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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壇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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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鳳眼〖經典純情老文〗 作者:陳建功
【丹鳳眼】
--談天說地之二
(榮獲一九八0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1980年《北京文學》獎)
陳建功著
作者介紹:陳建功,生於1949年,廣西北海人。1968年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附中,後到京西煤礦當採掘工人。1973年開始發表作品,1977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著有短篇小說集《迷亂的星空》,中篇小說集《陳建功小說選》《鬈毛》《前科》《建功小說精選》,散文隨筆集《從實招來》《北京滋味》《建功散文精選》等。參與創作的電視劇本有30集電視連續劇《皇城根》和23集電視連續劇《青春之歌》等。
內容提示:小說《丹鳳眼》發表於1980年第8期的《北京文學》上,講述了青年礦工辛小亮與孟蓓從相識、牴觸,到相知、相戀的愛情故事。社會地位、社會評價與經濟條件之間的關係,從來就不是一個新鮮的問題,只不過是當下的歷史巨變使得這種關係更加尖銳化和表面化而已。辛小亮用種種不近人情和「刺兒頭」行為張揚著自己的高調自尊,以至於當媒人喬奶奶來到辛家為辛小亮「介紹對像」的時候,辛小亮連女方姓甚名誰都不問就回絕了。對於生活成長於那個年代的人們來說,這是一種再熟悉不過的情感表達模式,即便是現在的青年,也未必就不懂得這種人物性格的心理根據。但是辛小亮的逆反,卻贏得了跟他一樣蔑視世俗成見的孟蓓的青睞。在一系列屬於青年的情感試探和小衝突之後,這對青年終於走到了一起。從人物身份開始,陳建功就奠定了《丹鳳眼》的基調:純正而質樸。而小說的敘述語言也同樣簡樸風趣,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
【正文】
都說北京女的比男的多,可京西不少的小伙子就是搞不著對象。
怎麼,他們都沒個模樣兒,歪瓜劣棗似的?要不,就是不爭氣,都是吃飽混天黑的主?錯啦。不信你就去看看。出了三家店,漂亮小伙兒有的是!身高膀圓的,眉清目秀的,撥拉腦袋就是一個!這裡面,有勞動模範,有革新能手,也有吹拉彈唱,樣樣精通的。要是在北京城裡,也能把姑娘們迷得魂飛神散呢。可他們是在京西,他們是井下挖煤的,是礦工。這就糟啦!姑娘們一聽說幹的是這一行十有八九皺眉頭,哪怕面前站的是十全十美的小伙子,回答也是兩個字:「不成!」
就因為這個,礦區的小伙子們搞對像不知碰了多少釘子。一來二去的,有的小伙子開始恨上身上這件工作服了。變著法兒也得把上面印著的「××礦」這幾個字給抹了--走大街上怕人笑話,寒磣呀。有的小伙子還總結出一條「戀愛經驗」:「先不能讓她知道你是礦工,等把她『俘虜』了,再亮『番號』!」於是就有那麼一位,在城裡的一次舞會上認識了一位姑娘。人家問他在哪兒工作,你猜他回答什麼?他說:「在黑色冶金粉末研究所工作。」多妙!……這笑話多啦。我可不敢再說了,京西的小伙子得向我提抗議:別淨糟踐我們!京西淨是這號自輕自賤的人?有血氣的小伙子也有的是!
沒錯兒!有血氣的小伙子有的是。「人家看不起咱,咱自己還看不起自己?挖煤怎麼了?比別人矮半截兒?就欠給他們來次『能源危機』,都把咱礦工當寶貝了!」說這話的,是燕南煤礦的采煤工辛小亮。他最容不得別人說他幹的這一行不好。據說有一回有幾個姑娘下井參觀,領她們下來的工會幹事一邊走,一邊抱歉似的說井下條件如何如何不好,讓她們留神。辛小亮聽不入耳了,說:「這兒又不是萬壽山,不怕崴了西太后的腳!」把那位夥計憋了個大紅臉。工友們笑他說:「你呀,甭想得人家姑娘的歡心,就抱著井下這些風錘電鑽的過一輩子吧!」可不,別人給他介紹了四五回對象,全是第一面就吹了。至於人家一聽說是礦工,連面都不見的,那就沒數啦。辛小亮呢,挺挺兒地戳在那兒,還是個一米八的大漢!甚至比從前越發驕傲,越發牛氣起來了!特別是見了姑娘們,眼皮抬都不抬。食堂裡賣飯的姑娘們,礦燈房裡發燈的姑娘們,沒有不怕他的。他太損呀。到開飯時間了,你窗口晚開了一步,他就在外面敲開盆兒了:「賣飯唄!賣飯唄!……真他媽白吃飽兒!礦上養著你們幹什麼!幹不了趁早回家抱孩子去!……」從井下出來,礦燈房的姑娘收他的燈,常來常往的,有時衝他笑笑,他反倒瞪人家:「誰跟你笑,瞅你漂亮?!」一句話能把小姑娘噎出眼淚……這還不算什麼。最氣人的是,他給礦上的姑娘們起了不少「雅號」。這傢伙聰明,外號一起就准。食堂賣炒菜的姑娘老闆著臉,斜著眼睛翻人,他背後管人家叫「憎恨」;賣饅頭的姑娘新近把頭髮燙成了「大花」,他就管人家叫「花卷兒」;四號賣飯窗口的姑娘其實是很漂亮的一位,特別是那雙眼睛,水汪汪的,眼角微微向額上翹著,標準、美麗的丹鳳眼,這位辛小亮倒好,偷偷叫人家「吊眼兒」……食堂的姑娘們早有耳聞,氣得咒他「找一個醜八怪」!