詩聲到隔舟。
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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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兩閨秀湖上遇才郎
詩曰:
千秋慧眼落閨英,偏識風流才子心。
范蠡功成逢浣女,相如時到度琴音。
明珠豈混塵沙棄,白璧從無韞□沉。
一見莫言輕易別,秋波臨去最情深。
卻說是日遊湖心的官船,就是杭州府雪太守夫人、與福建梅兵備的小姐接風。那雪太守與梅兵備,另設席在昭慶寺賞梅,夫人與小姐,就排酒在船。雪太守與梅兵備原系姑表至親,因往福建上任,從杭州經過,雪太守因此留住。雪太守是蘇郡人,名霽,字景川,夫人王氏,止生得一子一女,一子尚幼,女兒年方二八。因他母親,夢見詳雲繞屋而生,名喚瑞雲,生得姿容絕世,敏慧異常。觀其色,真個落雁沉魚,果然羞花閉月;論其才,不惟女紅之事,色色過人,即詩賦之間,般般精妙,就是雪太守的詩文,卻也常常是他代筆。曾有一詩,讚那雪小姐的好處:
桃輸綽約柳輸輕,玉貌花容誰與衡。
向月乍疑仙女降,凌波欲擬洛川行。
裊教看雲魂應死,秀許餐時饑不生。
最是依依臨別際,眼傳秋水更多情。
梅兵道是金陵人,名灝,字道宏,年已五十,止生得個女兒,臨生這日,梅公夢一神人賜他美玉一塊,雪白無暇,因取名喚做如玉。這如玉小姐生得姿容比瑞雲小姐一般,真個眉如春柳,眼似秋波,更兼性情聰慧,八九歲時便學得描鸞刺繡,件件過人。不幸母親雪氏,先亡過了,每日間,但與梅公讀書說字。乃山川秀氣所鍾,天地陰陽不異,有百分姿色,便有百分聰明。十四五歲時,便也知詩能文,竟成個女學士。曾有一詩,讚那梅小姐之好處:
雲相嬌容花想香,悠然遠韻在新妝。
輕含柳態神偏媚,淡掃蛾眉額也光。
詩思只宜雪作侶,玉容應倩月為裳。
風流多少情多少,未向人前已斷腸。
凡家居無事的時節,往往梅公做了,叫如玉和韻,如玉做了,叫梅公推敲。就是前日雪太守出的詩題,也是他父女唱和之作。在金陵時,梅公寄與雪太守,要他和韻。雪太守因杭州是人文淵藪,故就把此題仰學試士,一則觀賞人文,一則便為擇婿基地。
因此劉有美得此消息。恰好是日遊湖,柳友梅的船與官船相近,也是天緣有份,無意中劉有美把柳友梅的詩句高聲朗吟,順見兒吹到二小姐船中來。二小姐耳聰聽見了。梅小姐想道:「這詩首尾是我父親限的韻,為何這裡也有人吟詠起來?又和得清新俊逸,似不食煙火者。」雪小姐也道:「那詩果然字字風流,句句飄逸,令人有況李青蓮之想。」二小姐一頭說,一頭把柳友梅的詩句,一句一句的,都暗記在心上了。梅小姐忙叫侍兒朝霞道:「你看湖內誰人吟詠。」那侍兒乖巧,輕輕的從旁邊揭起垂簾,讓二小姐從斜側裡窺看,自己卻露出頭來。恰好遇著柳友梅在那裡,指點湖山,笑談風月。侍兒早又識貨,骨碌碌兩隻眼睛,倒把柳友梅看個盡情,把柳友梅的半神韻度,都看出來。不知柳友梅的神魂,早已被簾內美人攝去了。因這一見,有分教佳人閨閣,有懷吉士風流;才子文園,想殺多嬌韻態。正是:
清如活水分難斷,心似靈犀隔也通。
春色戀人隨處好,男貪女慕兩相同。
那侍兒看在眼中,藏在肚裡,也不便就對二小姐說,直至船已離湖,瞞著雪夫人,到後艙來,私與二小姐輕輕的說道:「方纔吟詩的船,就在吾船對面,他船內,也有三四個少年,只是村的村,俏的俏,只有那身穿水墨色衣、頭戴一片氈巾的,生得風流韻致,自然是個才子。」梅小姐道:「那見得就是才子?」雪小姐忙問道:「那詩可就是他吟詠的麼?」朝霞笑道:「朝霞見他人物是風流的,那詩句是他吟詠、不是他吟詠,叫朝霞一時哪辨得出?據朝霞看來,一定是那人做的,別人也做不出。」梅小姐道:「世間難得全美,有才未必有貌,有貌未必有才。那見得就是他吟詠的?」雪小姐道:「有才必須有貌,有貌必竟有才。朝霞說來亦未可知。」朝霞道:「還是小姐說得好。我家小姐太心疑了。」雪小姐道:「奴也聞前日爹爹說:『姑夫處寄來詩題,一時無暇,未便和韻,我已發到各學去了,看這些秀才做來。』莫非此生已知此題,故乘著春光賦就的麼?若果就是他,真可謂風流才子矣。」如玉小姐道:「原來如此!若果是他,古稱潘安貌,子建才,殆蒹之矣。」朝霞笑道:「我想越中今日有兩位佳人,只怕沒有兩個才子來相配對。」雪小姐道:「越中人文淵藪,你哪裡曉得就沒有麼?」梅小姐道:「有或有之,只恐當面錯過耳。」雪小姐道:「既已當面,焉忍錯過!」朝霞冷笑一聲,忙問道:「敢問二小姐,不錯時,卻如何?」雪小姐才要說,卻好船已到錢塘門。梅兵道的大坐船已近,如玉小姐與雪夫人、瑞雲小姐作別回船。雪太守處早有人役伺候,就上岸登轎進城而去。正是:
數載親情才見面,一朝分手便相離。
怎知天意由來合,雪與梅花仍舊依。
