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vinken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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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 2007-5-14 來自 天下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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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賈府風雲 二十九、四大奸人
作者:古鏞
第三部:賈府風雲
二十九、四大奸人
「齊管家,你是說……把園中夏房打掃出來,讓全真群道居住?」
「是的,老爺曾有意將臨湖夏房改建『半閒堂』,專供來府賓客居住,單獨用院牆圈圍出來,另設後門,恰好通往後邊小巷。這樣一來,與府內往來,行走便利,角門一關,又互不侵擾。」
「可是眼下院牆未建,夏房倒處於府中內苑,似乎……似乎不甚妥當。」
「大公子說得極是,但只要各房將本院院門一關,夏房獨處園中,與設牆相圍,情形倒也所差無幾。只是……這段時日,須得特別關照各房一下!」
「齊管家果然精明,就照你的意思辦罷!」
「多謝大公子誇獎!」
我心下嘿嘿冷笑,本來只有夏房合用,但這樣一番話下來,若出了甚麼差錯,齊管家卻脫不了干係。
夏房清掃完畢,全真道士果然如期前來,高高矮矮十來個人,全是些三流角色,並無我認識的道士在內。招呼接洽間,這批全真道士出奇的和氣面善,有個年少道士天真可喜,甚至贏得了我的好感。讓我既鬆了口氣,又微覺失望。
忙了大半日,等安置完全真群道,已是熄燭掩燈時分,龔護院低聲道:「大公子,你病體初癒,早些回去歇息罷!這裡有我照應,若有事,隨時來報。」
我點點頭,故意道:「今日來的全真高道,個個氣宇不凡,想來武功道術,俱為上選了。」
「當然,全真門下無庸手嘛,不過……」龔護院環看一眼,四顧無人,悄聲道:「大公子,我實說了罷,聽說北邊有事,棲霞觀高手全都去了那兒,今日來府的……嘿嘿,沒有幾個好手。但領頭的顧道士說,他們有個師叔,道力絕高,近日即將回觀,屆時定會前來施援,故此,叫我們不必擔心。」
我心砰砰跳,道:「是嗎?那道士的道號稱甚麼?」
「雲真子!」龔護院道:「我暗下打聽過,此人乃是全真教近年推行霸道極得力的一個人物,聲名遠播,道術修為,想來定是極高的——大公子,你……?」
感覺自己眼角在癢,我急忙掉頭,叫道:「齊管家!」
齊管家一邊擦汗,一邊跑近,道:「是!」
「你也早些歇了罷。」我喉間有些淤塞,聲音也是啞啞的。
「大公子,」齊管家溫厚的笑容看上去怎麼都帶點狡猾:「讓屬下送你回屋吧!」
「不用了,幾步路,我舉步就到。」
一走入暗處,我眼圈一熱,視線模糊,眼眶重得很,但我的眼睛竭力睜得更大,那滴淚逗留許久,終於沒有落下,就在我眼內被風吹乾了。是的,是的!我不能總是個哭泣的孩子。師尊,即便是你,也不能再看到我落淚了!
一直以來,我或許在逃避,逃避那些我所不能做到的。但是,今天,我聽到了那個名字,僅僅是聽到他的名字,我心裡就那麼確定:我要殺他!
復仇,對一個孩子而言,也許只是個幻想或衝動,但是對心智漸已成熟的人來說,只需要一次機會。
是的,一個剎那的、簡單的機會,我會毫不猶豫地刺穿那個身體。這跟我武功道術的高低又有甚麼關係呢?即便用卑劣的手段又有甚麼關係呢,我會下手的!
我看到前方有個搖搖晃晃的被拉長的影子,它是我披著的這個身體的投影,這個身體不是我的,軀體裡面住的人也不再是原來的我了。
我彷彿消失了……但我還在的!眼下這個正轉動念頭的不就是我嗎?!
我腳步輕快地,無須多想就找到了它自己的目的地,我伸手推開了連護法的門。
又一天在平靜中度過。
賈府的仇敵到底是甚麼人?
小茵與四姨娘的死,若說不是齊管家干的,那麼凶手便是這個賈府「仇敵」
了。但既為宿仇,對賈府應是很瞭解,為甚要殺賈府一個小小丫鬟和早已失寵的姨娘呢?之後幾日又不見動靜?
「再過兩日,或許就是明日,老爺就該到府了!」
龔護院微吐了口氣,雖然那位全真「雲真高道」還沒到,不過,肩上的重任就要交卸了,他看上去明顯輕鬆了許多。
「老爺這次回來後,也許要陞官了。」
他開始說起別的事。
我點點頭,望著遼闊的高空,天氣一天比一天涼,現在實際上已是秋天了。
「現在是月初罷,太老爺的忌日是哪一天?」我忽然想起東府的事。
「後天,或許老爺趕得及。」
「是啊——嗯,龔師傅,外頭風大,我先回屋了。」
「大公子慢走!」
這幾日下來,龔護院愈發對我恭敬了。
回到住處,我徑往內屋。小菁隨即跟了進來:「公子還是不去大屋用膳嗎?」
我點了點頭。小菁似乎知道近日府中有事,問過一聲後,也不再多嘴,正欲悄悄退下,去幫忙準備晚膳。
我猛一眼照見一個影子,急忙閉眼,尖聲叫道:「誰把這面銅鏡搬進來的!」
「怎麼啦?前陣子你在病中,劉郎中讓撤了去,如今你病好了,是我和小萍重新移回原位的。」
「拿出去,拿出去!」我氣喘吁吁,竭力壓下胸中起伏:「我鬚眉男兒,照甚麼鏡子?」
小萍聽聲也跑過來了,與小菁一道,兩人疑惑地撤去了鏡子。
適才那一眼還留有淡淡的影子在腦海中,我心下砰砰直跳:「好險!」
附體術最後一環,有一門相關的道法,稱「意像大法」,可憑藉心中意念,存想原來肉身的面容模樣,積久日深,潛移默化,慢慢將新肉身變回原樣。皆因自己的形狀模樣,十分熟悉,無時無刻都停留心中,天長日久之下,一種人人生來便具有的念力會生發作用,改變形貌,這也是相同地域的人形貌舉止相似的緣故,而世間傳聞的「夫妻相」,也出於此。
比起尋常人,身具功法的人念力更強,「意像大法」便是憑藉此點,始能稱效。有些道力絕高者,念力操控自如,瞬間改變形貌也是可能的,不過,那樣一來,便成了道門中的「變化」之術,已是另一門術法了。變化術要維持新的容貌,須得損耗念力支撐,終不如日積月累而功成的「意像大法」一勞永逸。
但是,施展「意像大法」期間,若照見自身新的面容,不免干擾本我存想,功效就要大打折扣了,更有甚者,心中所念的自己面目紊亂,則有毀容之險。
因此上,我偶然照見銅鏡,所受的驚嚇非小,老半天心下兀自不平伏,不斷地提醒著自己:往後可得千萬留神!