這可咒不著他,反正他是決心打一輩子光棍兒啦。其實小伙子漂亮,亂蓬蓬的刺頭下面一副白淨的方臉龐,老愛眨巴著眼睛高聲說笑,瀟灑又粗獷。他幹活兒不惜力不說,拿起什麼活計都有點機靈勁兒。要是不犯「嘎」,怎麼也能交上女朋友的。誰知別人介紹了好幾個,他死活不肯去見面了。這可把他媽急壞了。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眼瞅著連孫子也抱不上了。每次介紹人登門,總讓辛小亮給噎走。他媽不知為這跟他抹過多少回眼淚,生過多少回氣。有一回,他煩了:「媽,您別說啦,我這耳朵都起繭子了!我去見一面還不行!」他媽說:「你早明白一點,我給你準備八抬大轎!」他說:「那我可跟人家來實在的。」他媽說:「我讓你拐騙人去了?」得,他這「實在的」叮真夠「實在」啦。一見面,女方說:「聽說你在礦上工作?」他說:「是啊。」女方又問:「下井嗎?」他說:「當然下井。」女方下一句話還遮遮掩掩的哪:「那……現在井下安全搞得不錯了吧?」這位辛小亮倒好,嘎勁兒上來啦:「不安全。淨死人!我們礦上,淨是寡婦!」這不是胡說八道嗎!可他這招兒真靈,不但對像吹了,打這以後,介紹人也不大上門兒了。他媽不更抓耳撓腮了?有什麼辦法!整天找茬兒跟那個退休的老伴兒生氣:「就知道喝茶喝茶,找那些糟老頭子『敲三家兒』、『拱豬』……兒子的事你就屁也不放一個!還像個當爹的?……」辛師傅過去也是個老走窯的,少不了那份幽默勁兒:「那你說咋辦吧。我這就準備繩子。你指點著,相中哪一位了,後半晌我給你捆一個回來……」
辛大媽心急火燎,見了家屬區裡「他嬸」「他姨」的,少不了嘮叨兒子的「對像問題」。這嘴皮子是不會白磨的。這不,這天傍晚,熱心腸的喬奶奶又上門兒啦。
喬奶奶住柳花台家屬區,離工人新村好幾里地遠,一雙「白薯腳」(雅稱「解放腳」)一顛一顛地趕來也真不易。辛大媽見喬奶奶一身新,心裡就明白了幾分,高高興興地招呼她進裡屋喝茶。兩個老太太在裡面嘀咕了好一會兒,然後把辛小亮叫進來了。
「小亮,喬奶奶特意為你的事跑來一趟。我聽著,那姑娘挺不錯……」
「哪兒的呀?」辛小亮舉起雙掌,按住兩邊的眼窩,使勁兒揉著,又上上下下在臉上搓了好幾把,撇嘴笑著,那樣子活像開始犯困了。
喬奶奶說:「那姑娘過去在京棉三廠。這不,家裡只剩一個老母親了。調回礦上上班,照顧她媽。現今在食堂賣飯哪……」
「哦。倒近。」辛小亮還是一副睡眼迷瞪的樣子。辛大媽恨不得過去給他一條帚疙瘩。
喬奶奶笑了:「近還不說。那姑娘真不賴呢。聽說在食堂得算頂漂亮的。雙眼皮兒,細皮嫩肉……」
「得,得,謝謝您了!」辛小亮耷下眼皮,擺手把喬奶奶的話截住了,「喬奶奶,您快別說了。老遠的,您跑這一趟也不易……真對不起您,我得掃您的興了。我呀,您就找那些豬不吃、狗不啃、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主兒介紹給我得嘞。您說的這位,咱消受不起。那是給礦上的小科長們啊、寫材料的小白臉啊、頭頭腦腦的兒子們啊預備的。咱可沒那個福分……」
「你還不知道是誰,就……就把人家回啦?!」辛大媽火了。
「甭問。問也白搭。人家肯定看不起咱們。咱也不高攀人家。一見面准崩。讓喬奶奶再白受累,咱也不落忍……」說著,他站起來,沖喬奶奶笑笑。走了。
「瞧我這孩子!瞧我這孩子!……」辛大媽氣得直哆嗦,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沒啥!沒啥!搞對象嘛,還不得由著他們?誰不得挑個可心的!強扭的瓜不甜……」喬奶奶是個開通人,咯咯笑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話是這麼說,她這一路可犯愁啦,回去怎麼回女方的話呀。姑娘是她老鄰居孟家的閨女孟蓓,二十四歲了。前兒個,孟家老太太托她給閨女張羅,她一口應承下來了:「行,行啊大妹子。別人家的閨女咱不敢說,您這姑娘還愁找不著婆家?我包你得個滿意的姑爺!」誰承想,第一個,就撞上了辛家那麼一個嘎小子!怎麼跟孟老太太說呢。說辛小亮連名兒也不打聽,就一口回絕了?那可太傷面子了。人家閨女那麼漂亮,漂亮姑娘臉皮子全薄啊……喬奶奶到底是喬奶奶,來到孟家,倒也沒什麼為難的了。她告訴孟老太太那小伙子並不合適,個頭兒不高,臉龐兒也不精神,和孟蓓站一塊兒不般配!「趕明兒我給您找個合適的!把咱家小蓓介紹給那個辛小亮,太虧!鬧不好,見第一面下來,咱小蓓就得氣得背過氣去!」三言兩語,把孟老太太說得樂散了架兒,既開心,又熨帖。等閨女下班回來還當笑話嘮叨個沒完。沒想到閨女聽了,卻撇了嘴,氣哼哼地把手裡的茶杯往桌上一推,說:「都是您都是您!多管閒事!」鬧得孟老太太忽然摸不著頭腦了。以前,她也給閨女張羅過,雖說閨女也不樂意讓她管,可從來也沒發過這麼大的火呀。
孟蓓回到自己屋裡,也奇怪剛才為什麼要發那麼大的火。慢慢的,她明白了,自己是在生辛小亮的氣。俗話說,吊眼的姑娘難鬥。這話不好聽,可有點兒道理--丹風眼的孟蓓確實不是那麼好糊弄的!聽媽媽一講,她就明白喬奶奶在瞎說。辛小亮,她太認識啦!個頭兒絕不低,臉龐兒絕不難看。哼,那傢伙肯定說出了什麼難聽的話,喬奶奶回來不好一五一十地轉達,找個話茬兒搪塞罷啦。她哪想到,孟蓓還沒調回來時,就見過這位辛小亮。豈止見過,他肚子裡憋什麼壞水,對姑娘們抱什麼態度,她都知道!