畢竟二小姐別後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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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梅兵憲難途托嬌女
詩曰:
緩急人生所不無,全憑親友力相扶。
陳雪友誼幾知己,嬰杵芳名為托孤。
仗義終須仗義起,奸讒到底伏讒辜。
是非豈獨天張主,人事其間不可誣。
話說如玉小姐,與雪夫人、瑞雲小姐別後,隨著梅兵備回船。梅小姐接住,梅公道:「日間汝舅舅邀我到昭慶寺賞梅,不料未及終席,人報提學院到,你舅舅只得又去接他。甚矣,烏紗之苦、皂隸之俗哉!」言未畢,雪太守也到,梅公接進船,即命小姐拜見過。坐畢,雪太守道:「早間失陪,多有獲罪。前日學院發牌,先考紹興,不期今日就到敝郡,固此小弟惟恐失迎,只得去接他。況李念台與小弟雖然也是年家,為人甚是古執,既在宦途,不得不如此。姊丈托在至戚,當相諒耳!」梅公道:「說哪裡話,你我既系至親,當脫略虛文,以真情相告。那李念台點了浙學院,原與小弟同出京。我也曾面囑他,越地人文極盛,幸為小弟擇一佳婿。今既到此,他必不失信。兄若進見時,尚與我致意。」雪太守道:「領教,領教!只是目下還有一事,小弟方才回衙,見塘報甚是緊急,說閩中一路,山寇猖獗,劫了庫,殺了知府,近日又沿及兩廣,人心惶惑,吾想吾兄此行正當廉地,且有甥女年幼,路途遙遠,盜賊竊發,如何去得!」梅公聽了,撫髀加歎道:「閩寇作亂,小弟離京時已聞此信。小弟只為權臣當道,朝政日非,因此討這個外差出來,訪一佳婿,以完小女終身,就是小弟晚年也得半子相依,不憂無靠。不料佳婿未逢,風波頓作,這也是我命運使然。《詩》不雲乎:『它不懷歸?畏此簡書。』今已王命在躬,是有進無退了。」如玉小姐在旁聽見,驚得面如土色,半晌的不言不語,不覺吊下淚來說道:「此事怎了?」雪太守道:「我兄是一定要去的,只是甥女,恐去不得,莫若留到小弟衙齋,暫住幾時,俟平靜日,送到任所何如?」梅公聞言,說道:「吾兄之言,正合愚意,但只是小女,自令姐去後,無一刻不在膝下,小弟此番出山,也只為擇婿而行,誰料婿尚未得,女又相離。今者閩越山川,道途險厄,天涯父女,至戚睽違,心雖鐵石,寧不悲乎!雖承老舅厚誼,見領小女,但小弟此去,多凶少吉,尚不知父女相見何期!」言至此,不覺撲簌之掉下幾點淚來。如玉小姐與朝霞從旁聽見,亦不覺潛然淚下。如玉小姐道:「爹爹暮年,且是文士,當此賊寇猖獗之際,爹爹深入虎口,恐禍生叵測。據孩兒看來,爹爹何不急上疏告病還鄉,或者聖明憐念,另遣人去,也未可知。」梅公歎道:「我豈不知?但我為嚴氏弄權,討差出外,這些有見識的,也就紛紛告退,眼見得朝廷已無人。當此天步艱難之際,內有權臣,外養巨寇,若不早除外患,必致遺害腹心;況此間賊寇,名雖為寇,原系良民,總為饑寒逼迫,賊類相扳,以至於此。我若此去,當撫則撫,當剿則剿,誓必掃清巢穴,以報國家。我已備員兵選,奉命出京,又復不去,這分明臨難退縮了。不惟負罪名教,且為嚴黨所笑矣!如何使得?」如玉小姐道:「爹爹所言,俱為臣大義,非兒女所知。只是爹爹此去,水土異鄉,乏人侍奉,倘病竊發,暮年難堪,叫孩兒放心不下。」雪太守道:「父女離別,自難為情,然事已至此,已無可奈何。姊丈既以甥女見托,甥女即吾女也,當擇一佳婿報命。還有一話,弟倒忘了,前日姊丈見教的詩題,極有趣味,弟未及和,已發到學裡去了。吾想越中大郡,定有美才,不日文宗考試,自拔一二佳士,或者良緣有□,得一佳婿,也未可知。甥女是個閨閣英流,含配個文章魁首。」梅公聞言,便改容拭淚道:「聞兄之言,頓開茅塞,若肯為小弟擇一佳婿,小弟雖死異域,亦含笑矣!」因看著如玉小姐道:「我明日送你到舅舅衙中,不必說是舅舅,只以父女稱呼,便好為你尋親。」如玉小姐道:「孩兒既蒙嫡親舅舅收管,就如母親在的一般,料然安妥。只望爹爹盡心王事,以靖群丑,則侍奉有日,萬勿以孩兒為念。」梅公道:「你既有托,我已心安,我閩中此去,七尺之軀悉聽於天矣。今夜尚圖相聚,明日便一片正帆、千里關山耳。且將酒來,我與舅舅痛飲幾杯,以敘別情。」正是:
江洲衫袖千年淚,易水衣冠萬古愁。
莫道英雄不下淚,英雄有淚只偷流。
左右斟上酒,二人共飲了一回,不覺更深。雪太守徑道回府。梅公吩咐小姐道:「你今夜收拾停當,明日好到舅舅府中去。」小姐聽了,不敢違拗,即忙打點。
次早,梅公叫兩乘轎,一乘坐小姐,一乘自坐,親送到雪太守府裡來。雪太守已著人伺候,接進後衙。梅公就叫如玉小姐拜了雪太守四拜,隨即與雪太守也是四拜,說道:「骨肉之情,千金之托,俱在於此。」雪太守道:「姊丈但請放心,小弟決不辱命。」如玉小姐心下興咽,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掩淚而已。雪太守即令治飯。梅公道:「小弟倒不敢領了,一則憑限要緊,一則已唯午時解維,停不得了。」雪太守道:「暫奏一杯,聊作渭城三唱,以壯行色。」叫左右斟上酒來。雪太守恭上,梅公接了酒道:「今日與吾兄、小女一別,未知何日相逢!」雪太守道:「吉人自有天相,不日掃清小蠢,便可榮升,不須憂慮。」一連飲了三杯,梅公也回敬一杯,就要起身。如玉小姐含淚拜別,梅公亦泣然淚下,只得吞聲而別。正是:
世上萬般苦楚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雪太守與梅公,直送出錢塘門方別。正是:
人事無端復雲雨,天心有意合姻緣。
待看雨散雲收後,一段良緣降自天。
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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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棲雲庵步月訪佳人
詩曰:
世間何事最難禁?才色相逢意便深。
在昔文王歌窈窕,至今司馬露琴心。
千秋佳話非虛業,百載良緣實素襟。
拙鳩空有爭巢力,那得鴛鴦度繡針。
話說柳友梅自那日遊湖遇見二美人之後,心下十分想慕,甚至廢寢忘食。到了次日,先打發抱琴回去,自己只托為考試進城,就與竹鳳阿、楊連城作別。劉有美亦自托有事別去不題。
只有柳友梅心上想著二位美人,一經往杭城中來,各處物色,並無下落,只得回身轉出城來。行了數里,到了一個曠野所在,柳友梅此時心上已走得個不耐煩,但遠遠望見一個小庵,中間樹林陰翳,竹影交加,雖然木土結構,卻也幽雅可愛。柳友梅尋訪了一日,不免神思睏倦,巴不能到個所在歇息,遂一徑到小庵來。
那小庵門前抱著一帶疏籬,曲曲折折,鮮花細草,點綴路徑;到得庵門,門栽著數株杉樹,排列著三四塊文石。柳友梅便於石上小憩。只見庵門上邊額著「棲雲庵」三字,中間走出一個老僧,近前把柳友梅仔細一看,驚問道:「相公莫非柳月仙麼?」柳友梅驚起,忙問道:「老師何得就知小生姓名?」老僧道:「老僧昨夜偶得一夢,夢見本庵伽藍菩薩吩咐道:『明日有柳月仙到此,他有姻緣事問你,你須牢待他。』今日老僧因此等了一日,並無一人,直到這時候才遇見相公,故爾動問。」柳友梅一發驚訝,暗想道:「此僧素不相識,曉得我的姓氏,已就奇了,為何把小生的心事都說出來?我正要尋訪二美人的下落,何不就問他一聲。」因上前作揖道:「老師必是得道高僧,弟子迷途,乞師指示!」那老僧道:「不敢,不敢,且請到裡面坐。」
柳友梅隨著老僧,就一步步到正殿。殿上塑的是一尊白衣大士。柳友梅拜過,老僧就延至方丈,施禮畢,分賓主坐下。待過茶,那老僧問道:「請問相公尊居何處?因什到此?」柳友梅道:「小生山陰人氏,先京兆就是柳繼毅,昨同敝友遊湖,偶爾到此。」老僧道:「原來就是柳太爺的公子,失敬了!數年前小僧在京時,也曾蒙令先尊護法,是極信善的,不意就亡過了,可歎,可歎!」柳友梅道:「敢問老師大號?」老僧道:「衲號靜如。」柳友梅道:「敢問老師與小生素未相識,緣何便如小生姓名,且獨見肺腑隱情?」老僧道:「小庵伽藍最是靈應,老僧因夢中吩咐,故爾詳察到此。老僧哪裡得知?」柳友梅道:「原來如此。」靜如就吩咐道人收拾晚齋。柳友梅又問道:「寶剎這樣精潔,必定是一方香火了,但不知還是古剎,還是新建?」靜如道:「小庵叫做棲雲庵,也不是古跡,也不是一方香火,乃是本府雪太守捐俸建造的,已造了四五個年頭。」柳友梅道:「雪太爺為何造於此處?」老僧道:「太爺只因無子,與他夫人極信心奉佛,為此建造這一所正殿,供奉白衣觀音,要求子嗣。連買田地也費了一二千金。」柳友梅道:「如今雪太爺有子麼?」靜如道:「兒子終有一個,他未生子時,已先生下一位小姐。」柳友梅道:「莫說生一位小姐,便生十位小姐,也比不得一個兒子。」靜如道:「柳相公,不是這般說。若是雪太爺這位小姐,便是十個兒子,也比不得。」柳友梅道:「卻是為何?」靜如道:「這位小姐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閉花羞月之貌,自不必說;就是些描鸞刺繡,樣樣精工,也不為稀罕;最妙是古今書史,無所不通,做出來的詩詞歌賦,直欲壓倒古人。就是雪太爺的詩文,也還要他刪改。柳相公,你道世上人家有如此一個兒子麼?」柳友梅聽見說出許多美處,不覺身脈酥蕩,神魂都把捉不定起來,暗想道:「據老僧說來,劉有義之言驗矣!」忙問道:「這位小姐曾字人否?」靜如道:「哪裡就有人字?」柳友梅道:「他父親現任黃堂,怕沒有富貴人家門當戶對的,為何尚未字人?」靜如道:「若論富貴,這就容易了。雪太爺卻不論富貴,只要人物風流,才學出眾。」柳友梅道:「這個也還容易。」靜如道:「還有一個難題目,雪老爺意思原欲就於任上擇婿,但是來議親的,或詩,或賦,要做一篇,直等雪太爺與小姐中意,方才肯許。偏有那小姐的眼睛又高,遍杭城秀士做來詩文,再無一個中意,所以耽閣至今,一十七歲了,尚未字人。聞得近日雪太爺又出什麼新巧詩題,叫人吟詠,想也是為擇婿的意思。」柳友梅道:「原來如此。」心下卻暗喜,這段姻緣卻就在這裡明白;又想道:「只是所聞又如所見,眼見的是兩位,耳聞的又只是一個,又不見,有些疑惑,只是一個美人有了消息,那一位美人不愁無下落矣。」
