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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開眼界 掃瞄校對:CSH
大開眼界
原著:亞瑟·史奈茲勒(Arthur Schnitzler)
翻譯:何志和,簡伊玲
掃瞄校對:CSH
**********************************
終其一生,誰也無法知道人生的真相!
鋼琴聲變了!從陰鬱莊嚴的宗教樂,轉為高亢狂野的彈奏方式。兩側的門
打開了!女士們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全部用黑面紗披蓋在頭、頸、額,但全
身一絲不掛!臉部則用黑面具遮蓋,一雙雙大眼睛對他發出閃閃誘惑,激起他
一種不堪負荷的痛苦慾望……他在那裡?是陰謀者設的騙局,還是宗教團體的
亂性聚會,或者只是一場真實和夢境重疊的邊緣?
當一天在家務和工作的驅策下度過,他們才隱約想起那場流動著情慾的化
裝舞會,於是極平凡的邂逅變得奇妙而痛苦,還混雜著因錯失機會而產生的背
叛遐想。他們的身體和心靈屬於對方已久,但在極度憂慮和強烈好奇心的驅使
下,又急欲誘使對方承認心底那股追求自由、危險的感受。他們享受著彼此的
擁抱,進入一種久未體嘗的熱情……
**********************************
第一章
「二十四個棕色皮膚的奴隶,劃著一艘巨大的船,準備將阿姆吉德君王送
往卡利夫宮。而君王,裹著紫色披風,此時正斜躺在甲板上。湛藍、佈滿星斗
的夜幕垂掛天空,他的目光——」
小女孩念到這裡,聲音始終很高亢,現在卻突然靜止了。她閉上眼睛。她
的父母互看一眼,笑了一笑。比爾傾下身子,輕吻小女孩淺黃的頭髮,然後「
啪」的一聲,將這本攤在雜亂桌上的書本閤上。小女孩抬起頭,像做錯事被逮
到一樣。
「九點了。」她父親說:「該睡了。」現在,艾莉絲也彎下身子。這對父
母充滿愛意地輕撫孩子的額頭,手不經意地碰在一起。他們注視著對方,臉上
露出溫柔的笑容,這笑容並不完全因為孩子。傭人這時走進來,叫小女孩和父
母道晚安,小女孩很聽話,立刻起身親吻父親,再吻母親,然後靜靜隨著傭人
離開。在泛紅的燈光下,比爾和艾莉絲想起昨天的化裝舞會,開始從晚餐前的
經歷談起。
這是他們今年的第一場舞會,他們早已決定在狂歡節結束前要參加。比爾
一走進舞廳,立刻有兩名紅衣裝扮舞者迎上前來,像等候他許久似的。這兩個
人對於他在學校及醫院的各種經歷瞭若指掌,讓他相當驚訝,但他還是認不出
她們是誰。
她們親切地邀他進到一個包廂,將他留下便離開了;臨走前還允諾,她們
立刻回來,到時就會表露身份。但是比爾等候許久,越等越不耐煩,他決定回
到一樓,看能不能再遇到那兩個神秘人物。他熱切地環顧四下,沒看到她們的
蹤影,反倒很意外地,有個女人過來抓住他的手臂。那是他妻子。她說她剛剛
擺脫掉一個陌生人,那人的神情冷漠陰鬱,有波蘭人的口音,她起初還覺得那
腔調很有趣,但接著,他卻說出一連串粗鄙無禮的話,把她嚇壞了。
於是他和妻子脫離那個掃興乏味的遊戲,他們坐在吧台前,就像其他戀人
一樣依偎著,面對生蠔、香檳,親密和悅地談天;又像初識男女,在親近愉悅
的話語中隱含欲語還休、無法抵擋的誘惑。隨後他們搭上馬車,在疾速穿越過
雪白的冬夜之後,兩人享受著彼此的擁抱,進入一種久未體嘗的熱情。
黎明很快來臨了。他們醒來時,天空一片陰灰。做丈夫的,為了克盡職責
,一大早就趕去探視病人;而艾莉絲,由於母親及家庭主婦的責任,也不允許
她賴床。他們的這一天,就在工作及家務事的驅策下度過了,前一晚的事也逐
漸被隱沒。
只有現在,兩人的工作告一段落,孩子睡了,不會再被什麼事干擾,他們
才隱約想起那場化裝舞會:陰鬱的陌生人、紅衣化妝舞者,這些極平凡的邂逅
在此刻變得奇妙而痛苦,其中還混雜著因錯失機會而產生的背叛遐想。因此他
們言不及義、含糊地回應彼此的問題,同時懷疑對方信誓旦旦的言詞,心底也
因而萌生報復的念頭。他們誇張描述,舞會裡那些戴面具的男女多麼吸引人,
想讓對方因為嫉妒而吐露真言,但自己卻堅持不說實話。然而,這番關於前一
晚舞會的對話,終究還是牽扯出一些隱情,使得談話氣氛更加嚴肅。
他們之所以保留隱情,是因為害怕承認內心的慾望,引發黑暗危險的風暴
,甚至玷污最純淨的靈魂。但是當他們談起任何恐懼渴望的秘密地帶時,又害
怕淪入失去理智的厄運,致使兩人因而仳離,除非現在是在夢裡。但或許,他
們的身體及心靈屬於對方已久,所以很清楚昨晚震撼心底的那股自由、危險、
冒險的感受並非第一次出現。在極度憂慮和強烈好奇心的驅使下,他們急欲誘
使對方承認這點。
不過在他們多方試探,逐漸接近自己的恐懼時,無論是任何一些小經驗、
或是多麼微不足道的事,都可能讓他們難以啟齒;但在此時,要化解彼此之間
逐漸按捺不住的緊繃、不信任關係,或許也只能靠坦白的招認。不知是否因為
比較衝動、比較真誠或比較體貼,艾莉絲首先鼓起勇氣告白。她帶著顫抖的聲
音問比爾,是否記得前一年夏天在丹麥海灘時,一天傍晚在餐廳裡,坐在他們
附近的一個年輕人和兩個軍官;那年輕人在用餐時接到一封電報,便留下兩個
朋友急忙離去。
比爾點頭。「他怎麼了?」他問。
「同一天早上,我就見過他一次。」艾莉絲回答:「當時他提著黃色手提
箱,正匆忙走上旅館樓梯。就在我們擦身而過時,他看了我一眼,直到走上幾
個階梯後,他又停下來,轉身直盯著我看,我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接觸。他臉
上沒有笑容,反倒有點陰鬱。我的反應也一定也很強烈。因為那時候我感到一
股從未有過的撼動。那一整天我躺在沙灘上,始終心神不寧。『他會來找我嗎
?』我這麼想,我無法克制地這麼想。我相信自己會為他做任何事。我覺得自
己似乎已泱定要放棄你、孩子和我的未來;但是在此同時,你相信嗎?你卻對
我特別的好。而當天下午,你還記得吧,我們是這麼彼此信賴地談了好多事,
談我們的未來,還有孩子的問題,我們好久沒有這樣長談了。等到黃昏時,我
們坐在陽台上,他從我們下面的沙灘上經過,沒有往上看,但我看到他真是太
高興了。不過那時候,我摸的是你的臉,吻的是你的發,你正沉浸在我的愛撫
裡,而這其中也存著憐憫的苦楚。那天晚上,我在腰間別了一朵白玫瑰,你還
說我看起來很美。也許不算巧合,那陌生男子和他朋友就坐在我們旁邊。他沒
看我,但我心裡卻幻想著,或許我可以走過去對他說:『我在這裡,我一直在
等你,我愛你,請帶我走。』就在這時候,他們給他一封電報,他看了臉色變
得很蒼白,對另外兩位軍官耳語幾句,並且很神秘地看了我一眼,就離開餐廳
。」
「然後呢?」她沒再說下去,比爾冷冷地問。「沒了。我只知道,第二天
我醒來時感到很恐慌。我在擔心什麼?是他離開了?或是他還在?我不明白,
甚至到後來我也不明白。直到那天中午,他還是沒出現,我才放心地鬆了一口
氣。比爾,別再問我了,我已經把整個實情都告訴你了。在那個海灘上,你多
少也會有類似的經歷,我可以肯定。」
比爾站起來,在房間裡來回踱步,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沒錯。」他接著
走到窗邊,臉色變得低沉。「在早上,」他開始用一種壓抑又有點氣憤的語調
說:「我通常比你早起,出門沿著海邊散步。而太陽還是一樣,早早就出來了
,總是把海面照得金亮。在岸邊那裡,你知道的,有一些小房子,每一間就是
這麼小,有的院子沒有籬笆,只用一些木頭圍起來,而沐浴小屋就在離房子一
段距離的路旁沙地上。」
「在那時間,我恨少遇到別人,也從來沒有人會在這時洗澡。可是有天早
上,我突然注意到有個女子的身影,以前我沒見過她。她走在一排架高的沐浴
小屋窄道上,張開雙臂,扶著木板牆,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挪移。她很年輕,
不超過十五歲,一頭淺黃的頭髮直披過肩,正好落在她柔軟的胸上。她凝視著
水面,腳步慢慢往前移動,沿著一列木板牆走到了角落的沐浴間,就在我所站
的位置正對面。她的手臂張得更開了,就像是等待一個擁抱似的。」
「這時她忽然抬眼一看,看到了我。她整個身體開始顫抖起來,像是快倒
下去,又像是想跑走,但是當她發現自己只能在那板子上慢慢移動時,她決定
還是不動。她就站在那裡,起初看來很驚怕,接著轉為慍怒,最後便顯得侷促
不安。但旋即,她笑了,那笑容很迷人,眼神中閃著熱情的光采,似乎在迎接
我;同時,她又像在嘲弄我,用腳輕撥我們之間的水,然後伸展她年輕修長的
