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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 2008-10-8 來自 台灣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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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095章快劍阿飛
第095章快劍阿飛
陌生人已不再看他,緩緩道:「殺人并不是件有趣的事,被殺更無趣。」傅
紅雪沒有回答,因爲這陌生人并不像是在對他說話。
陌生人慢慢地接着道:「我一向不喜歡沒有原因就想殺人的人,尤其是年輕
人,年輕人不該養成這種習慣的。」傅紅雪道:「我也不是來聽你教訓的。」陌
生人淡淡道:「刀在你手裏,你随時都可以拔出來。」他慢慢地吃着最後的幾根
面,态度還是很輕松,很自然。
但傅紅雪全身每一根肌肉、每一根神經都已繃緊。他知道現在已到了非拔刀
不可的時候,這一刀若拔出來,他們兩個人之間就必要有一個人倒下去!
酒店裏忽然變成空的。
所有的人都已悄悄地溜了出去,連點燈的人都沒有了。
落日的餘晖,淡淡的從窗外照進來,好凄涼的落日。
傅紅雪好像還是坐在那裏沒動,但他的身子已懸空;他已将全身每一分力量,
全部聚在他右臂上。漆黑的刀柄,距離他蒼白的手才三寸。
陌生人的棍子卻還是插在腰帶上- 根普通的棍子。
用白楊木削成的。
傅紅雪突然拔刀!
沒有刀光。刀根本沒有拔出來;就在他拔刀的時候,門外面忽然飛入了一個
人,他身子一閃,這個人就跌在他身旁。
一個很高大的人,赤着上身,卻穿着條繡着紅花的黑緞褲子。
他腳上的粉底宮靴已掉了一隻。
金瘋子!
這個又瘋又怪的獨行盜,現在競像是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滿臉都是痛苦之
色,身子也縮成了一團,連爬都爬不起來。
他怎麽會忽然也來了!怎麽會變成這樣子?
傅紅雪的刀怎麽還能拔得出來?
陌生人已吃光了最後一根面,已放下筷子,這突然的變化,竟沒有使他臉上
露出一絲吃驚之色。
他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現在正看着門外。
門外又有個人走進來。
萬世遺!又是那陰魂不散的萬世遺。
陌生人看着萬世遺,冷漠的眼睛裏,居然又露出一絲溫暖之色。
萬世遺看着他的時候,神情卻很恭謹。
他從未對任何人如此恭敬過。
陌生人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萬世遺道:「是的。」陌主人道:「他
是個怎麽樣的人?」萬世遺道:「是個很容易上當的人。」陌生人道:「是不是
随便殺人的人?」萬世遺道,「絕不是。」陌生人道:「他有理由要殺我?」萬
世遺道:「有。」陌生人道:「是不是有個很好的理由?」萬世遺道:「不是,
但卻是個值得原諒的理由。」陌生人道:「好,這就夠了。」他忽然站起來,向
萬世遺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喜歡請客,今天我讓你請一次。」萬世遺也笑了,
道:「謝謝你。」陌生人已走了出去。
傅紅雪忽然大喝:「等一等。」陌生人沒有等,他走得并不快,腳步也不大,
但忽然間就已到了門外。丁靈琳就站在門外。
她看着這陌生人從她面前走過去,忽然道:「這鈴铛送給你。」說到第二個
字的時候,她手腕金圈上的三枚鈴铛已飛了出去。
鈴铛本來是會響的。但她的鈴铛射出後,反而不響了,因爲鈴铛的速度太急。
三枚鈴铛直打這陌生人的背。
陌生人沒有回頭,沒有閃避,居然也沒有反手來接。他還是繼續向前走,走
得還是好像并不太快。奇怪的是,這三枚比陌生人去得更急的鈴铛,竟偏偏總是
打不到他的背上,總是距離他的背還有四五寸。
忽然間,他已走出了好幾丈。
不響的鈴铛漸漸又「叮鈴鈴」的響了起來,然後就一個個掉了下去,隻見鈴
铛在地上閃着金光,陌生人卻已不見了。
丁靈琳怔住。連傅紅雪都已怔住。
萬世遺卻在微笑,這笑容中卻帶着種說不出的崇敬和羨慕。
丁靈琳忽然跑過來,拉住他的手,道,「那個人究竟是人是鬼?」萬世遺道:
「你看呢?」丁靈琳道:「我看不出。」萬世遺道:「怎麽會看不出?」丁靈琳
道:「世上本不會有那樣的人,但也不會有那樣的鬼。」萬世遺笑了。
傅紅雪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萬世遺道:「我希望是的,隻要他将我
當作朋友,叫我幹什麽我都願意。」傅紅雪道:「你知道我要殺他?」萬世遺道:
「剛知道。」傅紅雪道:「所以你就立刻趕來了?」萬世遺道:「你以爲我是來
救他的?」傅紅雪冷笑。
萬世遺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的刀很炔,我看過,但是在他面前,你的
刀還沒有拔出鞘,他的短棍已洞穿了你的咽喉。」傅紅雪不停地冷笑。
萬世遺道:「我知道你不信,因爲你還不知道他是誰呢!」傅紅雪道:「他
是誰?」萬世遺道:「他縱不是這世上出手最快的人,也隻有一人比他快。」傅
紅雪道:「哦?」萬世遺道:「能比他快的人絕不是你。」傅紅雪道:「是誰?」
萬世遺臉上又露出那種發自内心的崇敬之色,慢慢他說出了四個字:「小李飛刀!」
小李飛刀!
這四個字本身就像有種無法形容的魔力,足以令人熱血奔騰,呼吸停頓。
過了很久,傅紅雪才長長地吐出口氣,道:「難道他就是那個阿飛?」萬世
遺道:「世上隻有這樣一個阿飛,以前絕沒有,以後也可能不會再有。」傅紅雪
握刀的手又握得緊緊的,道:「我知道他一向用劍。」萬世遺道:「現在他已不
必用劍,那短棍在他手裏,就已經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劍。」傅紅雪的臉色更蒼白,
一字字道:「所以你是來救我的?」萬世遺道:「我沒有這樣說。」他不讓傅紅
雪開口,又問道:「你知不知道地上這個人是誰?」傅紅雪道:「他說他叫金瘋
子。」萬世遺道:「他不是,世上根本沒有金瘋子這麽樣一個人。」傅紅雪道:
「他是誰?」萬世遺道:「他叫小達子。」傅紅雪道:「小達子?」萬世遺道:
「你沒有聽說過小達子?」他笑了笑,接着又道:「你當然沒有聽說過,因爲你
從來沒有到過京城,到過京城的人都知道,當世的名伶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小達
子。」傅紅雪道:「名伶?他難道是個唱戲的?」萬世遺笑了笑,道:「他也是
個天才,無論演什麽就像什麽。」傅紅雪又怔住。
萬世遺道:「這次他演的是個一諾千金、而且消息靈通的江湖豪傑,他顯然
演得很出色。」傅紅雪不能不承認,這出戲的本身就很出色。
萬世遺道:「這出戲叫' 雙圈套' ,是易大經的珍藏秘本。」傅紅雪動容道:
「易大經?」萬世遺點點頭,俯**,從「金瘋子」身上拿出了一個小本子。
用毛邊紙訂成的小本子,密密麻麻的寫了很多小字:「三更後,叫人用棺材
擡你來,我說:' 酒沒有人喝了,這句話時,你就從棺材裏跳出來,大笑着說:
' 沒有人喝才怪。' 然後……」隻看了這一段,傅紅雪蒼白的臉已因羞愧憤怒而
發紅。
現在他終于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這一切果然是特别演給他看的一出戲,果然是别人早已編好了的!
從看到「趙大方」在樹林中痛哭時開始,他就已一步步走入了圈套。
最後的終點就是一條短棍;一條足能穿透世上任何人咽喉的短棍!
金瘋子還躺在地上**着,聲音更痛苦。
也不知是誰掌起了燈,他的臉光在燈光下看來競是死灰色的。
他的眼角和嘴角不停地抽搐,整個一張臉都已扭曲變形。
傅紅雪終于擡起頭,道:「你說的易大經,是不是' 鐵手君子' ?想不到他
竟是這樣的君子。」萬世遺道:「世上的僞君子本來就很多。」傅紅雪道:「他
爲什麽要這樣做?」萬世遺道:「他要殺你!」傅紅雪當然知道,他根本就不必
問的。
萬世遺道:「但他也知道你的刀多麽快,世上的确很少有人能比你的刀更快。」
傅紅雪又不禁想起了那陌生人,那又奇異、又可敬的陌生人,那種輕松而又鎮定
的态度。
就憑這一點,已絕不是任何人能比得上的。
「難道他的短棍真能在我的刀還未出鞘,就洞穿我的咽喉?」傅紅雪實在不
能相信,也不願相信。
他幾乎忍不住要去追上那陌生人,比一比究竟是誰的出手快。
他絕不服輸。
隻可惜他也知道,那陌生人若要走的時候,世上就沒有任何人能攔阻,也絕
沒有任何人能追得上。
這事實他想不承認也不行。
他握刀的手在抖。
萬世遺看着他的手,歎息着道:「你現在也許還不相信他的出手比你快,可
是……」傅紅雪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我相不相信都是我的事,我的事
和你完全沒有關系。」萬世遺苦笑。
傅紅雪道,「所以這件事你根本不必管的。」萬世遺隻能苦笑。
傅紅雪道:「你爲什麽要一直偷偷地跟着我?」萬世遺道:「我沒有。」傅
紅雪道:「你若沒有跟着我,怎麽會知道這樣一件事?」萬世遺道:「因爲我在
市上看見了易大經。」傅紅雪道:「很多人都看見了他。」萬世遺道:「但卻隻
有我知道他是易大經,易大經本不該在這裏的,更不該打扮成那種樣子,他本是
個衣着很考究的人。」傅紅雪道:「那也不關你的事。」萬世遺道:「但我卻不
能不覺得奇怪。」傅紅雪道:「所以你就跟着他?」萬世遺點點頭,道:「我已
盯了他兩天,競始終沒有盯出他的落腳處,因爲我不敢盯得太緊,他的行動又狡
猾如狐狸。」傅紅雪道:「哼。」萬世遺道:「但我卻知道他從京城請來了小達
子,所以我就改變了方針,開始盯小達子。
正文第096章一向都是女人等我
第096章一向都是女人等我
他苦笑着,又道:「但後來連小達子都不見了。」傅紅雪冷笑道:「原來你
也有做不到的事。」萬世遺道:「幸好後來我遇見了那兩個擡棺材的人,他們本
是小達子戲班裏的龍套,跟着小達子一起來的,小達子對他的班底一向很好。」
這件事的确很曲折,連傅紅雪都不能不開始留神聽了。
萬世遺道:「那時他們已在收拾行裝,準備離城,我找到他們後,威逼利誘,
終于問出他們已将這小達子送到什麽地方去。」傅紅雪道:「所以你就找了去。」
萬世遺道:「我去的時候,你已不在,隻剩下易大經和小達子。」傅紅雪道:
「易大經當然不會告訴你這秘密。」萬世遺道:「他當然不會,我也一定問不出,
隻可惜他的計劃雖周密,手段卻太毒了些。」傅紅雪聽着。
萬世遺道:「他竟已在酒中全下了毒,準備将小達子殺了滅口!」傅紅雪這
才知道,小達子的痛苦并不是因爲受了傷,而是中了毒。
萬世遺道:「我去的時候,小達子的毒已開始發作,我揭穿了那是易大經下
的毒手後,他當然也對易大經恨之入骨。」傅紅雪道:「所以他在你面前,揭穿
了易大經的陰謀。」萬世遺歎了口氣,道:「若不是易大經的手段太毒,這秘密
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他裝作的功夫實在已經爐火純青,我竟連一點破綻都看
不出來,甚至會将他看做謙謙君子,幾乎已準備向他道歉,可是他走了。」丁靈
琳也忍不住歎了口氣,道:「他若去唱戲,一定比小達子還有名。」萬世遺道:
「但是我剛才好像聽見,你在叫他大叔。」丁靈琳狠狠瞪了他一眼,撅起了嘴,
道:「他本來是我爹爹的朋友,看他那種和藹可親、彬彬有禮的樣子,誰知道他
是個僞君子。」萬世遺又歎了口氣,道:「所以你現在應該明白,還是像我這樣
的真小人好。」丁靈琳朗然一笑,道:「我早就明白了。」萬世遺苦笑道:「也
許你還是不明白的好。」丁靈琳又瞪了他一眼,忽然道:「現在我的确還有件事
不明白!」萬世遺在等着她問。
丁靈琳道:「像李尋歡、阿飛,這些前輩名俠,很久都沒有人再看見過他們
的俠蹤,易大經怎麽會知道他今天在這裏?」萬世遺低吟着,道:「飛劍客的确
是個行蹤飄忽的人,有時連小李探花都找不到他。」丁靈琳:「所以我覺得奇怪。」
萬世遺道:「但人們都知道自從百曉生死了後,江湖中消息最靈通的三個人,其
中卻有一個易大經。」丁靈琳道:「我也聽見過,他家來來往往的客人最多。」
萬世遺道:「也許他聽見飛劍客要到這裏來,所以他先在這裏等着。」丁靈琳道:
「那麽他住的那房子顯然是早就布置好的了。」萬世遺道:「然後他又想法子再
将傅紅雪也騙到這裏來。」丁靈琳用眼角望了傅紅雪一眼,然後道:「這倒并不
難。」萬世遺道:「他每天出去,也許就是打聽飛劍客的行蹤。」丁靈琳道:
「但是有人卻以爲他是在打聽馬空群的消息。」萬世遺道笑道:「這個人做事的
陰沉周密,我看誰都比不上。」傅紅雪一直在沉思着,忽然道:「他的人呢?」
萬世遺道:「走了。」傅紅雪道:「你沒有攔住他?」萬世遺道:「你認爲我一
定能攔住他?」傅紅雪冷笑。丁靈琳忽然也忍不住在冷笑,道:「萬世遺雖然沒
有攔住他,但至少也沒有上他的當。」傅紅雪臉色變了變,轉過身,表示根本不
願跟她說話。
但丁靈琳卻又繞到他面前,道:「你就算不拿萬世遺當朋友,但他對你總算
不錯,是不是?」傅紅雪拒絕回答。
丁靈琳道:「他對你,就算老子對兒子,也不過如此了,你就算不感激他,
也不必将他當什冤家一樣的看待。」傅紅雪拒絕開口。
丁靈琳冷笑道:「我知道你不願意跟我說話,老實說,像你這種人,平時就
算跪在我面前,我也懶得看你一眼。」傅紅雪又在冷笑。
丁靈琳道:「但現在我卻有兒句話忍不住要問你一下。」傅紅雪隻有等她問。
丁靈琳道:「爲什麽别人對你越好,你反而越要對他兇?你是不是害怕别人
對你好,你這種人是不是有毛病?」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全身竟又開始不
停地顫抖起來。他冷漠的眼睛裏,也突然充滿了痛苦之色,痛苦得似已支持不住。
丁靈琳反而怔住了。
她實在想不到傅紅雪竟會忽然變成這樣子。
她已不忍再看他,垂下頭,呐呐道:「其實我隻不過是在開玩笑,你又何必
氣成這樣子?」傅紅雪根本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麽。
丁靈琳也沒有說什麽,她忽然覺得很無趣,很不好意思。
桌上還擺着酒。她居然坐下去喝起酒來。
萬世遺正慢慢扶起了小達子,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們的事。
小達子滿臉都是淚,嘎聲道:「我……我隻不過是個戲子,無論誰給我錢,
我都唱戲。」萬世遺道:「我知道。」小達子流着淚道:「我還不想死……」萬
世遺道:「你不會死的。」小達子道:「藥真的還有效?」萬世遺道:「我已答
應過你,而且已給你吃了我的解藥。」小達子喘息着,坐下去,總算平靜了些。
萬世遺歎息了一聲,道:「其實又有誰不是在唱戲呢?人生豈非本來就是大
戲台?」傅紅雪也冷靜了些,突然回身,瞪着小達子,道:「你知不知道易大經
到哪裏去了?」小達子的臉又吓白,吃吃道:「我……我想他大概總要回家的。」
傅紅雪道:「他的家在哪裏?」小達子道:「聽說叫' 藏經萬卷莊' ,我雖然沒
去過,但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知道。」傅紅雪立刻轉身,慢慢地走了出去,連看
都不再看萬世遺一眼。
萬世遺卻道:「等一等,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傅紅雪沒有等。
萬世遺道:「易大經的妻子姓路。」傅紅雪不理他。
萬世遺道:「不是陸地的陸,是路小佳的路。」傅紅雪握刀的手上,忽然凸
出一青筋。
但他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夜已很深了。
「人生豈非本就是一個大戲台,又有誰不是在演戲呢?」問題隻不過是看你
怎麽樣去演它而已!