不一時,道人排上晚齋,二人吃了。不覺月已昏黃,靜如道:「相公今日行路辛苦,只怕要安寢了。」便拿了燈,送到一個潔靜房裡,又燒一爐好香,泡一壺苦茶,放在案上,只看柳友梅睡了方才別去。
柳友梅聽了這一片話,想起那湖上遇見的兩個美人,與靜如所說的小姐,不勝歡喜,只管思量,便翻來覆去,哪裡睡得著?只得依舊的穿了衣服起來,推窗一看,只見月色當空,皎潔如同白晝,遂步出庵門前閒步。一束月色甚佳,一來心有所思,不覺沿著一帶疏蘺月影,便出庵門。離有一箭多遠,忽聽得有人笑話。柳友梅仔細一望,卻是人家一所花園。園內桃李芳菲,便信步走進去。走到亭子邊,往裡面一張,只見有兩個人,一邊吃酒,一邊做詩。柳友梅便立住腳,躲在窗外聽他。聽見一個穿黃的說道:「下面這個險韻,虧你押。」那個穿綠的道:「下面的還不打緊,只上面這幾個字,哪一個不是險韻?費了心了,除了我老張,再有那個押得來?」穿黃的說:「果然押得妙!越地才子不得不推老兄。再做完了這結句,那女婿便穩穩的做得成了。」穿綠的便低著頭,想了又想,哼了又哼,直哼唧了半晌,忽大叫道:「有了,有了!妙得緊,妙得緊!」忙忙拿筆寫在紙上,遞與穿黃的看。穿黃的看了,便拍掌道:「妙,妙!真個字字學老杜,不獨韻押得穩當,且有許多景致。兄之高才捷足,弟所深服者也!」穿綠的道:「小弟詩已成,佳人七八到手,兄難道就甘心罷了?」穿黃的道:「小弟往日詩興頗高,今夜被兄壓倒,再做不出。且吃幾杯酒,睡一覺,索性養養精神,卻若吟一首,與兄爭衡。」穿綠的道:「兄既要吃酒,待小弟再把此詩吟詠一遍,與兄聽了下酒如何?」穿黃的道:「有理,有理!」穿綠的遂高吟道:
雨落階前水滿溪,綠繩牽出野牛西。
風大吹開楊柳絮,片片飛來好似(又鳥)。
穿黃的也不待吟完,便亂叫道:「妙得甚!妙得甚!且賀一杯再吟。」遂斟一杯遞與穿綠的。穿綠的歡喜不過,接了酒一飲而乾,又續吟道:
煙迷隱隱山弗見,波起皺皺湖不齊。
畫也難描昔日景,船中歌曲像鶯啼。
穿綠的吟罷,穿黃的稱羨不已,讚道:「後面兩聯一發好得緊!」柳友梅在窗外聽了,忍不住失聲笑將起來。
二人聽見,忙趕出窗外來,見了柳友梅,便問道:「你是何人,卻躲在此處笑我們?」柳友梅道:「學生偶爾看月到此,因聞佳句清妙,不覺手舞足蹈,失聲唐突,多得罪了!」二人看見柳友梅一表人物,說話又湊趣,穿黃的道:「兄原來是知音有趣的朋友。」穿綠的道:「既是個妙人,便同坐一坐何如?」便一把手扯了柳友梅同到亭子中來。柳友梅道:「小弟怎好相擾?」穿綠的道:「四海皆兄弟,何妨!」遂讓柳友梅坐了,叫小的們斟上酒,因問道:「兄尊姓大號?」柳友梅道:「小弟賤姓柳,表字月仙。敢問二位長兄高姓大號?」穿黃的道:「小弟姓李,賤號個君子之君、文章之文。」因指著穿綠的說道:「此兄姓張,尊號是良卿,乃是敝地第一個財主兼才子者也。這個花園便是良卿兄讀書的所在。」柳友梅道:「如此失敬了。」張良卿道:「月仙兄這樣好耳,隔著窗便都聽見了!詠便詠個《春郊》,只是有些難處。」柳友梅道:「有什難處?」張良卿道:「最難是首尾限韻,小弟費盡心力,方得成篇。」柳友梅道:「誰人出的詩題,要兄如此費心?」張良卿道:「若不是個妙人兒,小弟焉肯費心!」柳友梅道:「既承二兄相愛,何不一發見教!」李君文道:「這個話兒有趣,容易說不得,兄要說時,可吃三大杯,便說與兄聽。」張良卿道:「有理,有理!」遂叫斟上酒。柳友梅道:「小弟量淺,吃不得許多。」李君文道:「要聽這趣話兒,只得勉強吃。」柳友梅當真吃了。張良卿道:「柳兄妙人,說與聽罷。這詩題是敝府太尊的一位小姐出的。那位小姐生得賽西施,勝王嬙,十分美貌,有誓不嫁俗子,只要嫁個才子,詩詞歌賦敵得他過,方才肯嫁。太尊因將這難題目難人,若是做得來的,便把這小姐嫁他,招他為婿。因此小弟與老李拚命苦吟。小弟幸和得一首,這婚姻便有幾分想頭。柳兄你道好麼?」柳友梅聽了明知就是靜如所言,卻不說破,只說道:「原來如此。敢求原韻一觀。」張良卿道:「兄要看時,須也做一首請教請教。」柳友梅道:「弟雖不才,若見詩題,也杜撰幾句請正。」
張良卿在拜篋中取出原韻,遞與柳友梅。柳友梅看了,分明是湖上吟詠的二題,假意道:「果然是難題目,好險韻,好險韻!」張良卿道:「既已看了,必求做詩。」柳友梅道:「班門弄斧,只恐遺笑大方。」李君文道:「我看柳兄如此人物,詩才必妙,莫太謙了!」遂將筆硯移到柳友梅面前。柳友梅不好推遜,只得提筆抻抻墨,就吟詩一首云:
《春閨》
雨後輕寒半野溪,綠機懶織日銜西。
風簾靜卷雕樑燕,片月催殘茅店(又鳥)。
煙鎖天涯情共遠,波深春水思難齊。
畫眉人去歸何日,船阻關河猿夜啼。