那是去年春節前,她從城裡坐火車回礦,陪媽媽過節。車還沒從永定門站開出的時候,她就聽見靠背那邊的座位上,兩個小伙子在聊天。和自己一板之隔坐著的,是個高聲大嗓的大塊頭,坐在椅子上很不老實。聊得高興了,爽性用膀子一下一下地撞靠背,好像渾身有勁兒沒處使。有時,他仰面大笑,把那支楞著又粗又硬頭髮的後腦勺倒過來,頭髮觸到孟蓓的頭上,氣得她躲了好幾回。他對面坐著的一位,是個「活寶」,歲數小,聲音細,不斷和自己的朋友開玩笑。開始,孟蓓倒不注意他們聊些什麼,只聽他們講什麼「到北京釣魚」啦,「魚沒釣著,惹一肚子氣」啦。孟蓓心裡奇怪:「大冬天的,到北京釣什麼魚!」聽著聽著,她捂著嘴偷偷笑了:什麼「釣魚」啊!敢情這是礦工的「行話」,說的是「交女朋友」!孟蓓倒是從小在礦區長大的,還沒聽過這麼個講法兒哪!再聽下去,那粗聲大嗓的小伙子在講「釣魚」的經過。那個「活寶」呢,不時地插科打諢,逗他。他們的話,惹得孟蓓好幾次險些笑出聲兒來。有一次,她實在忍不住了,裝做取開水,跑到車廂間的過道兒裡,笑了好一會兒!--
「瞧瞧,為這麼一趟,我媽忙活得骨頭都酥啦!逼我穿上這麼一身不說,還教我哪:到了北京,別露怯,顯出咱沒見過世面。記著,人家爸爸是煤炭部的幹部,你可別叫人家『大爺』,得按城裡的規矩,叫『伯父』……」
「嘻嘻……」大概是「大塊頭」學他媽的口氣學得太像了,「活寶」笑起來,「結果怎麼樣?一進人家門,舌頭就轉筋了吧?」
「瞧你,咱窯工讓人瞧不起,可並不是武大郎賣豆腐,人辰貨軟!到了她家,咱也不卑不亢,人模狗樣的哪!」
「得得得,牛氣不小,怎麼灰溜溜回來了?」
「灰溜溜?告訴你,別說她長那模樣兒咱不待見,就是天仙似的,我也不要!」
「狐狸吃不著葡萄,說葡萄是酸的。」
「爛葡萄!哼,見一面不要緊,得做幾天噩夢,折我十年壽!……八成是城裡找不著人家了,處理給我啦。可她家老頭兒老太太還覺著便宜了我這個傻小子哪!虧那老頭子還是煤炭部的,把咱窯哥們兒擠兌得夠嗆。說什麼『過了三家店,家雀兒都是黑的』。還說『你樣樣都好,就是工種不好』。又吹!說馬上要想法子把我調出井下……把我氣得鼓鼓兒的,心說:你們倒樣樣都好。就是心不好!良心大大地壞了!要不礙著介紹人的面子,不損他兩句才怪!……」
「對!」「活寶」也不禁義憤填膺了。「老弟上刀山下火海,也得給你奔個大嫂子來。明兒還給他們送喜糖去,氣他!」
「算啦,別氣我了!我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找啦!……那些女的,沒幾個不勢利的!」
「你還是認熊了!熊!熊!」
「熊?我出氣了!臨走,趁屋裡沒人,順手把身邊的暖氣給他關了!把旋鈕摘下來,出門又扔回他家報箱了!別看你是煤炭部的,凍一宿吧!……」
「哈哈……」
兩個人又笑起來。座位的靠背又讓那個「大塊頭」撞得「砰砰」響。
就這麼著,兩個小伙子簡直像在說相聲,你一言,我一語,聊了一路。孟蓓呢,也偷偷聽了一路。她挺愛聽,常常忍不住想笑。可有時卻又氣不過--他們也太傷眾了,常把那些輕蔑的話推而廣之,對女同志有一種令人不能容忍的偏見。要是在自己工廠裡,熟人中間,孟蓓肯定要站起來,唇槍舌劍地回擊了。哼,你們男的就那麼好?她也可以舉出好幾例,證明有不少趾高氣揚的小伙子,瞧不起她們紡織姑娘呀!想是這麼想,她還是蔫蔫兒地靠在那兒聽著--甚至靠背被撞得最厲害的時候,她也沒有什麼抗議的表示。
車到燕南煤礦,孟蓓下車了。沒想到他們也在這兒下車。聽到有人和他們打招呼,孟蓓一下子就記住啦。那個「一肚子壞水」的「大塊頭」,叫辛小亮,那「活寶」呢,叫趙濤。
這以後沒多久,孟蓓就從城裡調到礦上了。辛小亮在礦上是個人人矚目的人物。他的大名經常在礦上的廣播喇叭裡被喊出來。超什麼紀錄呀,戰什麼險情呀,這就不必說了。就是在工會組織的摔跤比賽場地上,他也是觀眾們崇拜的勇士。更何況他淨在賣飯窗口外喊「白吃飽兒」,孟蓓能不一下子認出他來!