你想演的是悲劇?還是喜劇?你想獲得别人的喝采聲?還是想别人用爛柿子
來砸你的臉?
這柿子不是爛的。
秋天本是柿子收獲的季節。
丁靈琳剝了個柿子,送到萬世遺面前,柔聲道:「柿子是清冷的,用沛子下
酒不容易醉!」萬世遺淡淡道:「你怎知我不想醉?」丁靈琳道:「一個人若真
的想醉,無論用什麽下酒都一樣會醉的。」她将柿子送到萬世遺嘴上,嫣然道:
「所以你還是先吃了它再說。」萬世遺隻好吃了。
他不是木頭,他也知道丁靈琳對他的情感,而且很感激。
這女孩子雖然刁蠻驕縱,但也有她溫柔可愛的時候,無論誰有這麽樣一個女
孩子陪着,都已應該心滿意足的。
丁靈琳看着他吃了這個柿子後,輕輕歎了一口氣,道:「幸好你不是傅紅雪,
别人對他越好,他就對别人越壞。」萬世遺也歎了口氣,道:「你若真的以爲他
是這種人,你就錯了。」丁靈琳道:「我哪點錯了?」萬世遺道:「有種人從來
都不肯将感情表露到臉上的。」丁靈琳道:「你認爲他就是這種人?」萬世遺道:
「所以他心裏對一個人越好時,表面反而越要作出無情的樣子,因爲他怕被别人
看出他情感的脆弱。」丁靈琳道:「所以你認爲他對你很好?」萬世遺笑了笑。
丁靈琳道:「可是他對秋菊……」萬世遺道:「剛才他忽然變得那樣子,就
因爲你觸及了他的傷口,讓他又想起了秋菊。」丁靈琳道:「他若是真的對秋菊
好,爲什麽要用掉她?」萬世遺道:「他若是真的對她不好,又怎會那麽痛苦?」
丁靈琳不說話了。
萬世遺歎息着,道:「隻有真正無情的人,才沒有痛苦,但是我并不羨慕那
種人。」丁靈琳道:「爲什麽?」萬世遺道:「因爲那種人根本就不是人。」丁
靈琳又輕輕歎了口氣,道:「你們男人的心真是奇怪得很。」她說的不錯。世上
最奇怪、最不可捉摸的,就是人心了。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都一樣。丁靈琳嫣然
一笑,道:「幸好我現在總算已看透了你。」萬世遺道:「哦?」丁靈琳道:
「你表面看來雖然不是個東西,其實心裏還是對我好的。」萬世遺闆起了臉,想
說話。
可是他剛開口,丁靈琳手裏一個剛剝好的柿子又已塞進他的嘴裏。
夜已更深。
小達子又吃了一包藥,已躺在角落裏的長凳子上睡着了。
店裏的夥計在打呵欠。他真想将這些人全部趕走,卻又不敢得罪他們陌生人
總是有點危險的。
丁靈琳替萬世遺倒了杯酒,忽然道:「那個' 藏經萬卷莊,離這裏好像不遠。」
萬世遺道:「不遠。」丁靈琳接着道:「你想易大經是不是真的會回家去呢?」
萬世遺道:「他絕不會逃的。」丁靈琳道:「爲什麽?」萬世遺道:「因爲他用
不着逃,逃了反而更加令人懷疑。」丁靈琳道:「無論怎麽樣,傅紅雪現在一定
也猜出他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所以他才會設下這個圈套來害傅紅雪。」
萬世遺道:「傅紅雪并不是個笨蛋。」丁靈琳道:「在薛斌酒裏下毒的人,說不
定也是易大經。」萬世遺道:「不是。」丁靈琳道:「爲什麽?」萬世遺道:
「他在小達子酒裏下的,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毒藥。」了靈琳道:「他難道不能
在身上帶兩種毒藥?」萬世遺道:「懂得下毒的人,通常都有他自己獨特的方式。
有他自己喜歡用的毒藥,這種習慣就好像女人用胭脂一樣,」丁靈琳不懂。
萬世遺道:「你若用慣了一種胭脂,是不是不想再用第二種?」丁靈琳想了
想,點了點頭。
萬世遺道:「你出門的時候,身上會不會帶兩種完全不同的胭脂?」丁靈琳
搖了搖頭,眼角瞟着他,冷冷道:「你對女人的事懂得的倒真不少。」萬世遺道:
「我隻不過對毒藥懂得的不少而已,女人的事其實我一點也不知道。」丁靈琳道:
「不知道才怪。」她忽然将剛給萬世遺倒的那杯酒搶過來,自己一口氣喝了下去。
萬世遺笑了。
丁靈琳又在用眼角膘着他。道:「我真奇怪你居然還有心情坐在這裏喝酒。」
萬世遺道:「爲什麽沒有?」丁靈琳道:「易大經既然已回了家,傅紅雪豈非一
去就可以找到他。」萬世遺點點頭。
丁靈琳道:「路小佳既然是他的小舅子,這兩天就在這附近,現在豈非也可
能就在他家裏。」萬世遺道:「很可能。」丁靈琳道:「你不怕傅紅雪吃他們的
虧?你不是一向對他很關心麽?」萬世遺道:「我放心得很。」丁靈琳道:「真
的?」萬世遺道:「當然是真的,因爲我知道他們根本不會動起手來。」丁靈琳
道:「爲什麽?」萬世遺笑了笑,道:「你若了解易大經是個怎麽樣的人,就會
知道是爲什麽了。」丁靈琳道:「鬼才了解他。」萬世遺道:「這個人平生一向
不願跟别人正面爲敵,就算别人找上他的門去,他也總是退避忍讓,所以别人認
爲他是個君子。」丁靈琳道:「但這種忍讓也沒有用的。」萬世遺道:「他可以
用别的法子。」丁靈琳道:「什麽法子?」萬世遺道:「他可以死不認帳,根本
不承認有這麽回事。」丁靈琳道:「事實俱在,他不認帳又有什麽用?」萬世遺
道:「易大經一定早已找了很多人,等在他家裏替他作證明,像他這種人做事,
無論成與不成,一定會先留下退路。」丁靈琳道:「别人的證明,傅紅雪也一樣
未必會相信的。」萬世遺道:「但易大經找來的,一定是江湖中很有聲名、很有
地位的人,說出來的話一定有份量,别人想不相信都不行。」丁靈琳道:「這種
人肯替他說謊?」萬世遺道:「他并不是要這些人替他說謊,隻不過要他們的證
明而已。」丁靈琳道:「證明他沒有出去過?」萬世遺道:「他當然有法子先要
這些人相信,他一直沒有離開過半步。」丁靈琳道:「我想不出他能有這種法子,
除非他有分身術。」萬世遺道:「分身術也不難,譬如說,他可以先找一個人,
易容改扮後,在家裏替他裝病。」他又補充道:「病人的屋裏光線當然很暗,病
人的臉色當然不好,說話的聲音也不會和平時一樣,所以那些朋友當然不會懷疑
這個生了病的易大經居然會是别人改扮的。」丁靈琳道:「何況易大經一向是誠
實君子,别人根本不會想到他做這種事。」萬世遺道:「一點兒不錯。」丁靈琳
道歎了口氣,道:「看來你對這種邪門歪道的事,懂得也真不少。」萬世遺道:
「所以我現在還活着。」丁靈琳道:「我看還是乘你活着時快走吧,免得你醉死
在這裏。」萬世遺道:「你可以走。」丁靈琳道:「你呢?」萬世遺道:「我在
這裏泡定了。」丁靈琳道:「你覺得這地方很好?」萬世遺道:「不好。」丁靈
琳看了那直皺眉頭的夥計一眼,道:「你認爲别人很喜歡你留在這裏?」萬世遺
笑着說道:「他隻恨不得我付了帳快走,越快越好。」丁靈琳道:「那你爲什麽
還要留在這裏?」萬世遺道:「我要等一個人。」丁靈琳眼珠子直轉,道:「是
個女人?」萬世遺笑道:「我從不等女人,一向是女人等我。」丁靈琳咬了咬嘴
唇道:「你究竟要在這裏等誰?」萬世遺道:「傅紅雪!」丁靈琳怔了怔,道:
「他還會來?」萬世遺肯定的道:「一定會來找我,因爲他認爲我騙了他。」丁
靈琳道:「他難道看不出易大經就是趙大方?」萬世遺道:「易大經難道不能說
那是别人故意扮成他的樣子,故意陷害他的?」丁靈琳又說不出話了。
那夥計一直在旁聽着,聽到這裏,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
他歎氣的時候,門外卻有人在大笑。
正文第097章無形的殺氣
第097章無形的殺氣
「想不到這裏還有酒賣,看來老天對我還算不錯,舍不得讓我幹死。」一個
人醉醺醺的沖了進來,穿着新衣,戴着新帽,圓圓的臉上長個酒糟鼻子,看樣子
正是個不折不扣的标準酒鬼。
他一進來就掏出塊銀子抛在桌上,大聲道:「把你們這裏的好酒好菜統統給
我搬上來,大爺我别的沒有,就是有銀子。」有銀子當然就有酒。
這人自己喝了幾杯,忽然回過頭,向萬世遺招手。
萬世遺也向他招了招手。
這人大笑,道:「你這人有頂意思,看來一定是個好人,我請你喝酒。」萬
世遺道:「好極了,我什麽都有,就隻是沒有銀子。」他競忽然過去了。這就是
萬世遺的好處,他對什麽事都有好奇,隻要有一點點奇怪的事,他就絕不肯錯過。
他已看出這人的手腳都很粗,那酒糟鼻子也是喝劣酒喝出來的,平時一定是
個做粗事的人,但現在穿着新衣,戴着新帽,身上還有大把銀子可以請人喝酒。
這種事當然有點奇怪。
一點奇怪的事,往往就會引出很多奇怪的事來,有很多奇怪的事,萬世遺都
是這樣子發現的,何況他最近正在找人。
丁靈琳看着他走過去,忍不住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天下再也沒有什麽
事能比酒鬼跟酒鬼交朋友更容易的了。」現在這人非但鼻子更紅,連舌頭都大了
三倍。
他正不停地拍着萬世遺的肩,大聲道:「你盡管痛痛快快的喝,我有的是銀
子。」萬世遺故意壓低聲音,道:「看來老哥你真發了财了,附近若有什麽财路,
不知道能不能告訴兄弟一聲,讓兄弟也好回請老哥一次。」這人大笑道:「你以
爲我是強盜,是小偷?……」他忽又摸出錠銀子,重重的往桌上一擺,瞪起了眼
道:「告訴你,我這銀子可不是髒的,這是我辛苦了十幾年才賺來的。」萬世遺
道,「哦。」這人道:「老實告訴你,我并不是壞人,我本來是個洗馬的馬夫。」
萬世遺道:「馬夫也能賺這麽多銀子?看來我也該去當馬夫才對。」這人搖搖頭,
道:「本來我倒可以介紹你去,但現在卻已太遲了。」萬世遺道:「爲什麽?」
這人道:「因爲那地方非但已沒有馬,連人都沒有半個。」萬世遺道:「那是什
麽地方?」這人道:「好漢莊。」萬世遺的眼睛亮了。
他本來就是找從好漢莊出來的人,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直連半個都找不到。
四五十人忽然沒有事幹,手裏卻有四五百兩銀子,若不去喝酒,玩玩女人,
那不是怪事是什麽。
但附近所有的酒鋪妓院裏,卻偏偏都完全沒有他們的消息。
現在萬世遺才總算找到了一個,他當然不肯放松,試探着道:「好漢莊我也
去過,那裏酒窖的管事老顧是我的朋友。」這人立刻指着他的鼻子大笑道:「你
吹牛,酒窖的管事不姓顧,姓張,叫張怪物。」萬世遺道:「爲什麽要叫他俘物?」
這人道:「因爲他雖然管酒窖,自己卻連一滴都不喝。」萬世遺笑道:「也許就
因爲他不喝酒,所以才讓他管酒窖。」這人一拍巴掌,大笑道:「一點也不錯,
你這小子倒還真不笨。」萬世遺道:「現在他的人呢?」這人道:「到丁家去了,
從好漢莊出來的人,全部被丁家雇去了。」原來他們一離開好漢莊,就立刻有了
事做,趕着去上工。
這就難怪萬世遺找不着他們的人。
萬世遺道:「全都被丁家雇去了?哪個丁家?」這人道:「當然是那個最有
錢,也最有名的丁家,否則怎麽能一下子多雇這麽些人。」最有錢,也最有名的