柳友梅寫完了,遞與二人道:「勉強應教,二兄休得見笑!」二人看了柳友梅筆不停書、文不加點,信手做完,甚是驚訝,拿來念了兩遍,雖不深知其意,念來卻十分順口,不像自己七扭八拗,因稱讚道:「原來柳兄也是一個才子,可敬,可敬!」柳友梅道:「小弟俚言獻醜,怎如張兄字字珠玉!」張良卿道:「柳兄不要太謙,小弟是從來不肯輕易贊人的。這首詩果然和得敏捷而快,合式而妙。」柳友梅道:「張兄佳作已領教過,李兄妙句還要求教。」李君文道:「小弟今日詩興不發,只待明日,見過小姐的真詩方做哩。」柳友梅道:「原來李兄這等有心。但小姐的真詩如何便得一見?」李君文道:「兄要見小姐的真詩,也不難,只是他兩個題目,兄只做一首,恐怕還打不動小姐。兄索性把這《春郊》的詩一發做了,小弟明日便把小姐的真詩與兄看。」柳友梅道:「李兄不要失言。」張良卿道:「李兄是至誠君子,小弟可以保得,只要兄做得出第二首。」柳友梅此時已有幾分酒興,又一心思量看見那小姐的真詩,便不禁詩思勃勃,提起筆來,又展開一幅花箋,任意揮灑,不消半刻,早又和成一首《春郊》詩,遞與二人。二人看了,都嚇呆了,口中不言,心下想道:「這才是真正才子!」細展開一看,只見上寫道:
《春郊》
雨過春色媚前溪,絲柳牽情系讓西。
風陳穿花驚夢縣,片雲銜日促鳴(又鳥)。
煙光凝紫連山迥,波影浮紅耀水喬。
畫意詩情題不到,船樓鼓吹聽鶯啼。
二人讀完了,便一齊拍案道:「好詩,好詩!真做得妙!」柳友梅道:「醉後狂愚,何足掛齒。那小姐的真詩,還要求二兄見賜一看。」李君文道:「這個自然,明日覓來一定與兄看。就是倒不曾請教得,吾兄不像這裡人,貴鄉何處,因什到此,今寓在何處?」柳友梅道:「小弟就是山陰縣人,昨到城中訪一朋友,出城天色已晚,今借寓在前面棲雲庵,偶因步月得遇二兄。」張良卿道:「原來貴縣就是山陰,原是同省,今年鄉試還做得同年著哩。」柳友梅道:「不惟同省,益且同學,小弟倒忝在錢塘學中。」張、李二人道:「原來兄貴庠倒進在這裡,我說兄必竟是個在庠朋友,若是不曾進過的,哪有這等高才捷作?兄既寓在棲雲庵,一發妙了,明日奉拜,就可見小姐的真詩了。」三人一心都想著小姐,只管小姐長、小姐短,不覺厭煩。你一句,我一句,說得有興,復移酒到月下來吃,直吃得大家酩酊,方才起身。張、李二生送出園門,柳友梅臨別時,又囑咐道:「明日之約,千萬不要忘了!」二人笑道:「記得,記得!」
三人別了,此時已有三更時候,月色轉西,柳友梅仍照舊路回到庵中去睡,心下想道:「我道佳人難遇,必須尋遍天下,不期就在杭郡訪著,可謂三生有幸。」又想道:「訪便訪了一個佳人的消息,只是那一位美人,不知又在何處?倘若一般俱不能成美,成個虛相思,卻也奈何!」既又想道:「既有了消息,便蹈湯赴火,也要圖成,難道做個望梅止渴罷了麼?」左思右想,真個億萬聲長吁短歎,幾千遍倒枕捶床,直捱到數更才朦朧睡去。正是:
才人愛色色貪才,才色相連思不開。
必竟才郎懷美色,果然美色惜真才。
未知柳友梅畢竟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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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合歡亭入夢逢巫女
詩曰:
淡雲疏雨恣高唐,一種幽情入夢中。
漫說黃梁清俗士,試看蝴蝶化周郎。
紅樓粉面原虛幻,翠閣蛾眉半醉鄉。
莫向春風沉意樂,離迷魂斷楚襄王。
卻說柳友梅只為心上想著那二美人,左思右想了一回,不免神思睏倦,才朦朧睡去。忽走到一座花園,四周花木,一帶槿籬環抱著曲池,流水瀠繞著石徑。斜橋半中間高高的起一座亭子,那亭子靠著一塊太湖石。太湖石畔,罩著一大株綠萼梅,玲瓏曲折,香氣紛披。柳友梅飄飄然隨著池畔曲欄,一徑從石路上灣灣的走過板橋。只見那些牡丹亭、芍葯欄、大香棚、薔薇架、木樨軒,周闌繞著那座亭子,亭子上梅花如雪,香氣連雲。柳友梅徘徊不忍別去。正是:
似隨殘霧似隨潮,花岸依然舊板橋。
竹徑朱扉風半啟,紙窗梅影月空搖。
紅余珊枕釵寒禺,綠闇東牆韻冷簫。
夢裡只疑身是阮,階前妒殺翠雲條。
柳友梅到得亭子邊,心上恍恍惚惚,就於那亭子下面,小石磴上,坐憩片時。只見亭子上寫著「合歡亭」三字,兩行掛著一對聯,就是柳友梅自己的詩句:「吟成白雪心如素;夢到梅花香也清。」柳友梅看見,吟罷,心下想道:「原來這裡卻有人寫著我得意的詩句,只可惜那樣一個仙源,恨無仙子過耳。」心下才這般想,但聽得半空中,一派仙樂,聲音嘹亮。柳友梅側耳聽來,但聽得:
悠揚逸響,分明皎月度琴聲;宛轉清音,一似冷月飄笛韻。幽情慾動處,乍疑司馬遇文君;曲韻聽來時,還擬張生狎崖女。新聲送入高唐夢,化作巫山一片雲。
柳友梅方才聽罷,抬頭仰望,只見幾個青衣擁著兩個仙女,乘雲冉冉而下。一個身穿著縞素衣裳,駕著一朵紅雲;一個身穿著淡綠色衣,手執碧玉如意,俱從半空中墮將下來。