孟蓓是個自尊心極強的姑娘。一瞧見辛小亮,她就想起火車上那一段,心裡一直氣不過--他太狂了!太看不起女同志了!可她還是原諒了他。誰讓姑娘們中間,確實有那種勢利眼呢。在礦上時間長了,從女伴們那裡聽說了好多礦工搞對象的「趣聞」,其中當然也有辛小亮的事,心裡對他倒有幾分敬畏啦。以至聽說自己也被起了外號,她還是微微一笑,只是心裡說:「哼,你這就算男子漢啦?也就給人起個外號,出出氣。連個知心的人都找不到!」……可這一次,孟蓓是大大生氣了。她坐在床上,靠著被子垛,猜想著喬奶奶怎樣去辛家,辛小亮怎樣冷言冷語。哼,他那一翻一翻的眼皮子怎麼動,孟蓓都猜得出來!……這天晚上,辛小亮躺在床上,倒還和往常一樣,鼾聲如雷。他根本不知道,並且也不想知道自己一口回絕的,是食堂的哪一位姑娘。「真是那麼漂亮?她叫什麼名字?……」這樣的念頭他閃都沒閃。高高興興地去看了一晚上電視,十點鐘回來,寬衣上床,進入夢鄉。他更不可能想到,幾里地以外,柳花台家屬區,有個姑娘為了他直到半夜還沒睡著。別看她眼角向上翹翹著,嘴角也向上翹翹著,笑模笑樣兒的。她在咬嘴唇,小酒窩一跳一跳的--氣得夠嗆呢!
孟蓓這姑娘可不是那麼好惹的。別瞧他辛小亮氣粗如牛,買飯之前還是敲盆敲碗,沒心沒肺地搗蛋,孟蓓反正盯上他啦。結果怎麼樣?沒過幾天,孟蓓站在窗口裡就把辛小亮給治了,治得服服帖帖!你說邪不邪?
第一次,就是辛小亮害得孟蓓半宿沒睡著覺的第二天,中午開飯的時候,辛小亮排在四號窗口買米粥和炸糕,巧巧兒趕上賣飯的是孟蓓。
「二兩粥,四個炸糕。」辛小亮把大搪瓷碗遞進了窗口。
「當……當……」鐵勺碰得碗底脆響。二兩米粥盛上了,「砰」,放在窗口台兒上,熱騰騰的米粥一湧,險些溢出來。
「拿著!」四個炸糕捏在孟蓓手裡,伸了過來。
辛小亮只拿來一個碗,已經盛上了粥。如果接過炸糕,又怎麼騰出手來交飯票?「擱這兒!」他把兩根筷子架在粥碗上。
孟蓓眼簾一挑,瞪了他一眼,把炸糕往兩根筷子中間重重一擱。筷子「啷當」滾下粥碗,四個炸糕一下掉進了粥裡。
「噴嘖嘖,怎麼搞的,你怎麼搞的!……」辛小亮急得把腦袋伸進了窗口,用嘴吮著稀粥漫出的碗沿兒,燙得他不時吸噓著。
「你幹什麼吃的!……我不要了!不吃了!……這叫炸糕嗎?成元宵了!……」辛小亮氣得喊起來,「退你吧,我不要了!」
看著他那狼狽樣兒,孟蓓撲哧一聲笑了,又抿起嘴,丹鳳眼裡閃著開心的光:「得啦得啦,湊合吃吧,下次多拿個碗來……」
「真是白吃飽兒!連個炸糕都不會放!我不要了!……」辛小亮還是怒氣沖沖地喊著。
孟蓓呢,眼角也像在笑,嘴角也像在笑,還是輕輕的聲音:「誰讓你用的是圓筷子。要用方筷子,也接住啦……吃吧,去吃吧,吃到肚子裡還不一樣了?……」
唉,再發火,有什麼意思呢。辛小亮氣得嚥下一口唾沫,端著「粥泡炸糕」,走了。
食堂就那麼幾個窗口,賣飯的也就那麼幾個姑娘。想買飯,又不想碰上哪一位,這是不可能的。何況辛小亮根本沒想到孟蓓會成心治他。這麼著,在窗口遇見,可不止這一次啦,孟蓓對辛小亮的怨氣,這一次也沒出夠哪。得,這以後,辛小亮只要買飯撞上孟蓓,不是豆腐腦裡多擱了鹵,鹹得沒法兒下嘴,就是要吃白菜,她給盛了番茄,進了飯碗,不端走還不行。有時候,辛小亮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有時候呢,站在窗口,七竅生煙地嚷嚷一通。可氣的是,孟蓓還是第一次那個勁兒,不跟你發火,反倒挺得意,笑模笑樣兒,細聲細氣的。辛小亮還是只好一走了事。