丁家隻有一家。
那就是丁靈琳的家。
萬世遺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丁靈琳正看着他。
這人卻還在含含糊糊他說着話:「那張怪物雖然不喝酒,但别的事卻是樣樣
精通的,我*** 就是一直佩服他。」萬世遺道:「既然别人都被丁家雇去了,你
爲什麽不去?」這人笑道:「五百兩銀子我還沒有喝完,丁家就算招我去做女婿,
我*** 也不會……」「會」字是個開唇音。
萬世遺立刻聽到一陣牙齒碎裂的聲音。
這個人已痛得彎下腰,先吐出一個花生殼,再吐出了牙齒,吐出了血,嗅到
自己的血,胃就突然收縮,就開始不停地嘔吐。
将他牙齒打碎的,競是一個花生殼。
丁靈琳沒有吃花生,必然不會有花生殼。
窗子是開着的,窗外夜色如墨。
萬世遺忽然對着窗口笑了笑,道:「我本來是在等另外一個人的,想不到來
的是你。」窗外有人在笑。笑聲中帶着種很特别的譏消之意,接着人影一閃,已
有個人坐在窗台上。
路小佳。當然是路小佳。
丁靈琳嫣然道:「我本來正準備教訓教訓他的,想不到你先替找出了手。」
路小佳淡淡笑道:「能替丁家大小姐做點事,實在榮幸之至。」丁靈琳道:「你
什麽時候開始學會拍人馬屁的?」路小佳道:「從我想通了的時候。」丁靈琳道:
「想通了什麽事?」路小佳道:「想通了我直到目前爲止,還是光棍一條,所以
……」丁靈琳道:「所以怎麽樣?」路小佳微笑着,道:「所以我說不定還是有
機會做丁家的女婿。」丁靈琳又笑了。
路小佳道:「想做丁家的女婿的人,能不拍丁家大小姐的馬屁?」丁靈琳用
眼角瞟着萬世遺,道:「這句話你應該說給他聽的。」路小佳道:「我本來就是
說給他聽的。」他大笑着跳下窗台,看着萬世遺道:「你吃了我的幾顆花生,今
天不請我喝酒?」萬世遺微笑道:「當然請,隻可惜我也知道你并不是爲了喝酒
來的。」路小佳歎了口氣,說道:「好像我什麽事都瞞不住你。」丁靈琳忍不住
問直:「你是怎麽來的?」路小佳道:「陪一個人來的。」丁靈琳道:「陪誰?」
路小佳道:「就是你們在等的那個人。」丁靈琳皺了皺眉,轉過頭,就看見傅紅
雪慢慢地走了進來,傅紅雪蒼白的臉,現在看來竟仿佛是鐵青的。
他還沒有走進來,眼睛就已盯着萬世遺,好像生怕萬世遺會突然溜開。
萬世遺卻在微笑,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我果然沒有算惜。」
傅紅雪道:「隻有一件事你錯了。」萬世遺道:「哦?」傅紅雪道:「你爲什麽
要我去殺易大經?」萬世遺道:「是我要你去殺他的?」傅紅雪冷冷地道:「你
希望他死?還是希望我再殺錯人?」萬世遺歎了口氣,說道:「我隻希望你能夠
弄清楚這件事。」傅紅雪冷笑道:「你還不清楚?」萬世遺搖搖頭。
傅紅雪道:「趙大方并不是易大經。」萬世遺道:「哦?」傅紅雪道:「這
半個月來,他從未離開過藏經莊半步。」萬世遺笑了。傅紅雪道:「你不必笑,
這是事實。」萬世遺道:「是不是有很多人都能替他證明?」傅紅雪點點頭,道:
「都是很可靠的人。」萬世遺道:「他當然一直都在生病,病得很重。」傅紅雪
道:「你知道?」萬世遺又笑了。
這些事本就在他預料之中,他果然連一點都沒有算錯。
丁靈琳卻在那邊搖着頭,歎着氣,道:「剛才是誰在說他不是笨蛋的?」路
小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萬世遺,忽然笑道:「我明白了。」丁靈琳道:「你又
明白了什麽?」路小佳道:「你們一定以爲易大經先找了個人在家替他裝病,他
自己卻溜了出來。」丁靈琳道:「這不可能?」路小佳道:「當然可能,隻可惜
他這種病是沒法子裝的。」丁靈琳道:「爲什麽?」路小佳歎息了一一聲,道:
「現在江湖中也許還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一條左腿已在半個月前被人一刀砍斷了!」
丁靈琳怔住。
傅紅雪也不禁怔住。
路小佳道:「宋長城、王一鳴、丁靈中、謝劍,都是在聽到這消息後,特地
趕去看他的。」他說的這些名字,果然都是江湖中很有名聲、很有地位的人物。
其中最刺耳的一個名字,當然還是丁靈中。
丁靈琳幾乎叫了起來,大聲道:「我三哥在他那裏?」路小佳笑了笑,道:
「聽說丁家的人都是君子,君子豈不總是喜歡跟君子來往的。」丁靈琳隻好聽着。
路小佳悠然道:「卻不知丁三少是不是個會說謊的人?」丁靈琳道:「他當
然不是。」路小佳說道:「那麽你可以去問問他,易大經的腿是不是斷了,這個
斷了腿的易大經是不是别人僞裝的?他現在還在藏經莊。」丁靈琳還有什麽話說?
萬世遺也隻有苦笑。路小佳看着他,微笑道:「其實也不必難受,每個人都有錯
的時候,隻要能認錯就好了。」萬世遺咳嗽。
「我當然也知道你嘴上絕不肯認錯,但隻要你心裏認錯就已足夠。」他不讓
萬世遺說話,搶着又道:「現在的問題是,易大經既然不是趙大方,那個趙大方
究竟是什麽人呢?」萬世遺回答不出。
傅紅雪道:「我一定要找出這個人來。」路小佳道:「你當然要找出他來。
說不定他就是你的仇人之一。」萬世遺忽然開口道:「說不定他也是易大經的仇
人之一。」路小佳道:「爲什麽?」萬世遺道:「他若不是易大經的仇人,爲什
麽要用這法子陷害他?」路小佳隻好承認。
萬世遺沉吟着,道:「他當然還不知道易大經的腿已斷了,所以才會用這法
子。」路小佳道:「被人砍了腿,并不是什麽光榮的事,誰也不願意到處宣揚的。」
萬世遺道:「卻不知他的腿是被誰砍斷的?」路小佳道:「不知道!」萬世遺道:
「他沒有告訴你?」路小佳道:「他根本不願再提起這件事。」萬世遺道:「爲
什麽?」路小佳道:「因爲他不願别人替他去報仇,他總認爲冤家宜解不宜結,
若是冤冤相報,那仇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報得完了。」萬世遺歎了口氣,道:
「看來他的确是個真君子,令姐能嫁給他真是福氣。」路小佳看着他,也聽不出
他這話是真的贊美,還是諷刺。
萬世遺卻又笑了笑,道:「無論如何,我總該先請你喝杯酒才是。」突聽一
人道:「替我也留一杯。」說話的聲音,還在很遙遠的地方,但這裏的每個人都
聽得很清楚。
說話的人當然也還在遠方,但這裏的人說出的話,他居然也能聽得見。這人
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這問題很炔就有了答案,因爲這句話剛說完,他的人已到門外。他來得好炔。
他身上穿着套很普通的衣服,腰帶上插着根普通的短棍,手上卻提着個很大
的包袱。
丁靈琳幾乎忍不住要跳了起來。
那平凡卻又神奇的陌生人,竟也回來了。
門外夜色深沉,門内燈光低暗。陌生人已走進來,将手裏提着的包袱,輕輕
地擺在地上。
這包袱真大。
陌生人随随便便地找了張椅子一坐,淡淡道:「我平時很少喝酒的,但今天
卻可以破例。」沒有人問他爲什麽,沒有人敢問。
陌生人忽然面對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爲了什麽?」路小佳搖了搖頭,
又點了點頭,那雙鎮定如磐石的眼睛裏,似乎已露出恐懼之色。
陌生人道:「我卻認得你,認得你的這柄劍。」路小佳垂下頭,看着自己腰
帶上的劍,好像隻希望這柄劍并沒有插在自己身上。
陌生人也在看着他腰帶上的劍,淡淡道:「你不必爲這柄劍覺得抱歉,教你
用這柄劍的人,雖然是我的仇敵,也是我的朋友。」路小佳垂首道:「我明白。」
陌生人道:「我一向很尊敬他,正如他一向很尊敬我。」路小佳道:「是。」這
狂傲的少年,從來沒有對任何人如此尊敬畏俱過。
陌生人道:「他現在是不是還好?」路小佳道:「我也有很久沒見過他老人
家了。」陌生人笑了笑,道:「他也跟我一樣,是個沒有根的人,要找到他的确
不容易。」路小佳道:「是。」陌生人道,「聽說你用這柄劍殺死了不少人。」
路小佳不敢答腔。
陌生人又緩緩道:「我隻希望你殺的人,都是應該殺的。」路小佳更不敢答
腔。陌生人忽然道:「用你的劍來刺我一劍。」路小佳的臉色變了。
陌生人道:「你知道我說過的話,一向都是要做到的。」路小佳變色道:
「可是我……我……」陌生人道:「你不要覺得爲難,這是我要你做的,我當然
絕不會怪你。」路小佳遲疑着。
陌生人道:「我當然也絕不會還手。」路小佳終于松了口氣,道:「遵命。」
他的手已扶上劍柄。陌生人道:「你最好用盡全力,就将我當做最恨的仇人一樣。」
路小佳道:「是。」忽然間,天地間似已變得完全沒有聲音,每個人都瞪大了眼
睛,屏住了呼吸,每個人都知道這種事絕不是常人能看到的,更不是人人都能看
到的。
正文第098章楊常風之死
第098章楊常風之死
路小佳劍法的迅速犀利,江湖上已很少有比得上的人。這陌生人呢?他是不
是真的像傳說中那麽神奇?突然間,劍光一閃,路小佳的劍已刺了出去,就向這
陌生人的咽喉刺了出去!傅紅雪握刀的手也在用力。這一劍就像是他刺出去的,
連他都不能不承認,這一劍的确快,甚至已和他的刀同樣炔。就在這時,忽然
「叮」的一聲,這柄劍突然斷了!
眼睛最利的人,才能看出這一劍刺出後,突然有根短棍的形子一閃,然後這
柄劍就斷了!
但現在短棍明明還插在陌生人的腰上,大家又不禁懷疑。
隻有路小佳不懷疑。他自己當然知道自己的劍是怎麽斷的。他手裏握着半截
短劍,冷汗已從他額角上慢慢地流下來。
陌生人拈起了掉落的半截斷城劍,凝視了很久,忽然道:「這柄劍還是太重。」
路小佳黯然的道:「我最多也隻能夠用這麽重的劍了。」陌生人點了點頭,道:
「不錯,越輕的劍越難施展,隻可惜這道理很少有人明白。」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沉聲道:「你可知道我爲何要擊斷你的這柄劍?」路小佳既不知道,也不
敢問。
陌生人道:「因爲你這柄劍殺的人已太多。」路小佳垂下頭,道:「前輩的
教訓,我一定會記得的。」陌生人看着他,又看了看傅紅雪和萬世遺,嘴角露出
一絲微笑,說道:「我知道你們這一輩的年輕人,非但聰明,也很用功。已經不
在我們當年之下。」沒有人敢答腔。尤其是傅紅雪,現在他才明白,他那一刀若
已向這陌生人刺出去,将要付出什麽代價!
陌生人道:「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明白一件事。」大家都在聽着。
陌生人道:「真正偉大的武功,并不是聰明和苦功就能練出來的。」爲什麽
不是?大家心裏都在問。
聰明和苦功豈非是一個練武的人所需要的最重要的條件?