——哼!我終究是要離開賈府的!以原來面目重會同門!眼下……眼下……
我只不過要借用這個身子做一些事罷了!
雖是這般自我安慰,我心底下卻有股自己深知的無奈,困身於陌生男子之體,周身一切,既非我所有,更非我所欲。那麼,我還會是我麼?長此以往,原來的我終究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成為他人眼中的『賈大公子』吧?
恐怕這才是我真正的恐懼吧?所以我才分外珍惜「意像大法」這唯一的回歸原我之途?而我這般急迫地立意殺人報仇,是不是也因內心深處想證明自己還是原來的那個自己呢?
我兩眼直直平視,眉間手心俱冒著絲絲涼意,在蓄意殺人的日子裡,我的一舉一動都冷靜而有條不紊,腦海卻壓不住許多混亂的胡思亂想,這正是道心不安的跡象。
師尊曾諄諄告誡:修道者練心。即便他人對我行無恥,我亦不可報之以卑劣,否則,道心不安,不得升清明大境界。
可是,道心不安又怎樣?不得升清明大境界又怎樣?我幾乎是對隱約浮現於腦際的師尊影像發出了一聲冷笑,從懷中掏出了向連護法討要來的藥丸,置於掌心,此刻,我只擔心的是,這顆小小藥丸,真的能對付道力高強如雲真子那樣的高手麼?
晚膳過後,天降小雨。
「小白,咱們出去走走!」
我把小白鼠置於肩側小菁特意縫製的網袋中。
「公子,下雨了,往哪去?」
小菁急步過來勸阻。
我含笑回望,小菁被我眼中的神光驚退半步。我微微一笑,腦際忽然閃過一道惡念,摟著小菁豐盈的腰肢,就勢拖入雨中。
「呀!」小菁又驚又笑,低著腦袋兩腳亂跳:「公子你作甚麼呀?害人身上都淋濕啦!」
幾日未與她胡鬧,陡然間這般持體親近,小菁眸底的那點羞光,既微含怨嗔,亦有撒嬌討好之意,而舉止中的那份誇張,又似在掩飾著兩人的隔閡。
我心中暗道:「虧我以冷靜深沉自許,這幾日還是生硬得太過幼稚可笑了吧,不能做到不露痕跡、不動聲色啊。」
當下嘻嘻一笑,丟開小菁,漫歌長詠,踏雨而行。
「闌風伏雨秋紛紛,四海八荒同一雲。去馬來牛不復辨,濁涇清渭何當分!」
此時雨下得又密了些,如霧如織,一路行去,渾如步入混沌異界,我心胸間的一點豪氣,漸漸聚攏枝蔓,裝點步伐。
「唉——公子又來了!」
「小菁!」小萍幸災樂禍,從窗探頭:「回頭你又該被罵了!」
我也不理會兩人,穿出院門,依稀在雨幕中辨出那個亭子,在亭邊等候一時,便見矮胖子從土中出頭,雨水紛紛,卻沿他大光腦門、寬肩旁落,他全身份毫未濕,這也沒甚麼了不起,我只要運功,也能做到。
「矮胖子,昨日的事,該給我個解釋了吧?」
「來!」
矮胖子只叫了半聲,轉瞬又沒入地面,我忙跟著從他沒身處躍入。
昨日,我偶然間查視矮胖子建造多日的地府時,發現他居然在偷窺齊管家。
當時矮胖子腦袋大、脖子粗,急欲逃脫,被我截了個正著,於是有了今日之約。
入地數尺,便到了矮胖子打造的地府通道,我運動目力,向前揪住了矮胖子的脖子。這個矮胖子,跟他在一塊,我一點拘束也沒有,這些日來,我時常找茬與他拌嘴吵鬧。用言語戲弄他,瞧他著急,實是平生一大快事。
「喂,小鬼,別鬧了!快放開!我最怕濕乎乎的東西。」
「說吧。」
「來吧!」
我只得又跟著矮胖子前行,通道曲曲彎彎,這矮胖子的手筆一點也不大氣。
「先說好了,這事你且莫跟連護法去說!」
「當然,你以為我是小孩麼。」
「你不是麼,他奶奶的小鬼,碰到你,我算倒了八輩子黴!」
「哼哼,反正你不說實話,我才會告訴連護法,哈哈!」
人真是不能太得意,我一不留神,突然撞到前面低遮的土障,腦門一陣金星亂冒,登時大怒:「矮胖子,這裡為甚搞得這麼低?!」
「噓——,輕點,快到了!」這回輪到矮胖子得意了:「大師之作,當然得搞點別人想不到的東西,我提醒你啊,你撞到的可不是尋常土障,而是被我施過法力的——你頭皮該破了!」
我一摸,頭皮果然破了。
「給你點藥!」矮胖子反身撲了我一頭粉,毛手毛腳的,險些弄得我眼睛睜不開。
「住手!住手!」我哭笑不得。
「好了,你沒事了,不然後果會很嚴重的!嘿嘿!」
「究竟到了沒有?」我竭力壓制胸中怒火。
「噓——,你向那個小洞看,用耳朵聽。」
幸虧附體之前我功力大進,附體後雖大打折扣,尤能運動我的天眼術,否則這麼一個小孔,跟筷子一般粗,比筷子長數倍,又怎麼能「看」?
「喂,叫我看甚麼,除了下雨齊管家在屋裡沒事兒干,摸鼻子玩,甚麼也看不到呀?」我壓低聲音道。
「你再瞧上一陣。」
「嗯,齊管家鼻毛很粗,用手摳不出來,現在拿了把小剪刀在剪。」
「他奶奶的,沒叫你看那個!裡屋有沒有動靜?」
「沒有甚麼裡屋!」
「那櫃子便是門。」
「遮得很嚴實,沒法兒往裡看。」
「有沒有動靜?」
「好像……啊,櫃子在動,有人要出來了。」
「嘿!」
「是他?!」我大吃一驚。
「你認得?」矮胖子比我還吃驚。
我屏著呼吸,大氣兒不敢喘,莫非我見著鬼了?
「走!」
矮胖子將我拖開,沿通道走回。驚疑之中,我默默跟行,老半天說不出話。
「喂,你先說,你認得的那人是誰?」
「全真教的……一個胖道士,雖然……他沒有著道服。」
雖是說了,我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日趙燕非居然沒有殺他?抑或他自己解了禁閉,先逃走了?他既然好端端的活著,趙燕非卻又如何了呢?