胴體,彷彿為她的美麗而喜悅,為我熱情的注視而驕傲、亢奮。我們就這樣雙
唇微啟、目光灼熱地對看了兩分鐘。最後,我不由自主展開雙臂迎向她,而她
也帶著歡愉的目光看著我。但是迅即,她卻猛烈地搖著頭,退到沐浴小屋的一
側,一隻手抵在牆上,並堅決示意要我退回去。在那一時間,我幾乎無法控制
自己,但望著她童稚眼神裡近乎哀求的目光,我無從選擇,只能轉身離開。於
是我頭也不回倉促地走了。整個人沒辦法思考、不聽使喚,更別說顧及男人應
有的風範,只因為在離去時,她的眼神如此令我震撼,遠超過我以前所經歷的
一切。在那一刻間,我整個人幾乎要暈厥了。」
「你後來還常走去那條小路?」艾莉絲直視前方、語調平淡地問。
「我全說了。」比爾回答:「那只發生在我們待在丹麥的最後一天。連我
自己都不知道,在那種情況下事情會演變到什麼地步。你不也一樣,艾莉絲,
別再問我了。」
他仍然站在窗前,一動也不動。艾莉絲這時起身走向他,帶著深遂而濕潤
的眼睛,輕皺起額頭說:「以後有這類事情,我們都要告訴對方。」她說。
他靜靜地點頭。
「答應我。」
他把她拉向自己。「你會懷疑我嗎?」他反問,語調很刺耳。
她執起他的手,撫摸著,然後抬頭看他。她眼中充滿了淚水,而他很想從
她眼底解讀她的想法。現在,她正想起他年輕時的一些經歷,更真實的經歷,
而其中有些她只是放在心裡不談。在他們剛結婚的頭幾年,他常做出讓她猜疑
的事,然後在她的追問下透露實情;不然就是,將許多或許該隱瞞的事情告訴
她。如同這時候,他在艾莉絲苦苦追問下,說出了許多過去事。但就像在夢裡
一樣,每當她說出他年輕時代某個愛人的名字——幾乎被他遺忘的名字時,他
也不覺得訝異。不過,隨之而來加諸他身上的,即是一陣譴責,甚至是嚴重的
脅迫。
他把她的手拿到自己唇邊。
「對於那些女人——雖然這話可能已經老掉牙了,但你要相信我,在我認
為我曾愛過的女人之中,一直只有你是我所追尋的。艾莉絲,這感覺始終深埋
在我心底,絕對超乎你所能理解。」
她苦笑了一下。「如果說,先出軌的人是我,那會如何?」她說著,臉上
的表情變了,變得無可揣測地冰冷。他放開她的手,像是已揭穿她的謊言和不
貞。但她繼續說:「呵,假如你知道就好。」這時又化為一陣沉默。
「假如我知道就好?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她的口氣變得更冷酷:「親愛的,你多少想像得到。」
「艾莉絲,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沒告訴我?」
她點點頭,眼睛凝視前方,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而他幾乎要失去理智,
正被一股疑惑所困。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他說:「我們訂婚的時候,你才十七歲。」
「差不多,比爾,那時我才剛過十六歲。但還沒——」她看著他說:「假
如我嫁給你時我還是處女,那也不是我的錯。」
「艾莉絲!」
她又繼續說:「比爾,那是發生在窩色夕湖,在我們快訂婚的時候。那是
一個很美的夏日黃昏,一個相當英俊的年輕男子出現在我的窗外。從那扇窗望
出去,則是一大片遼闊的草地。我們愉快地談天。在那談話中,我心裡想,只
是在心裡想:這年輕男子多令人迷戀啊。這時候他只要說出那個字——當然,
他已經是我心中的那個人選——我就願意走出去,隨他漫步草原,隨他去任何
他想去的地方,也許走進森林,或是到湖邊待在船上,那也是一件很美的事。
如此到了晚上,他可以對我做出任何欲求……是的,這都只是我在想。他最後
還是沒說出那個字,只是溫柔地親吻我的手。第二天早晨,我問自己,是否願
意當他的妻子,我對自己說:我願意。」
比爾不悅地放開她的手說:「假如那天黃昏,站在窗外、說出那個字的是
別人,又會怎樣?比如是……」他正在思索可以提誰的名字,但她立即做出手
勢,要他別再說。
「任何其他人,誰都可以,而且可以說任何地想說的話,但沒什麼作用。
而且假如你從沒在我的窗前佇立過,」她笑著對他說:「那麼,夏日黃昏也不
會變得那麼美好。」
他的嘴邊泛起一絲輕蔑。「那就是你現在要說的,所以你現在願意相信了
。但是……」
這時,敲門聲傳來。女僕走進來說,施瑞弗格公寓的門房的妻子來了,她
要請醫生去看看參事先生,他又覺得很不舒服。比爾走到玄關詢問一下,得知
參事的心臟病又發作了,而且情況很糟,他答應對方立刻趕去。
「你要出去?」艾莉絲問。比爾此時正急著準備出門,但從艾莉絲不悅的
語調,可以聽出她以為比爾故意用這方式對待她。
比爾有點疑惑地回答:「可是我一定要去。」
她輕歎一口氣。
「希望他不會太糟。」比爾說:「以前只要用三克的嗎啡,就能讓他好過
一些。」
比爾從女僕手中接過皮大衣,漫不經心地在艾莉絲嘴上、額上吻了一下,
像是已忘記一小時前的談話,便匆匆離開。
第二章
他一走上街,就將皮外套的釦子解開。雪似乎正快速融解,步道上幾乎見
不到雪的蹤跡,空氣裡悄悄透出了春的氣息。
比爾的寓所位在約瑟夫史塔德街的綜合醫院附近,離施瑞弗格公寓步行不
到十五分鐘,所以他很快就到達那幢老房子,爬上它微亮的螺旋梯。
他爬到二樓,拉一拉鈴,但不待那個老舊的鈴噹發出響聲,他便注意到門
是半開的。他穿過黝暗的玄關到達起居室,旋即意識到自己來遲了。
垂掛天花板的煤油燈,發出暗綠的火光,正將微弱的光線往下投射在床罩
上,而那下面是一具瘦削、無動靜的軀體。光線雖然照不到這死者的臉,但比
爾仍能很清楚勾勒出他的臉孔——滿佈皺紋瘦削的臉上,額頭高聳,下巴佈滿
短而白的鬍鬚,一對醒目醜陋的耳朵突出於白髮中。死者的女兒——瑪麗安,
正坐在床邊,兩隻手垂在兩側,像是氣力全盡。
這屋子裡有一股老傢具、藥水、煤油、廚房的氣味,其中混雜著一些古龍
水、玫瑰香水的味道,但比爾不知為何,竟也聞到那臉色蒼白的女子身上味道
,像是香水走了味、略帶點甜的味道。她雖然正值花樣年華,但這幾個月,甚
至幾年來,都忙著處理繁重的家務事,並且不眠不休地照料病人。
當他走進這房裡時,她轉過身看他。但在光線不足的情形下,他幾乎看不
出來是否和以前一樣,只要他一出現,她的臉頰就會變紅。她這時想起身,但
比爾做出一個手勢阻止,並跟她點點頭,她則用一雙悲傷的大眼睛注視他。比
爾走到床頭,無意識地觸碰那男人的太陽穴,又摸摸他從寬大衣袖中伸出垂躺
在床的手腕,然後他聳聳肩,輕輕做出遺憾的手勢,將雙手插進皮衣口袋裡,
他的目光則在房間四處游移,最後才落到瑪麗安身上。她的金髮濃密卻很乾澀
;頸子的線條很美且修長,但膚色泛黃,有皺紋出現。她緊閉著雙唇,好像怕
一開口就會說出很多話似的。
「唔,我親愛的小女士,」他的聲音很溫柔,但是有點困窘:「你應該早
有心理準備了吧?」
她把手伸向他。他憐憫地握著,禮貌性地詢問她死者在面對最後一刻的情
形。於是她一五一十地對他說每件事,向他描述最後這幾天,也就是比爾沒出
現的這期間,死者倒是沒什麼不對勁。當她說到父親在最後一個小時快撐不過
的情景時,比爾拉了一張椅子,與她對坐、安慰她。接著他又問,她的親戚是
否都知道這件事了。她說是的,管家的老婆已經去通知她的叔叔,而且卡爾博
士無論如何也會立刻趕到,「他是我的未婚夫。」她後來又說,同時看了比爾
一眼,看他的額頭、他的眼睛。
比爾只是點頭回應。這一年來,他曾在這裡見過卡爾博士二、三次。他是
個蒼白、細瘦的年輕人,戴著眼鏡,畜著短短的金色鬍鬚,在維也納大學的歷
史系當講師。他對這個人的印象不錯,但除此之外,對他沒有太多好奇。
比爾又想,瑪麗安以後如果成為他的情婦,就會好看多了,頭髮不會那麼
乾澀,嘴唇也會比較紅潤。但是她年紀大概有多大呢?這讓他猶疑了好一會兒
:我第一次來替參事看病,是在三、四年前。那時她二十三歲,母親也在世。
她母親活著時,她比較開朗。她有好一陣子沒去上聲樂課了吧?她現在就要嫁
給那個講師。她為什麼做這個決定?她一定不愛他,他也沒賺多少錢。他們的
婚姻將會有什麼轉變呢?呣,就像其他人一樣。那干我什麼事?我以後很可能
見不到她了,因為在這個屋子裡,我再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哦,可是我再也沒
見過的人不是挺多的嗎?而且他們和我的關係比她還親近。
當這些想法溜過比爾的腦子時,瑪麗安開始講到死者,態度變得很激動。
死者在這時候,似乎已藉由死亡這個事實,突然變得很偉大。死者真的只有五
十四歲嗎?那當然,有許多讓他擔憂失望的事:妻子長年臥病在床,兒子也給
他惹了一大堆麻煩!