陌生人道:「你一定先得有一顆偉大的心,才能練得真正偉大的武功。」他
目中又露出那種溫暖的光輝,接着道:「這當然不容易,據我所知,天下武林高
手中,能達到這種境界的,也不過隻有一個人而已。」「你若要練成真正偉大的
武功,一定要先有一顆偉大的心。」這當然不容易。要達到這境界,往往要經過
一段很痛苦的曆程。
大家當然知道他說的是誰,每個人的心忽然跳了起來。
萬世遺的心跳得更快。
陌生人道:「除了這道理外,我還有樣東西帶給你們。」他帶給他們的難道
就是這包袱?路小佳忽然發現這包袱在動,臉上不禁露出驚奇之色。
陌生人看着他,緩緩道:「你若覺奇怪,爲何不将這包袱解開來!」每個人
都在奇怪,誰也猜不出他帶來的是什麽。
包袱解開了,包袱裏竟有一個人,一個斷了左腿的人。
「易大經。」每個人都幾乎忍不住要驚呼出來。最驚奇的人,當然還是易大
經自己。他仿佛剛從惡夢中驚醒,忽然發現自己竟來到了一個比夢境中更可怕的
地方。
他看了看萬世遺,看了看傅紅雪和路小佳。然後,他的臉突然抽緊,因爲他
終于看到了那個陌生人。陌生人也在看着他,道:「你還認得我?」易大經點點
頭,顯得尊敬而畏懼。
陌生人道:「我們十年前見過一次,那時你的腿還沒斷。」易大經勉強賠笑,
道:「但前輩的風采,卻還是和以前一樣。」陌生人道:「你的腿是什麽時候斷
的?」易大經道:「半個月前。」陌生人道:「被誰砍斷的?」易大經面上露出
痛苦之色,道:「那已是過去的事,再提豈非徒增煩惱。」陌生人道:「看來你
倒很寬恕别人。」易大經道:「我盡量在學。」陌生人道:「但你最好還是先學
另一樣事。」易大經道:「什麽事?」陌生人道:「學說實話!」他眼睛裏突然
射出火炬般的光,盯在易大經臉上,一字字接道:「你總應該知道我平生最痛恨
說謊的人。」易大經垂下頭,道:「我怎敢在前輩面前說謊?無論誰也不敢的。」
陌生人冷冷地道:「我也知道要你說實話并不容易,因爲你知道說了實話後,也
許就得死,你當然還不願死。」易大經不敢答腔。
陌生人道:「但你總該知道,世上還有很多比死更可怕、更痛苦的事。」易
大經額上已開始在流汗。
陌生人道:「我将你帶到這裏來,就因爲我多年前就已立誓,絕不再被任何
人欺騙。」他鋼鐵般的臉上,競也露出痛苦之色,似又想起了一些令他痛苦的事。
易大經已不敢擡頭看他。
過了很久,這陌生人才慢慢地接着道:「你模仿小李探花的筆迹,約我到這
裏來相見,其實我早已看出那筆迹不是真筆迹,我來隻不過想知道這是個什麽樣
的圈套。」易大經道:「小李探花少年時已名滿天下,他的墨迹也早已流傳很廣,
能模仿他筆迹的人很多,前輩怎可認定是我。」陌生人道:「因爲我在你房裏找
到了一些模仿他筆迹寫的字。」易大經的冷汗流得更多了。
陌生人沉下臉,道:「你總該聽說過我少時的爲人,所以你也該相信,現在
我還是一樣有法子要你說實話。」易大經忽然長長歎息,道:「好,我說。」陌
生人道:「你怎麽知道我的行蹤的?」易大經道:「是丁三公子說的。」陌生人
道:「丁靈中?」易大經點點頭。
陌生人道:「我知道他也是個很聰明的年輕人,但他并不知道我的行蹤。」
易大經道:「清道人卻知前輩将有江南之行。」陌生人道:「他認得清道人?」
易大經又點了點頭,道:「前輩既然有江南之行,就必定會走這條路的。」陌生
人道:「哦。」易大經道:「因爲前輩第一次遇見小李探花,就是在這條路上。」
陌生人目光忽然到了遠處,似又在回憶,但這回憶卻是溫暖的,隻有愉快,沒有
痛苦。
他一直相信他能認得李尋歡,是他一生中最幸運的事。
易大經道:「所以我就叫人在前面的十裏長亭等着,等前輩經過時,将那張
字條給前輩。」陌生人道:「你以爲我會相信那真是小李探花派人送來的?」易
大經道:「我隻知道前輩無論信不信,都一樣會到這裏來的。」陌生人輕輕歎息
道:「我看見了你,就想起了一個人。」易大經忍不住道:「誰?」陌生人道:
「龍嘯雲。」他歎息着,接着道:「龍嘯雲就跟你一樣,是個思慮非常周密的人,
隻可惜……」他沒有說下去,不忍說下去。
過了很久,他忽然又問道:「你這一條腿是幾時斷的。」易大經的回答卻很
令人吃驚:「今天。」陌生人道:「是被人砍斷的?」易大經道:「我自己。」
這回答更令人吃驚,唯一還能不動聲色的,就是萬世遺和陌生人。他們竟似早已
想到了這是怎麽回事。
易大經道:「我先找了個體型容貌和我相近的人,砍斷了他的腿,将他扮成
我的樣子,叫他在我的屋裏躺着。」陌生人已不再問。他知道易大經既已開始說
了,就一定會說下去。易大經道:「那是間很黝暗的屋子,窗上挂着很厚的窗簾。
病人屋裏本都是這樣子的。」易大經道:「所以縱然有朋友來看我,也絕不會懷
疑躺在**的人不是我,他們既不願打擾我,也不會懷疑到這上面去。」丁靈琳看
了萬世遺一眼,心裏在奇怪:「爲什麽這小壞蛋總好像什麽事全都知道?」易大
經道:「就在這時候,我自己溜了出去,先請來小達子,再将傅紅雪誘來,我知
道傅紅雪要殺人時,出手一向快得很。」傅紅雪蒼自的臉上又露出痛苦之色,他
并不希望被人看成這樣一個人。
易大經道:「我也知道前輩最痛恨的就是這種随意殺人的人,我相信前輩一
定不會讓他再活着。」他長長歎息一聲,道:「這計劃本來很周密,甚至已可說
是萬無一失,但我卻沒想到,世上競有萬世遺這種喜歡多管閑事的人。」丁靈琳
忍不住道:「你自己既然覺得這計劃已萬無一失,就應該裝别的病,否則這計劃
若是成功了,你豈非還是得砍掉自己一條腿。」易大經看着自己的斷腿,道:
「我早已準備砍斷這條腿了,無論計劃成不成都一樣。」丁靈琳道:「爲什麽?」
易大經緩緩道:「因爲這計劃縱然成功,我也不願有人懷疑到我身上。」丁靈琳
歎了口氣,道:「你的心真狠,對自己也這麽狠。」易大經道:「但我本來并不
是這樣的人。」丁靈琳道:「哦?」易大經道:「我天性也許有些狡猾,但卻一
心想成爲個真正的君子,有時我做事雖然虛僞,但無論如何,我總是用君子的樣
子做了出來。」丁靈琳歎道:「你若能一直那樣子做下去,當然沒有人能說你不
是君子,隻可惜你卻變了。」易大經又露出痛苦之色,道:「不錯,我變了,可
是我自己并不想變。」丁靈琳道:「難道還有人逼着你變。」易大經沒有回答,
卻顯得更痛苦。
陌生人道:「你既已說了實話,就不妨将心裏的話全說出來。」易大經道:
「我決定說實話,并不因爲怕前輩用毒辣的手段對付我。」陌生人道:「哦?」
易大經道:「因爲我知道前輩并不是個殘忍毒辣的人。」他好像生怕别人認爲這
是在拍馬奉承,所以很炔地接着又道:「我決定說實話,隻因我忽然覺得應該将
這件事說出來。」每個人都在聽。
易大經道:「十九年前我刺殺楊常風的那件事,的确做得不夠光明磊落,但
若讓我再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将同樣的事再做一次。」這句話正也和薛斌說
的完全一樣。
易大經道:「因爲楊常風實已将我逼得無路可走,他非但要我加入他的神刀
堂,還要我将家财全部貢獻給神刀堂,他保證一定能讓我名揚天下。」他的臉已
因痛苦而扭曲,接着道:「但我初時隻不過是他手下的一個傀儡而已,雖然名揚
天下又有什麽用。」靜寂中忽然有急促的喘息聲,是傅紅雪在喘息。
易大經道:「楊常風并不是個卑鄙小人,他的确是個英雄,他藝才絕豔,雄
姿英發,武功之高,已絕不在昔年的上官金虹之下。」傅紅雪的喘息更怪。
易大經道:「他做事卻不像上官那樣狠毒殘酷,若有人真正在苦難中,他一
定會挺身而出,爲了救助别人,他甚至會不惜犧牲一切。」陌生人忽然長長歎息
一聲,道:「若非如此,也許就不必等你們去殺他了。」易大經歎道:「但他卻
實在是個難相處的人,他決定的事,從來不容别人反對,隻要他認爲做得對就是
對的。」這種人并不多,但世上的确有這種人。
易大經道:「他獨斷獨行,隻要開始做了一件事,就不計成敗,不計後果,
這固然是他的長處,但也是他最大的短處,因爲他從來也不肯替别人想一想。」
丁靈琳看了萬世遺一跟,忽然發現萬世遺的神情也很悲傷。
易大經道:「成大功,立大業的人,本該有這種果敢和決心,所以我雖然恨
他,但也十分尊敬他。」這種心理很矛盾,但不難了解。
易大經道:「我從沒有說他是惡人,他做的也絕不是壞事,當時的确有很多
人得過他的好處,但真正能接近他的人,卻是痛苦的。」他黯然歎息,接着道:
「因爲一個人,接近了他之後,就要完全被他指揮支配,就得完全服從他,這些
人若想恢複自由,就非殺了他不可!」陌生人道:「殺他的人,難道全都是他的
朋友?」易大經道:「大多數都是的。」陌生人冷冷道:「他也許做錯很多事,
但我想他最錯的還是交錯了朋友。」傅紅雪看着他,目中忽然充滿了感激。
正文第099章荊無命,當世第一劍
陌生人又道:「他縱然獨斷獨行,專橫跋扈,但畢竟還是将你們當做朋友,
并沒有想在背後給你們一刀。」無論你的朋友是好還是壞,隻要他是你的朋友,
你就不能在背後給他一刀。
易大經垂下頭,道:「我并沒有說我們做得對,我隻說那時我們已非那麽樣
做不可。」陌生人的目光仿佛到了很遠的地方,緩緩道:「我年輕時也認爲有很
多事是非做不可,但後來我才慢慢體會到,世上并沒有什麽非做不可的事,問題
隻在你心裏怎麽去想。」傅紅雪也慢慢地垂下了頭。
陌生人道:「隻要你能忍耐一時,有很多你本來認爲非做不可的事,也許就
會變成不值得你去做的事了。」他表情很嚴肅,接着道:「每件事都有兩面,從
你們這面看來,你也許覺得自己做得對,那隻因爲你們從沒有從另外一面去看過。」
易大經道:「可是……」陌生人打斷了他的話,道:「你們要殺楊常風,就
因爲他從不肯替别人設想,可是你們自己的行爲,豈非也跟他一樣?」易大經黯
然道:「也許的确是我們錯了。」陌生人道:「我也并沒有說拉一定是你們錯,
這件事究竟誰是誰非,也許是永遠都沒有人能判斷的。」易大經道:「所以我甯
願犧牲一條腿,也不願看着這仇恨再繼續下去。」他看來的确是很痛苦,接着又
道:「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人能活着回去的隻有七八個,這些年來,我想他們
一定也跟我一樣,一定也活得很痛苦!」一個人若終日生活在疑慮和恐懼之中,
那種痛苦的确是無法形容的。
易大經道:「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地上一片銀白,但那戰鬥結束後,整個一
片銀白色的大地,竟都被鮮血染紅了。」他的臉又已因痛苦和恐懼而抽搐,接着
道:「沒有親眼看過的人,永遠無法想象那種事态的景況,我實在不願那種事再
發生一次。」萬世遺忽然道:「你爲什麽不想想,那一戰是誰引起來的?」易大
經慘然道:「我隻知道染紅那一片雪地的鮮血,并不僅是白家人的,别人的血流
得更多。」萬世遺道:「所以你認爲這段仇恨已應該随着那一戰而結束。」易大
經道:「我們縱然對不起楊常風,那天付出的大代價也已足夠。」萬世遺道:
「死的人确實已付出了他們的代價,但活着的人呢?」易大經沒有回答,他無法
回答。
萬世遺道:「我并不是說這仇恨一定還要報複,但每件事部必須做得公平,
活着的人若認爲那些死者已替他們付出了代價,那就是大錯了。」他一字字接着
道:「你欠下的債,必須用你自己的血來還,這事是絕不容别人替你做的。」易
大經看着萬世遺,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見這個人……也許他以前的确沒有看清這個
人。
萬世遺的态度永遠都不會露出驚慌恐懼的樣子。
這種态度絕不是天生的,那一定要經無數次痛苦的拆磨後,才能慢慢地訓練
出來。可是他以前的曆史,卻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就像是忽然從石頭中跳出來的
美猴王,忽然在武林中出現,從他出現時開始,他就是這樣一個人。這種情況幾
乎完全和傅紅雪一樣傅紅雪也是忽然就出現了。顯然也是經過嚴格的訓練後才出
現的。他的過去也同樣是一片空白,從沒有人知道他過去在哪裏?在于什麽?因
爲他的身世極隐密,他到江湖中來,是爲了一種極可怕的目的。那麽萬世遺呢,
萬世遺是不是跟他同樣有目的?他們之間是不是有某種神秘的關系?易大經看着
萬世遺,已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究竟是什麽人?」萬世遺道:「你應該知道
我是什麽人。」易大經道:「你叫萬世遺?」萬世遺點點頭,道:「不錯」易大
經道:「你真的是萬世遺?」萬世遺笑了笑道:「你以爲我是誰。」易大經忽又
歎了口氣,道:「我不管你是誰,隻希望你明自一件事。」萬世遺道:「我在聽。」
易大經看着自己的斷腿,緩緩道:「我欠下的債,并沒有想要别人還,我做錯了
的事,也早已付出了代價,你若還認爲不夠,我就在這裏等着,你随時都可以殺
了我。」萬世遺淡淡道:「這句話你本該對傅紅雪說的。」易大經道:「無論對
誰說都一樣,現在我說的都是實話。」然後他就閉上眼睛,什麽都不再說了。
陌生人看了青萬世遺,又看了看傅紅雪,忽然道:「他說的确實是實話。」
沒有人開口,沒有人能否認。
陌生人的目光最後停留在傅紅雪臉上,道:「我帶他到這裏來,就是爲了要
他說實話,并不是爲了要你殺他。」傅紅雪在聽着,他看來遠比易大經還痛苦。
陌生人道:「現在他已将所有的事全部說了出來,這件事究竟誰是誰非,誰
也沒有資格判斷。」是不是連傅紅雪自己也同樣沒有資格下判斷?
陌生人道:「但他的确欠了你的債,你若認爲他還做得不夠,還是随時都可
以殺了他,現在他已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鳳在呼嘯,不知何時風已轉急,秋
夜的風聲,聽來幾乎已和草原上的風聲同樣凄涼。
距離黎明還遠得很。
傅紅雪緊緊握着他的刀,掌心在流冷汗。冷汗并不是因爲恐懼而流出來的,
而是因爲痛苦的折磨。他爲的就是将這些仇人一個個找出來,要他們死在自己手
裏的這柄刀下。
但現在他看着這個人,看着這個人臉上因長久的痛苦與恐懼而增多的皺紋,
看着這條斷了的左腿……
他忽然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應該殺他了。
「我做錯的事,我已付出了代價。」這句話并不假。若不是因爲曆久如新的
痛苦和恐懼,誰願意砍斷自己一條腿?
一個人在那種連續不斷的折磨中生活了十九年,他付出的代價也許比死更可
怕。
「這些年來,我一心想做個真正的君子。」這句話也不假。這些年來,他的
确一直部在容忍,忍讓,從不敢再做錯任何事。
這是不是因爲他已知道錯了?是不是因爲他已用盡一切力量來贖罪?
「現在你還是可以随時殺了他,他已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但現在的問
題,卻已不是這個人該不該殺?」「而是這個人還值不值得殺?」這問題沒有人
能替傅紅雪回答。
他必須自己選擇:是殺了他?還是不殺?
每個人都在看着傅紅雪,心裏也都在問着同樣的問題。
他是要殺了易大經,還是不殺?
風仍在呼嘯,風更急了,聽到了這風聲,就會令人又不由自主想起那無邊無
際的大草原,想起那仿佛永不休止的風沙,想起那風中的血腥氣……
但邊城的夜月還是美麗的。在那凄涼膝隴的月色下,還是有很多美麗的事可
回憶。在那些回憶中,還有很多值得懷念的人。
一些雖然可恨、卻又可愛的人。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他的可恨之處,也同樣都有他的可愛之處?