「不錯!」矮胖子道:「那人五年前入了全真教,不過,在此之前,他是前史相府的四大奸人之一!」
「史相府……四大奸人?」
「你知道輔佐當今皇帝老兒登基的史彌遠罷?」
「好像……知道一點。」
「當今的皇帝老兒出身低微,打小窮得叮噹響,跟我倪老三也差不了多少,哈哈,不過,他是皇室遠支而已,本來打死也輪不到他坐皇位的,史彌遠為掌朝權,勾結了當時的楊皇后,將他弄了來,並趕走皇儲,直接扶他上了皇位。你說,這史彌遠權力大不大?到他死之前,連皇帝都得一直聽他的。你認得的這個全真道士,便是當時臭名遠颺的史彌遠府中『四大奸人』中的一個,齊管家嘛,便是另一個。」
「齊……齊管家?」
「是啊,好了!我全跟你說了,我受師祖地行尊之命,監看這前相府四大奸人,就是這樣,我已全告訴你了!」說完,矮胖子一攤兩手,就要開溜,被我一把捉住。
「很好,你去罷,既然沒人陪我說話,下雨天,連護法總該在屋裡罷?」
「你找連護法幹甚麼?」矮胖子暴跳如雷。
「因為很多事我弄不清楚啊,正可以請教請教她,比如『倪胖子這個地行尊師祖是何許人呀?幹嘛讓人監看四大奸人呀,這齊管家既是奸人,賈……我爹爹為何留他在府中呀』等等。」
「你爹爹當時還是齊管家的跟班小弟!小混混一個!」矮胖子怒道。
「那更奇怪了,為何弄個大哥來作管家,可有多彆扭?」
「因為……因為……」矮胖子越解釋越躁怒:「小王八蛋!你爹那個老王八蛋的事,我怎會知道?」
「咦,你還罵人,你生氣了麼?我可沒問你,你不知道,想必連護法是知道的。」
「她知道個屁!」
「那麼就你來告訴我罷,地行尊為何要你監看齊管家?」
「是四大奸人,不止一個齊管家!」
「是。可是你天天在賈府,對其他三個,怎個監看法?」
「臭小子,你太小看我五通派了,看到前面那處了沒有?」
「嗯,那兒在滴水,是個地下水源,你還挖了個水池。」
「嘿嘿,地竅延伸,四通八達,只要沿著這個,不管你是施用遁土術,還是練功時尋找氣源,都可事半功倍,不用耗費多少功力,便能輕易做到。」
我不由大喜,道:「多謝!多謝!」
「多謝?咦,我……說甚麼了嗎?」
「你並沒有多說。」
「那當然,地竅變幻無窮,你不熟悉道路,告訴了你也沒用,只會迷路。」
我心下一凜,道:「嗯……矮胖子,多謝提醒,你比外表看上去聰明多了,往後,我可得好好跟你交個朋友。」
「咦?臭小子,我一直都當你是朋友來著,我……我太吃虧了!」
「不會的,矮胖子,你一點也不吃虧,你想呀,上次你要跟我買的春宮畫,我已決定白送給你了。」
「當真?」
「當真!我還要另外送你一個丫鬟……的裹腳布。」我想起小萍,心底下惡狠狠地一笑。
「那好,看來我一點也不吃虧了。」
「既然已經是朋友了,矮胖子,我可得打聽點你的家事,地行尊……是不是傳聞中地行術天下第一的那個人?他是你師尊嗎?」
「是我師祖!」
「哦,對了,是你師祖。據我所知,你們五通派淫名有之,俠聲渺渺,並不是懲奸鋤惡的料嘛。你師祖地行尊為何會叫你監看四大奸人?幹這種苦差事?」
「你……你……」
矮胖子張大嘴兒指著我,與我四目相對片刻,手摸上大腦門,頹然坐地,指了指身前,有氣無力道:「坐。」
30 碧落花魂
作者:古鏞
三十、碧落花魂我依言坐下,一副恭敬候教的樣子。
「我師尊……不,我師祖地行尊……」矮胖子狠瞪我一眼,道:「有一天興高采烈地作地底遨遊,忽然發現一個地方有強大無匹的法力禁閉,竟然通不過去。
地行尊師祖登時大怒,道:」地底下還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奇他媽怪也!『,於是絞盡腦汁,耗損功力,足足過了七天,終於打通禁閉,闖了進去。
待他氣喘吁吁進去一瞧,一個糟蹋道人被關在一個地下黑屋裡,其他甚麼也沒有。被關住的那道士卻一聲接一聲問他:「你是誰?怎地到了這裡?『地行尊師祖很是失望,當即破口大罵:」甚麼鬼地方,布偌大一個法陣!卻關一個糟蹋道士,我本以為沒有寶貝,至少總該有個美人,我呸!我呸!』隨即便欲離去。
那糟蹋道士卻不放他:『你是第一個能到這裡來的外人,你究竟是誰?』地行尊師祖聽他說自己是第一個能進去的外人,不由高興起來,道:『地下我為王,地行尊是也!我的名頭嚇壞你了罷?』那道士點頭道:『五通一派,到了你手上,果然進境大是不一般。』地行尊師祖甚是得意:『你這道士,甚有眼光,這裡頭氣悶得緊,不如我帶了你出去喝酒罷!』那道士道:『你沒見我是被關在這裡的麼?』地行尊師祖道:『你走運了!我既然破了法陣,自然能帶你出去,你也不必被關了。』那道士搖頭道:『不行,該出去時,我自會出去。我若是連這裡也出不去,那便出去了沒用。』地行尊師祖當下不由上下打量這寧願自困的怪道人,半晌,才道:『我明白了,你的功法被廢了,現在,你又重新在修煉,你的呼吸吐納……還有脈搏,好生古怪……哈!你是個真武道士!』那道士黯然道:『不錯。真武教的玄武使便是在下!』」