辛小亮哪受過這個呀!三次兩次,他坐到飯桌前嘀咕開啦:「我怎麼她了?她幹嗎淨跟我過不去!……」
「你淨喊人家『白吃飽兒』,又叫人家『吊眼兒』,不治你才怪!」趙濤一一就是孟蓓在火車上也見過的那個「活寶」,眨巴眨巴眼搭話了。
「可前幾天還挺順的哪,怎麼……」辛小亮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行啦行啦,包在我身上。『情報局長』給你調查調查去。」別看趙濤人不大,猴精猴精的,幾十里礦區,幾乎沒有他不認識的人,沒有他沒去過的地方。自封「情報局長」,是當之無愧的。
果不其然,兩天以後,赴濤的「情報」回來啦。
「你得罪人家了。」他繃著臉,神色嚴肅地說。
「狗屁!我看都沒多看她一眼!」
「嘿嘿,就為這個!……是俱樂部老楊頭兒告訴我的,你把人家晾啦!……」
天哪!辛小亮一下子明白了。俱樂部老楊頭兒就是喬奶奶的老伴兒。敢情喬奶奶那次要給他說合的「食堂最漂亮的姑娘」,就是孟蓓!哈哈,自己當初連個名字都沒問,現在才知道!他拍拍腦門兒,嘿嘿笑起來,捶了趙濤一拳,把坐椅晃得「吱吱」響。可慢慢的,他不笑啦,心裡總有點疙疙瘩瘩的,一肚子心事。說實在的,這也是個聰明小伙兒。他尋思著,我那就得罪她了?至於嗎?我當時說啥來的?說啥了?哦,--我說她「是給小科長、寫材料的小白臉兒、頭頭腦腦的兒子預備的」。是為了這句話?不,喬奶奶不會把這話傳給她呀!哦,是因為說了「人家看不起咱,咱也不高攀人家」?……總之,辛小亮心亂啦。「敢情是為了這,得罪她了?那怎麼才算不得罪她?」他想這些的時候,眼前閃出一個賣飯窗口,裡面有孟蓓那含嗔帶怪的眼梢嘴角,又有孟蓓「治」了他以後那得意的笑……這裡面,好像都包含著一種難以言傳的深意啊!
小伙子們哪,你們誰也別誇口自己有「坐懷不亂」之勇,看看你們的血性男子漢辛小亮吧,當他從疑惑中恍然大悟,又漸漸品出一點兒味來的時候,竟也忘了自己所固守的對女同志的偏見,從吃「粥泡炸糕」開始,回味起每一次被「整治」的細節來了。雖說只有那麼三兩次,卻被他反覆咀嚼。他罵了自己多少遍「沒出息」也沒用……
這天,他又去四號窗口買餛飩。看見孟蓓在窗口裡面,隔著五六個人,他的心就開始怦怦跳了。他要了二兩餛飩。雖然還是裝出平常那種不經意的樣子,眼睛卻偷偷瞟著窗口裡那頎長的身影。雪白的工作服很合體,襯出那圓圓的肩頭。松潤的鬢髮被身邊電扇的風吹得飄飄忽忽,有一綹搭在她上翹的眼角上,她抬起右臂彎,靈巧地向上一抹,然後把手裡的鐵勺一揮,「噹」,餛飩盛在左手的搪瓷碗裡。
「兩毛五,二兩。」她和以往一樣,重重地把碗放在窗口台上,眼睛毫不躲藏地盯著辛小亮,緊抿著小嘴,下唇輕輕地一努一努。
辛小亮慌慌張張地找出三毛錢飯票。她接過來,找回五張「一分」,往窗台上一扔。「呼」,電扇吹來一股風,把三張飯票吹進了辛小亮的餛飩碗裡。「哎呀!」她肩膀一聳,眼睛一閃,作了個怪樣,又噗嗤一聲笑了。臉紅紅的,伸手把飯票拈出來。「不髒,不髒!……」她的眼睛還是大膽地朝小亮望著,「你罵我吧!」那眼睛好像在祈求。「你才不會罵呢!」那眼睛又有幾分得意。
要是以往,辛小亮不又得暴跳如雷才怪!可現在……
「唉,也就是趕上你了!」辛小亮瞪著她,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苦笑著接過換給他的乾淨飯票,端起了飯盆。
身後,傳來那姑娘的笑聲,這是從心裡衝出來的笑。吃餛飩的時候,他幾次把勺子送到鼻尖上,心裡又暗罵起自己「沒出息」來啦!