什麼,瑪麗安有兄弟?是的,沒錯!她以前就說過了。她哥哥現在住在國
外某個地方,她房裡有掛著他的畫作,那是他十五歲畫的,畫一個軍官奔下山
丘的情景。她的父親總是假裝沒注意這幅畫,但是那的確是幅佳作。她哥哥現
在可能已經有很大的成就。
瞧她談起這些事有多興奮,比爾在想,她眼睛散發的光采是多麼耀眼。也
許是興奮?很有可能。她最近瘦多了。可能是急性支氣管炎。
她說個不停,但是在他看來,她似乎不太清楚自己在跟誰說話。她哥哥離
家到現在,已經十二年了。當年他突然消失時,她還是個孩子。應該是四年前
的聖誕夜,他們最後一次收到他的信,從義大利某個小鎮寄來的。一個沒聽過
的地方,她忘了那個鎮叫什麼名字。
她就這麼漫無目的地說下去,說一些沒有半點邏輯、沒有關聯的瑣事。然
後,她突然不吭聲,靜靜地坐在那裡,把頭埋在手裡。比爾有點累,甚至有點
煩,他真希望她的親戚或未婚夫趕快出現。這時候房間裡相當安靜,給人一種
壓迫感。他覺得,死者似乎也加入了他們的靜默,不是因為他再也不能說,而
是他完全沒有惡意,故意這麼做。
比爾用眼角瞥了死者一眼。「瑪麗安,至少事情發生以後,你不必繼續住
在這房子裡。」這時她微微抬起頭,但沒注視比爾。他接著說:「不出多久,
你的未婚夫就能獲得教授資格,這頭銜在社會上比我們受尊敬、受重視許多。
」他又說,幾年前他也想在學校裡謀個職位,但是他更想圖個舒適的生活,所
以決定往更現實的路走。說到這裡,他突然覺得自己和優秀的卡爾博士比起來
,似乎遜色些。
「我們會在秋天離開。」瑪麗安平靜地說:「他已經在格丁根大學謀得教
職。」
「哦。」比爾說。他很想擠出一些祝賀的話,但又覺得在這情況下似乎不
太恰當。他注視著身旁的窗子,然後如同在執行醫生特權,未經許可便將窗子
推開,讓微風吹進屋子裡。頓時,屋子裡變得比較溫暖、比較有春天的氣息,
還有一股似乎來自遠方森林剛甦醒的淡淡香味。當他轉身面向屋子裡時,瑪麗
安的視線也轉移到他身上,像很疑惑似的。
他向她走近一些。「我希望新鮮的空氣對你會有幫助。現在已經相當暖和
了,但昨天晚上……」他正準備說:我們參加完化裝舞會回家時,正下著大雪
。但又急忙將這句話重組一下說:「昨晚街道上仍有半米厚的積雪。」
她幾乎沒聽他在說什麼。眼眶漸漸濕潤起來,斗大的淚珠滾落下來,她又
將臉埋進手裡。不知為何,他也伸出手,撫摸著她的前額。他感到她整個身體
在顫抖。她開始啜泣起來,起初聽不到聲音,而後越來越大聲,最後她終於再
也抑制不住,放聲大哭。突然,她從扶手椅滑下來,整個人趴在他腿上,猛然
抱住他的膝蓋,臉緊緊貼在上面。接著,她抬起頭毫不掩飾地、狂亂地注視他
,在他耳邊熱切地低語:「我不要離開這裡,即使你可能不會再來,我也可能
永遠見不到你,我還是要住在你附近。」
此時,他心中的感動勝於驚訝,因為他始終知道、也想像得到,她是愛他
的。
「瑪麗安,請起來。」他溫和地說,並彎下腰輕柔地將她扶起。他同時想
到,他們之間必然還會有一番極為狂熱的接觸。他用眼角瞥了她父親一眼,猜
想他一定聽到他們所有的對話。他還想,她父親會不會只是處於假死的昏厥狀
態?每個人剛斷氣的幾個小時內,是否還沒真正進入死亡狀態?他抱著瑪麗安
一會兒,便又稍微將她推開,有點可笑、勉強地在她額上吻了一下。在這一瞬
間,地想到曾讀過的一本小說,裡面提到一個非常年輕的男人,甚至只能算是
個男孩,被母親最要好的朋友引誘,甚至在去世的母親床上被迫與對方發生關
系。這時候,他不由得又想到他的妻子,心頭湧上一陣苦痛。她在丹麥旅館樓
梯間遇見提著黃手提箱的男人,確實令他感到憤怒。
他將瑪麗安拉近一點,可是又感覺不到任何激情;而在看到她乾澀的頭髮
、聞到她衣服上的霉味時,更是隱約有種厭惡感。就在這時候,門鈴響了。他
帶著解脫的感覺,敷衍地經吻瑪麗安的手,像在表達謝意似的,然後便走去開
門。卡爾博士出現在門外,身穿暗灰色外套和一雙橡膠套鞋,手上拿了把傘,
他一臉誠摯的表情頗適合這時機。他們兩個互相點點頭,為的是進一步的熟識
而非實際的關係。他們一起走進房裡,卡爾不自在地看了死者一眼,並且對瑪
麗安表達憐憫之情;比爾則走進隔壁房看死者的醫療記錄。當他點亮桌上的煤
油燈時,視線立即落在一幅畫上面。那是一個穿著白色軍服的軍官,舉劍沖住
山坡下,朝一名看不見的敵人進攻的情景。整張畫由一個金色細框框住,但給
人的印象卻不及一個小版畫來得深刻。
比爾填好死亡證明之後,便拿到隔壁房間。那一對訂了婚的男女,此刻正
握著手坐在父親的床邊。
門鈴又響了,卡爾博士立刻起身去開門。在這空檔,瑪麗安看著地板,用
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愛你。」而比爾只是喃喃叫著瑪麗安的名字作
回應。卡爾帶著一對老夫妻走進來。他們是瑪麗安的叔叔、嬸嬸。就如同一般
人面對剛去世的人一樣,他們不自然地說些話語。轉瞬間,這個小房間似乎擠
滿了前來悼念的訪客。比爾覺得這裡已不需要他了,於是在致意之後,隨著卡
爾的引領走到門口。卡爾禮貌性地向他道謝,並表示期望不久後能再相見。
第三章
比爾走出公寓大門,仰頭看著他先前打開的那扇窗。在早春微風的吹拂下
,窗簾正微微顫動。那些人就在窗子後面。對他來說,那些活人和死人一樣,
像鬼魅般的不真實。他有種解脫的感覺,不止是逃脫一段經歷,而是從一種逐
漸增強的憂鬱魅力下逃脫。
在這種心情下,他此刻最不想做的就是回家。街道上的雪已融解,處處可
見到沾滿污泥的小雪堆。街燈閃爍不定。附近教堂的鐘敲了十一響。比爾決定
先到附近的咖啡屋,找個寧靜的角落待半小時再回家。於是他走上瑞索史帕克
路。
在路旁的陰暗處,每張長凳上都坐著一對緊挨一起的情侶;似乎春天真的
來了,而在這不忠實的暖和空氣中並未隱含著任何危機。一張長凳上躺了一個
男人,他穿得很破爛,臉上蓋著一頂帽子。
比爾想:假如我去喚醒他,給他些錢去投宿會怎樣?但這麼做有什麼幫助
?他又想:除非我明天再救濟他一次,否則這沒什麼意義。不過這麼一來,我
還很可能被懷疑跟他是同一個犯罪組織。於是他加快腳步,像是要盡可能逃脫
任何與責任、誘惑有關的事情。他有什麼特別的?比爾問自己。在維也納,可
是有成千上萬個跟他一樣的可憐人。一旦為這個人擔憂,就得為那所有的可憐
人擔憂,為他們的命運憂心!
他想起那個剛死去的男人。一想到那副削瘦僵直的軀體,躺在棕色的法蘭
絨床罩下,必須遵從永恆的法則開始腐爛、敗壞,他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
很慶幸自己還活著,離那一類醜陋的事情可能還很久;他也慶幸自己正值壯年
,有一個迷人可愛的女人任他支配,如果他想要,也還能擁有更多的女人。不
過像這樣的事情,可能還真需要提起相當的勇氣才行。
他隨後又想,明天早上八點他就會到診所,從十一點至下午一點,他必須
去拜訪他的私人病患;三點至五點,要召開一場講習會;到了晚上,還要出來
探訪許多病患。不過幸好,至少不會像今天一樣,在半夜被召喚出門。
他走在這條路上時,感覺它就像個棕色池塘,閃爍著淡淡的光芒。接下來
,他將轉入他家所在的約瑟夫史塔特區。在這段路程中,他清楚聽到自己規律
且沉悶的鞋音。而在不遠處,他看到一群學生,差不多六至八個人正轉過街角
,朝他的方向走來。當這夥年輕人走到一盞街燈下時,他看到他們頭上的藍帽
,才知道他們是阿勒曼尼社的人。
他以前從未正式加入任何社團,只是參加過幾次西洋劍社;這個屬於學生
時代的記憶,是化裝舞會的紅衣舞者提醒他的。昨晚,她們誘使他走進那個包
廂,但很快又不屑一顧地將他留在那裡。這時候,學生已離他很近,他們大聲
地談笑著。他想,他在醫院可曾見過他們其中一個?不過光線太弱了,根本無
法清楚辨識他們的臉孔。他必須讓自己緊靠著牆站,以免碰到他們……現在他
們都過了,只剩最後一個學生正從他身邊經過。
這個年輕人又高又瘦,身上披著一件冬天外套,左眼用紗布包著;他停頓
了一下,突然用手肘往比爾身上撞。這狀況並非偶發的。但是這傢伙到底想做
什麼?比爾心裡想,不由得停下腳步。那學生也一樣。一時之間,他們兩個就
在這短距離內,互相注視著對方。
但比爾很快又轉過身,繼續往前走。這時候,他聽到背後傳來一陣笑聲。
他想轉身回去跟那傢伙挑戰,但是卻感覺到心臟跳得很厲害,正像十二或十四
年前的那一刻:他邀請一個迷人的年輕女郎回家,兩個人聊得正起勁,聊到一
個可能不存在的奇怪新郎時,突然有人用力地敲他的門。儘管他後來知道,那
只是郵差送信來,但這個驚人的敲門聲還是把他嚇壞了。而現在,他又感到心
髒跳得很快,就像那時候。
這算什麼!他生氣地對自己說,同時注意到自己的膝蓋也有點顫抖。是我
膽小?胡說!我可是個三十五歲的男人,是個醫生、已婚,也有小孩。可是,
真想去揍那個喝醉酒的學生!挑戰、決鬥的結果,很可能是傷了一隻手臂,而
這一切都由那個愚蠢的事件引起。接下來,我可能有好幾個禮拜不能工作,也
可能瞎了眼,甚至血中毒;不出一個禮拜,就會像施瑞弗格公寓的那名紳士一
樣,躺在棕色的法蘭絨床罩下!還是膽小?
他想。他學生時代曾同時和三個人比劃西洋劍,有一次還差點動槍和人決
鬥。但可以肯定,那都不是由他主動攻擊,而且到最後雙方都握手言和。那麼
,他的職業怎麼說?處處充滿危機,而且隨時可能染上疾病,但是他都盡量去
忘掉。他記不得多久以前,一個患白喉的孩子就曾經當他的面咳嗽,但不出三
、四天他就忘了。而現在這件事,可不像比劃西洋劍這麼簡單,他不得不三思
。好吧,假如又遇到那傢伙,事情不會就這樣算了。可是平日半夜他到病人家
裡,幾乎不走這條路。那麼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回敬這個愚昧無禮的學生?