我吃驚道:「玄武使?!」
矮胖子道:「是啊,你沒耳朵麼,怎麼?你倒又認得?」
我道:「不是,我師……不認得。」
本來我想說:我師尊認得,他可是我師尊的好友!猛然間想起如今的身份,趕忙打住。昔年聽師尊提起這位玄武使時,我可是大為仰慕的,他乃真武教護教四使之首,武功道術,皆卓卓領先於其他三位護教使者,想不到他竟然被人廢了功法,還關在一個地下黑屋子裡。
矮胖子道:「你當然不認得,他被關禁已十年了,那時,你還是個流鼻涕的小屁孩呢!」
我也不理會他趁機損我,道:「後來呢,地行尊救那……真武道士出來了麼?」
矮胖子搖頭道:「地行尊師祖不僅沒救那道士脫困,倒是那道士救了我師祖一命!」
我奇道:「怎會這樣,莫非讓看守的道士發覺了,被人圍攻?」
矮胖子嗔目喝道:「當然不是!地底之下,那逃得了我師祖的耳目?怎會被人發覺,又受人圍攻?」
我點頭道:「是了,你們五通派『地下我為王』嘛!」
矮胖子喜道:「你知道我五通派的能耐便好。嗯……當時那個臭道士不肯隨地行尊師祖出來,卻道:『今日也算有緣,我幫你解了身上的毒罷!』地行尊師祖道:『甚麼?我一天吃五頓飯,搞三五個女人,好生生的,身上哪有甚麼鳥毒了?』那道士道:『吳知古那道婆道法平平,用藥術則可稱天下第一,你甚麼時候與她交的手?』地行尊師祖當即跳腳怒道:『道法平平?!能與我地行尊交手不分勝負,你還說她是道法平平?那我的道法豈非也是平平如也?』那道士當即冷下臉來:『不分勝負?我看你身中劇毒,尚不自知,顯然是輸到家了!』師祖兀自不服氣,給那道士三說兩說,半信半疑地檢視內息,果然發覺不大對勁,道:『還好,不是很厲害的毒。』那道士失聲道:『不是很厲害的毒?碧落花魂專克人體內真氣,寄生不須一月,侵染全身四經八脈,有朝一日你的內息忽然往東往西,偏偏不聽你使喚,比醉了酒的十頭公牛還厲害,比被捅了的馬蜂窩還糟糕,你還有得救麼?』」
我聽得心中一動,喃喃道:「碧落花魂,果然厲害!」
矮胖子卻沒聽見我嘀咕,續道:「地行尊師祖聽了那道士的話,這才有些慌了,不!應該是有些吃驚才對。那道士道:『你適才說我運氣好,你才是真正的運氣好啊。當今天下,能解開碧落花魂之毒的,恐怕只有我一人而已,哈哈,連那吳道婆自己也未必能解罷?因為碧落花魂似藥非藥,自具靈性,攻人內息後,如何侵染枝蔓,全看那人的內息是否對它胃口,奶奶的,太乙派慣會弄這些歪門邪道,虧她們養得出碧落花魂這種怪物來,!』地行尊師祖道:『咦,我就不信,為甚麼偏你能解?而我私下琢磨琢磨,難道就解不了?』那道士苦笑道:『因那碧落花魂已變成了我的朋友,我對它再瞭解不過,我的一身功法,便是因碧落花魂而自廢的!』地行尊師祖道:『這麼說,解毒還須廢去了功法?那還玩甚麼玩?不解!不解!毒死我也不解!』說話間,地行尊師祖一心只想快快離開那鬼地方,不料卻中了那道士暗算!」
「啊!」我吃了一驚,道:「那是為何?」
矮胖子見我吃驚,很是得意,笑道:「等地行尊師祖醒來,碧落花魂之毒已盡解。那道士道:『你的碧落花魂已到了我體內,我正養著它。』地行尊師祖奇道:『你便不怕碧落花魂之毒麼?』那道士道:『我自有法子,每天餵牠些真氣,讓它乖乖的不鬧事兒。』地行尊師祖聽了,大為豔羨,道:『這般好玩的事兒,你不如再把它還些與我罷,我也養著它。』那道士道:『你能不能做到不飲酒、不近女色,每隔三月,散盡內息,從頭再練?』地行尊師祖瞪目喝道:『這怎麼可以,那不是要了我的命麼!』那道士搖頭道:『那便罷了!』地行尊師祖纏了那道士半天,見那道士死活不肯再將碧落花魂還與自己,無奈之下,只得辭別而去。
師祖才一出屋,突然又覺得不對,闖了回去,道:『不行,不行!這一趟我吃虧太多。不能就此算了!』那道士奇道:『你吃甚麼虧了?』地行尊師祖道:『本來我可救你出去,你心生感激之下,說不定天天請我喝酒,可是你又不肯出去,我的好處全沒了,又被你解毒救命,反欠你一個人情,豈不是大吃其虧?』那道士道:『這點小事,你完全不須掛在心上。』地行尊師祖大怒:『事關我堂堂地行尊的生死,怎能算是小事?他奶奶的,你竟敢小瞧我麼?』那道士見師祖發怒,當下定是害怕了,沉吟半晌,道:『有一件事,甚是艱難,我自己不能做到,你若是能做到了,不僅可還完我的人情,我甚至還倒欠你幾分人情。』師祖大喜道:『快說!快說!』那道士於是便讓我師祖代他監看四大奸人,一不許他們圖謀害人,二不許他們消失不見,三不許他們突然死掉,直到他出關為止。哈,這便是我師祖讓我監看四大奸人的緣故。」
我道:「原來如此,嘿嘿,你們五通派答應了人家的事,卻又不能做到!」
矮胖子怒道:「誰說我們沒有做到?你這小鬼胡說八道!」
我冷笑道:「哼,四大奸人其他兩位我不知道,齊管家和全真道士,你敢保證他們沒再害人了麼?」
矮胖子怒道:「你說他們害誰了?」
「這……」
我一時語塞,齊管家與全真道士種種的行徑,卻怎麼對他說呢?