這往後,辛小亮真的「沒出息」啦。排隊買飯,不喊了,不鬧了,老實得像根木樁子。趕上孟蓓賣飯,一站進隊,臉就紅。這些,瞞誰也瞞不過趙濤--他老跟在他後面呀。得,這小傢伙故意用話撩撥他啦:「小亮,怎麼如今老實了?不喊『白吃飽兒』了?」「你沒喝酒啊,臉紅什麼?」……到了飯桌上,趙濤更少不了拿他開心了。小亮端起了粥盆,趙濤問「香不香」;小亮摘下帽子,趙濤問「熱了吧」;小亮吃完了,趙濤指著盆底兒說:「還不刮乾淨點兒,多香甜的棒子面兒呀!」……辛小亮把他推一邊去了:「滾滾滾。」趙濤還有「殺手鑭」哪:「怎麼,過河拆橋啦?你還有用得著我『情報局長』的時候!……」
可不是!這天上早班,汽笛快響的時候,趙濤來了,興沖沖地跳進小亮坐的
人行車裡,得意洋洋地說有「最新情報」,然後,忍不住舉起手裡的鎬把兒,往小亮的玻璃鋼帽盔上敲:「太開心啦!太開心啦!……『吊眼兒』……哈哈,真妙……」往常,趙濤有了那麼一點點關於盂蓓的「情報」,且賣關子呢,非憋得辛小亮心癢難熬才說出來。可今天,他根本沒心思賣關子啦:「這是第一號「情報』,第一號!」
「得得得,今晚夜宵店不開門啊。」--趙濤平常淨拿孟蓓的一顰一笑當「情報」,拉小亮去夜宵店敲竹槓。
「我請客!」趙濤舉手打了個響榧,「孟蓓給胡連國來了個大窩脖兒!……你當只是你的勝利?這是咱窯哥們兒的勝利!」
胡連國是勞資科長胡玉通的兒子,本來和小亮他們一樣,是燕南礦的井下工人。可他爸爸讓他「支援」了燕北礦。一換了單位,就成了科室幹部,不再下井啦。兄弟礦嘛,勞資科也互相協作得不賴。
胡連國追孟蓓了?辛小亮還是第一次聽說。
「他托膳食料的一位副科長去說合。還說礦長辦公室的打字員考上大學走了,正要補一個。透出那口風不說你也明白啦!……你猜孟蓓怎麼回答?你猜不著!」
「還不美得屁顛屁顛兒的。」辛小亮說。
「去去去!」趙濤一揮手,「人家孟蓓問了一句:『他爸爸今兒晚上要是嚥氣了呢?我靠誰去?!』哈哈……」
「嗚--」汽笛響了,人行車「咣當咣當」起動了。趙濤湊到小亮耳邊,在轟隆隆的巨響裡高聲喊道:「她還說啦,科長的兒子,又是科室幹部,咱可攀不起,要是個井下工人嘛,差不多……這可是重要信號,重要信號啊!」說完,他又向後一躺,雙腿掀起老高,開心地笑著。
「真是笨蛋!放著打字員不幹,還挺愛賣豆腐腦……放著白臉兒不愛,愛黑臉兒!」辛小亮擺出一副漠不相干的神情,冷冷地笑著。
其實,趙濤早把他琢磨透了:「別豬鼻子插蔥,裝象了啊!」他捶了小亮一拳,放開喉嚨,反覆唱著《解放軍進行曲》的第一句「向前向前向前」,在賓士行進的人行車裡晃著。
平常下班以後,辛小亮的眼窩裡、鼻翼邊,總帶著黑印兒,這是他在浴室裡用十幾分鐘「結束戰鬥」的標誌。可今天,他足足在噴頭下面耗了半個小時,下午回到了家,按慣例,晚飯應該在家吃的。可今天呢,他沒魂兒了似的,終於跑到鄰居家,給媽媽留下話,說礦上有事,走了。什麼事啊?就是到礦上食堂吃晚飯--孟蓓在四號窗口賣飯哪。吃完了晚飯,心神不定地在山谷裡轉悠了好久,十點多鐘,又進食堂吃了一頓夜宵--也就是說,這一天,他吃了四頓飯。食堂要是不關門,恐怕他還得去吃第五頓!害得他媽白白往商店轉悠了一下午,買回來那麼多好菜,預備著給他過生日!
用趙濤的話來說,自從辛小亮接到了「重要信號」,就有了十大變化。第一,絕口不提「吊眼兒」這個外號了;第二,晚飯也在食堂吃了;第三,專愛買四號窗口的飯;第四,吃飯愣神兒;第五,也不提什麼「打一輩子光棍兒」了;第六……趙濤真不愧是「情報局長」,算是把小亮的心思摸透了。「夥計,咱平常挺沖的啊,這會兒還等什麼呢!沒,你就說一聲,老弟撕破臉皮,幫你上門問她願意不願意!」這話不假。辛小亮平常對女同志耍橫犯嘎,真到了這節骨眼兒上,什麼招兒也沒啦。趙濤看著費勁兒,倒比小亮還急三分:「咱礦工搞對象,是『集體』搞哪!找著一個有眼力的姑娘,不易!」他捋胳膊挽袖子,『『反正我是完啦。倒八字的眉毛,綠豆眼兒,又攤上千的這行當,一輩子沒人跟!可我小亮哥該有個好愛人啊,多精神的小伙兒,誰看不上他誰瞎了眼!……」這小伙子在井下幹了幾年,講起話來總是充大,學老窯工的口氣,未免粗俗。可他確有一種為了他小亮哥兩肋插刀的俠氣。
幾天以後,辛小亮休假。這天趙濤也歇了。午飯時,他來得很晚,賣飯窗口前,已經沒什麼人了。趙濤到四號窗口買了飯,靠在一邊,歪著腦袋,對裡面的孟蓓說:「給你們食堂提個意見,行不?」
孟蓓一看是他,心想:「你也是提意見的人?憋什麼壞哪!」她說:「有意見找科長提去。」
趙濤說:「我專給你提的!聽說你還得頭等獎金呢,我們班的辛小亮病了好幾天,想吃點可口的東西都沒有!你沒見他一天往食堂跑好幾趟!」
孟蓓的臉紅了:「去去去!誰病了都管,就他病了活該!」
「當真?」
「當真當真當真!」孟蓓的聲音又甜又脆,「告訴他去吧,活該!」
趙濤端起飯碗,「咳」了一聲,裝一副喪氣樣兒,心裡卻偷偷發笑。三口兩口扒完了飯,他又到了辛小亮家。
「辛小亮,今兒下午別出門啊,在家等著,有重要的事。」
「什麼事啊?」
「黨委書記找你談話。」
「我?我怎麼了?……」
「你好哇!……一會兒就知道啦!」