現在萬世遺在想着蕭别離。
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麽忽然想起這個人,這也許隻因爲他一向覺得這個人并
不應該死的。
也許他一直都在後悔,爲什麽要讓這個人死。
真正該死的人卻有很多還活着。
「我不殺你,因爲你已不值得被我殺!」「但我卻一定不會放過馬空群!他
不僅是父親的朋友,而且他們是兄弟,無論如何,這件事都不該由他來做的。我
一定要他死在這柄刀上!」這就是傅紅雪最後說出來的話,這就是他最後的抉擇。
他沒有殺易大經,他也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就慢慢地走出了門,左腳先邁
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過去,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痛苦,就像他這個人一樣。
但他的刀還是漆黑的。
究竟是他在握着這柄刀,還是這柄刀在掌握着他的命運?
「這柄刀能帶給人的,隻有死和不幸!」萬世遺仿佛又聽見了蕭别離那種仿
佛來自地獄中魔咒般的聲音。他看着傅紅雪慢慢地走出去,走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中。
外面的風又冷又急,他的背影在黑暗中看來,顯得那麽孤獨,又那麽寒冷…
…萬世遺的眼裏似已有了淚光。
丁靈琳正在看着他。她好像永遠隻注意他一個人。
她忽然俏悄地問道:「你爲什麽傷心?」萬世遺道:「我不是傷心,是高興。」
丁靈琳道:「因爲他沒有殺易大經?」萬世遺道:「因爲他沒有殺易大經。」這
旬話剛說完,他忽然聽到易大經的哭聲易大經竟已伏倒在地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他也許已有很久未曾真的哭過,他并不是個時常願意将真情流露出來的人。
「有時活着是不是比死還痛苦?」這問題現在也隻有易大經自己才能答複。
陌生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路小佳。
路小佳石像般站在哪裏,沒有動,也沒有再剝他的花生。
他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但沒有表情有時豈非就是種最痛苦的表情。
陌生人忽然歎息了一聲,道:「現在你可以送他回去了。」酒已在杯中,燈
光如豆,酒色昏黃,這并不是好酒。
但酒的好壞,并不在它的本身,而在于你是在用什麽心情去喝它。一個人若
是滿懷痛苦,縱然是天下無雙的美酒,喝到他嘴裏也是苦的。
陌生人點了點頭,說出一句萬世遺終生部難以忘記的話。
「能殺人并不難,能饒一個你随時都可以殺他的仇人,才是最困難的事。」
萬世遺仔細咀嚼着這幾句話,隻覺得滿懷又苦又甜,忍不住舉杯一飲而盡。
陌生人也舉杯一飲而盡,微笑着道:「我已有很久未曾這麽樣喝過酒了,我
以前酒量本來不錯的,可是後來……」他沒有再說下去。
萬世遺也沒有問,因爲他已看出那雙無情的眼睛裏,忽然流露出的感情。那
是種複雜的感情,有痛苦,也有甜蜜,有快樂,也有悲傷……
他的劍雖無情,但他的人卻一向是多情的。
他當然也有很多回憶。這些回憶無論是快樂的,還是悲傷的,也都比大多數
人更深邃,更值得珍惜。
丁靈琳一直在看着他。
有萬世遺在身旁的時候,這是她第一次像這樣子看别人。
她忽然問道:「你真的就是那個阿……」陌生人笑了笑,道:「我就是那阿
飛,每個人都叫我阿飛,所以你也可以叫我阿飛。」丁靈琳紅着臉笑了,垂下頭
道:「我可不可以敬你一杯酒?」陌生人道:「當然可以。」丁靈琳搶着先喝了
這杯酒,眼睛裏已發出了光,能和阿飛舉杯共飲,無論誰都會覺得是件非常驕傲
的事。
陌生人看着她年輕發光的眼睛,心裏卻不禁有些傷感。
他自己心裏知道,現在他已永遠不會再是以前那個阿飛了。
以前那個縱橫江湖的阿飛,現在江湖中卻已隻不過是個陌生人,連他自己也
不願意再聽人談起他那些足以令人熱血沸騰的往事。這些感傷當然是丁靈琳現在
所不能了解的,所以她又笑着道:「我早就聽說你是天下出手最快的人,可是一
直到今天,我才相信。」陌生人淡淡地笑了笑,道:「你錯了,我從來就不是出
手最快的人,一直都有人比我快。」丁靈琳張大了眼睛。
陌生人問道:「你知不知道是誰教路小佳用那柄劍的?」丁靈琳搖了搖頭。
陌生人道:「這人有個很奇怪的名字,他叫做荊無命。」丁靈琳笑道:「荊
無命?他沒有命?」陌生人道:「每個人都有一條命,他當然也有,但他卻一直
覺得,他的這條命并不是他自己的。」丁靈琳道:「這名字的确很奇怪,這種想
法更加奇怪。」陌生人道:「他本來就是個很奇怪的人。」丁靈琳道:「他的劍
也很快?」陌生人道:「據我所知,當今江湖上已沒有比他更快的劍。而且他左
右手同樣快,那種速度絕不是沒有看過他出手的人所能想象的。」丁靈琳眼前似
又出現了一個孤獨冷傲的影子,悠悠道:「我想他一定驕做得很。」陌生人道:
「不但驕傲,而且冷酷,他可以爲了一句話殺别人,也同樣會爲了一句話殺死自
己。」丁靈琳道:「我想别人一定都很怕他。」陌生人點點頭,目中又露出一絲
傷感,緩緩道:「但現在他在江湖中,也已是個陌生人了……」丁靈琳道:「小
李飛刀呢?他的出手是不是比荊無命更快?」陌生人的眼睛忽然也亮了起來,道:
「他的出手已不是' 快' 這個字能形容的。」丁靈琳眨着眼,道:「我明白了,
他出手快不快都一樣,因爲他的武功已達到你所說的那種偉大的境界,所以已沒
有人能擊敗他。」陌生人道:「絕沒有人。」了靈琳道:「所以上官金虹的武功
雖然天下無敵,還是要敗在他手下。」陌生人微笑道:「你的确很聰明。」丁靈
琳道:「他現在是不是還活着?」陌生人笑道:「我現在是不是還活着?」丁靈
琳道:「你當然還活着。」陌生人道:「那麽他當然也一定還活着。」丁靈琳道:
「他若死了,你難道也陪着他死?」陌生人道:「我也許不會陪他死,但他死了
後,世上絕沒有任何人會再看到我。」他的聲音平靜而自然,競像是在叙說着一
件很平凡的事,但無論誰都會體會到這種友情是多麽偉大。
丁靈琳的眼睛裏閃着亮光,歎息着道:「我本也聽說過沒有人能比得上你們
的友情,但也直到現在才知道。」陌生人道:「世上也許隻有友情才是最真實、
最可貴的,所以無論楊常風是個什麽樣的人,我總認爲馬空群用那種手段教訓他,
是件非常可恥的事。…丁靈琳道:」所以你并不反對傅紅雪去殺了他。「陌生人
歎道:」但是李尋歡卻絕不是這麽樣想的,他從來也記不住别人對他的仇恨,他
一向隻知道寬恕别人,同情别人。「丁靈琳心裏仿佛也充滿了那種偉大的感情,
隔了很久,才輕輕問道:」你最近有沒有見過他?「陌生人道:」每年我們至少
見面一次。「丁靈琳道:」你知道他在什麽地方?「他們根本不必問。因爲像他
們這種友情,已無需見面,無論他們到了什麽地方都一樣、這種感情甚至連丁靈
琳都已能了解。
她的目光似也在凝視着遠方,輕輕歎息着,道:「我真希望有一天能見着他。」
已有雞啼,光明已漸漸降臨大地。
陌生人慢慢地站起來,扶着萬世遺的肩,微笑道:「我知道你一直很尊敬他,
一直想拿他做榜樣,所以我很高興。」萬世遺眼睛裏已有熱淚盈眶,心裏充滿了
興奮和感激。
陌生人遙望着東方的曙色道:「我要到江南去,在江南,我也許能見到他。」
他望着丁靈琳忽然又笑了笑道:「我一定會告訴他,有個聰明而美麗的女孩子希
望看見他。」丁靈琳笑了,閃門發亮的眼睛裏,也充滿了感激和希望。
她忽然道:「江南是不是又有什麽驚天動地的事要發生了,所以你們都要到
江南去?」陌生人道:「也許會有的,隻不過我們做的事,并不想要人知道,所
以也就不會有什麽人知道。」他慢慢地走出去,走出了門,站在初臨的曙色中,
長長地吸了口氣,忽又回頭笑道:「今天我說的話比哪一天都多,你們可知道爲
什麽?」他們當然不知道!
陌生人道:「因爲我已老了,老人的話總是比較多些的。」說完了這句話,
他就迎着初升的太陽走了出去。他的腳步還是那麽輕健,那麽穩定。東方的雲層
裏,剛射出第一道陽光,剛巧照在他身上,他整個人都似在發着光。
丁靈琳輕輕歎了口氣,道:「誰說他老了?他看來簡直比我們還年輕。」萬
世遺微笑着道:「他當然不會老,有些人永遠不會老的……」有些人的确永遠不
會老,因爲他們心裏永遠都充滿了對人類的熱愛和希望。
一個人心裏隻要還有愛與希望,他就永遠都是年輕的。
初升的太陽也充滿了對人類的熱愛和希望,所以光明必将驅走黑暗。現在陽
光照射着大地,大地輝煌而燦爛。他們就站在陽光下。經過了這麽樣的一夜,他
們看來竟絲毫也不顯得疲倦。因爲他們心裏也充滿了希望。
丁靈琳的臉面也在發着光,嫣然道:「你聽見他剛才說的話沒有?他說我又
聰明,又漂亮。」萬世遺在微笑。
丁靈琳盯着他,道:「你爲什麽從來也沒有說過這種話?」萬世遺道:「你
一定要我說?」丁靈琳又笑了,道:「其實你嘴上不說也沒有關系,隻要你心裏
在這樣想就好了。」她拉起了他的手,迎着初升的陽光走過去。
萬世遺忽然問道:「你三哥是個怎麽樣的人?」丁靈琳眼珠子轉了轉,笑道:
「我三哥跟你一樣,又聰明、又調皮,除了生孩子之外,他好像什麽都會一點,
可是他自己說他拿手的本事,還是**女人。」她忽然闆起了臉大聲道:「這一點
你可千萬不能學他。」萬世遺笑了笑,道:「這一點我已不必學了。」丁靈琳瞪
了他一眼,忽又笑道:「就算你很會**女人又怎麽樣,我天天死盯着你,你就算
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來。」萬世遺歎了口氣,道:「丁三公子最風流這句話我
也早就聽說過,我真想見見他。」丁靈琳嫣然道:「你應該見見他,而且應該拍
拍他的馬屁,讓他在家裏替你說兩句好話。」萬世遺道:「除了他之外,家裏的
人都古闆?」丁靈琳點了點頭,歎息說道:「尤其是我父親,他一年也難得笑一
次,我就是因爲怕看他的臉,所以才溜出來的。」萬世遺道:「我也知道他是個
君子。」丁靈琳笑道:「自從我母親去世後,别的女人他連看都沒有看過一眼,
就憑這一點,就絕不是别人能做得到的。」萬世遺微笑道:「至少我就絕對做不
到。」丁靈琳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所以我絕不能比你先死。」過了半晌,
她忽又問道:「現在你想到哪裏去,又去找傅紅雪?」萬世遺沒有回答這句話。
丁靈琳道:「你想他是不是真的能找到馬空群?」萬世遺沉思着,緩緩道:
「隻要你有決心,世上就沒有做不到的事。」在如此燦爛的陽光下,看來的确沒
有什麽事是絕對做不到的,就在這時,陽光下突然有一騎快馬奔來。
馬是萬中選一的好馬,配着鮮明的鞍辔,這麽樣一匹好馬,它的主人當然也
絕不會差的。
馬上的人鮮衣珠冠,神采飛揚,腰畔的玉帶上,挂着綴滿寶石明珠的長劍,
千裏輕輕揮着絲鞭,正是面如冠玉的英俊少年。
快馬到了萬世遺他們面前,就突然勒缰打住。
丁靈琳立刻拍手歡呼,道:「三哥,我們正想找你,想不到你竟來了。」丁
三少微笑道:「我是特地來看看你這好朋友的,聽說他跟我一樣,也不是個好東
西。」他開始說話的時候,一雙發亮的眼睛已盯在萬世遺臉上。
丁靈琳眨着眼,道:「你覺得他怎麽樣?」丁三少道:「我并沒有失望。」
萬世遺也笑了,他也并沒有失望,了三少的确是個風流侗傥的翩翩濁世佳公子。
他微笑着道:「我也一直想見你,聽說你剛赢來三十幾壇陳年女兒紅。」丁
三少大笑,道:「隻可惜你遲了一步,那些酒已全部下了肚子!」萬世遺道:
「爲什麽?」丁三少道:「那些小姑娘一個個長得都像是無錫泥娃娃一樣,你看
見一定也很喜歡,隻可惜我也絕不能讓你看見的。」萬世遺道:「還有班清吟小
唱呢?」丁三少道:「就算你不怕我們這位小妹子吃醋,我們真有點怕她的。」
丁靈琳故意闆着臉,道:「虧你還聰明,否則我真說不定會将那泥娃娃一個個全
都打碎。」丁三少道:「你聽見沒有,這丫頭吃起醋來是不是兇得很。」丁靈琳
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
丁三少道:「你們要往哪裏去?」丁靈琳道:「你呢?」丁三少歎了口氣,
苦笑道:「我不像你們這麽自由自在,若是再不回去,腦袋隻怕就要被打出個洞
來了。」丁靈琳道:「老頭子還好嗎?」丁三少答道:「還好,我去年年底還看
見他笑過一次。我看你也得小心些,姑媽雖然護着你,但老頭子的脾氣若是真發