矮胖子得意道:「你說不上來罷?嘿嘿,你屋裡那個小丫鬟的死,我與連護法查了,可不是齊管家干的。連護法說了,那丫鬟身上的毒,會使她屍身不爛,卻漸漸散發惡臭,攪得四鄰不安,即便掩埋了,還會被人不斷挖出移走,死後不得安定。這種毒,不是她們太乙派的。」
我聽了泛起一陣雞皮疙瘩,小茵無辜而死,死後還這般慘,實是讓人於心不忍,便道:「屍身呢,趕快一把火燒了罷!」
矮胖子一愣,道:「早被我送……送到一人的床底下去了。」
我奇道:「是誰?」
矮胖子奸笑道:「過一陣子,有哪位朝廷大官會身帶惡臭,那便是誰了!」
「可是……」我暗暗皺眉道:「你們五通派行事曆來光明磊落,想必也不會連累一個小丫鬟,會盡快將她屍身燒化了罷?」
「那當然!」矮胖子一拍胸脯道:「這個你放心,我五通派中,除了我師尊,全是光明磊落之輩!」
我奇道:「咦,你師尊是誰?」一個人,居然連自己的徒弟都認為他不夠「光明磊落」,我還真是好奇呀。
「我師尊便是五通神呀,他奶奶的,一個破泥塑像,數百年來,我五通派上下,個個入門都得拜他為師的,此人豈非卑鄙無恥之極?」
原來是這樣!我心中好笑,卻又不由好奇:「一個破泥像自然不能教你,那你一身功法卻是誰傳授的?」
「當然是我師祖地行尊嘍!」
我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這麼說,我說得沒錯,地行尊才是你真正的師尊嘛!」
「是師祖!」矮胖子瞪眼糾正道:「我師祖入門後不久,便發覺自己上了大當,白白叫那五通神為師,卻甚麼好處了沒有,平白讓人佔了老大便宜。不過,既已叫出了口,事情也無可挽回,只好等到我入門拜師時,依舊拜五通神為師,卻拜他自己為師祖,這樣一來,這個便宜終於叫我師祖討了回來!」說著,矮胖子神情大見得意。
「可是,如此一來,你自己豈非又吃虧了?」
矮胖子一呆:「對啊……糟了,糟了,這卻如何是好?」抓頭搔耳,踟躇半晌,忽拍腿喜叫:「有了!……將來我讓我徒弟也叫我師祖,豈不是兩下扯平了?」
我呆呆的望著他,腦內一陣空白,知道自己的一聲多嘴,五通派新的入門規矩從此變易,或許還將傳承萬代、永垂不朽了。
矮胖子對自己新的決定甚是歡喜讚歎,拍拍塵土,站起身來,道:「好啦,你這煩死人的小鬼,你要知道的我都告訴你啦,可沒甚麼再要問的了罷?」
我眼睛一眨,道:「有。」
矮胖子瞪目道:「甚麼?」
我笑道:「你為甚那麼怕連護法?」
矮胖子像被蛇咬了一口,跳將起來:「你這小鬼!再羅里囉嗦打聽我的事,我一把扭了你的脖子!」怒吼聲中,呼嘯而去。
「小白,下來罷,跑得遠遠的,一會再回來!」
激走矮胖子後,我從懷中掏出藥丸。為恐催熟「碧落花魂」時,傷及無辜,特意將它趕得遠遠的。
按連護法教我法子,「碧落花魂」已經於烈酒中浸泡了二十四個時辰,花魂已醉,此時只須運功將它催熟,便可適用了。
一層又一層薄薄的膜,裹著一個蠟丸,也不知裡頭裝的何寶貝。我小心翼翼地把薄膜撕開,將藥丸置於掌心,閉目運動,一會掌心發燙,我手中的藥丸微微一震,彷彿「醒」了過來,起初我以為那只不過是錯覺,過得片刻,卻發覺藥丸竟在我掌心一圈又一圈地緩緩轉動,隨即轉動越來越快,最後竟飛旋起來,飛旋到極速,我已看不清它在轉動,只覺手心微麻,輕微的震動中,藥丸離掌懸空,我手掌所發熱力,全被它吸吞得一乾二淨,掌面一陣急風清涼。
我心知到了緊要關頭,忙閉目凝息,掌面平伸,進入「無我」之境,如此方能源源不斷地催生體內真氣,不至停歇。
我的思覺若有若無,唇角凝笑,渾忘坐忘。冥思中,「我」的身軀恍然「大」了起來,一個虛空的軀體無數倍地「高而大」,漸漸壯闊巍峨,頂出通道,淹沒泥土,陡然又化作一道前飛的人影,在地竅裡呼嘯穿行。突然,一股再也熟悉不過青陽山氣息吸引了我。我的思覺貼近,默察一瞬,駭然驚呼:「師尊?!」
如此熟悉親切的青陽真氣,而其浩大渾厚處又絕非師兄師姐們可比,不是師尊會是誰?
我喜極欲泣,猛然睜開眼來,見一物朝我臉面撞來,不及思索,我兩指一捏,夾住飛來之物,內勁過處,手中之物在我指間紛然粉碎。
我定睛一瞧,糟糕!那脫控飛來的竟然是碧落花魂,奇怪的是,被捏碎的藥丸裡邊空無一物,四下里也尋不見絲毫掉落的藥粉的痕跡,甚至連一丁點藥物的氣息也聞不到。
碧落花魂,真的像是魂靈一般消失不見,但此時我卻怎有耐心去尋它?
——師尊!您老人家竟然還活著麼?!
我打心底冒出的歡喜壓也壓不住,急切中循氣感方向追尋,見小白鼠正在通道邊玩土,一把撈起,如飛而去。
前行中,那氣感愈來愈強烈,愈來愈真實。既知它不會突然消失,我心倒變得沉甸甸起來。
——師尊,不要再跟我開玩笑了!您既然還活著,怎地卻不來尋我?
我一時心酸,一時歡喜。一邊默默掠行,一邊暗暗自嘲:李丹呀李丹,不是說從此不再哭泣了麼,為甚你的眼中卻濕熱一片?
就快到了!我幾乎能嗅到師尊往日發功時的那股熟悉的氣息。只有久居青陽采練才能獲得的青陽氣!只有我們同門才會有並且能互相感應到的青陽氣!打小時起與師兄師姐們捉迷藏,我便常憑它來把師兄師姐找到,使得後來,人人都學會把自身的氣息斂藏,只是,再怎麼藏閉,卻也瞞不過師尊——「丹兒!你又想偷懶了麼?」
每當我躲在一個自以為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師尊會突然從不知那個角落裡冒出,把我耳朵高高拎起。
——「哎呀,我都藏起來了呢!你找不著我的。」五歲的我被發現了還會這麼說。
——「師尊,好痛呀,耳朵被弄掉了!」十歲時,我用誇張的喊痛讓師尊鬆手。
——「師尊,我已經施法禁閉自身了,你怎麼找到我的?」十三歲時,我第一次驚異師尊的能耐。
——「哈,師尊,我聞到你身上的酒味了。有損師道尊嚴呀!」十五歲我會反戈一擊,讓師尊的酒糟鼻子藏之不迭。
如今,我卻憑藉著這青陽氣,倒把師尊您找到了!
我腦中閃過一幕幕親切的回憶,出地府底下破土而出。外邊雨勢磅礴,遮天蔽地,又處於黑夜之中,我運足了目力,才分辨出,我竟是立身於棋娘的院外!
附體記(31) 金丹南宗
作者:古鏞
附體記(31)
三十一、金丹南宗
奇怪,師尊怎會突然出現棋娘的院內呢?難道兩人以前相識?可是從未聽師尊提起過呀。
我心下疑惑,轉至棋娘院子門首,卻見院門緊閉,估計如此雨勢之下,叫門也沒人能聽見,便躍上院牆,單足凝立之際,不由打眼顧盼——院中燈火只在兩處:棋娘的居處和遠遠廊接的棋室。
棋娘的院子在賈府中頗為別緻,樹木全都擁簇在西北首居處,院內卻是一坦空地,遍植矮草,無遮無擋。南側有一彎池子,形如魚肚,彷彿院中的一個棋眼,池尾漸收漸細,纖如衣帶,折折彎彎,通往院外的湖水。池畔聳立一碑巨石,蒼然啞立,孤拙莫名。
此時院中大片草地已濕成一灘淺淺的水窪,雨腳落在其上,燦開一朵朵水花。
而池子那邊,無數個麻點,湯湯如沸。咋一眼瞧去,滿天雨勢紛紛,不依不饒,而敞院卻默默無聲,承受不已,天地之間仿若上演一場激烈大戰。
驟然間被眼前情勢震撼,我一時目瞪口呆,直至涼風襲體,驟雨撲面,我才靈神警醒,默察一瞬,頓覺青陽氣感來自院內的東南角,那兒正是棋娘的「坐照棋室」。
由棋室我猛地省起:「對了,師尊定是剛從宗陽宮處得知我在棋娘這兒學棋,故此尋了來!」
我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推測不錯,想到師尊一知消息,便不顧雨密夜深,巴巴地趕來找我,我心下激動,一縱身法,由牆頭躍落地面,輕踏水花,徑直朝棋室奔去。
離棋室越近,我心跳越快,正依稀望見棋室中人影,卻忽然記起:「哎喲,不好!我現下已是附體之身,如何可貿然與師尊相見?