換個角度想,假如現在遇到的是那個丹麥年輕人和艾莉絲……噢,不,這
是什麼想法!不過到那時候,他也不會在乎艾莉絲還是不是他妻子。這是最糟
糕的事。假如現在只有那個丹麥人走向他,那會是多麼痛快的事。他會和他走
到森林的空地上面對面,也一定瞄準槍管,直指著他佈滿頭髮的前額。
這時他忽然發現,他竟不自覺走到一條狹窄的街道上。幾個令人嫌惡的妓
女在那裡遊蕩、尋找目標,她們就像鬼魂一樣,他想。而印象中那幾個學生也
一樣,他們戴著藍帽子的影像,突然變得做鬼魂似的:瑪麗安和她的未婚夫、
叔叔、嬸嬸也是,他想,他們現在一定是握著手圍坐在參事的遺體邊;艾莉絲
也是,他猜想她可能已經睡了,手臂就枕在頸子下面;甚至他的孩子也一樣,
他想著她蜷縮在褪色的銅床上的模樣;還有那個臉頰紅潤、左邊太陽穴有顆痣
的女傭……他們在他腦海裡的影像如同鬼魅。即使這想法讓他有點膽顫,但也
真實反應他部分的感覺,似乎讓他擺脫了所有的責任感,徹底斷絕了與人的關
系。
他想到這裡時,一個妓女對他做出挑逗的動作。她長得很漂亮,年紀還很
輕,但是臉色相當蒼白,嘴唇塗得很紅。她終究也會死,他想,只是不會這麼
快就死!難道又膽怯了?基本上是。他聽到她的腳步聲逐漸靠近,然後她的聲
音在他背後響起:「要不要跟我走?醫生。」
他立刻轉身問她:「你怎麼認識我?」
「我不認識你,」她說:「但來這裡的,每個都是醫生。」
從高中到現在,他從來沒接觸過這類女人。如果讓他突然又回到年輕時候
,他會被這樣的人吸引嗎?他還記得一個老同學,長得文質彬彬,在學校專以
獵艷出名。那時他們還是學生,有次在舞會結束之後,他便跟著這個人到夜總
會。最後,這個同學帶了一個很老練的女服務生離開,臨走時,他看到比爾一
臉困惑,便對他說:「這是最教人快樂的事;再說,她們又不是世界上最壞的
女人。」
「你叫什麼名字?」比爾問。
「唐蜜娜。當然,不然還能叫什麼?」
他們走到一幢公寓門口,她把鑰匙插進大門孔裡,轉了一下,然後走進大
門等比爾跟上。
「快點!」她看他遲疑不決,對他說。很快地,他們進到一間屋子裡,他
站在她旁邊,門在他背後關上、鎖上,然後她點了一根蠟燭,將前頭照亮。我
瘋了?他問自己。當然,我不碰她。
房裡有盞油燈亮著。她把燈蕊拉長,整個房間一目瞭然。這個房間相當舒
適,打理得很好,聞起來的氣味至少比瑪麗安的房子還舒服。顯然是因為,這
裡少了一個臥病數個月的老人。女孩帶著笑意,不疾不徐地靠近比爾,他則輕
輕地躲開。接著,她手指一張搖椅,比爾便毫不遲疑地坐下來。
「你一定累了。」她說。比爾點點頭。她慢慢脫下衣服。「哦,是啊,像
你這樣的男人,整天什麼事都要看管,不像我們,可輕鬆多了。」
他發現她已經把口紅擦掉,嘴唇還是很紅潤,於是對她說了幾句讚美的話
。
「可是為什麼說我應該化妝?」她問:「你以為我幾歲?」
「二十。」比爾猜測。
「十七。」她說完,整個人便坐在他膝上,兩手圈著他脖子,像個孩子似
的。
他想,全世界有誰猜得到,此刻他正在一個房間裡面對這樣的事。但是—
—這為了什麼?到底為了什麼?她尋找他的唇,他卻往後縮了一下。她睜大眼
睛看著他,表情有些悲涼,然後起身離開他的膝蓋。他相當懊悔,因為她的擁
抱是如此溫柔而令人愉悅。
她拿起一件披在床尾的紅色家居服,套在身上,兩手環繞胸前,將自己的
身體整個隱藏起來。
「這樣好多了嗎?」她問,沒有半點嘲諷的意思,只是有點尷尬,又像是
想去瞭解他。他幾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說對了,我是真的累了。不過我發現,光是在這
裡坐著搖椅、聽你說話就非常愉快。你的聲音很好轉。繼續,再說,說些事給
我聽。」
她坐在床上搖搖頭。
「你害怕。」她平靜地說,雙眼直視前方,用一種幾乎聽不到的聲調說:
「好可憐!」
最後這句話讓他感到全身血液沸騰。他走向她,想要將她擁入懷裡,向她
證實他的信心徹底被她激發了。不過這也的確是事實。他將她拉向自己,想和
她做愛,就像和一個普通女孩或老情人做愛一樣,但她拒絕了。羞愧之餘,他
停止了一切動作。
一會兒後,她說:「有人從不知道,其實有些事遲早會發生。但是你太過
恐懼,所以一旦真的發生什麼事,你一定會咒罵我。」
於是她堅決不收他的錢,即使怎麼強迫還是不收。隨即,她圍上一條藍圍
巾,點了一根蠟燭給他開路,便陪他一起走下樓。她打開大門對他說:「今晚
我會待在家裡。」
比爾不由得執起她的手,在上面吻了一下。她很訝異,像是受到驚嚇似的
,她看著他,愉快地笑了起來,接著給他一個擁抱。「這讓我覺得自己像個高
雅的女士。」她說。
門在比爾背後關上。他迅速瞥了門牌號碼一眼,以便第二天帶酒和化妝品
來給這個可憐的女子。
第四章
天氣變得更暖和了。一陣微風吹過,將遠方的濕草地和春的氣息吹進這狹
窄的街道上。現在去哪裡?比爾思索著。很明顯的,他似乎終究得回家睡覺。
但不知什麼緣故,他就是下不了決心回家。他覺得奇怪,竟有種無家可歸、被
拒絕的感覺。是從遇到那幾個討厭的阿勒曼尼社的學生開始?還是在瑪麗安表
白的時候?都不是,只是時間還早。事實上,從晚上和艾莉絲談話之後,他已
脫離了原有的生活軌道,步入另一個遙遠且不熟悉的世界。
他在夜路上徘徊,任由乾熱的微風挑弄他的肩。直到最後,他似乎看到一
個尋找已久的目標,於是邁開大步前行。他走進一間舊式維也納風格的咖啡屋
,店裡陳設簡單,不大,卻很舒適,光線亮度也很適中,這時段客人並不多。
角落裡有三個男人在玩牌,一個服務生站在一旁觀看,直到比爾走進店裡
,服務生才移動腳步,過來幫他脫下皮外套、問他要什麼,並在他桌上留了一
本雜誌和一份晚報。
在這麼舒適平靜的氣氛下,比爾開始翻看報紙,目光被一些標題吸引:波
希米亞城德語路標遭拆除。君士坦丁堡召開小亞細亞鐵路建造協商會議,與會
人士包括羅德·格蘭佛德。財力一向穩固的貝尼&維格魯伯企業宣告破產。風
塵女子安娜·泰格醋意大發,拿硫酸潑灑她的朋友赫米娜·卓別茲基。住在赫
塔斯街的二十八歲年輕女子瑪麗亞·畢服毒自殺。
比爾不知為何,看了這些悲傷或微小的事件之後,竟有種平和、冷靜的感
覺。令他難過的是年輕女子瑪麗亞·畢。服毒自殺,真是愚蠢!在這一刻,當
他怡然自得坐在咖啡屋的時候,艾莉絲正把手臂枕在脖子下,安靜地入睡;而
參事先生,正圍繞在所有在世親人的關懷中;住在赫塔斯區、二十八歲的瑪麗
亞·畢,則已經不省人事了。
他的目光從報紙上移開,感覺到對桌一雙眼睛正注視著他。是尼克?可能
嗎?那個人已認出他,於是舉起雙手,做出一個愉悅驚喜的動作走向他。那人
的體型高大、強壯,幾乎稱得上魁梧;他還很年輕,但濃密的長髮間已經有些
白髮;嘴巴上面一撮短髮,很有波蘭流行的味道。他身上被了一件灰色外套,
裡面是一套晚禮服,上面已沾了點污漬;襯衫的摺縐上有三顆假鑽釦,壓縐的
領口下方則是一條擺盪不定的白絲巾。他的眼睛很紅,看得出已經好幾天沒睡
覺,不過藍色的眼珠卻閃動著愉悅的神采。
「你也在維也納?」比爾大叫。
「你不知道?」尼克說話有點波蘭人口音,也有點猶太人口音。他說:「
你怎麼會不知道?再說,我這麼出名。」他開懷地大笑起來,並且在比爾對面
坐下。
「你現在在做什麼?」比爾問:「也許已經不聲不響地當上教授?」
尼克笑得更大聲。「你剛剛沒聽見我在做什麼?」
「什麼意思?聽見你做什麼——啊,我知道了!」比爾這時才聽懂尼克的
意思。在他走進來時——甚至是再早一點,當他快走到這間咖啡屋時,就聽到
有人在彈琴,從這幢樓房下面某個角落傳出。「所以那個是你?」他驚訝地說
。
「不然還會有誰?」尼克笑說。
比爾點點頭。是的,沒錯。那特殊、有活力的彈奏,左手隨意滑過琴鍵即
能展現的扣人旋律,一聽就知道是他慣有的彈奏方式。
「所以你整個人賣給音樂了?」他記得尼克是在參加動物學初試第二階段
之後,就從醫學系休學。他後來雖然復學念完了,但卻是在七年之後。尼克休
學之後,有時還會出現在實習醫院的解剖室、實驗室或課堂上。
他總是像藝術家一樣,紮起整頭金髮,衣領也時常是縐的,並且常繫著那
條當時還很潔白、擺盪不定的領巾,給人印象十分深刻,頗受大家歡迎,或許
還可說是相當受大家喜愛;不僅同學,連有些教授都很喜歡他。