柳友梅此時,心下又驚又喜,不免仔細定睛一看,心下尚依稀彷彿記得像那舡上相逢的二美人,暗喜道:「吾柳友梅不知何緣,與二美人便在這裡相逢。」遂上前問道:「敢問仙姬,降臨何處,因什到此?」那白衣的女子道:「妾乃瑞雲洞六花仙子是也。」那綠衣的女子道:「妾乃碧玉洞五花仙子是也。與郎君共有姻緣之分,故爾到此。」白衣女子道:「且待妾開卻洞門與仙郎歡會。」說罷,將長袖從石壁上一拂,只見石壁內就現出兩扇朱扉,內中雕欄畫檻,瑤草奇花,迥非人境。那白衣女子道:「仙郎請進。」柳友梅聽得,喜出望外,便笑臉相迎,二女子亦攜手相邀,同入洞中。怎見得洞房的好處?但見:
繡簾飄動,錦帳高張。排列的味味珍羞,儘是瓊漿玉液;端供著煌煌炬燭,賽過火樹銀花。香焚蘭麝,暗消宋玉之魂;衾抱鴛鴦,深鎖襄王之夢。(禁止)微露處,笑看西子玉床橫;醉眼俏傳時,嬌摱楊妃春睡起。正是未曾身到巫山峽,雨意雲情已恣濃。
柳友梅隨著二女子到得洞中,已覺神魂飛蕩,又見洞房無限好景,真令滿心歡暢,樂意無窮,回說道:「不知小生何緣,過蒙仙姬錯愛至此?」二女子道:「郎君乃天上仙姿,妾等亦非人間陋質,與郎君共有良緣,今幸相逢,共酬夙願耳。」柳友梅道:「只恐凡夫污質,有沾仙體。」那二女子道:「此系天緣,不須過遜。」話畢,二女子就親施玉手,捧著兩杯酒,遞與柳友梅。柳友梅接在手,便覺異香撲鼻,珍味沁心,與尋常世上的酒味大不相同,才飲下喉,便陶然欲醉起來。友梅飲罷,橫著醉眼,看那二女子。那二女子果然半姿絕世,骨態鮮妍,一個個露出萬種的風情,千般的韻致,反來引誘柳友梅,柳友梅見了,不覺魂飛魄舞,身體都把捉不定,便倒入二女子懷中。那二女子便扶起柳友梅同歸羅帳,共入鴛衾。大家解衣寬帶,遂成雲雨之歡。但見:
羅衫乍褪,露出雪白(禁止);雲鬢半偏,斜溜嬌波俏眼。唇含豆蔻,時飄韓椽之香;帶綰丁香,宜解陳王之佩。柳眉顰,柳腰擺,禁不起雨驟雲馳;花心動,花蕊開,按不住蜂狂蝶浪。粉臂橫施,嫩鬆鬆抱著半灣雪藕;花香暗竊,嬌滴滴輕移三寸金蓮。三美同床,枕席上好逑兩女子;雙娥合衾,被窩中春鎖二喬。歡情濃暢處,自不知夢境襄王;樂意到深時,勝過了陽台神女。正是:幻夢如真,情癡似夢。
柳友梅先摟定綠衣女子,與他交歡。只見那女子顏色如花、肌膚似雪。柳友梅摟定,香肩團成一片,但覺枕席之間,別有一種異香似蘭非蘭、似蕙非蕙,像在那女子心窩裡直透出皮膚中來的。柳友梅與他貼體交歡,聞嗅此香,便遍身酥麻起來,笑問道:「仙姬遍體異香,不知從何處得來?幾令小生魂殺?」那女子微笑道:「仙郎貪採花香,如縱蝶尋花,恣蜂鎖蕊,使妾萬種難當,滿身香氣亦被君沾染去矣。」柳龍梅便輕輕的撲開花蕊,深深的探取花心。只見那女子花心微動,便嬌聲宛轉,俏眼朦朧,露出許多春態。柳友梅不覺魂消。雖則春情如醉,尚留後軍以圖別陣。回顧那白衣女子,嬌羞滿眼,春意酥慵,似眠非眠、似醉非醉的光景,卻也像楊妃春睡的在那裡了。柳友梅見了不覺雨意轉濃,雲情復起,便再整旗槍決戰,捧著那女子道:「仙容傾國傾城,能不魂消心死!」白衣女子道:「仙郎風流情態,動盪人心,陽和透體,遍骨酥麻,叫奴一腔春思亦都被君洩盡。」說罷,將女子分開玉股,聳起金蓮,覺花心微動,即湊上前來。柳友梅極力的奉承,溫存的摩弄,但覺舌吐丁香,胸堆玉蕊,已不知消魂何地,卻又露滴牡丹心了。
雲雨既畢,那柳友梅尚捨不得二女子,二女子也捨不得柳友梅,便一個捧著柳友梅的前心,一個捧著柳友梅的後背,把友梅擁在中間。柳友梅覺得粉香膩玉,貼體熨肌,便渾身通泰,透骨酥麻,如在隋煬帝任意車中,不知風流快活為何如矣。
正在歡樂之際,忽聽得曉鍾敲響,驚得一身冷汗,覺來乃是南柯一夢。但聞數聲清磐,又見半窗殘月,那二美人不知向何處去了。此時已是五更時候,靜如老和尚起來做早功課了,柳友梅所以被他驚醒。醒便醒了,柳友梅心下想道:「這二女子分明是我在湖上相逢的美人,今夜忽然夢見起來,這姻緣或者有些意思麼?」又想到那合歡亭之樂尚戀戀唸唸,捨不得二女子。意欲入夢再尋,那曉得天色已明。此時要起來,又捨不得好夢,要睡又睡不去,只得心神恍惚,如醉如癡,擁著被呆呆的坐在床上想那二美人。倒忘了昨夜花園月下之約了。正是:
楚峽雲嬌宋玉愁,月明溪淨映銀鈞。
襄王定是思前夢,擬抱霞裳上玉樓。
卻說靜如老僧做完了早功課,就走到柳友梅房中來問道:「柳相公昨夜安寢麼?」友梅道:「昨日偶得一夢,正要待師詳察。」靜如道:「夢見什麼來?」柳友梅道:「昨夜夢見起到一座園,四圍花柳,滿層梅香,小生在彼遊玩,只見半空中一派仙樂,降下兩個仙女。一個身穿縞素,駕著一朵紅雲,口稱『六花仙子』,一個身掛綠衣,手執著碧玉如意,口稱『五花仙子』,從空而下。我與他飲酒交歡,正在興濃之際,卻被鐘聲驚覺,不知主何吉凶?」靜如暗點點頭笑道:「柳相公這姻緣事有些意思了。」柳友梅忙問道:「卻是為何?願詳其說。」靜如道:「柳相公,你是讀書人,最聰明的,豈不知六花是雪,五花為梅?這分明梅雪爭春的意思了。柳相公的姻緣想不在梅邊定雪邊矣。」柳友梅恍然大悟道:「聞師之言,如夢方覺,如醉方醒,既已良緣有在,我柳友梅便蹈湯赴火,亦所不辭!只恐好事多磨,良緣難遂耳。」靜如道:「柳相公,你不須憂慮!本庵伽藍菩薩簽訣最驗,可把婚姻事往問一問,便知端的了。」柳友梅道:「正該如此。」