不知不覺間,我腳下不由放慢,心內一陣酸楚:「師尊以為我還在棋娘處學棋,卻那知我魂魄飄零,依託他人之身?」腳步遲疑中,將將到了池邊,遂隱身於巨石後,向棋室張望。
棋室設門較小,入口隱在曲廊盡處,房屋橫朝院內,臨池開了一排窗,窗子開得甚大甚低。平日若是敞開窗來,池水泛波,清風徐來,弈者坐於室中,卻飄飄然有在野之感,而從外邊看棋室,對弈者更如在畫中,渾不似人間氣象。我學棋時,最喜在那兒勾留盤桓。
或許是因大雨的緣故,此時棋室只有一扇窗子開了一半,恰好能望見棋娘,她面西而坐,似正聽人說話的樣子,隔著兩三扇窗子的距離,有一個男子的側影映在窗紙上。
那是師尊嗎?師尊形貌中一個特異之處,便是他的鼻子奇大,幾與嘴同闊,久而久之,我習慣一看師尊便去瞧他的鼻子。室內那人,側影上顴高鼻尖,顯然不是師尊。
但那股青陽氣是斷斷不會錯的,現下還逗留在棋室之內,難道師尊是與他人同來的麼?我想瞧清室內還有何人,卻又不敢貿然動用「天眼術」,只得稍移腦袋,望見棋娘身邊還有一個小瑩。小瑩則臉上滿是好奇,正盯著棋娘對面的那人看。
這時棋娘正將茶杯放下,稍一凝眉,神情間似比平日多了份英爽之氣,清音歷歷,道:「吳道長遠來辛苦,既無他事,便請移駕園中夏房歇息如何?」
窗紙上那個影子一晃,「吳道長」笑道:「且請稍候,貧道尚有一份薄禮奉上!」
棋娘皺眉道:「吳道長客氣了,道長為相助本府而來,賤妾府中上下俱感大德,怎能反受道長厚贈?」
我心道:原來這姓吳的道士是棋娘邀來府中幫忙的,那麼與師尊不是一路子了?或許師尊也是剛到,見棋娘有客,不便說話罷?
只聽吳道長嘿笑一下,道:「這份薄禮並非送與賈府的七夫人」
棋娘道:「哦?道長想要我轉交何人?」
吳道長笑聲突高,道:「貧道想煩請七娘子交給府上一個名叫『真兒』的女子。」
棋娘臉色微變,霍地一抬慧目,道:「道長直呼賤妾小名,不嫌冒昧麼?既然識得賤妾,偏又賣許多關子!道長簧夜趕來,執意想要見我,究竟欲意何為?」
吳道長道:「七夫人恕罪,貧道並無惡意。」說著,右袖微抬,他旁邊一個僕從模樣的人站起身來,窗紙上出現一道長身人影,向棋娘走了過去,似捧上了甚麼東西,那隨從寬袖垂案,於棋娘身前將匣子放下、打開,手臂又拖了回去。
我死死盯著那僕從模樣的人身影細瞧,眼睛眨也不眨一瞬,正因適才青陽氣竟然隨他身子行走而移動!莫非他是師尊?可是無論身材的高矮或是胖瘦,他與師尊都全然不像,況且,師尊又怎會像這般受人使喚?
我正驚疑不定,聽棋娘遲疑道:「這是……?」
吳道長道:「貧道偶聞七夫人受令師之『道獄』所苦,特獻此丹,以助七夫人脫困。」
棋娘周身微顫,顯是頗為激動,道:「道長既知妾身『道獄』乃先師所種,卻以靈丹為誘,豈不是要妾身叛師背道,陷妾身於何地?」
吳道長縱聲長笑:「叛師麼?背道麼?罪名由誰來定?似七夫人之豪邁,又豈能受那腐儒酸論所限?!貧道不才,曾聞南宗弟子中出了位女神童,天資超卓,百世不遇,以不足十二之稚齡,問道幽微,三難妙僧曇華於天台山,極一時之名。
可嘆的是,令師留元長空有『儒道』之稱,卻識見有限,竟暗加『道獄』於女弟子之身,埋殺了一代奇才。貧道久有不平之慨,偶獲此丹,為免明珠蒙塵之撼,四方輾轉,終於探知七夫人下落,謹獻微禮,略表南北同宗的一點心意。」
棋娘兩腮鼓怒,緩緩抬目前視,耳畔珠墜搖晃不定,道:「道長菲薄先師之言,賤妾聞之如受針芒,道長再三無禮,恕賤妾得罪了!」向小瑩道:「小瑩,掌燈,送客!」
小瑩答道:「是!」屈膝拾起了案側的一盞罩燈,意似催促。
「七夫人……」吳道長緩緩站起身,似欲斟酌詞句,再下說辭,忽然身形一滯,訝道:「咦,靈丹呢?」
棋娘也望向身前的匣子,微微皺了皺眉。
吳道長鬚揚袍展,厲聲大喝:「甚麼東西,在我面前裝神弄鬼,給我出來!」
旋見室內勁風大作,一股氣勁將小瑩手中燈籠刮飛,案几掀翻,而勁氣撲擊的中心,卻正是棋娘!