他的父母是猶太人,在波蘭一個很偏僻的地方開酒吧。他為了念醫學系,
才離開家鄉來到維也納。剛開始,他的父母還會寄生生活費給他,但沒多久,
他們就停止寄錢。儘管如此,他還是繼續參加裡耶德霍夫一個醫學組織的聚會
——比爾也曾是該組織的一員。
這段期間,他的生活費便由一、二個比較富裕的同學供應。他們有時送他
衣服,他也會欣然接受,不會因為自尊心而拒絕。他以前在家鄉曾和一個沒有
名氣的鋼琴家學過鋼琴,所以來到維也納念醫學系時,他也同時到音樂學校上
課。在那裡,他的才華似乎受到注意,還被稱為未來的鋼琴家。但是他並不很
積極去發展這項長才,到後來,只要能在熟悉的社交圈演奏鋼琴,或是以琴聲
取悅大眾,他便能獲得成就感。
有一段時間,他在市郊一所舞蹈學校擔任琴師,同學們都想將他引介到更
高級的地方。在那些地方,他雖然可以彈自己想彈的曲子,但還需跟一些年輕
女子聊天,並不是他很屬意的工作模式,而且常會飲酒過量。
有一回,一位銀行經理舉辦家庭舞會,他也應邀擔任鋼琴演奏。那時時間
還很早,每當有年輕女孩跳舞從他旁邊經過,他就對她們說出猥褻的話,使得
那些女孩很困窘,也冒犯了她們的舞伴。為化解這尷尬場面,他靈機一動,演
奏了一曲相當狂野的康康舞曲,同時配合他低沉有力的嗓音,唱出一段充滿諷
刺意味的歌詞。為此,銀行經理大罵了他一頓。
雖然同為猶太人,但在此等的辱罵下,尼克還是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他
立刻衝上去抱住這個經理,並且回敬他一個響亮的耳光。從此以後,他就再也
沒為那些上流階層演奏。後來,尼克也為一些私人聚會演奏,即使他大多時候
都表現得很親切,但還是難免會和人有肢體衝突。不過第二天早上,這一類沖
突事件總會被當事者原諒或遺忘。
同學畢業許久之後,尼克有一天突然不告而別,離開了維也納。幾個月後
,大夥兒陸續收到他寄來的問候卡,都是來自俄羅斯和波蘭各城市;有一回,
比爾也收到他的卡片,這才想起有這號人物存在。尼克對於比爾,始終存有特
別欣賞的情誼,他的這張卡片除了問候之外,並沒提到其他事情,只是要向比
爾借些錢。比爾一收到信,立即將錢寄過去,但此後並未再收到尼克的感謝函
或隻字片語。
而八年後的現在,凌晨零點四十五分,尼克堅持要還這筆錢,他掏出皮夾
,從裡面數了正確的金額給比爾。他的皮夾看來雖有點破舊,但似乎裝了鼓鼓
的鈔票,比爾這才放心地收下這筆錢。
「你看起來似乎過得不錯。」比爾笑著說,似乎是安心了。
「倒沒什麼好挑剔的。」尼克回答,然後把手放在比爾的手臂上。「不過
現在換你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在半夜出現在這裡?」比爾向他解釋,實在是因
為剛看完一個病人,很想喝杯咖啡的緣故。但不知為何,他就是不想說來不及
救病人的那回事。接著,他概略提到他在醫院的工作情形,還有他的私人病患
,並說及他美滿的婚姻生活,以及六歲大的女兒。
接下來,換尼克說他的故事。就如比爾猜想,他這幾年來都在當鋼琴師,
行遍波蘭、俄羅斯、塞爾維亞、保加利亞的大小城鎮,妻子和四個孩子住在利
沃夫。他說到這裡,笑得特別開心,似乎擁有四個孩子是相當有趣的事。此外
,他的話題全圍繞著利沃夫,以及他的妻子。
去年秋天,他又來到維也納。當時有間雜耍劇場幾乎是一聘雇他,便宣告
倒閉,所以現在他又在各個夜總會演奏,等候機會出現。有時一個晚上甚至要
趕二、三場,像今晚,有一場就是在一間地下室酒吧。他又說,那地方根本談
不上什麼高雅,倒比較像個保齡球館,至於客人……
「但是當一個男人得扶養住在沃利夫的妻子和四個孩子時……」他說到這
裡又笑了,只是不像先前這麼開心。
「有時我也為私人聚會演奏。」他緊接著又說。這時他注意到比爾的表情
,好像想到什麼過去事。「不是銀行經理那類圈子,不是的,是各種社交圈,
有的階層高一點,有的公開,有的隱密。」
「隱密?」
尼克凝視著前方,一臉憂鬱,意有所指的說:「他們馬上就會來接我。」
「什麼,你今晚還要演奏?」
「是啊,這類聚會一定在兩點以後開始。」
「唔,聽來好像很不錯。」比爾說。
「也不知道。」尼克笑了,但神情馬上又嚴肅起來。
「不知道?」比爾好奇地複述。
「今晚是在私人房子裡演奏,但不知道是誰的房子。」
「所以說,你是頭一次替他們演奏?」比爾相當感興趣地問。
「不,第三次了。但是這次很可能又是另一個人的房子。」
「我不懂。」
「我也不懂。」尼克笑了。「你最好別再問了。」
「呣。」比爾說。
「噢,你誤會了。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曾見過許多事,是你絕不相信在這
麼小的城裡會發生——特別是在羅馬尼亞。但就是看過了就相信了。可是在這
裡……」他把黃色窗簾往上拉一點,看著窗外的街道,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
「還沒來。」接著他又向比爾說:「我說的是馬車。他們每次都駕馬車來載我
,但每次都不同一輛。」
「尼克,我覺得很好奇。」比爾冷冷地說。
「聽我說,」尼克猶豫了一會兒說:「假如現在有個人需要我幫忙……那
要如何著手?」他突然又說:「你有那個膽子嗎?」
「這是什麼問題。」比爾用一種幾近受到侮辱的語調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
「好吧,那到底什麼意思?是什麼事需要那麼大的膽量?有人會發生什麼
事嗎?」
他嗤笑一會兒。
「我是不會發生什麼事,不過最糟的是,這很可能是我最後一次演奏,我
是指針對這戶人家的聚會。」他沒再說下去,並且透過簾縫又往外看。
「然後呢?」
「什麼意思?」尼克問,如同被人從夢中喚醒。
「再多說一些。現在你要參加一場……秘密的聚會?非公開的聚會?邀請
的客人有哪些呢?」
「我知道的不大多。最近那裡增加到三十人,但剛開始只有十六人。」
「是化裝舞會嗎?」
「當然是化裝舞會。」他似乎有點後悔說出來。
「你彈琴讓他們跳舞嗎?」
「跳舞?我不知道我彈琴做什麼?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不停地彈奏……
而我的眼睛被蒙起來。」
「少來了,尼克,你少唬我了!」
尼克輕歎一口氣。「好吧,老實說,我的眼睛也不是完全被蒙起來。他們
只是要讓我沒辦法看。也就是說,其實透過圍在我眼睛上的黑色絲巾,我還是
可以從鏡子裡看到東西……」他又打住了。
「難道,」比爾按捺不住,口氣中有點輕視,但他卻感到一股莫名的興奮
。「有全裸的馬子嗎?」
「比爾,別叫她們馬子。」尼克生氣的回答。「你絕對沒見過那種女人。
」
比爾略清一下喉嚨。「入場費多高?」他隨口問道。
「你以為那裡要花錢買票進去?你到底在想什麼?」
「這樣說吧,耍怎樣才能進去?」比爾問後緊抿著嘴,手指在桌上敲打著
。
「必須知道暗語。但每次都不一樣。」
「那今天呢?」
「我也不知道,要上馬車才知道。」
「帶我去,尼克。」
「不可能,太危險了。」
「但前一分鐘你才說你……願意幫朋友的忙。你一定有辦法的。」
尼克看著他,挑剔地說:「你現在這個樣子……怎麼說都進不去,那裡面
的男男女女都戴著面具。而你現在沒有面具,怎麼進去?根本就不可能……這
樣吧,也許下次。我再想想。」
他把耳朵貼在窗簾縫上仔細聽,並往街上觀望,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說:
「馬車來了,再見。」
比爾立刻緊抓住他的手臂說:「我不會議你就這樣走了,你要帶我一起去
。」
「可是……」
「什麼事都由我負責。我知道那很危險……也許這就是它吸引我的地方。
」
「但我說過了,你沒有面具,也沒裝扮——」
「有個地方可以租得到。」
「在凌晨這時候,會有地方——」
「尼克,你聽我說,維肯堡街轉角處有閒這樣的時裝店,我一天經過那裡
好多次。」
隨著興奮感快速竄升,他的語調也變得更急促:「你先在這裡等十五分鐘
,我去碰碰運氣。那老闆很可能就住在同一幢樓房裡。假如不成,那我就只好