隨即梳洗過,走到神前拜了四拜,通誠鄉貫、姓名、年月、心事,將籤筒搖上幾搖,不一時求著一簽,上寫道:
五十功名心已灰,那知富貴逼人來。
繡幃雙結鴛鴦帶,葉落霜飛寒色開。
柳友梅看見,驚歎道:「神明之言,卻與老師所詳有些暗合,但不知應在何時?」靜如道:「據此簽看,本當應在秋冬之際,這姻緣兩重不須說了,但必要金榜題名,然後洞房花燭哩。」柳友梅道:「若到此日,當重修廟字,再整金身。」靜如道:「這個自然,到後日應驗了,方信者僧不是誑語。」柳友梅拜謝過,便欲別去。靜如道:豈有此理,且請用過早膳去。」柳友梅只得坐下吃過飯,然後別去,尋那張、李二生,再看雪小姐的真詩。
正是:
朝雲深鎖梨花夢,夜月空閒綠綺心。
不向幽閨尋女秀,世間何處覓知音。
畢竟柳友梅與二小姐如何作合,且聽後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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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假張良暗計圖連理
詩曰:
閒將青史悶難禁,古古今今事業深。
謀似子房懷隱恨,智如諸葛淚余襟。
月當圓處還須缺,花若穠時便被侵。
可笑愚癡終不悟,幾番機變幾番心。
卻說張良卿因一時酒後興高,便沒心把雪小姐的心事,都對柳友梅說了。後見柳友梅再三留意,又見詩句清新,到第二日起來,倒想轉來,心下到有幾分不快,因走到亭子中來。只見李君文蓬著頭,背剪著手,走來走去,像有心事的。張良卿見了道:「老李,你想什麼?」李君文也不答應。張良卿走到面前,李君文惱著臉道:「我兩個是聰明人,平日間自道能賽張良,勝諸葛,今日為何做這樣糊塗事起來?」張良卿道:「卻是為何?」李君文道:「昨夜那姓柳的,又非親,又非故,不過是一時乍會,為何把真心話,通對他說了,況他年又少,人物又生得風流逸秀,詩又做得好,他曉得這個消息,卻不是鴻門宴上放走了沛公!我們轉要與他取天下了。好不煩難麼!」張良卿道:「小弟正在這裡懊悔,來與你商議,如今卻怎生區處?」李君文道:「說已說了,沒什計較挽回。」張良卿道:「昨夜我也醉了,不知他的詩,必竟與我如何,拿來再細看看。」李君文遂在書架上取下來,二人同看了一回,面面相覷。張良卿道:「這詩反覆看來,倒像是比我的好些。我與你莫若竊了他,一家一首,送到府裡去,燥脾一燥脾,風光一風光,有何不可?小柳來尋時,只回他不在便了。」李君文道:「小弟昨夜要他做第二首,便已有心了,今仔細思量,還有幾分不妥。」張良卿道:「有什麼不妥?」李君文道:「我看那柳月仙,小小年紀,也像個色中餓鬼,他既曉得這個消息,難道倒罷了不成?況他又是錢塘學裡,他若自寫了去,一對出來,我們轉是抄舊捲了,那時便有許多不妙。」張良卿道:「兄所言亦是。卻又有一計在此,何不去央央學裡的周齋夫,叫他收詩的時節,但有柳月仙的名字,便藏匿過了,不要與他傳進,難道怕他飛了進去不成?」李君文道:「此計甚妙!但只是詩不傳進,萬一府裡要他,到學裡查起來,這事反為不美。就是柳月仙見裡面不回絕他,終不心死。到不如轉同他去做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計罷。」張良卿道:「怎麼一個明修暗度?」李君文道:「只消將這兩首詩通來寫了自家的名字,卻把兄昨日做的,轉寫了柳月仙的名字,先暗暗送與周齋夫,與他約通了,然後約同了柳月仙,當面各自寫了,一同送去。那周齋夫自然一概收侍。這叫做『明修棧道』了,卻暗暗挽周齋夫換了送去。那小姐若看見了你的詩好,自然把柳月仙遺棄了。那時他自掃興而去,兄便穩取荊州了。這不是『暗度陳倉』麼?」張良卿聽了,滿心歡喜道:「好算計,好算計!求要求韓信,拜要拜張良,畢竟兄有主意!只是要速速為之。周齋夫那裡,卻叫那個好去。」李君文道:「這個機密事,如何叫得別人?須是小弟自去。只是老周是個利徒,須要破些鈔,方得事妥。」張良卿道:「成大事者,不惜小費,這個如何論得!稱二兩頭與他,許他事成再謝。」李君文道:「二兩也不少了。」張良卿只得袖了二兩銀子,用封筒封了,就將柳友梅二首詩,用上好花箋,細細寫了,落了自家的名字;轉將自家的詩,叫李君文寫了,作柳友梅的,卻不曉得柳友梅的名字,只寫著「柳月仙題」。寫完了,李君文並銀子同放在袖中,一徑到錢塘學裡來,尋周齋夫。正是:
損人偏有千般巧,利己仍多百樣奸。
誰識者天張主定,千奸百巧總徒然。
原來這周齋夫,姓周名榮,乃是錢塘學裡的一個老值路,綽號叫做「周酒鬼」,為人喜殺的是白物,耽殺的是黃湯;但見了銀子,連性命也不顧;倘拿著酒杯,便頭也割下來。凡有事央他,只消一壺酒、一個紙包,隨你轉遞文字、賣囑秀才這些險事也都替你去做了。