「棋娘!」
我驚叫出聲,跨步一傾,心知要阻攔那吳道士的一擊已是來不及,身子卻不由自主地電射而出,破窗撞入了棋室,窗格紛飛中,我橫亙身子撲在棋娘裙下。
隨即,我目瞪口呆地瞧見一件怪異之極的事,眼前一隻顫抖的衣袖,像正被人扯向前方,而袖口敞處翻湧不息,源源不斷吐出五彩的袍狀物。那正是棋娘的長袖,棋娘則身子微微後仰,玉容蒼白。
待到最後的一閃自棋娘袖口射出,卻像極了一隻女子的纖足。
一陣清遠剔透如擊磬般的聲音,伴隨女子的漫聲長吟,室中驟然光華大盛,似乎所有的燭光燈火都在此刻奮力燃盡自己最後一絲光亮,煌煌輝耀中,彩袖飛舞,華裳流金,一道影子由急旋趨緩,漸漸現出一個婦人,白面敷粉,重彩厚施,瞧不清多大年紀,她赤足裸踝,唇齒燦笑,轉向吳道長:「雲真子,你可好呀?」
我隨聲一望,心頭大震:甚麼「吳道長」!站在她對面的那個道人,不是雲真子卻是誰?若非適才棋娘左一個吳道長,右一個吳道長,光憑他的聲音,我原也早該起疑了!我腦中一片混亂,愣愣地站起身,只覺喉中某處有一丁點兒發苦:「師尊呢?怎地不見師尊?」明知雲真子既在,師尊萬不可能會出現,只是失望到極處,反而盼著奇蹟發生。
只聽雲真子喝道:「是你?!」
聽他斷聲一喝,我不由驚退了半步,旋即臉上一熱,忿恨上腦,大跨步向前,卻被棋娘扯往:「筠兒,快躲開!」
那白面婦人伸出一臂,恰好橫擋在了我前方,道:「雲真子,這麼一粒東西,既要送人了,妾身代為笑納,何須如此情急,竟使出風錘之擊?」她掌心一粒肉球狀的晶瑩物事,光華時收時放,宛如活物。
雲真子淡淡道:「一錘能砸出隻鳳凰來,也算值得了。」
此際,離我咫尺之遙的那顆靈丹,突然血脈鼓張,紅光四射,我只覺體內一陣氣息翻湧,胸臆間說不出的焦躁,一伸手,便抓向那顆靈丹。
白面婦人一愣,縮手不及,我指尖觸到靈丹的剎那,頓時如遭電擊,一道熟悉得刻骨難忘的青陽氣順著手臂狂湧而至,我運氣相抗不及,一下被擊倒在地,駭然驚呼:「青……青陽……」最後那個「氣」字,被體內湧至喉間的氣息堵住,怎麼也說不出來。
雲真子訝然相望,道:「不錯!正是青陽丹!取自青陽巨蛇,此蛇雖是蟲類,卻修煉數百年,已至通靈之境,其丹初凝而未結,實乃千載難逢的活丹。不過,卻不知這位小兄弟如何識得?」
我心中直叫:「該死!」讓我誤以為是師尊復出的青陽氣,竟然來自那青陽巨蛇的靈丹!虧得我滿心歡喜地趕來,不僅落了個空歡喜一場,陡遇仇敵,連數日精心謀劃的復仇大計也全盤打亂了,哎,碧落花魂!碧落花魂!眼前便是仇敵,碧落花魂卻讓我弄丟了!
「這位少年,便是賈府的大公子。賈似道交遊廣闊,想來賈公子識見不凡倒也不足為怪了。」雲真子身後那名隨從走上前來,衝我微微一笑,看他面容,正是前些日來賈府的一名全真道士。
雲真子也似有意結納,緩容道:「原來是賈大公子,失敬,失敬!」
我心中氣苦,開口不得。
白面婦人像等得不耐煩了,冷冷插話:「雲真子。」
雲真子道:「貧道在。」
白面婦人道:「那日你到天台山,觀中婆婆怎地跟你說的?留元長棄道旁求,金丹南宗根脈已絕,勿要自尋煩惱,今日你為何又來?」
雲真子傲然道:「數祖同宗,全真與南宗同屬鐘呂金丹一派,南宗凋零,不忍相棄也,靈丹相贈便是一證,卻不知玄武教的朱雀使,甚麼時候倒成了金丹南宗的護法?」
白面婦人粉面微變,道:「真兒,告訴他,我俗姓是甚麼?」
棋娘聽那白面婦人相喚,猛一抬頭,目光與我相觸,忙匆忽避過,道:「乾娘姓白,白玉蟾的『白』。」看她低頭的神情,似乎心頭正亂。
雲真子道:「哦,我可不管是哪個白,難道一個人姓了白,便有資格插手金丹南宗的事不成?」
「其實——」白面婦人停眸注視雲真子面龐,道:「我姓甚麼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那件事!」
雲真子像被蚊蟲狠狠叮了一口,臉皮起跳:「哪……件事?」
白面婦人道:「雲真子,你又何必裝傻?我且問你,一個月前,你攜眾南來,大舉侵襲神龍門,不惜殘害同道,為的是甚麼?」
雲真子道:「你說的是《元棋經》?不錯,宋師兄眼下籌集《玄都道藏》,《元棋經》既為南宗經典,豈能落入別派之手?自然首在搜求之列。」
白面婦人道:「那麼你四方打聽,尋上天台山,今晚又到賈府,為的又是甚麼?」
雲真子一怔,拂塵交手,沉吟半晌,霍然抬頭道:「沒錯,還是《元棋經》!
神龍門殘餘弟子與龍虎山群道正趕往臨安途中,七夫人既為留元長道兄嫡系傳人,如若……肯出面受領經書,可謂名正言順,想來龍虎山道士也沒有藉口可以推脫。」
陡聞同門音信,我不由身軀震動,白面婦人眯著眼兒,眼角瞟了我一下,點頭道:「《元棋經》,嗯,《元棋經》!嘿嘿,區區一部《元棋經》,讓李掌教如此食不甘寐的,還真是少見。」
雲真子面色大變,厲聲道:「你胡說甚麼?
白面婦人道:「我說的甚麼,你也許明白,也許不明白,都沒幹系,你可以轉告李掌教,《元棋經》既為道門經典,自當留傳世間,不該毀於人手,《元棋經》只會是一部道經,與他人無涉。但若貴教還似近來這般……舉止乖張、殘害同道,那麼,《元棋經》也不勞貴教費心啦,自會送至終南山,於天下同道之前,大白於天下!」
雲真子聞言,移前半步,舉目森然道:「你想威脅本教?!」
白面婦人寸步不讓:「看來你到底是明白的。」
雲真子面色鐵青,咬牙道:「當年白玉蟾受邀觀禮,私闖處順堂,竟以符籙記事,冊載本教密辛,似此無恥之行,為天下同道所不齒,若非掌教道心寬廣,不多計較,嘿嘿,區區一個白玉蟾,又豈能安然下山?」
白面婦人懶懶道:「算啦,懶得與你爭辯。貴教陸志靜勾結妖人,暗算我兄長,卻又怎麼說?十五年來,《元棋經》始終是一部道經,未曾惹人注目,你也是知道的。」
雲真子拂塵交臂,舉頭沉吟,良久方道:「《元棋經》該由七夫人保管。」
白面婦人點頭道:「真兒雖已還俗,本來不該管甚麼道門閒事,不過,富貴人家嘛,偶然翻看翻看道書,我想,也不會失了她的身份罷?」
雲真子向棋娘一揖,道:「有勞七夫人費心了。」
棋娘垂目頷首,微微嘆了口氣。
雲真子道:「青陽丹還請收下,以表貧道寸心,望七夫人早日破獄而出,南宗血脈,不致斷絕。」
棋娘道:「只可惜師命難違。」
雲真子也不多言,忽然轉向白面婦人,道:「久聞玄武教朱雀使窮極變化,貧道極欲領教,當心!貧道『斬邪劍』歷不空回!」他身背斬邪劍似慢實快,指掌一張,已然就手。
燈下細看,那「斬邪劍」似刀又似劍,刃面極寬,劍身有小圓洞,法稟陰陽,尖處彎彎,弧形雙刃,不規則處恰似從地面揭起的一塊薄冰。
白面婦人一驚後躍,道:「斬邪劍?雲真子,你到底是把我當作妖邪呢,還是想乘機殺人滅口?」笑音清越,恰似五音和鳴,身周綢帶,齊齊飛舞,宛如無數條活蛇昂頭吐信。這一刻,她綵綢繞身,裸足輕踮,恰似畫中仙人。
「五界點將!」
雲真子使了個勢子,劍尖上挑。「咵!」的一聲,如群兵列陣,室內幾、案、桌、矮凳,連帶棋台上的散置棋子,都齊齊一躍。
不料,這卻是雲真子的惑敵之術,白面婦人一怔之間,雲真子劍勢挑高,蓄勢已足,陡然一個翻轉,斬邪劍疾若流星,直朝白面婦人奔來,氣勁破空,竟生異嘯!
