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s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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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蓮春（１）
作者：1smore
開學的第一週，雖然已經到了九月，太陽仍舊毒辣。洪茜茜和同學趁著沒有課的空檔，在附近的冰果室點了刨冰消暑。雖然師培大學完全公費，但是洪茜茜生性節儉，不會任意花費零用金，所以只點了清冰。這間的清冰就只是純粹的白糖水刨冰，而這條巷子走到底那間冰果室的清冰，至少還加了香蕉油調味，不過刨冰的口味就沒有這間豐富。
有同學們見了不捨，挖了幾匙自己點的口味刨冰到洪茜茜的碗裡，再挖幾匙清冰回去，旁人見了，也跟著有樣學樣，最後幾個女生互相挖來挖去，碗裡裝的，都成了綜合冰，不禁邊吃邊笑。
回學校的路上，腳步雖然不能慢下來，但是身上穿的師培大學制服，約束了她們的儀態。師資的預備人選，行為舉止必須就是那樣端莊。在上課鐘聲響完的那刻，洪茜茜剛好走到了上課教室外，卻發現連同這堂必修課「教育原理」授課的何老師，以及同學們，都還進不去教室裡。
「怎麼了嗎？」
「教室還沒開耶！」
兩分鐘過去，眾人依舊面面相覷，怕熱的何老師也只能揮著扇子枯等，金色外框的老花眼鏡不時因為汗水而從她鼻樑滑下。人群之中，一名男學生朝洪茜茜走來，那個男生的身材比起在場其他人都還要魁梧，讓洪茜茜有點害怕。
「喂！妳那墊板，借一下！」
「啊？」
洪茜茜手裡捧著一疊何老師交代她去油印的課程大綱、筆記本以及墊板，墊板是洪茜茜為了對付凹凸不平的課桌桌面而準備的，很多學生上了大學就不再用墊板了，特別還是這種硬質墊板，更是被嫌累贅，然而洪茜茜為了要寫出工整的筆記，依舊堅持帶著墊板上課。
因為這樣一板一眼的個性，洪茜茜這學期又被選為班代。
「我說，墊板。」
跟洪茜茜借墊板的是大四學長盛宣民，學校裡的出名人物，「教育原理」這堂課理應是非常好修的，然而他卻要重修第二次，制服上衣下擺不照學校規定紮進褲裡，頭髮卻比其他男學生理得更短，站在一群大二學弟妹之中，更顯得突兀。
「喔，好，學長請用。」
眾人看著盛宣民拿著墊板，好奇地議論紛紛。
「學長！借墊板要做筆記喔？」
「還是要當扇子搧風啊？」
聽到這兩句帶有揶揄意味的話，盛宣民轉過頭來，瞪著這對學弟妹好幾秒，默不吭聲，卻已嚇得喧鬧的眾人安靜下來。只見盛宣民拿著墊板，對著門縫刷了幾下，再轉動幾下門把，門發出一聲清脆的「喀噠」後，便應聲而開。學生們忍不住為了這開門神技議論紛紛，有人竊竊私語，猜測這是小偷的招數，老師則趕快進到教室裡，打開日光燈與吊扇，如釋重負般地喘了口氣。
沒想到，此時校工老陳，才提著一大串鑰匙，拖著蹣跚的步伐，要來開教室的門，見到門已經開了，不由分說地拗了起來，用著很難聽懂的鄉音拉著何老師質問。
「這門怎地開的哩？」
「啊？」
「這門怎地開的哩？」
老陳與何老師僵持了老半天，盛宣民有點不耐煩，忍不住站出來表示門是他開的，老陳卻還不放過他，依舊拉著他問：「這門怎地開的哩？」何老師眼見無法好好上課，便叫了班代洪茜茜，去請教官來處理。
「哎唷！陳伯伯，怎地哩？」
教官秦儷模仿著老陳的鄉音，但是老陳很多話其實她也聽不懂，只是就這樣附和著老陳，好安撫他的緊張情緒。
「灑這門說兮學生開的哩，沒我鑰匙怎地開的哩？」