放棄這個念頭。就看命運決定了。在那幢樓旁邊,有一間咖啡廳,我記得是叫
做『凡多波那咖啡屋』。你就告訴馬車伕,說你有東西放在那裡忘了拿。等你
進來時,就會看到我坐在門邊,你再趕緊告訴我暗語,然後回到馬車上。假如
我順利租到衣服,我會立刻坐上另一輛馬車跟在你後面。其餘的就順其自然了
。不管怎樣,我會負起所有冒險的後果,尼克,我以名譽保證。」
尼克有好幾次想打斷,但都沒辦法。比爾說完便在桌上丟了些錢付帳,並
且非常慷慨地留下小費,似乎為整晚的談話付出代價。接著他就離開了。這時
,外頭停了一輛馬車,車伕頭戴一頂高帽,一動也不動地坐在車廂前。那車廂
就像個靈柩,比爾心裡想。
沒多久,比爾到達了轉角那幢房子。按了電鈴之後,他向門房詢問時裝店
老闆米齊是否就住在這一幢樓房,心裡卻又偷偷希望不是。但事實上,米齊就
住在這裡,在時裝店的樓下。
門房對於這個深夜裡的訪客,似乎沒有太大的驚訝,尤其在比爾慷慨地付
給他小費之後,他的態度更顯溫和。他特別說到,在懺悔節這段期間,這麼晚
跑來租衣服的人還真不少。他點了一根蠟燭,帶著比爾走到最下面一層樓,直
到比爾拉了門鈴才離開。隨即,門打開了,那速度快得就像早已等在門後。那
是米齊本人。
他長得很高大,沒留鬍子,頭髮禿了,身上是一件舊式花紋的家居服,上
面還有些流蘇裝飾,使他看起來很像雜耍的老喜劇演員。比爾向他表明來意,
並說錢不是問題,但米齊卻斷然回絕:「我只拿我應得的,多的我不拿。」
他帶比爾走上螺旋梯,來到了衣物儲藏間。這裡的味道雜陳,滿佈絲緞、
香水、灰塵、乾燥花的氣味;在黑暗中,處處依稀可見到紅的、銀的東西在閃
閃發光。走沒多久,忽見幾道微光從櫥櫃之間閃進這漆黑、狹長的走道上。
走道左右兩旁掛滿了各種想像得到的服飾:一側放著騎士服、鄉紳服、農
夫服、狩獵服,以及賢哲、具東方風格、小丑的服飾;另一側是富貴人家的傭
人裝、宮廷仕女、農婦、女傭和夜之女王的服裝。至於頭飾,就正好擺在服裝
上方。看得比爾覺得自己像是準備接受絞刑的人,正在遊街示眾。
米齊跟隨在他身後問道:「先生,您有特別喜愛的造型嗎?路易十四?法
國政務官?還是日耳曼老人?」
「我要修士的裝扮,和一個黑面具,就這樣。」
就在這時候,走道末端傳來玻璃碰撞的聲音。比爾驚嚇之餘,猛盯著米齊
看,彷彿這聲音是他立即做出的回應。
但是米齊愣了一下,然後摸到一個開關。突然,遠遠的走道末端亮了起來
:那兒有張小桌子,上面很明顯有幾個盤子、玻璃杯和瓶子。兩個穿著法官紅
袍子的人,猛然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左右兩側逃開。在這同時,一個閃閃發光
的嬌小身影也不見了。
米齊看了,立即大步走去,繞過桌子,掀掉一頂白色假髮,那裡赫然出現
一個迷人的年輕女郎。其實她還是個孩子。她做了一身法國啞劇中女丑角的打
扮,腿上套著白絲襪;她迅即離開那裡,直奔向站在走道另一端的比爾,他也
立即張開手臂任她躲進自己懷裡。
米齊這時將假髮丟在桌上,兩手分別緊抓住那兩個法官衣服的衣角,並對
比爾大喊:「先生,快幫我抓住那個孩子!」小女孩緊挨著比爾,像在尋求保
護。她的小臉蛋擦著白粉,上面有一些雀斑,胸部散發一股混雜玫瑰和化妝粉
的香味;她的眼神則閃動著調皮和慾望的神采。
「兩位先生,」米齊叫喊著:「你們給我待在這裡,等一會就把你們交給
警察。」
「你有沒有搞錯?」他們兩個一齊叫著,就像是從同一張嘴說出似的:「
是你們家小姐請我們來的耶。」
米齊這時放開他們兩個。比爾聽到他說:「你們最好想個好一點的理由。
你們難道不知道她是個瘋女人嗎?」說完,他使轉身對比爾說:「先生,很抱
歉,出了點小狀況。」
「噢,沒關係。」比爾說。其實他最想做的,就是待在那裡,不然就是立
刻帶著那女孩走,不管去什麼地方,也不管結果如何。她抬起頭,魅惑地注視
著他,那樣子仍像個孩子,就像是被他震懾住似的。而在走廊另一頭,兩個法
官正激烈地交談。米齊轉過身,一臉認真地對比爾說:「先生,你要一件斗蓬
、一頂寬邊帽,還有一個面具,對吧?」
「不對。」小女孩閃動著眼睛說:「你應該給他一件毛皮斗蓬,和一件絲
質無袖的紅色短上衣。」
「你再散亂跑試試看!」米齊對小女孩說完,找到一件修士的斗蓬,那衣
服掛在鄉紳服和威尼斯參議員服裝之間。他說:「先生,這應該是你的尺寸,
還有一頂帽子搭配,現在穿看看!」
這時,兩個法官往前走了幾步。「米齊,你立刻讓我們走。」他們說。比
爾很驚訝,他們說「米齊」這名字時,竟是法文發音。
「沒問題啊。」米齊不屑一顧地回答:「不過你們現在給我乖乖侍在這裡
等我回來。」
這時,比爾套上了斗蓬,正將衣服上白繩子的兩頭打個結。米齊則站在一
個窄梯上,取下一個寬邊的黑帽子,比爾接過去戴上。可是他穿戴這些東西時
,竟有種不得已的感覺,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有必要侍在那小女孩身邊,以免她
受到任何危險驚嚇。
米齊現在拿了面具給他,他也立刻將它戴上。這面具有股讓人不舒服的奇
怪香味。
「你走在我前面。」米齊對小女孩說,同時堅決將手指向樓梯間。小女孩
轉過身,往走道遠遠的另一頭走去,並且揮動雙手,悲傷地做出告別手勢。比
爾順著小女孩的目光看去,已不見先前做法官打扮的兩個人,而是兩個身材細
長、繫著白領帶、身穿晚禮服的年輕人,不過他們臉上的紅色面具還沒拿掉。
小女孩輕快地走下螺旋梯,米齊跟隨在後,再來就是比爾。到了樓下大廳
,米齊打開一道可通到裡面房間的門,他對小女孩說:「小賤人,馬上去睡覺
!等我處理好樓上那兩個傢伙,就看我怎麼修理你。」
小女孩站在門內,身體顯得蒼白而薄弱,她悲傷地看了比爾一眼,搖搖頭
。在比爾右邊牆上,有一面大鏡子,他從那裡面看到一個高大的修士,那是他
自己。他感到相當驚奇,這一身打扮竟是那麼自然。小女孩不見了,米齊立刻
將門鎖上,然後打開房子大門,催促比爾離開。
「對不起。」比爾說:「我要付你多少錢?」
「先生,不急,等你還衣服時再付,我相信你。」
但比爾動也不動。「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不對那個可憐的孩子動粗?」
「先生,你在說什麼?」
「我聽到你先前叫那小女孩瘋女人,剛剛又叫她小賤人,這話都已經說得
很明瞭,你不會否認吧?」
「唔,先生,」米齊以一種尖酸的語調說:「你該不會是被那孩子迷住了
吧?」
比爾氣得顫抖起來。
「不管如何,」他說:「這件事需要聽專家的意見。我是醫生。明天我們
再好好談這件事。」
米齊不屑地笑了一下。當他們兩人之間的門關上、立刻上了門栓時,樓梯
間突然出現一道燈光。當門房走下來時,比爾已經摘下帽子、面具,並將斗蓬
掛在手臂上。
隨後,門房為他打開大門,那輛車廂像靈柩的馬車正停在對街,車伕挺直
腰桿坐著等候。尼克正準備離開咖啡屋,當他看到比爾竟及時趕到時,似乎不
是很高興。
「你還真的找到衣服了?」
「沒錯。暗語呢?」
「你還是堅持要去?」
「一定要去。」
「好吧,那麼……暗語是『丹麥』。」
「尼克,你一定是瘋了!」
「瘋了?什麼意思?」
「喚,沒事,沒事。只是很湊巧,去年夏天我去了一趟丹麥。嗯,那上車
了……不過你得慢慢來,這樣我才來得及坐車跟上你。」
尼克點點頭,慢慢點一根煙,這時,比爾則快步穿過街道,招了一輛馬車
,他氣定神閒的樣子,就像要參加什麼有趣的聚會似的。他一見到前面馬車出
發,便指示車伕跟著走。
車子駛過了阿勒瑟街,穿越一條鐵道,往市郊的方向行進。一路上,只有
微亮的街燈,沒有半個人影走動。比爾想,他的車伕很可能跟丟了。不過不管
如何,他還是將頭探出窗外,浸淫在外面不太真實的暖空氣裡。在他們前方不
遠處,仍是另外那輛馬車,車伕頂著黑色高帽子,氣定神閒地坐在前頭。比爾
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在這一刻,他似乎還嗅得到小女孩胸前的那股味道,玫
瑰和化妝粉的香味。剛剛那場經歷是不是太神奇了?他問自己。也許我不應該
離開,不應該跟著來。真奇怪,我現在到底在哪裡?