他穿著白背心,手裡搖著脫下的襯衫,風車一樣地轉著,跑了。他跑進家屬區的小酒鋪,買了一升啤酒,一碟香腸:「哼,今兒要不是他得在那兒等著,非逼他請客不可!」……
且說孟蓓轟出了趙濤,站在賣飯窗口裡愣神兒。你可不知道,姑娘們都有一種特殊的敏感,從小伙子的一縷眼神裡,也能看出此中的深意。更何況盂蓓這樣的,從紡織廠的姑娘堆兒裡出來,又精明得不饒人的姑娘!辛小亮心裡哪怕打起一個浪花,也逃不過她的眼睛。開始,她多開心哪,降伏了這個狂氣的小伙子,出了一口氣,真是太棒了!到現在,她忽然明白:天哪,到底誰降伏了誰啊!你為什麼老希望他站到你四號窗口的前面?你為什麼在「治」了他以後,總後悔自己太潑辣,總在想:「人家不討厭你?」……愛情這東西,真是太神秘了。我敢說,不管是詩人還是心理學家,他們給愛情下的定義遠沒有真正的生活來得微妙。孟蓓當然深深地愛上了那個「大塊頭」辛小亮。可到底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她也說不上。也許,是在火車上,第一次見面,聽了他那些讓人笑破肚皮的談話之後?……可是剛才,聽了趙濤一番話,孟蓓的心裡又「罵」上辛小亮啦!她知道趙濤是辛小亮的「哥們兒」。哼,鬼知道是真病假病!真病,找我幹什麼?想吃可心的東西?回家去呀!……一天往食堂跑好幾次,不是心病才怪!……想著想著,她的臉一直紅到眉梢,抿嘴兒想樂:這會兒就不充好漢了,還得派個傳話的來。我非去給你治治這個「病」不可!
這一下午,辛小亮真聽了趙濤的話,老老實實地在家等黨委書記啦。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孟蓓,這才明白趙濤那傢伙把自己騙了。當然,這比門口站著黨委書記可招人高興多了。可這……這也太突然了。他心慌意亂,舌頭打不過卷兒來。
「……哦,是你!……你,幹什麼來了?」問完這句話,心裡一個勁兒後悔。這樣問,太失禮啦。
孟蓓呢,望著他,一笑,不答,坐到椅子上,眼睛在四處打量:「聽說你病啦,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是真的嗎?……」
「胡說!」雖說辛小亮這兩天真的茶飯不思,他才不會嘴軟呢,「我睡得香著哪。一天吃一斤六兩,活得舒坦著哪!」
孟蓓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亮晶晶的眸子往他身上一閃:「可是你哥們兒趙濤說的。還把責任推我們食堂的人身上,說是吃得不可口啦什麼的……說你一天進五六回食堂,還是不可心兒……」孟蓓忍不住從嘴裡噴出笑來。
「你聽他的?聽他的……」他說了半句,把後半句嚥下去了。他本想說「聽他的兩口子都得分家」,又覺得這麼說好像有點哪個,他「呃呃」了兩聲,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真的沒病?」孟蓓就差過去捶他了。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活得自在,過得滋潤!」
該死的!孟蓓氣得哭笑不得!過去在紡織廠裡聽姑娘們議論,到這個份兒上,再硬的小伙子也得露點兒聲氣兒了,說自己「睡不著覺」啦、「吃不下飯」啦。可他……有什麼辦法!孟蓓幾乎拔腿要走了!哼,過得滋潤、自在,一個人過去吧!過一輩子!……姑娘的心還是硬不過小伙子,你信不?這不,孟蓓沒走。坐在那兒,挺尷尬,她還是紅著臉,東問一句,西扯一句。她心裡想,哼,再坐十分鐘,你要是還裝傻,我就走,再也不理你,看你怎麼辦!……十分鐘到了,她又想:再給你五分鐘,該死!……
辛小亮和孟蓓在屋裡坐冷板凳。這屋子對面,辛家的小廚房裡,可緊張著哪。孟蓓剛進屋沒多一會兒,辛大媽就買菜回來了,還從菜市場拽回來一位,就是上回要把孟蓓介紹給小亮的喬奶奶。一路上,辛大媽攙著老太太,千般感謝萬般道歉,罵自己的「強頭」兒子,最後無非還是那句話:請喬奶奶別見怪,再給小亮張羅一個。兩位老太太你攙我扶的到了辛家,正待進門,聽見裡面有姑娘 的聲音,隔玻璃窗一看,喬奶奶忙把辛大媽拉一邊去啦。
「可了不得啦,大妹子!……咱們操的哪門子閒心呀,你們家小亮這不都搞
上啦……」
「搞上了?誰呀?」
「就是上次我要說給他的孟家閨女呀!……噴噴,人家敢情是秘密接頭……」喬奶奶咯咯笑著,用手捂著腰,生怕笑岔了氣。
辛大媽還想湊窗戶上看個仔細,讓喬奶奶拽到小廚房去了:「別添亂!七老八十的,一邊呆著去!」
這麼著,兩位老太太在小廚房裡躲了老半天啦。
小廚房裡還生著火爐,又趕上夏天,悶在這裡可不算個事兒。這倒是次要的。主要是辛大媽著急呀,開始還聽見那姑娘在笑,怎麼一會兒沒什麼聲兒了?辛大媽一個勁兒催喬奶奶一塊兒看看去:「您可不知道,我那嘎小子動不動就犯強,咱們在旁邊果著,別讓他把人家姑娘給欺負了……」三說兩磨的,等到喬奶奶經不住廚房的熱勁兒,也就跟她一塊兒去了。
兩位老太太進了門,算是把屋裡的彆扭勁兒衝開了。可喬奶奶三句閒話沒扯完,就點上正題啦,這可把兩個小年輕的臊個大紅臉!