秦儷問了何老師與盛宣民原委，才知道來龍去脈，雖然是老陳遲到在先，但是盛宣民自作主張開鎖，卻讓頭腦簡單的老陳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老陳很害怕，自己再犯錯，就要被總務處開除，之前總務處辦事員數落他的幾句玩笑話，他卻一直當真。
「陳伯伯，哎呀，門是同學昨天借用教室忘了鎖上哩！沒事哩！」
「這的哩？」
「這的！這的！沒事哩！」
秦儷編了個善意謊言，雙手握著老陳提著沈重鑰匙串的左手，讓老陳不要自責沒把教室門戶管理好，又發覺到老陳戴的那隻老錶，已經慢上快要二十分鐘，加上老人家重聽，沒聽清楚上下課鐘聲，或許這次誤會就是這麼來的。一邊安撫老陳，一邊藉機偷偷調整手錶的時間，同時還向何老師為這尷尬場面點頭陪笑。
「盛宣民，下課後到教官室找我。還有，你那制服紮進去！穿好！注意服裝儀容！」
秦儷最後瞪了盛宣民一眼，再將老陳攙扶出去教室。這堂課終於可以上了，卻已經耗去第一節快要四十分鐘，何老師苦笑了一下，吩咐班代把課程大綱發下去，開始講解這門課的修課注意事項，盛宣民則是對教官的糾正完全無動於衷。
洪茜茜目睹了秦儷教官處理事情的圓融與細膩，真的很喜歡、也很崇拜像鄰家大姐的秦儷教官。之前學妹發生的那件事，最後也是因為拜託教官，才有個俐落的收尾。覺得系教官是秦儷教官真的很幸運，心想畢業以後到了學校服務，待人接物也要效法這樣的態度。
就在距離開學日的一個月前，即將升上大二的洪茜茜，得和同鄉的師培大學學生，回去家鄉，為考取師培大學的新生舉辦「分區迎新會」。迎新會辦在市中心的「復國團」會議室，縣團主委大方贊助了他們滿桌的飲料與零食，代價則是必須坐在台下，聽主委開場致詞，自吹自擂、說他為了本縣的青少年、青年朋友，辦了多少活動、爭取多少資源。
有男生在台下說起悄悄話，對著即將成為新鮮人的女生品頭論足，不經意傳到洪茜茜耳裡，讓她覺得很反感，對著那男生使了一個白眼。此時，坐在她旁邊的學妹林芮萍，卻突然嘔吐起來，讓旁人跟著驚慌失措。
「學妹？學妹？」
台上的主委見狀，不先指示誰來幫忙，反而是撇清責任，表示他準備的飲食，都是昨天才從軍公教物資供應站買來的，可沒有變質或過期。洪茜茜遞了紙巾給學妹，再帶她去洗手間，背後傳來主委繼續講話的聲音，鼓勵學子們加入國家黨，壯大復國團的青年力量。
在洗手台前，林芮萍不發一語好一陣子，只是望著鏡子裡的自己，稍微急促地喘著氣。洪茜茜在一旁，輕輕拍著她的背。
「我懷孕了。」
林芮萍以她輕柔的聲調，道出讓學姐洪茜茜倍感驚訝的事情。在高中畢業典禮完那晚，已經不是高中生的她，跟男性有了肌膚之親，懷了孩子，剛剛那嘔吐並不是吃壞肚子，而是害喜的現象。
洪茜茜第一眼見到林芮萍，素淨的臉蛋、清湯掛麵的尋常學生髮型、上衣仍穿著學校制服襯衫、搭配牛仔褲、講話聲音細細小小的，自我介紹時很多人聽不清楚她在講什麼，以為她是一個比自己還要文靜而拘謹的女生，但是在知道她已經早早破了處子之身，還懷孕之後，很難不去想像這個女生與男人發生關係的畫面，是兩情相悅嗎？還是受到強迫？那個男人是誰？男朋友？還是？跟男人「那個」究竟是什麼感覺？一度讓這種胡思亂想塞滿了整個腦袋瓜。
「學姐？」
「啊？」
「我該怎麼辦？我好怕！」
「妳家裡知道了嗎？」
「不知道。嗚……嘔——！」
林芮萍又忍不住害喜，洪茜茜從包包拿出白花油，抹在學妹的人中，想減緩她的不適。突然遇到這種事，洪茜茜也是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求助秦儷教官。
接到洪茜茜打回學校的長途電話，秦儷二話不說，隔天一早就買了火車票，南下來找她們。設在火車站裡的憲兵辦公室，門口衛哨的憲兵見到秦儷，立即投以最精神抖擻的敬禮，秦儷這才發現到，自己犯了個失誤，暗自叫苦。