他們此時正在爬坡,經過了幾幢很簡樸的房子。比爾想起來了,他知道他
們現在在哪裡;幾年前他有時會來這裡走走:可以肯定,現在爬坡的地方是格
利茲堡。在左邊的遠方,一層薄霧圍繞上空,他看到了城市裡上千燈火正閃爍
著微光。突然,後面傳來輪子滾動的聲音,他探頭往後一看,兩輛馬車正跟隨
在後,他心裡很雀躍如此一來,前面那個車伕更不可能對他起疑了。
接著,車廂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馬車轉入了路邊一條小徑。這路兩旁盡
是矮籬、圍牆和屋脊,行進於此,就像走在深谷裡一樣。比爾這時想到,該是
換裝的時候,於是他脫下皮外套,拿起斗蓬往身上罩,然後將手臂伸進袖子裡
,完全就像每天早晨穿上醫院的白外套一樣。這對他來說,或許也是一種補償
。他想,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再過幾小時就可以和平日早晨一樣,在病床間走
動,巡視病人的狀況。
馬車停下來了。比爾心想,我這一去會不會就出不來了?要立刻調頭就走
嗎?可是上哪兒去?去找小女孩?去布希費德公寓找那個年輕妓女?還是去找
瑪麗安——那個去世的參事的女兒?還是回家?想到這裡,他微微打了個寒顫
,他知道這些地方沒一個他想去。或者是,剛剛那條小徑讓他覺得太迂迴難行
?不,我不能回頭,他心裡想,我只能往前走,即使那是一條死路。他一想到
那些嬉鬧、荒唐的景象,不禁笑了起來,但即使如此,他還是無法完全放鬆。
前方有一道敞開的花園大門。前面那輛馬車繼續往前走,走進那大門裡:
在他看來,或許更像是走進黝暗的地府陰間。比爾清楚看到尼克走下車,他也
急忙走下馬車,並指示車伕到一個角落等他回來,不過可能會等很久。為了確
保車伕能一直在那裡等候,他慷慨地預付一筆錢,並允諾回程時也會給予同樣
可觀的報酬。於是車伕依照他的指示去停車。
就在這時候,比爾瞥見一個頭戴面紗的女子走出車廂;他將面具拉低一點
,也跟著她走進花園。園中有一條狹長的通道,被屋裡的燈光照得通明。這路
直抵房子正門。正門此時敞開著,比爾一進去,便置身在一個白色的小玄關裡
,旋即,他聽到簧風琴的樂聲。在他左右兩側各站著兩名侍者,他們穿了一身
黑,臉上都帶著灰色面具。
「暗語?」他們一致低聲問道。比爾回答:「丹麥。」其中一名侍者立刻
替他脫下皮外套,拿到旁邊的房間就不見蹤影。另一個侍者則開啟一道門,讓
比爾進去。這房間黑沈沈地,燈光微亮,天花板很高,黑色的絲緞窗簾垂落而
下。約莫十六至二十個頭戴面具的賓客,都做修士或修女的打扮,在那裡走來
走去。輕柔的簧風琴樂聲,鳴奏著古義大利的聖樂,那聲音彷若是從高空飄蕩
而下。
屋子角落有些人,三個修女和兩個修士,他們毫不掩飾地望著他,但又立
刻轉過頭去。比爾這才發現,只有他一個人戴帽子,於是趕緊將他的寬邊帽摘
下,然後到四處遊走、觀看。忽然,一個修士碰了他的手臂,跟他點頭打招呼
,但是不過一秒鐘的時間,修士的眼神便直觸他掩藏在面具後面的眼睛。這時
,一股令人興奮的奇妙香味直撲而來,彷彿是來自南方的花園。又有人碰他的
手臂。這次是個修女。她也和其他人一樣,用一條黑色面紗覆蓋頭、額、頸子
,而她的黑色面具底下,有一張鮮紅的唇在向他閃動。
我在哪裡?比爾想。在瘋人堆裡?還是在陰謀者的群體裡?或是誤入了某
個宗教團體?尼克也許受人指使,或是拿人錢財,替他們帶個外人來取樂?但
若是說這是一場準備胡鬧的化裝舞會,那麼以目前的氣氛看來,似乎又太冷淡
、太呆板,而且相當怪異。此時,在簧風琴鳴奏的古義大利宗教聖樂下,一個
女人的歌聲響遍了整個房裡。每個人仍舊站立著,像是在聆聽,但比爾對於這
種不可思議、逐漸升高的曲樂,卻有點不耐煩。
突然,有個女人在他背後低聲說:「別轉頭,你還有時間離開。你不是這
裡的人,如果他們發現你,你就完了。」
比爾嚇了一跳。轉瞬間,他把這番警告放在心裡,但最後,在好奇心、誘
惑力以及所有超乎自尊的心理驅使下,他不願再多作顧慮。他想,現在我既然
已走到這地步,就順其自然,看他們會怎麼做。於是他頭也不回,便搖搖頭回
拒了。
接著,那聲音又響起:「那好,對於你的安危,我也無能為力了。」
就在這時候,他轉過身,一眼就看出那張掩蓋於黑面具下、閃著鮮紅光澤
的嘴唇,而那雙眼睛正直視他眼底。「我要留下來。」他用一種連自己都不瞭
解的堅決語調說著,便轉過身去。
歌聲在此時唱到最高亢的地方,但接著卻出現一種很奇特的聲音,那不是
從簧風琴發出來的。音樂也不再是宗教樂,而變成一種俗世樂,很像是管風琴
彈出的隆隆聲響,聽了教人感到舒暢。然而,當比爾往四處顧盼時,竟發現所
有的修女都不見了,只剩修士留在房裡。這時,歌者的聲音也有了轉變,從有
技巧的、逐漸升揚的顫音而呈現出陰鬱莊嚴的調性,轉為一種輕快而歡愉的聲
調。簧風琴被鋼琴取代了;指尖在琴鍵上敲出狂放、自然的調子,比爾一聽,
就知道是尼克,那是他狂野、令人振奮的彈觸方式。
至此,高亢的女聲也隨之更為高亢、升到了最高點,充滿挑逗的尖銳唱聲
似乎就要掀掉屋頂,衝上九霄雲外。兩側的門燈開了,比爾從其中一扇看到了
尼克,他正坐在陰暗的角落彈鋼琴;而對面房裡則點滿眩目的燈火,女士站在
那裡一動也不動,她們全都用黑面紗披蓋在頭、額、頸,臉部刖用黑面具遮掩
。
但除此之外,她們的身體一絲不掛。比爾的眼睛飢渴地在她們身上游栘;
從豐滿火辣到纖細嬌弱的體態,從含苞待放的少女到風韻十足的女人。事實上
,這些美麗的裸女個個充滿了神秘感;一雙雙隱藏在面具底下的大眼睛,是如
此謎樣而難解,對他發出閃閃誘惑,激起他心底一股莫名的衝動,想看透一種
不堪負荷的痛苦慾望。他此刻的體認,其他男子顯然已經歷許多回;然而最初
令人屏息的喜悅,此時卻化為一聲聲悲沉的歎息。
突然,有人大聲發出叫喊,這群男子旋即像要準備發動攻擊似的;他們這
時的服裝,不再是修士的斗篷,而換上節慶時宮廷朝臣所穿的白的、黃的、藍
的或深紅的服裝。他們衝出這個沉暗的房間,直往那群女人跑去;在對面等候
他們的,則是一連串瘋狂、幾近邪惡的笑聲。
現在只剩比爾還穿著修士服,他有點擔憂,立即逃向一個隱密的角落。一
到那裡,他才發現尼克就在旁邊,但是卻背對著他。比爾看到尼克的眼睛已被
蒙住,不過他也注意到,即使被布蒙住,尼克仍能盯著面前的大鏡子。鏡子裡
,那些穿著俗麗的朝臣正和裸女相擁起舞。
忽然,一個女子走到比爾身邊低語——由於沒有人出聲說出半個字,他們
的聲音似乎也成了秘密。女子說:「怎麼只有一個人?你不一起跳舞?」
比爾發現,另一角落有兩個貴族男子正用銳利的目光注視他,所以他懷疑
,站在他身旁這個纖細、具陽剛味的女子是被派來試探他、誘惑他的。儘管如
此,他還是伸手準備將她拉向自己。
但在這時候,一個女人馬上放開她的舞伴,往比爾走過來。他一眼就認出
,她是先前曾警告他的那個女人,不過她卻裝作第一次見到他,過來對他耳語
。即使另一角落的人可以清楚聽見她說什麼,她還是故意壓低聲音說:「你終
究還是回來了?」接著又快活地笑說:「沒有用,你已經被認出來了。」然後
轉身對那陽剛味的女人說:「他先借我兩分鐘,等一下他就是你的了,如果你
願意,還可以一直擁有他到早晨。」
說完,她的口氣變得更柔和,好像很得意:「是他,還會是他。」那女人
很驚喜地回應:「真的?」接著就悄悄走到另一角落的貴族男子那裡。
「別問,也別驚訝。」她還是站在比爾身後。「我已經盡力誤導她,但是
現在可以告訴你,那撐不了多久。還有時間,趕快逃。多拖一分鐘只會對你更
不利。我確定,他們不會跟蹤你,也沒有人會知道你是誰。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擁有平靜、永久心靈平和的最後機會,快走!」
「我會再看到你嗎?」
「不可能。」
「那麼,我要留下來。」
她赤裸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幾乎教他失去理智。
「沒有什麼可以危及我的生命,」他說:「但在此刻,你值得我這麼做。
」他抓住她的手,想將她拉向自己。
又一次,她似乎已陷入絕望地低聲說:「走!」
他笑了起來,然後聽到自己在說話,就像一個人在夢中聽見自己說話一樣
。「我完全清楚我在哪裡。你是不存在的,包括你的一切都不存在,你只是用
外表來激起別人的情慾。你是故意來整我,好讓我徹徹底底地瘋掉。」
「快來不及了,走!」
但他拒絕聽她說。「這裡難道沒有什麼房間可以讓那些情投意合的人獨處
?這裡的人要跟舞伴告別,也都是很有禮貌地吻著對方的手嗎?看起來不像。
」
接著他指出鏡子裡一個照得通亮的房間:隨著鋼琴狂亂的曲調,一對對男
女在那裡起舞;閃閃發光的白皙胴體,緊貼著藍的、紅的、黃的絲綢華服。他
敢說,此時沒有人會注意他和他身旁這個女子,他們倆正獨處在中間的房間,
這裡面幾乎是一片漆黑。
「你在作夢。」她低聲說:「這裡沒有你想像的那種房間。你沒時間了,
逃吧!」
「跟我走。」
她拚命搖頭,像是很絕望似的。
他又笑了,這笑聲連他自己都不認得。「你別當真,來這裡的男女難道只
為引起對方情慾,然後棄對方不顧?如果你真願意,誰能禁止你跟我走?」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把頭壓得更低。
「哦,現在我懂了。」他說:「對於那些未受邀請就偷溜進來的人,你可
就是用這法子處罰他?你一定很難想像,這有多麼殘忍。別再折磨我了。發發
慈悲吧。罪過就讓我承擔,只要別逼我丟下你一個人走!」
「你瘋了。我說什麼都不能跟你走,也不能跟任何人走。誰想跟我在一起
,就會喪失生命和靈魂。」
比爾是興奮過度了。不只因為這女子的存在,以及她散發香味的胴體和火
紅的嘴唇,還有這房間裡的氣氛,以及圍繞他四周的那股神秘挑逗的香氣;他
突然變得很飢渴且興奮,是因為今晚到現在為止,什麼事也沒發生;也因為他
的大膽,還有他意識到自己煥然一新的面貌。他伸出手,觸摸那塊罩在她頭上
的面紗,有意將它掀開。
她立刻抓住他的手。「一天晚上,有人跟我們其中一人跳舞時,想趁機掀
開那女人的面紗,結果被砸爛面具、毒打一頓趕出去。」
「那——那女的呢?」
「你可能在報紙上看過,就一個星期前的新聞:一個很漂亮的年輕女子,
在結婚前服毒自盡。」
他還記得那個新聞,便問她:「那女子是不是貴族出身,而且已經和義大
利王儲訂婚?」
她點點頭。
突然,一個做朝臣打扮的男子就站在他們旁邊,他是其中最絢麗亮眼的,
也是唯一穿白衣服的;這男子唐突但不失禮的舉動,彷若有什麼迫在眉睫的事
,他是來邀請和比爾談話的這名女子共舞。比爾隱約感覺到她猶豫了片刻,但
這男子卻已經伸手摟住她,兩個人便跳著華爾滋,滑向其他男女聚集、燈火通
明的那間房間。
比爾發現,現在就只剩他一人,這突如其來被拋棄的感覺,讓他彷若籠罩
在寒霜底下。他往四處顧盼,似乎沒有人會在此時對他有些許的注意。也許他
仍有最後一線生機逃走不被懲罰。然而除了令他迷惑的那些因素外,他心裡還
有些什麼不自覺的想法?難道是不想這麼不光采而有點可笑的退離?或因為得
不到那個神秘女人的身體而感到痛苦?她的香味仍舊包圍著他。還是,他現在
所見的任何事,都是在考驗他的勇氣,而那個迷人的女人則是對他的獎賞?