起來,你也一樣難免要遭殃的。」丁靈琳抿了抿嘴,道:「我才不怕,最多一輩
子不回去。」丁三少笑道:「這倒是個好主意,我也不反對,隻不過覺得對他有
點抱歉而已。」萬世遺道:「對我?」丁三少點頭,道:「這又兇又會吃醋的醜
丫頭若是真的拿定主意要死盯着你一輩子,你做人還有什麽樂趣?」他不讓丁靈
琳開口,已大笑着揚鞭而去,遠遠的還在笑着道:「等什麽時候能一個人溜開的
時候,不妨去找我,除那些泥娃娃外,瓷娃娃和糖娃娃我也有不少……」笑聲忽
然已随着蹄聲遠去。
丁靈琳跺着腳,恨恨道:「這個三少,真不是個好東西。」萬世遺道:「可
是他說的話倒很有道理。」丁靈琳道:「他說的什麽話?」萬世遺道:「你剛才
難道沒聽見他說,有人是個又兇又醜的醋壇子。」丁靈琳想闆起臉,卻也忍不住
笑了。
他們在鋪滿金黃色陽光的道路上慢慢地走着,兩個人心裏仿佛忽然都有了心
事。
萬世遺忽然道:「你在想什麽?」丁靈琳道:「沒有。」萬世遺道:「女孩
子說沒有想什麽的時候,心裏一定有心事。」丁靈琳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萬世遺看着她,道:「你在想家?」丁靈琳眼睛裏果然帶着些思念,也帶着
些憂慮。
萬世遺也歎了口氣,道:「你當然不會真的一輩子不回去。」丁靈琳歎道:
「老實說,我别的都不擔心,隻擔心我那個古闆的爹爹。」萬世遺道:「你怕他
不要我這個女婿?」丁靈琳說道:「你假如能夠變得規矩一點就好了。」萬世遺
笑了笑道:「說不定他就喜歡我這樣子的人呢。」丁靈琳搖了搖頭。萬世遺道:
「你認爲不可能?」丁靈琳道:「嗯。」萬世遺道:「你三哥豈非管得嚴,何況,
老年人總是喜歡兒子的。」丁靈琳道:「那倒是真的!我們這些兄弟姐妹中他管
得最兇的,就是我三哥,但心裏最喜歡的,就是我三哥。」萬世遺道:「所以你
這醋壇子就在吃醋了。」丁靈琳咬着嘴唇道:「我才不要他喜歡我,隻要别老是
找我的麻煩就好了。」萬世遺道:「他總是找你的麻煩,也許就因爲他也喜歡你。」
丁靈琳不說話了,但眼睛裏卻已變得有點濕濕的,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
萬世遺卻仿佛在沉思着,井沒有注意她臉上的表情,過了很久,忽又問道:
「你爹爹有沒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可以在他面前替我說好話的?」丁靈琳搖搖頭,
道:「他平時根本很少和别人來往,就算有兩個,也都是些跟他一樣古闆的老冬
烘、老學究。」萬世遺目光閃動,接道:「聽說他以前跟薛斌的交情不錯。」丁
靈琳又搖搖頭,道:「他也許連薛斌這名字都沒聽說過。」萬世遺的表情很奇怪,
好像很欣慰,但又好像有點失望。
又過了很久,他才問道:「易大經呢?也不是他的好朋友?」丁靈琳道:
「易大經一定是我三哥最近才認得的,連我都沒有聽說過他有這麽樣個朋友。」
萬世遺問道:「你爹爹難道從來也不跟江湖中的人來往?」了靈琳道:「他常說
江湖中隻有兩個人夠資格跟他交朋友。」萬世遺道:「哪兩個?」丁靈琳道:
「其中當然有一個是小李探花,連我爹爹都一向認爲他是近三百年以來,江湖中
最了不起的人物,而且認爲他做的事,都是别人絕對做不到的。」萬世遺笑了,
道:「看來他眼光至少還不錯。」丁靈琳忽然也笑了笑,道:「還有一個你試猜
猜是誰?」萬世遺道:「阿飛?」丁靈琳搖頭道:「他總認爲阿飛是個永遠也做
不出大事來的人,因爲這個人大驕做,也太孤獨。」萬世遺沒有辯駁。因爲連他
部不能不承認,丁老頭對阿飛的看法也有他的道理。
萬世遺望着丁靈琳,問道:「但他若連阿飛都看不上眼,江湖中還有什麽能
讓他看得起的人呢?」丁靈琳道:「楊常風。」萬世遺覺得很驚訝,忙問道:
「楊常風?你爹爹認得他?」丁靈琳接着道:「不認得,但他卻一直認爲楊常風
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一直都想去跟他見見面,隻可惜……」她歎息了一聲,
沒有再說下去。
楊常風的确死得太早了,不管他是個怎麽樣的人物,江湖中一定會有很多人
覺得這是件非常遺憾的事。
丁靈琳眨着眼,道:「現在能夠在他面前說話的,也許隻有一個人,隻有這
個人說的話,他也許還會聽幾旬。」萬世遺道:「誰?」丁靈琳道:「我姑媽。」
萬世遺道:「也就是他的妹妹?」丁靈琳道:「他隻有這一個親妹妹,兩人從小
的感情就很好。」萬世遺道:「你姑媽現在還沒有出嫁?」丁靈琳笑笑道:「她
比我爹爹的眼界還要高,天下的男人,她簡直連一個看得順眼人都沒有。」萬世
遺淡淡的道:「那也許隻因爲别人看她也不太順眼。」丁靈琳道:「你錯了,直
到現在爲止,她還可以算是個美人,她年輕的時候,有些男人甚至不惜從千裏之
外趕來,隻爲了看她一眼。」萬世遺道:「但她卻偏偏連一眼都不肯讓他們看。」
丁靈琳道:「一點也不錯,她常說男人都是豬,又髒又臭,好像男人看了一眼,
都會把她看髒了似的,所以……」她用眼角瞟着萬世遺,咬着嘴唇,道:「她常
常勸我這一輩子永遠不要嫁人,無論看到什麽樣的男人,最好都一腳踢出去。」
萬世遺淡淡道:「她不怕踢髒了你的腳?」丁靈琳嫣然道:「隻可惜我偏偏沒出
息,非但舍不得踢你,就算你要踢我,也踢不走的。」萬世遺也忍不住笑了。
正文第100章了因師太
第100章了因師太
丁靈琳卻又輕輕歎了口氣道:「所以我看她會替你說好話的機會也不大。」
萬世遺道:「看來你們這一家人,簡直沒有一個不奇怪的。」丁靈琳苦笑道:
「那倒也一點都不假。」萬世遺道:「武林三大世家中,最奇怪的恐怕就是你們
一家了。」丁靈琳說道:「南宮世家的幾個兄弟,常常說我們這家人就好像是窩
刺猬,沒有一個身上不是長滿了刺的。」她吃吃地笑着,接着道:「幸好這些話
我爹爹沒聽見,否則南宮世家的那幾個臭小子不倒黴才怪。」萬世遺道:「你爹
爹的武功是不是真的很高?」丁靈琳道:「這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們這
些兄弟姐妹的武功,都是跟他學的,卻沒有一個人能将他的武功學全。」她眼裏
已不禁露出得意驕傲之色,又道:「我三個哥哥都已可算是武林中第一流好手,
但他們的武功卻還是連我爹爹的一半都比不上。」萬世遺道:「但你爹爹卻好像
從來也沒有跟别人交過手。」丁靈琳悠然道:「那隻因從來沒有人敢去找他的麻
煩。」萬世遺道:「他也從來不去找别人的麻煩?」丁靈琳道:「江湖中這些亂
七八糟的事,他根本連聽都懶得聽。」萬世遺的目光凝視着遠方,似已聽得悠然
神往,過了很久,才慢慢他說道:「不管怎麽樣,我一定要陪你回去看看他。」
丁靈琳睜大眼睛,道:「你敢?」萬世遺笑道:「有什麽好怕量的,最多也隻不
過腦袋上被他打出個大洞來。」丁靈琳跳起來,道:「我們現在就去。」萬世遺
道:「現在恐怕還不行。」了靈琳道:「現在你還要去找傅紅雪?」萬世遺歎了
口氣,道:「他的仇人越來越多,朋友卻越來越少了。」丁靈琳掀起了嘴,道:
「你知道到哪裏去找他?」萬世遺的表情忽然又變得很奇怪,緩緩道:「這裏距
離梅花庵已不太遠。」丁靈琳聳然動容,道:「就是那個梅花庵?」萬世遺慢慢
地點了點頭,道:「我想傅紅雪一定會到那裏去看看的。」丁靈琳臉上也露出很
奇怪的表情,歎息着道:「莫說是傅紅雪,就連我也一樣想到那裏去看看的。」
梅花庵外那一戰,非但悲壯慘烈,震動了天下,而且武林中的曆史,幾乎也
因那一戰而完全改變。
那地方的血是不是已幹透?
那些英雄們的骸骨,是不是還有些仍留在梅花庵外的衰草夕陽間?
現在那已不僅是個踏雪賞梅的名勝而已,那已是個足以令人憑吊的古戰場。
梅花雖然還沒有開,梅樹卻一定在那裏。
樹上是不是還留着那些英雄們的血?
但梅花庵外現在卻已連樹都看不見了。
草色又枯黃,夕陽凄凄側側的照在油漆久已剝落的大門上。夕陽下,依稀還
可以分辨出「梅花庵」三個字。
但是庵内庵外的梅花呢?難道那些倔強的梅樹,在經曆一場慘絕人寰的血戰
後,終于發現了人類的殘酷,也已覺得人間無可留戀,甯願砍去當柴燒,甯願在
火焰中化爲灰燼?
沒有梅,當然沒有雪,現在還是秋天。
傅紅雪仁立在晚秋凄恻的夕陽下,看着這滿眼的荒涼,看着這劫後的梅花庵,
心裏又是什麽滋味?
無論如何,這名庵猶在,但當年的英雄們,卻已和梅花一起,全部化作了塵
土。
他手裏緊緊握着他的刀,慢慢地走上鋪滿蒼苔的石階。
輕輕一推,殘敗的大門就「呀」的一聲開了,那聲音就像是人們的歎息。
院子裏的落葉很厚,厚得連秋風都吹不起。
一陣陣低沉的誦經聲,随着秋風,穿過了這荒涼的院落。
大殿裏一片陰森黝黑,看不見香火,也看不見誦經的人。
夕陽更淡了。傅紅雪俯**,拾起了一片落葉,癡癡的看着,癡癡的想着。也
不知過了多久,他仿佛聽見有人在低誦着佛号。
然後他就聽見有人對他說:「施主是不是來佛前上香的?」一個青衣白襪的
老尼,雙手合什,正站在大殿前的石階上看着他。
她的人于癟得像是落葉一樣,蒼老枯黃的臉上,刻滿了寂寞悲痛的痕迹,人
類所有的歡樂,全已距離她太遠,也太久了。
可是她的眼睛裏,卻還是帶着一絲希冀之色,仿佛希望這難得出現的香客,
能在她們信奉的神佛前略表一點心意。
傅紅雪不忍拒絕。他走了過去。
「貧尼了因,施主高姓?」「我姓傅。」他要了一束香,點燃,插在早已長
滿了銅綠的香燈裏。
低垂的神幔後,那尊垂眉斂目的佛像,看來也充滿了愁苦之意。她是爲了這
裏香火的冷落而悲悼?還是爲了人類的殘酷愚昧?
傅紅雪忍不住輕輕歎息。那老尼了因正用一雙同樣愁苦的眼睛在看着他,又
露出那種希冀的表情:「施主用過素齋再走?」「不必了。」「喝一盅茶?」傅
紅雪點點頭,他既不忍拒絕,也還有些話想要問她。
一個比較年輕些的女尼,手托着白木茶盤垂着頭走了進來。傅紅雪端起了茶,
在茶盤上留下了一錠碎銀。
他所能奉獻的,已隻有這麽多了。
這已足夠令這飽曆貧苦的老尼滿意,她合什稱謝,又輕輕歎息:「這裏已有
很久沒有人來了。」傅紅雪沉吟着,終于問道:「你在這裏多久?」老尼了因道:
「究竟已有多少年,老尼已不複記憶,隻記得初來的那年,這裏的佛像剛開光點
眼。」傅紅雪道:「那至少已二十年?」了因眼睛裏掠過一絲悲傷之色,道:
「二十年?隻怕已有三個二十年了。」傅紅雪目中也露出一絲希冀之色,道:
「你還記得二十年前,在這裏發生過的那件事?」了因道:「不是二十年前,是
十九年前。」傅紅雪長長吐出口氣,道:「你知道?」了因點了點頭,凄然道:
「那種事隻怕是誰都忘不了的。」傅紅雪道:「你……你認得那位白施主?」老
尼了因垂首說道!「那也是位令人難忘記的人,老尼一直在祈求上蒼,盼望他在
天之靈能夠得到安息。」了因又歎道:「老尼甯願身化劫灰,也不願那件禍事發
生在這裏。」傅紅雪道:「你親眼看見那件事發生的?」了因道:「老尼不敢看,
也不忍看,可是當時從外面傳來的那種聲音……」她枯黃于癟的臉上,忽然露出
種說不出的恐懼之色,過了很久,才長歎道:「直到現在,老尼對紅塵間事雖已
全部看破,但隻要想起那種聲音還是食難下咽,寝難安枕。」傅紅雪也沉默了很
久,才問道:「第二天早上,有沒有受傷的人入庵來過?」了因道:「沒有,自
從那天晚上之後,這梅花庵的門至少有半個月未曾打開過。」傅紅雪道:「以後
呢?」了因道:「開始的那幾年,還有些武林豪傑,到這裏來追思憑吊,但後來
也漸漸少了,别的人聽說那件兇殺後,更久已絕足。」她歎息着,又道:「施主
想必也看得出這裏情況,若不是我佛慈悲,還賜給了兩畝薄田,老尼師徒三人隻
怕早已活活餓死。」傅紅雪已不能再問下去,也不忍再問下去。
他慢慢地将千裏的這碗茶放在桌子上,正準備走出去。
了因看着這碗茶,忽然道:「施主不想喝這一碗苦茶?」傅紅雪搖搖頭。
了因卻又追問道:「爲什麽?」傅紅雪道:「我從不喝陌生人的茶水。」了
因說道:「但老尼隻不過是個出家的人!施主難道也…」傅紅雪道:「出家人也
是人。」了因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看來施主也未免太小心了。」傅紅雪道:
「因爲我還想活着。」了因臉上忽然露出種冷淡而詭秘的微笑,這種笑容本不該
出現臉上的。
她冷冷笑着道:「隻可惜無論多小心的人,遲早也有要死的時候。」這句話
還沒有說完,她衰老于癟的身子突然豹子般躍起,淩空一翻。隻聽「哧」的一聲,
她寬大的袖中,就有一蓬銀光暴雨般射出來。
這變化實在大意外,她的出手也實在太快。
尤其她發出的暗器,多而急,急而密,達十九處,她好像随時随刻都已準備
着這緻命的一擊!