火車車程並沒有很長，一個小時再多幾分鐘的時間，就到了目的地。八月初的夏日豔陽高照，一出車廂，立即讓秦儷睜不開眼，佩戴的船型帽，完全沒有遮陽作用。見到洪茜茜來接她，秦儷立刻急忙問洪茜茜，這附近哪邊可以買衣服。洪茜茜帶著她去站前商圈，她看到服裝店，就立即走進去，隨意挑起衣服。櫃台的店員看到女軍人突然走進來，非常害怕，舉起正在算錢的雙手，也嚇到等著結帳的客人，秦儷只得不停道歉，直說她是來買衣服的。
秦儷差點忘了過去在軍中學過的政戰工作基本知識，為了保持低調，也讓人消除戒心，她得換下每日出門工作，已經太過習慣要穿的軍服，軍服穿上之前，還要花上好些時間熨燙，哪邊該燙平整、哪邊該燙出筆直的折線，絲毫不得馬虎。一直以來，她給學生看到的、示範的，就是這麼端正的軍人形象，但是今天這個場合並不適合。
「茜茜？茜茜？」
「教官？我在。」
「進來幫我一下好嗎？幫我拉一下背後的拉鍊，怎麼好像卡住了？」
洪茜茜進了試衣間，鏡子映出已經把盤起的頭髮放下的秦儷教官，苦惱著這件無袖洋裝後面的拉鍊拉不上，露出穿著內衣的背部，以及刮去濃密腋毛的胳肢窩。難得見到與平時不一樣的秦儷教官，洪茜茜卻不敢直視，低著頭，幫秦儷教官拉上拉鍊。
「唉！等等！等等！這件好像太緊了！而且好像也太花了，不要！我再換一件試試。妳再幫我一下。」
秦儷其實很喜歡這件的剪裁，無奈自己略為豐滿的身材匹配不上，只好假意挑剔衣服的配色，但是她其實很喜歡上頭印的蘭花與蝴蝶。脫下這件衣服的秦儷，背對著洪茜茜，身上僅剩內衣褲以及腿上的絲襪，平時穿著的綠色軍服，掛在試衣間的鉤上。洪茜茜終究忍不住上下打量著秦儷教官的半裸軀體，因為鏡子的反射，秦儷教官的正面、背面，都讓洪茜茜一覽無遺。秦儷教官看到鏡中的洪茜茜，還給了她一個燦爛的笑容，洪茜茜覺得教官一定是非常信任她，才會讓她進來幫忙試衣服。服裝店雖然開了冷氣，但是洪茜茜這時卻覺得身體好熱，還有點喘不過氣來，肯定是跟秦儷教官擠在這狹小試衣間的關係。洪茜茜聞到店裡成衣布料味道以外的另一股氣味，她明白那是秦儷教官身上散發的微微體香，聞來讓人特別舒服。
「這件怎麼樣？」
「這件……教官穿起來很好看。」
「真的喔？不能說謊喔！」
「真、真的！當然是真的！很好看！」
「那就這件吧！還蠻貴的就是。」
把其他幾件衣服放回架上，秦儷仍捨不得多看了那件蝶戀花的洋裝好幾眼。換穿了臨時買的便服，秦儷看起來像個養尊處優的中年貴婦，與洪茜茜搭了一小段計程車，來到與她們約定好的、當地國中、高中女生最常去的這間泡沫紅茶店門口。林芮萍見到秦儷，一開始還不太相信她是學姐說的學校教官，惹得秦儷哈哈大笑，旋又小聲交待兩個小女生：
「不要叫我教官，叫阿姨就好。」
洪茜茜原本隨意指了某張店裡空著的桌子，打定主意要坐在那桌。但是秦儷環顧店裡，看到客人眾多，顧及今天要談論的隱私話題，便拉著兩個小女生，說要改去別間店家。林芮萍察覺到了秦儷教官的體貼，知道自己可以對這個大人放心，反而是最親密的父母，她完全不敢與他們商量這件事。考上師培大學在鄰里間是很了不起的、光耀門楣的大事，父親放了好幾串鞭炮，母親則焚香告祭林家列宗列祖與天公，感謝祂們保佑，家裡出了個大學生，以後畢業還會當老師，他們至今還沈浸在這樣的喜悅中。
「小妮子啊！妳能考上師培大學很不簡單，一定要把握這個機會。不要擔心，一切都交給我來處理就好。」
在過來這裡的路上，秦儷已經注意到兩條街外的這間牛排館，帶著兩個小女生進來。氣氛幽靜的店裡，有鋼琴師正在演奏。中午時段除了她們，只有另一桌客人。兩個小女生頭一次來到這種高級餐廳，看了菜單的標價，顯得有些尷尬，對望了一下，都只點了最便宜的豬排，「阿姨」聽了，豪氣地直接幫她們改點牛排，接著又開門見山、直截了當要學妹專心升學。