這日李君文來尋他,恰好遇他在學門前,背著身子數銅子,叫小的去買酒。李君文到背後,輕輕的將扇子在他肩上一敲,道:「老周,好興頭!」周榮回轉頭來,看見李君文,笑道:「原來是李相公。李相公下顧,自然興頭了。」李君文道:「要興頭也在你老週身上。」周榮聽見口中是上門生意,便打發了小的,隨同李君文走到轉灣巷裡,一個小庵來坐下,因問道:「李相公有何見諭?」李君文道:「就是前日詩題一事,要你用情一二。」周榮道:「這不打緊,只要做了詩,我與李相公送到府裡去就是了。」李君文道:「詩已在此,只是有些委曲?要你用情,與我周旋。」周榮道:「有什委曲?只要在下做得來的,再無不周旋。」李君文就在袖子裡摸出那兩幅花箋道:「這便是做的兩首詩,一首是敝相知張兄的,一個是個柳朋友的,通是本學。老周你通收在袖裡,過一會,待他二人親送詩來,煩老周將他的原詩藏起,只將此二詩送與府裡。這便是你用情處了。」周榮笑道:「這等說來,想是個掉綿包的意思了。既是李相公吩咐了,又通是本學的相公,怎好推辭作難?只憑李相公罷了!」李君文來時,在路上已將二兩頭稱出一兩,隨將一兩頭,遞與周榮,道:「這是張相公一個小東,你可收下,所說之事只要你知我知,做得乾淨相,倘後有幾分僥倖,還有一大塊在後面哩!」周榮接著包兒,便立身來說道:「既承相公盛情,我即同李相公到前面酒樓上,領了他的情何如?」李君文道:「這到不消了。張敝友在家候信,還要同來,耽閣不得了,容改日待我再請你罷!」周榮道:「既是今日就要干正經,連我酒也不吃了,莫要飲酒恨他的事。」李君文道:「如此更感雅愛!」遂別了周榮,忙忙來回復張良卿。
此時張良卿已等得不耐煩,看見李君文來了,便即著問道:「曾見那人麼?」李君文道:「剛剛湊巧,一到就撞見,已與他說通了。怎麼小柳還不見來?」正說不了,只見柳友梅從園門邊走進來。原來柳友梅只因昨夜思量過度,夢魂顛倒,起來遲了;又因與靜如和尚細談一朝,梳洗畢,吃了飯,到張家園來,已是日午了。
三人相見過,張良卿道:「月仙兄為何此時才來?」柳友梅道:「因昨夜承二兄厚愛,多飲了幾杯,因此來遲,得罪!」李君文笑道:「想是不要看雪小姐的新詩了?小弟今早倒已覓得在此。」柳友梅道:「原來兄不失信,既如此,乞賜一觀。」李君文道:「看便看,只是我三人的詩,也要送去了。今早學裡來催,今晚可同送去罷。」柳友梅道:「承二兄見摯,更感雅愛。」李君文就在拜篋中取出一幅花箋,遞與柳友梅道:「這便是雪小姐的詩了。」柳友梅接來一看,只見上寫一首七言律詩:
石徑煙染綠蔭涼,柳拖簾影透疏香。
去時燕子憐王謝,今日桃花賺阮郎。
半枕夢魂迷蚨蝶,一春幽恨避鴛鴦。
雨絲飄處東風軟,依舊青山送夕陽。
原來這首詩,乃是杭州一個名妓做的。李君文因許了柳友梅的詩,只得將來唐塞他。
柳友梅看了,笑道:「詩句甚好,只是情竇大開,不像個千金小姐的聲口。此詩恐有假處。」李君文道:「這詩的真雪小姐的,為何假起來?」柳友梅將詩細看,只是不信。張良卿道:「月仙兄看出神了!且去幹正經要緊,這時候也該去了,不要說閒話,誤了正事。」李君文道:「小弟詩未做完沒分,只要二兄快快寫了同送去。」張良卿與柳友梅各寫了自己的詩,籠在袖中,二人一同出園門,竟到錢塘學裡來。正是:
遊蜂繞樹非無意,螻蟻拖花亦有心。
攘攘紛紛戀春色,不知春色許人侵。
卻說柳友梅同著張良卿,一同到學裡來,恰好才到學前,撞見了劉有美,忙問道:「我那裡不尋兄來,前日西湖上別後,兄寓在哪裡?小弟那日就返捨,令堂便著抱琴來問了幾次。這幾日不歸,懸望得緊哩!」柳友梅道:「小弟也就要返捨。」隨指著張、李二兄道:「只因遇著張、李二兄,因此逗留這兩日。」劉有美道:「原來如此!」忙與張、李二生作了揖,敘了些文。柳友梅問道:「劉兄今日何往?」劉有美道:「難道兄倒忘了?就是為詩題一事了。但不知兄又何往?」柳友梅笑道:「小弟也為送詩而去。」劉有美暗點點頭道:「那兩位莫非也是麼?」柳友梅道:「然也。」劉有美聽了,就忙忙的作別道:「小弟有事去了,兄若送了詩去,千萬速回!」柳友梅道:「多感,多感!」
劉有美去後,友梅就同張、李二生來尋周榮,各自付詩與他。卻說周榮見三人來,心下已自暗會,假作不知,道:「三位相公既然各有詩了,只留在學裡,待在下送去就是。」三人齊道:「如此有勞你,明日詩案出了,請你吃喜酒罷。」周榮道:「使得,使得。」三人別了周榮回去。
柳友梅只得又在棲雲庵住了一宿。到次早抱琴也尋來接了,就一同歸去不題。
且說劉有美遇見了柳友梅,為何如此著忙?他原來這日湖上,已有心盜襲柳友梅的詩句,到次日便訪知梅、雪二小姐的下落,便把暗記柳友梅的二首,寫好落了自家名字,封好,連忙趕到杭城,送詩到錢塘學裡來,也去央及了周榮,不期路上撞見了柳友梅,耽閣了半日,又聽他們說來,他們三人也為送詩,仍恐打破了自家的網,因此又叮囑柳友梅作速回家,自己急急忙忙的別去。正是:
天定一緣一會,人多百計千方。
縱使人謀用盡,那知天意尤長。
畢竟送詩以後,二小姐去取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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