就在這同一刹那問,大殿的左右兩側,忽然同時出現了兩個青衣勁裝的女尼,
其中一個正是剛才奉茶來的。
但現在她裝束神态都已改變,一張淡黃色的臉上,充滿了殺氣。兩個人手裏
都提着柄青光閃閃的長劍,已作出搏擊的姿勢,全身都已提起了勁力。
無論傅紅雪往哪邊閃避,這兩柄劍顯然都要立刻刺過來。
何況這種暗器根本就很難閃避得開。
傅紅雪的臉是蒼白的。
那柄漆黑的刀,還在他手裏。
他沒有閃避,反而迎着這一片暗器沖了過去,也就在同一刹那問,他的刀已
出鞘,誰也不相信有人能在這一瞬間拔出刀來。
刀光一閃,所有的暗器突然被卷入了刀光中,他的人卻已沖到那老尼了因身
側。
了因的身子剛淩空翻了過來,寬大的袍袖和衣袂猶在空中飛舞。她突然覺得
膝蓋上一陣劇痛,漆黑的刀鞘,已重重地敲在她的膝蓋上。
她的人立刻跌下。那兩個青衣女尼清叱一聲,兩柄劍已如驚鴻交剪般刺來。
她們的劍法,仿佛和武當的「兩儀劍法」很接近,劍勢輕靈迅速,配合也非
常好。
兩柄劍刺的部位,全都是傅紅雪的要穴,認穴極準。
她們的這一出手,顯然也準備一擊緻命的。
這些身在空門的出家人,究竟和傅紅雪有什麽深仇大恨?
傅紅雪沒有用他的刀。
他用的是刀鞘和刀柄。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刀鞘和刀柄同時迎上這兩柄劍,竟恰巧撞在劍尖上。
「格」的一聲,兩柄百煉精鋼的長劍,竟同時折斷了。
剩下的半柄劍也再已把持不住,脫手飛出,「奪」的,釘在梁木上。年輕的
女尼虎口已崩裂,突然躍起,正想退,但漆黑的刀鞘與刀柄,已又同時打在她們
身上。
她們也倒了下去。
刀已入鞘。
傅紅雪靜靜地站在那裏,看着正跌坐在地上抱着膝蓋的老尼了因。
夕陽更黯淡。
大殿裏很暗,隻能依稀分辨出她臉上的輪廓,已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可是
她眼睛裏那種仇恨怨毒之色,還是無論誰都能看得出的。
她并沒有看着傅紅雪。
她正看着的,是那柄漆黑的刀。
傅紅雪道:「你認得這柄刀?」了因咬着牙,嘎聲道:「這不是人的刀,這
是柄魔刀,隻有地獄中的惡鬼才能用它。」她的聲音低沉嘶啞,突然也變得像是
來自地獄中的魔咒。
「我等了十九年,我就知道一定還會再看見這柄刀的,現在我果然看到了。」
傅紅雪道:「看到了又如何?」了因道:「我已在神前立下惡誓,隻要再看見這
柄刀,無論它在誰手裏,我都要殺了這個人。」傅紅雪道:「爲什麽?」了因道:
「因爲就是這柄刀,毀了我的一生。」傅紅雪道:「你本不是梅花庵的人?」了
因道:「當然不是。」她眼睛裏忽然發出了光,道:「你這種毛頭小夥子當然不
會知道老娘是誰,但二十年前,提起桃花娘子來,江湖中有誰不知道?」她說的
話也忽然變得十分粗俗,絕不是剛才那個慈祥愁苦的老尼能說出口來的。
傅紅雪讓她說下去。
了因道:「但我卻被他毀了,我甩開了所有的男人,一心想跟着他,誰知他
隻陪了我三天,就狠狠地甩掉了我,讓我受盡别人的恥笑。」「你既能甩下别人,
他爲什麽不能甩下你?」這句話傅紅雪并沒有說出來。
他已能想象到以前那「桃花娘子」是個怎麽樣的人。
對這件事,他并沒有爲他的亡父覺得悔恨。
若換了他,他也會這樣做的。
他心裏反而覺得有種說不出的但然,因爲他已發覺他父親做的事,無論是對
是錯,至少都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
了因又說了些什麽話,他已不願再聽。
他隻想問她一件事!
「十九年前那個大雪之夜,你是在梅花庵外責還是在梅花庵裏?」了因笑道:
「我當然是在外面,我早發誓要殺了他。」傅紅雪道:「那天在外面等他時,有
沒有聽見一個人說:' 人都到齊了。' 」了因想了想道:「不錯。好像是有個人
說過這麽樣一句話。」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有沒有聽出他的口
音?」了因恨恨道:「我管他是誰?那時我心裏隻想一件事,就是等那沒有良心
的負心漢出來,讓他死在我的手裏,再将他的骨頭燒成灰,和着酒吞下去。」她
忽然撕開衣襟,露出她枯萎幹癟的胸膛,一條刀疤從肩上直劃下來。
傅紅雪立刻轉過頭,他并不覺得同情,隻覺得很惡心。
了因卻大聲道:「你看見這刀疤沒有,這就是他唯一留下來給我的,這一刀
他本來可以殺了我,但他卻忽然認出了我是誰,所以才故意讓我活着受苦。」她
咬着牙,眼睛裏已流下了淚,接着道:「他以爲我會感激他,但我卻更恨他,恨
他爲什麽不索性一刀殺了我!」傅紅雪忍不住冷笑,他發現這世上不知道感激的
人實在太多。
了因卻道:「你知個知道這十九年我過的是什麽日子,受的是什麽罪,我今
年才三十九,可是你看看我現在已變成了什麽樣子?」她忽然伏倒在地上,失聲
銷哭起來。
女人最大的悲哀,也許就是容貌的蒼老,青春的流逝。
傅紅雪聽着她的哭聲,心裏才忽然覺得有些同情。
她的确已不像是個三十九歲的女人,她受過的折磨與苦難的确已夠多。無論
她以前做過什麽,她都已付出了極痛苦、極可怕的代價。
「這也是個不值得殺的人。」傅紅雪轉身走了出來。
了因突又大聲道:「你!你回來。」傅紅雪沒有回頭。
了因嘶聲道:「你既已來了,爲什麽不用這柄刀殺了我,你若不敢殺我,你
就是個畜牲。」傅紅雪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門,留下了身後一片痛哭謾駕聲。
「你既已了因,爲何不能了果?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一個不知道珍惜自己
的女人,豈非本就該得到這種下場!」傅紅雪心裏忽又覺一陣刺痛,他又想起了
秋菊。
第101章尼姑的秘密
秋風,秋風滿院。
傅紅雪踏着厚厚的落葉,穿過這滿院秋風,走下台階。
梅花庵的夕陽已沉落。
沒有梅,沒有雪,有的隻是人們心裏那些永遠不能忘懷的慘痛回憶。
隻有回憶才是永遠存在的,急無論這地方怎麽變都一樣。
夜色漸臨,秋風中的哀聲已遠了。
他知道自己已永遠不會再到這地方來,這種地方還有誰會來呢?
至少還有一個人。
萬世遺!
「你若不知道珍惜别人的情感,别人又怎麽會珍惜你呢?,」你若不尊敬自
己,别人又怎會尊敬你?「萬世遺來的時候,夜色正深沉,傅紅雪早已走了。
他也沒有看見了因。
了因的棺木已蓋起,棺木是早已準備好了的,不是埋葬傅紅雪就是埋葬她自
己。
她守在梅花庵,爲的就是要等楊常風這個唯一的後代來尋仇。她心裏的仇恨,
遠比要來複仇的人更深。
她既不能了結,也未能了因她從來也沒有想過她自己這悲痛的一生是誰造成
的。
這種愚昧的仇恨,支持她活到現在。
現在她已活不下去。她是死在自己手裏的,正如造成她這一生悲痛命運的,
也是她自己。
「你若總是想去傷害别人,自然也遲早有人會來傷害你。」兩個青衣女尼,
在她棺木前輕輕的哭泣,她們也隻不過是在爲了自己的命運而悲傷,也很想結束
自己這不幸的一生,卻又沒有勇氣。
死,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萬世遺走的時候,夜色仍同樣深沉。
這地方已不值得任何人停留。丁靈琳依偎着他,天上的秋星已疏落,人也累
了。
萬世遺忍不住輕撫着她的柔肩,道:「其實你用不着這樣跟着我東奔西走的。」
丁靈琳仰起臉,用一雙比秋星還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柔聲道:「我喜歡這樣子,
隻要你有時能對我好一點,我什麽事都不在乎。」萬世遺輕輕歎了一聲。
他知道情感就是這樣慢慢滋長的,他并不願有這種情感,他一直都控制着自
己。
但他畢竟不是神。何況人類的情感,本就是連神都無法控制得了的。
丁靈琳忽又歎息了一聲,道:「我真不懂,傅紅雪爲什麽連那可憐的老尼姑
都不肯放過。」萬世遺道:「你以爲是傅紅雪殺了她的?」丁靈琳道:「我隻知
道她現在已死了。」萬世遺道:「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的。」丁靈琳道:
「但她是在傅紅雪來過之後死的,你不覺得她死得太巧?」萬世遺道:「不覺得。」
丁靈琳皺眉道:「你忽然生氣了?」萬世遺不響。
丁靈琳道:「你在生誰的氣?」萬世遺道:「我自己。」丁靈琳道:「你在
生自己的氣?」萬世遺道:「我能不能生自己的氣?」了靈琳道:「可是你爲什
麽要生氣呢?」萬世遺沉默着,過了很久,才長長歎息,道:「我本來早就該看
出了因是什麽人的。」丁靈琳道:「了因?」萬世遺道:「就是剛死了的老尼姑。」
丁靈琳道:「你以前見過她?你以前已經到梅花庵來過?」萬世遺點點頭。
了靈琳道:「她是什麽人?」萬世遺道:「她至少并不是個可憐的老尼姑。」
丁靈琳道:「那麽她是誰呢?」萬世遺沉吟着道:「十九年前的那一場血戰中,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突然失蹤,失蹤的人遠比死在梅花庵外的人多。」丁靈琳在聽
着。
萬世遺道:「當時武林中有一個非常出名的女人,叫做桃花娘子,她雖然有
桃花般的美麗,但心腸卻比蛇蠍還惡毒,爲她神魂颠倒,死在她手上的男人也不
知有多少。」丁靈琳道:「在那一戰之後,她突然失蹤了?」萬世遺道:「不錯。」
丁靈琳道:「你奠非認爲梅花庵裏的那老尼姑就是她?」萬世遺道:「一定是她。」
丁靈琳道:「但她也可能恰巧就是在那時候死了的。」萬世遺道:「不可能。」
丁靈琳道:「爲什麽?」萬世遺道:「因爲除了楊常風外,能殺死她的人是沒有
幾個的。」丁靈琳道:「也許就是楊常風殺了她的。」萬世遺搖搖頭道:「楊常
風絕不會殺一個跟他有過一段情緣的女人。」丁靈琳道:「但這并不能夠證明她
就是那個老尼姑。」萬世遺道:「我現在已經證明。」他攤開手,手上有一件發
亮的暗器,看來就像是桃花的花瓣。
了靈琳道:「這是什麽?」萬世遺道:「是她的獨門暗器,江湖中從沒有第
二個人使用這種暗器。」丁靈琳道:「你在哪裏找到的?」萬世遺道:「就在梅
花庵裏的大廳上。」了靈琳道:「剛才找到的?」萬世遺點點頭,道:「她顯然
要用這種暗器來暗算傅紅雪的,卻被傅紅雪擊落了,所以在暗器上還有裂口。」
丁靈琳沉吟着,道:「就算那個老尼姑就是桃花娘子又如何?現在她反正已經死
了,永遠再沒有法子害人了。」萬世遺道:「但我早就該猜出她是誰的。」丁靈
琳道:「你早就猜出她是誰又能怎樣?遲一點,早一點,又有什麽分别。」萬世
遺道:「最大的分别就是,現在我已沒法子再問她任何事了。」丁靈琳道:「你
本來有事要問她?」萬世遺點點頭。
丁靈琳道:「那件事很重要?」萬世遺并沒有回答這句話,臉上突然露出種
很奇特的悲傷之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那一戰雖然從這裏開始,卻不是在
這裏結束的。」丁靈琳道:「哦?」萬世遺道:「他們在梅花庵外開始突擊,一
直血戰到兩三裏之外,楊常風才力竭而死,這一路上,到處都有死人的血肉和屍
骨。」丁靈琳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緊緊地握住了萬世遺的手。
萬世遺道:「在那一戰中,屍身能完整保存的人并不多,尤其是楊家的人…
…」他聲音仿佛突然變得有些嘶啞,又過了很久,才接着道:「血戰結束後,所
有刺客的屍體就立刻全都被搬走,因爲馬空群不願讓人知道這些刺客們是誰,也
不願有人向他們的後代報複。」丁靈琳道:「看來他并不像是會關心别人後代的
人。」萬世遺道:「他關心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丁靈琳眨着眼,她沒
有聽懂。
萬世遺道:「楊常風死了後,馬空群爲了避免别人的懷疑,自然還得裝出很
悲憤的樣子,甚至還當衆立誓,一定要爲楊常風複仇。」丁靈琳終于明白,道:
「那些人本是他約來的,他又怎樣去向他們的後代報複?」萬世遺道:「所以他
隻有先将他們的屍身移走,既然再也沒有人知道這些刺容是誰,就算有人想報複,
也無從着手。」丁靈琳道:「所以他自己也就省了不少麻煩。」她輕輕歎了口氣,
接着道:「看來他的确是條老狐狸。」萬世遺道:「所以第二天早上,雪地上剩
下的屍骨,已全都是楊家人的。」丁靈琳看着他臉上的表情,突然覺得全身冰冷,
連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又過了很久,萬世遺才黯然歎息着,道:「有人猜測他的頭顱都是被野獸銜
走了的,但那夭晚上,血戰之後,這地方周圍三裏之内,都有人在搬運那些刺客
的屍體,附近縱然有野獸,也早就被吓得遠遠的避開了。」丁靈琳接着道:「所
以你認爲他的頭顱是被人偷走的?」萬世遺握緊雙拳,道:「一定是。」丁靈琳
道:「你……你難道認爲是被桃花娘子偷走的?」萬世遺道:「隻有她的可能最
大。」了靈琳道:「爲什麽?」萬世遺道:「因爲她是個女人刺客中縱然還有别
的女人,但活着的卻隻有她一個。」丁靈琳忍不住冷笑道:「難道隻有女人才會
做這種事?」萬世遺道:「一個人死了之後,他生前的恩怨也就一筆勾銷,何況
那些刺客本是他生前的朋友,」丁靈琳道:「但桃花娘子豈非跟他有過一段情緣?」
萬世遺道:「就因爲如此,所以她才恨他,恨到了極處,才做得出這種瘋狂的事。」
丁靈琳不說話了。
萬世遺道:「何況别人隻不過是想要楊常風死而已,但她本來卻要楊常風一
直陪着她的,楊常風活着時,她既然已永遠無法得到他,就隻有等他死了後,用
這種瘋狂的手段來占有他了。」丁靈琳咬着嘴唇,心裏忽然也體會到女人心理的
可怕。
因爲她忽然想到,萬世遺若是甩掉了她,她是不是也會做這種事呢?這連她
自己都不能确定。她身子忽然開始不停地發抖。,秋夜的風中寒意雖然很重,但
她身上的冷汗,卻已濕透衣裳。
夜更深,星更稀。萬世遺已感覺出丁靈琳手心的汗,他知道她從來沒有吃過
這麽樣的苦。
「你應該找個地方睡了。」丁靈琳道:「我睡不着,就算我現在已躺在最軟
的**,還是睡不着。」萬世遺道:「爲什麽?」丁靈琳道:「因爲我心裏有很多
事都要想。」萬世遺道:「你在想什麽?」丁靈琳道:「想你,隻想你一個人的
事,已經夠我想三天三夜了。」萬世遺道:「我就在你身旁,還有什麽好想的?」
丁靈琳道:「但你的事我還是沒法子不想,而且越想越奇怪。」萬世遺道:「奇
怪?」丁靈琳道:「這件事你好像知道得比誰都多,甚至比傅紅雪都多,我想不
通是爲了什麽?」萬世遺笑了笑,道,「其實這事都是我零零碎碎搜集到,再一
點點拼湊起來的。」丁靈琳道:「這件事本來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你爲什麽要
如此關心?」萬世遺道:「因爲我天生是個很好奇的人,而且特别喜歡管閑事。」
丁靈琳道:「世上的閑事有很多,你爲什麽偏偏隻管這一件事?」萬世遺道:
「因爲我覺得這件事特别複雜,越複雜的事就越有趣。」丁靈琳輕輕歎息一聲,
道:「無論怎麽說,我還是覺得奇怪。」萬世遺苦笑道:「你一定要覺得奇怪,
我又有什麽法子。」丁靈琳道:「隻有一個法子。」萬世遺道:「你說。」丁靈
琳道:「隻要你跟我說實話。」萬世遺道:「好,我說實話,我若說我也是傅紅
雪的兄弟,所以才會對這件事如此關心,你信不信?」丁靈琳道:「不信,傅紅
雪根本沒有兄弟。」萬世遺道:「你究竟想要聽我說什麽呢?」丁靈琳又長長歎
了口氣,道:「這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萬世遺笑了,道:「所以我勸你不要胡
思亂想,因爲這件事才真的跟你連一點關系都沒有,你若一定要想,就是自己在
找自己的麻煩。」丁靈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這也許隻因我跟你一樣,什麽
人的麻煩都不想找,偏偏就喜歡找自己的麻煩。」過了半晌,她忽又歎道:「現
在我心裏又在想另外一件事。」萬世遺道:「什麽事?」丁靈琳道:「楊大俠的
頭顱若是被桃花娘子偷去的,那隻因她得不到他活着時的人,隻好要死的人陪着
她。」萬世遺道:「你說的方法并不好,但意思卻是差不多的。」丁靈琳道:
「所以她自己死了之後,就一定更不會離開他了。」萬世遺道:「你的意思是說
……」丁靈琳道:「我的意思是說,自大俠的頭顱若是被那桃花娘子偷去的,現
在就一定也放莊她的棺材裏。」萬世遺怔住。他的确沒有想到這一點,但卻不能
否認了靈琳的想法很合理。
丁靈琳道:「你想不想要我再陪你回去看看?」萬世遺沉默了許久,終于長
長歎息了一聲,道:「不必了!」丁靈琳道:「你剛才一心還在想找到楊大俠的
頭顱,現在爲什麽又說不必了?」萬世遺的神色很黯淡,緩緩道:「我想找到他
的頭顱,也隻不過想将他好好的安葬而已。」丁靈琳道:「可是……」萬世遺打
斷了她的話,道:「現在他的頭顱若是在那口棺材裏,想必就一定會有人将他好
好安葬的,我又何必再去打擾他死去的英靈,又何必再去讓桃花娘子死不瞑目。」
他歎息着,黯然道:「無論她以前怎麽樣,但她的确也是個可憐的女人,我又何
必再去剝奪她這最後的一點點安慰。」丁靈琳道:「現在你怎麽又忽然替她設想
起來了。」萬世遺道:「因爲有個人曾經對我說,要我無論在做什麽事之前,都
先去替别人想一想。」他目中又露出那種尊敬之色,接着道:「這句話我始終都
沒有忘記,以後也絕不會忘記。」丁靈琳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輕歎着道:「你
真是個奇怪的人,簡直比傅紅雪還奇怪得多。」萬世遺「哦」了一聲,道:「是
嗎?」丁靈琳道:「傅紅雪并不奇怪,因爲他做的事本就是他決心要去做的。而
你做的事,卻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這麽樣去做。」
正文第102章刀光如鏈,血色漫天第
又一個黎明。
城市剛剛開始蘇醒,傅紅雪已進城。
在進城的道路上,人已不少了,有赤着腳、推着車子的菜販,挑着魚簍的海
郎,趕着豬羊到城裏來賣的屠戶……他們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健康的,就像是他們
的人一樣。
傅紅雪看着他們樸實的、在太陽下發着光的臉,心裏竟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
的羨慕。
别人也在看着他,說不定也等在羨慕他的悠閑。
但又有誰能了解他心裏的苦難和創傷。
這些人肩上挑着的擔子雖沉重,又有誰能比得上他肩上挑着的擔子。一百擔
鮮魚蔬菜,也比不上一分仇恨那麽沉重。
何況,他們的擔子都有卸下來的時候,他的擔子卻是永遠放不下來的。
傅紅雪慢慢地走在長街上,他忽然渴望一碗很熱的面。
這渴望忽然變得比什麽都強烈,人畢竟是人,不是神。
一個人若認爲自己是神,那麽他也許就正是最愚昧的人。
在目前這一瞬間,傅紅雪想找的已不是馬空群,隻不過是個面攤子。他沒有
看見面攤子,卻看見了一條兩丈長,三尺寬的白麻布。
白麻市用兩根青竹杆豎起,橫挂在長街上。
白麻布上寫着的字,墨汁淋漓,仿佛還沒有完全幹透。
隻有十四個字,十四個觸目驚心的大字:「傅紅雪,你若有種,就到節婦坊
來吧。」節婦坊是個很高的貞節牌坊,在陽光下看來,就像是白玉雕成的。牌坊
兩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樓,窗子都是開着的,每個窗口都擠滿了人頭。
他們正看着這貞節牌坊前站着的二十九個人。
二十九個身穿白麻衣、頭上紮着白麻中的人。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個人手裏,都倒提着柄雪亮的鬼頭大刀。
甚至連一個十歲的孩子,手裏都提着這麽樣一柄大刀。
他手裏的刀幾乎比他的人還長。
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種無法形容的悲壯之色,就像是一群即将到戰場上去和
敵人拼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面的,是個紫色長髯的老人,後面顯然都是他的子媳兒孫。
他已是個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裏,腰杆還是挺得筆直。
風吹着他的長髯,像銀絲般飛卷着,他的眼睛裏卻布滿血絲。每個人的眼睛
都在瞪着長街盡頭處。
他們正在等一個人,已等了兩天。他們等的人就是傅紅雪。
自從這群人在這裏出現,大家就都知道這裏必将有件驚人的事要發生了;大
家也都知道這種事絕不會是令人愉快的,卻還是忍不住要來看,現在大家正在竊
竊私議。
「他們等的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這個人會不會來?」這問題已讨論了兩
天,始終沒有得到過答案。當然也沒有人敢去問他們。
忽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都停頓。
一個人正從長街盡頭慢慢地走了過來。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詭異,因爲他竟
是個跛子,一個很年輕的跛子,有張特别蒼白的臉,還有柄特别黑的刀。
看見了這柄刀,這紫面長髯的老人,臉上立刻現出種可怕的殺氣。現在每個
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來了。
傅紅雪手裏緊緊握着他的刀,走到二丈外,就站住了。
現在他已看見是些什麽人在等他了,但卻還不知道這些人是誰。
紫面長髯的老人突然大聲叫道:「我姓郭,叫做郭威!」傅紅雪聽見過這名
字,神刀郭威,本來是武林中名頭極響的人,但自從楊常風的「神刀堂」崛起江
湖後,郭威的這「神刀」兩個字就改了。
他自己并不想改的,但卻非改不可。因爲天下隻有一柄「神刀」,那就是楊
常風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楊常風的後人?」傅紅雪道:「是。」郭威道:「很好。」
傅紅雪道:「你找我?」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訴你。」傅紅雪道:「我本就
是來聽的。」郭威也緊握着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夭晚上在梅花庵外殺害你父
親的人。」傅紅雪的臉突然抽緊。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着他的後人來複仇,已等了十九年!」傅紅雪的眼睛
裏已露出血絲:「我已來了!」郭鹹道:「我殺了姓白的一家人,你若要複仇,
就該把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殺盡殺絕!」傅紅雪的心已在抽緊。
郭威的眼睛早已紅了,厲聲道:「現在我們一家人已全都在這裏等着,你若
讓一個人活着,就不配做楊常風的兒子。」他的子媳兒孫們站在他身後,也全都
瞪大了眼睛,瞪着傅紅雪。每個人的眼睛都已紅了,而有的甚至已因緊張而全身
發抖。可是就連他那個最小的孫子,都挺起了胸,絲毫也沒有逃避退縮的意思。
也許他隻不過還是個孩子,還不懂得「死」是件多麽可怕的事。
但又有誰能殺死這麽樣一個孩子呢?
傅紅雪的身子也在發抖,除了他握刀的那隻手外,他全身都在抖個不停。
長街上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鳳吹來一片黃葉,也不知是從哪裏吹來的,在他們的腳下打着滾,連初升的
陽光中仿佛也都帶着那種可怕的殺氣!
郭威大喝道:「你還等什麽?爲什麽還不過來動手?」傅紅雪的腳卻似已釘
在地上。
他不能過去。他絕不是不敢他活在這世界上,本就是爲了複仇的!可是現在
他看着眼前這一張張陌生的臉,心裏忽然有了種從來未曾有過的奇異的感覺。
這些人他連見都沒見過,他跟他們爲什麽會有那種一定要用血才能洗清的仇
恨?
突然之間,一聲尖銳的大叫聲,刺破了這可怕的寂靜。
那孩子突然提着刀沖過來。
「你要殺我爺爺,我也要殺你。」刀甚至比他的人還沉重。
他提着刀狂奔,姿态本來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卻沒有人能笑得出來。這種事
甚至今人哭都哭不出來。
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婦,顯然是這孩子的母親,看見這孩子沖了出去,臉色已
變得像是白紙,忍不住也想跟着沖出來,但她身旁的一條大漢拉住了他,這大漢
自己也已熱淚滿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凄厲的笑聲中,這
孩子已沖到傅紅雪面前,一刀向傅紅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連自己都幾乎跌倒。
傅紅雪隻要一拾手,就可以将這柄刀震飛,隻要一擡手就可以要這孩子血濺
當地。
但是他這隻手怎麽能拾得起來。
仇恨,勢不兩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殺了我父親,所以我要複仇!」「你要殺我爺爺,所以我也要殺你!」
就是這種仇恨,竟使得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人世間爲什麽
要有這種可怕的仇恨,爲什麽要将這種仇恨培植在一個孩子的心裏?
傅紅雪自己心裏的仇恨,豈非也正是這樣子培養出來的!
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長大之後,豈非也要變得和傅紅雪一樣!
這些問題有誰能解釋?
鬼頭刀在太陽下閃着光。是挨他這一刀,還是殺了他?假如換了萬世遺,這
根本就不成問題,他可以閃避,可以抓住這孩子抛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
這些人,揚長而去。
但傅紅雪卻不行,他的思想是固執而偏激的,他想一個問題時,往往一下子
就鑽到牛角尖裏。
在這一瞬間,他甚至想索性挨了這一刀,索性死在這裏。
那麽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豈非立刻就能全都解決。
但就在這時,這孩子突然慘叫一聲,仰天跌倒,手裏的刀已飛出,咽喉上卻
有一股鮮血濺出來,也不知從哪裏飛來一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沒有人看見這
柄刀是哪裏來的,所有的人都在注意着這孩子手裏的那柄鬼頭大刀!
既然沒有人看到這柄短刀是從哪裏來的,那麽它當然是傅紅雪發出來的。這
孩子最多不過才十歲,這臉色蒼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這種毒手!
人叢中已不禁發出一陣憤怒的聲音。
那長身玉立的少婦,已尖叫着狂奔了出來。她的丈夫手裏揮着大刀,緊緊地
跟在她身後,喉嚨裏像野獸般的怒吼着。
所有穿白麻衣、紮着白麻中的人,也已全都怒吼着沖了出去。
他們的吼聲聽起來就像是郁雲中的雷。他們沖出來時,看來就是一陣白色的
怒濤。他們已決定死在這裏,甯願死盡死絕。那孩子的血,已将他們心裏的悲哀
和憤怒,全都火焰般燃燒了起來。
傅紅雪卻已怔在那裏,看着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
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柄刀是哪裏來的。
這情況就和那天在李馬虎的店裏一樣,突然有柄刀飛來,釘在李馬虎的手臂
上。
萬世遺!難道是萬世遺?
郭威手裏揮着刀,怒吼道:「你既然連這孩子都能殺,爲什麽還不拔你的刀?」
傅紅雪忍不住道:「這孩子不是我殺的!」郭威狂笑,道:「殺了人還不敢承認?
想不到楊常風的兒子竟是個說謊的懦夫。」「我絕不能讓他死了後還受人侮辱!」
傅紅雪突也狂叫。他的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但刀光卻是雪亮的,就像是閃電。
刀光飛出,鮮血已濺出。
血花像煙火一般,在他面前散開。
他已看不見别的,隻能看得見血。
血豈非正象征着仇恨?
他仿佛已回到十九年前,仿佛已變成了他父親的化身!
飛濺出的血,仿佛就是梅花。這裏就是梅花庵。
這些人就是那些已将自家滿門殺盡了的兇手刺客!
他們要他死!
沒有選擇!已不必選擇!
閃電般的刀光,匹練般的飛舞。
沒有刀與刀相擊的聲音,沒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隻有慘呼聲、尖叫聲、刀砍在血肉上的聲音,骨頭碎裂的聲音……每一種聲
音都足以令人聽了魂飛膽碎,每一種聲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嘔吐。
但傅紅雪自己卻什麽都聽不見。他隻能聽到一個聲音這聲音卻是從他心裏發
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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