「好小亮!我看你上次揚脖兒挺胸的,也是個發誓打一輩子光棍兒的好漢,敢情瞞著你喬奶奶哪!你不是要那豬不吃、狗不啃的主兒嗎?我們孟家的姑娘可金貴哪,人家跟你?!……」
「喬奶奶,您……您扯哪兒去啦!」辛小亮一個勁兒擠眼睛。
「甭做鬼臉兒!那我也得揭發你!……」喬奶奶又轉臉對孟蓓說,「話又說回來。這個小亮呀,除了強,樣樣都好。你看看,我跟你媽說的不差吧,個頭兒又高,臉龐兒又精神……你們站一塊兒,真是好好的一對兒呢!……」
孟蓓氣得直瞪對面的辛小亮。誰讓她天生一副笑模樣兒呢,像生氣,又像笑。
這麼著,這層窗戶紙,讓喬奶奶給捅破啦!辛大媽根本沒聽見喬奶奶嘮叨啥,只是上上下下起勁兒地端詳眼前的姑娘,樂得攏不住嘴。
「搞對像有悶在屋裡搞的?這麼好的天兒,俱樂部又有電影……」喬奶奶儼然是權威的介紹人的口氣了,「去!到俱樂部去。跟我們家老頭子說,是我讓你們去的,給找兩個座兒,看電影!」
不知是喬奶奶的命令有威力,還是人家兩個年輕人各自有心。他們紅著臉,一人撐一把傘,走啦。喬奶奶真會說話:多好的天兒!--涼絲絲的雨點兒漫天飄著哪……
看著兩個年輕人走了,喬奶奶的得意勁兒還沒過去:「昨兒礦上李書記見了我啦。問我:『喬老太,聽說你淨忙活著給青年人拴對兒啦。』可把我嚇壞了。我說:『李書記,這沒啥錯誤吧?』李書記樂了:『怎麼是錯誤!那麼多安心為四化挖煤的好小伙兒沒人認,你給引薦引薦,讓那些姑娘們知道,小伙子們心裡都有寶啊!』……嘿嘿,我這個人呀,越說我胖,我越鼓腮幫子。這不,昨兒晚上就跟我那老頭子說了:『你那俱樂部得給我配合!凡是我介紹去的小伙子和大姑娘,你得保證人家兩個人看上電影!』誰想到,小亮他們成第一對兒啦……」
喬奶奶一邊說一邊樂,轉臉一看,辛大媽竟笑著抹上眼淚兒了。「喲,大妹子,這是怎麼啦?」
辛大媽說:「我先尋思著,小亮這行當真幹錯了,得打一輩子光棍兒啦,誰承想找著了這麼好的一個姑娘……」
兩位老太太閒扯這當兒,孟蓓和辛小亮已經走上永定河畔的馬路了。
「這個喬老太太,真沒治!」辛小亮嘿嘿笑著,又偷偷斜眼瞟孟蓓。
孟蓓瞪他:「你才沒治呢!」
「喲,我怎麼啦?」
「你幹的壞事還少?」
「我幹什麼壞事啦?」
「自己想想!」
辛小亮撓撓後腦勺,好像想不起來。
孟蓓站定,把自己舉的傘收了,說:「過來。」
辛小亮乖乖兒地舉著傘站過去了:「你今兒成心給我擺什麼譜啊。瞎折騰!」
孟蓓說:「不讓你請罪就美了你!」
「我到底怎麼啦?」
「你都說了我什麼壞活?老實交代!」
「沒有畦。」
「裝得多象!」
「我說什麼來著?你倒給我提個頭兒。」
「你說我眼睛來著……」
「眼睛?眼睛……」辛小亮脖子一縮,眼睛一瞇,鼻子一聳,壞笑起來。他瞟著孟蓓那俊俏的微翹的眼角。「我說你是丹鳳眼啊……要不,要不怎麼看著我那麼……順眼呢。」
「鬼!誰看著你順眼!鷹鼻鷂眼,長脖鹿的個頭兒……」孟蓓好像不把難聽的話全發洩出來不足以平「吊眼兒」之恨。終於,她也忍不住笑了:「也就是啊,有一點還像個人!」
「哪一點?」
孟蓓挨他近近的,輕聲說:「你呀,也還算個男子漢。」
(《北京文學》一九八0年第八期)
【全文完】
[ 本帖最後由 dx00920066 於 2016-6-11 22:1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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