一道綵綢,昂首升空,活如靈臂,早在斬邪劍變勢前,搭上了劍身,此時如蟒蛇糾纏,卻像女子的無力臂膀,止不住劍勢一往無前,白面婦人忙飛身急退,避開斬邪劍鋒芒。
斬邪劍一聲虎吼,氣勢更足,像要把周圍空氣,俱都吞入口中。白面婦人厲聲高叫,一團長袖,紛然如拳,直擊斬邪劍前,眨眼間化為片片粉碎,白面婦人已失了蹤影。
「蠢物!」
白面婦人的斥喝卻在左首,裸足急縮,避開腳下匣子的突前一「咬」,身子如一道輕煙,遮遮漫漫,轉瞬繞到雲真子身後。雲真子腰擰身變,回轉身來,迎面是身側全真道士一記長臂,斬邪劍揮勢上撩,那全真道士失聲驚叫:「師叔!」
雲真子悶哼一聲,生生停住劍勢,右頰卻挨了全真道士一記耳光。雲真子大怒:「莫動!」刷刷幾劍,全真道士上身裸呈,雲真子梟然長笑:「你要鑽我師侄褲襠麼?」
白面婦人的笑臉從全真道士頸後升起:「留著你自個鑽罷!」倏忽一閃,全真道士張開大臂,前抱雲真子。
雲真子怒急:「你給我閃開!」一腳將全身道士踢飛老遠。
白面婦人在我身後笑道:「叔侄倆不親熱親熱麼?」
雲真子定了神情,獰笑泛起,口中念訣,橫劍在胸前輕輕一拖,白面婦人跳腳大罵:「無恥!竟撓人癢癢。」卻是白面婦人腳下的木板作怪。
「現身罷!」雲真子朝我逼來,突然左右一個閃劈,卻劈了個空。我驀地前撲,一掌印在雲真子胸膛,「啪啦」一聲,室中整面屏風倒地,雲真子渾然無事,擊到胸前的掌力卻被他嫁禍他處。
雲真子道:「賈公子,得罪了!」大掌向我抓來,我愣愣站著,突然運氣一吹,雲真子嘶叫一聲,斬邪劍掉落地上,掩目後躍,騰身半空,他竭力睜開雙目,血水沿著頰邊蜿蜒而下,曲盡淒怖。我淡淡道:「你瞎了狗眼!」
雲真子厲聲道:「一個都休想活了!」
白面婦人貼著我的臉頰,吃吃嬌笑:「咱們再給他一下子。」我的右臂不由自主,貼著她腴軟的纖臂遞出,鶯燕雙雙,身子飄空。
「來得好!」雲真子身在半空,盤動自如,宛若蛟龍,勾指成尖,龍爪錚錚。
白面婦人纖腕一躍,尖啄前吐,靈蛇一般咬擊雲真子腕部。雲真子微哼一聲,爪前側回,兩人腕臂前端像麻繩一般擰在了一塊,白面婦人淒聲長叫,聲如鳥鳴,身子已離我而去,在半空撲閃掙扎,雲真子也是怒聲連連。
我的鐵拳觸到雲真子指爪,正覺空然如海,拳背一緊,雲真子爪子由虛而實,生痛中,莫可抵禦的沛然真勁像龐然大錘,一波一波,透體攻來。氣勁擂擊之下,我整個心腔都欲破裂支離。
「嘭嘭,嘭嘭!」
我耳鳴失聰,體內鼓聲大噪,只覺整個身子轉瞬便要爆裂。
忽覺一陣異香,縈繞鼻尖,我眼前一黑,甚麼也看不清,耳邊卻繽紛大作,只聽雲真子怪叫一聲,叮裡噹啷,門扇吱呀。眼底緩過來,室內已然一空,不見了雲真子與另外那全真道士蹤影。
白面婦人與棋娘兩人對望,眼中猶帶訝色。
「滋滋」聲響,斬邪劍在地面移動寸許,忽然飛出窗外,雲真子恨恨的聲音自遠處傳來:「改日再來領教!」
棋娘看了看我,又看看白面婦人,道:「雲真子去了。」
白面婦人瞅瞅棋娘,又瞄了瞄我:「可不是麼。」
我目瞪口呆:「怎地一回事?」
棋娘與白面婦人相視而笑,白面婦人吸了吸氣:「好像是碧落花魂的香味。」
棋娘道:「我只是聽說,未曾親見,當真是碧落花魂麼?」
白面婦人道:「怪的,難道我就見過?我也只是猜猜。」瞪眼直望棋娘。
棋娘道:「你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白面婦人道:「那還說個甚麼?總之,好妹妹,今兒個,我可是都照你的話說了。」
棋娘笑道:「你騙人的本事一流,雲真子果然中計了。」
白面婦人道:「你怎知《元棋經》另有蹊蹺?」
棋娘垂目半晌,宛然一笑:「我也只是猜猜,這麼多事連在一塊兒,大致也能猜出些許。」
白面婦人道:「好妹妹,這下你可有麻煩了,那雲真子難道當真便會罷手?」
棋娘嘆了口氣:「說不得,只好向東府求助了。」
白面婦人道:「說起東府,娘娘讓我來,還有一件事兒要辦。」
棋娘道:「姑姑有甚麼吩咐?」
白面婦人不答,笑吟吟向我走近,微微一拜,道:「公子,大喜了!」
棋娘驚道:「那事定了,就在今日?」
白面婦人點了點頭,我愣愣地望著她倆,正不知她們打甚麼啞謎,忽覺腰間一麻,就此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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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眾位朋友關心,《附體記》還在寫,但是寫得很慢哦……
|  朱厭殺生
狼煙取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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