洪茜茜聽了，還不知道這句話背後傳達的涵意。但是林芮萍不一樣，坐下不久後又跑去洗手間孕吐的她，知道眼前這個大人會支持她、幫助她，連日以來累積的壓力已經釋放不少，沒多猶豫什麼，便答應讓「阿姨」安排，先上來北部，再找「阿姨」認識的診所，做流產手術，在復原期間就借住「阿姨」家。
後知後覺的洪茜茜，是在過了幾天去教官家探望學妹的時候，才知道學妹懷的胎兒已經打掉，學妹這幾天不但身體虛弱，精神上也不太穩定。
秦儷教官家是典型的軍眷平房，院子裡有修剪整齊的各式盆栽，以及一株桂花樹，一進門就會聞到高雅的清香。客廳擺滿了獎牌與獎狀，當中有些珠算與演講比賽優勝，是她小孩的。有面牆則什麼都沒放，只掛上十字架，底下的檯子，擺著一本聖經。教官的女兒在南部唸大學，跟自己一樣也是剛升大二，丈夫是海軍，無論駐地還是駐艦，都不在這縣市。一海一陸的夫妻雖然聚少離多，但是幾張全家福合照，仍舊看得出來一家的感情深厚。
「就這麼剛好，我家空出一間女生房間來，芮萍來住，我也開心回家有人在啊！」
「教官！那我呢？」
「茜茜喔！妳啊，要乖乖住在宿舍裡。」
「怎麼這樣？教官偏心！」
「哈哈哈哈哈！妳也想過來，就週末申請外宿啊！」
秦儷教官端著一碗熬好的雞湯，進來房間裡。林芮萍的氣色還算可以，見到學姐來看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緩緩地舀著雞湯，坐在床邊喝，默默聽著學姐與教官的閒話家常。做完流產手術後，林芮萍的體重比之前更要明顯上升，臉已經胖了一圈，三圍也是大上一個size，原本白緻的臉猛冒痘痘，並不只是雞湯等補品的營養，也是因為術後內分泌失調所導致，她才意識到，並不是拿掉小孩、休息幾天，她就可以若無其事地，至少在表面上，重新做回以前的自己。
洪茜茜畢竟不是當事人，也沒有經驗，不能同理林芮萍對於自己身體裡的小生命消逝帶來的衝擊，只覺得自己幫學妹解決了一件煩惱而感到開心。洪茜茜走後，秦儷花了好一段時間，安撫這個突然又再痛哭失聲的小女生，又帶她出門，在百貨公司把合身衣物再買過幾套。
診所的護士，之前煞有其事地要秦儷帶著林芮萍，去一間附近人家都說很靈驗的道壇，作法事，超度沒有緣份的孩子。秦儷是不信這套的，但是為了讓小女生心安，還是帶著林芮萍去那間道壇做了儀式。
就在前天，秦儷教官還召集了系上的女學生，在隔音良好的視聽教室，給她們上了一堂性觀念的課。知道以前學校的健康教育有可能被含糊帶過那一段，所以為了避免再有這種意外懷孕的事，除了教育，還特別跟女學生說，學校附近某間不起眼的藥房，可以取得保險套、避孕藥，藥房老闆是跟她熟識的親切阿姨，不用怕尷尬。
在這個民風極為保守的年代，威嚴象徵的軍訓教官，卻在課堂上對學生諄諄教誨，大談性教育，還拿出保險套，認真示範正確的用法。幻燈片秀出男性性器官、以及男女性交的圖片時，台下還是有嘻笑打鬧的起鬨學生，裝作對這尷尬話題毫不在意，此時秦儷終於發了脾氣，喝斥那幾個女生起來罰站。
「妳們一定要把教官今天講的聽進去，教官都是為了妳們好。」
「性這件事並不可恥，不要逃避去正確認識性。」
「今天講的如果還有哪邊不懂，都可以再來問教官。好了，今天課就到這裡。」
洪茜茜難得看到秦儷教官這麼生氣。學生三三兩兩走出教室，就連林芮萍也是不回頭地走掉，留下秦儷教官自己收拾教材與教具。見到洪茜茜走上講台，想要幫忙，秦儷一改嚴肅的神情，微笑說著：「沒關係，我自己來就好」。
洪茜茜沒理會秦儷教官的推辭，一手把教官剛收拾完畢的公事包拿起，秦儷教官也沒再說話，就讓學生陪著她走回教官室。
[ 本帖最後由 1smore 於 2020-9-10 15:51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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