他不十分懂自己。總之,他很清楚自己不再為擔憂所苦,因為無論有多危
險,他都要支持到最後一刻;無論他做什麼決定,也不可能會是攸關生死的大
事。他很可能置身於瘋人堆裡,甚至可能和一群放蕩的人在一起,但可以肯定
,這些人不是罪犯或強盜。這念頭讓他想到,他應該走過去加入他們,而且既
知自己是個潛入者,就須拿出騎士精袖任他們處置。這似乎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他一定要搞清楚這一切,才算光榮結束這一夜。
然而就在這時候,有人走到他身邊低聲說:「暗語!」這個穿著黑色朝臣
服飾的人,突然又捱近一點,由於比爾並未馬上回答,所以他又問了一次。最
後,比爾回答他:「丹麥。」
「相當正確,先生。不過那是在入口的暗語。是不是可以請你告訴我進到
這屋子的暗語?」
比爾不吭一聲。
「請你告訴我們,進到這屋子的暗語?」這聲音聽來就像一把刀。比爾聳
聳肩。
這時候,另一個男的走過來抓住他的手;鋼琴聲在此時靜止了,舞者的動
作也停了,另外兩個朝臣——一個穿黃的、一個穿藍的,也走上前來。「先生
,暗語。」他們立刻齊聲說道。
「我忘了。」比爾傻笑著回答,他完全放棄了。
「很不幸。」穿黃衣的男子說:「在這裡不管你是忘了暗語也好,或是根
本就不知道,都沒什麼差別。」
又有一個戴著面具的男人走進來,兩側的門隨即關上。比爾站在那裡,只
有他一個穿修士服,被一些穿著華麗的宮廷臣子包圍住。
「拿掉你的面具!」有幾個人立即喊道。比爾把手舉到前面,做出保護面
具的動作。要他在這群戴面具的人面前拿掉面具,對他來說,簡直比在這群穿
戴整齊的人面前脫光衣服更難受一千倍。於是他用堅定的口吻說:「假如你們
之中任何一位先生,認為我的出現會玷污他的名聲,那麼,我相當願意支付令
他滿意的賠償費。但若是要我拿掉面具,也只有在一種情況下,各位先生,那
就是你們也要有一個人摘掉面具。」
「這不是賠償的問題。」穿紅衣的男子回答,他之前都沒開口。「而是要
贖罪。」
「拿掉面具!」有人大聲喊著。那蠻橫的聲音讓比爾想到官員專橫命令的
語氣。「你應該知道,如果你不拿掉面具,會有什麼下場。」
「我不會拿掉。」比爾更堅決地說。「誰敢動手,我就讓他好看。」
忽然,一隻手抓向他的臉,像是要攫走他的面具。就在這當頭,一扇門開
了,一個女人站在那裡。比爾不用多想便知她是誰。那女子做修女的裝扮,就
和他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在她身後,是那間燈火通明的房間,但他還看到其
他赤身戴著面具的人,她們擠成一堆,靜默無聲,像是受到相當大的驚嚇。那
道門立刻又關上了。
「放了他。」那女人說。「我願意為他贖罪。」
有那麼一會兒,所有人都不發一語,彷彿真有什麼駭人的事情要發生。接
著,穿黑衣的朝臣開口了。他就是第一個問比爾暗語的那個人。他轉身對那女
人說:「你知道你將會擔負什麼樣的後果?」
「是的,我知道。」
整個房間的空氣幾乎令人窒息。
「你走吧。」不久,那男子對比爾說。「立刻離開這個房子。如果你膽敢
洩露這裡的一切,就會招致嚴重後果。」
比爾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那這個女人,要如何為我贖罪?」他問。
沒人回答他。只有幾個人指向那道門,示意他得馬上離開。
比爾搖搖頭。「我可以隨你們處置,但我絕不讓另一個人為我受苦。」
「你改變不了這女人的命運。」穿黑衣的男人說,他的口氣現在變得很溫
和。「在這裡,既已許下承諾就不能反悔。」
那女子慢慢點頭,似乎心意已決。「走!」她對比爾說。
「不。」他提高聲音說。「假如我必須丟下你離開,生命對我來說就再也
沒有任何意義。我不想知道你來自何處,或者你是什麼樣的人。各位男士,這
麼做對你們有什麼好處?你們這場狂歡節鬧劇是否也該結束了?無論如何也真
的該收場了吧?先生,不管你們是誰,你們都帶領了我跳脫原有的生命。然而
我並未參與任何角色,如果我是被強迫到這裡來做這些事,我現在將會罷手。
我想,我已發現一個人的命運和這樣的偽裝沒什麼關係,所以我要告訴你們我
的名字,我要拿掉面具,自行承擔所有後果。」
「小心!」那女子大喊:「你只會毀了自己,救不了我!快走!」然後她
轉向其他人說:「我就在這裡,任你們所有人處置!」
她的黑衣服,這時似乎被一股魔力脫了下來,她光著一身白皮膚站在那裡
,更顯得光采耀眼;而覆蓋在她額上、頭上、頸上的面紗,就在一連串完美的
連貫動作下卸除了。面紗飄落在地,她的黑髮也像瀑布一樣隨之垂瀉,落在她
的肩、她的胸、以至於她的臀。但是,還來不及瞥見她的臉,比爾就被那些無
以抵抗的強壯手臂架住拖開,直推往門的方向;轉瞬間,他發現自己到了玄關
,門在他後面關上,一個戴面具的侍者拿來他的皮外套為他穿上。接著,前門
打開了。他感覺像是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推出去,在此同時,光線也在他背後
洩出,他發現自己又回到小徑上。
他轉過身,那房子仍靜靜地躺在那裡,緊閉的窗子不讓屋裡任何光線逃出
。他當下的念頭是:我所能做的,就是仔細記住這裡的一切。如果還能再找到
這房子,所有疑問就能得到答案。
黑夜這時展開大網包圍著他。然而才走沒幾步,他使看到一顆微暗的紅點
,正在他讓馬車等候的地方閃閃發光;直到他快走到小徑盡頭時,那輛馬車的
影像才清楚顯現,還是在他當初指定的地方。馬車伕為他打開車門。
「車子幸好還在。」比爾說。馬車伕不耐煩地搖搖頭。「假如車子走了,
我就必須自己走路回城裡。」
馬車伕做了一個姿勢回應,那動作不很卑屈恭敬,顯然是快按捺不住。他
的臉長長拉下,使得頭上的高帽子看起來更是高得誇張。一陣輕風徐徐吹過,
隱現的雲朵也隨之飄過天際,比爾無法欺騙自已,所有的奇遇就要在此遠離,
他別無選擇,只好坐上馬車,馬車隨即起程。
比爾心中產生了一股意念:無論冒再大危險,只要逮到機會,他一定把這
件事查個徹底。他很明白,如果找不到那個神秘女子,他的存在便不具任何意
義。此時,她正為他的自由付出代價,那會是什麼下場,其實很容易猜想。但
是,為了他而犧牲自己,動機又是什麼?難道只是犧牲?像她這樣為別人受苦
的女人,現在會以什麼心情面對?是打算屈服,做徹底的犧牲?如果她也是聚
會裡的一份子,那麼今天這情形不可能是第一次,她也必然很清楚他們的儀式
;無論她是跟一個或所有男子屈服,那她會發生什麼事?有可能她只是一個低
賤的蕩婦?其他那些女人也是?不用懷疑,她們都是。即使她們走出那地方,
過的都是所謂中產階級的生活,但她們仍舊是蕩婦。他剛剛經歷的一切,該不
會是他們醉心的一種邪惡玩笑吧?那他難道只是一個犧牲品?
這個被期待、經過設計的玩笑,甚至可能具有一定的過程,以防止任何外
人潛入?他還想到那女子一開始曾警告過他,但現在卻要為他贖罪;想到她那
時的聲音、舉止、還有高雅的體態,都不可能是偽裝的。或是他突然出現,對
她造成一股不可言喻的影響?想到這晚經歷的一切,他發現要自己相信這段奇
遇根本不可能,而在當時,他甚至感受不到任何的虛假造作。他想,是否只有
在某些時候或夜晚,那些男子才會散發某種難以抵抗的神奇魔力,而在平時正
常狀況下,他們並不具有任何特殊能力足以控制異性?
馬車仍在爬坡,但即使以正常速度計算,現在也早已經駛進主要幹道上。
是他們準備對他採取什麼行動嗎?他又在哪裡搭上這輛車?這該不會是這場鬧
劇的續曲?這又會是怎樣的續曲?會有一個發人深省的結局嗎?也許到某個地
方會來個快樂的團圓也說不定?或者是,耍光榮進入這個秘密杜團,就必須忍
受、接納這樣的懲罰,才能無所阻礙地擁有迷人的裸女?車廂的窗子全關上了
,比爾想往外看,可是窗子卻不是透明的。於是他打算開啟其中一扇,但是又
打不開,而他和車伕之間的分隔玻璃也不是透明的,似乎還緊緊封住。他敲著
那片玻璃,叫著、喊著,但車伕只管往前行進。
接下來,他先試試左側門把,再試右側門把,但門把就是無法板動;他又
更使力地大聲喊叫,但叫聲卻被轆轆車聲和風的呼嘯聲淹沒了。忽然,車子開
始搖晃起來,這時正處於下坡路段,車子行進的速度更快;比爾感到既焦急又
恐懼,趕忙搗碎一側窗戶玻璃。這時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兩側車門像是有動力
裝置似地立即開啟,這對比爾無異是個諷刺,讓他選擇該由左邊下車,還是從
右邊。他急忙跳出馬車後,車門「砰」的一聲就關上了,而車伕對比爾看也不
看一眼,便駕著馬車沒入夜裡的矌野中。
天空佈滿了烏雲,一朵朵雲伴隨著嘯嘯風聲飛駛而過。比爾發現自己正置
身於雪地之中,雪閃爍著微微光芒反照在他全身。他穿著修士服,外面罩著皮
大衣,頭上頂著寬邊帽,這奇怪的打扮讓他感到有點毛骨悚然。
大馬路就在不遠處。一列明滅不定的街燈隱向進城的方向。然而,為了盡
快見到人群,比爾卻直往前方走去;他抄了一條捷徑,穿越一段相當陡峭、覆
蓋白雪的下坡路,最後終於帶著一雙濕透的腳,抵達一條窄而微暗的街道。
走沒多久,他穿過一條夾在兩道高柵欄之間的走道,柵欄正被風吹得嘎嘎
作響;緊接著繞過一個轉角,便是一條較寬的街道。這街上多為一些簡樸的小
房子,房子之間都留有空地。教堂鐘敲了三響。一個穿短外套的人正朝比爾走
來。這個人兩手插進褲袋,聳起雙肩夾著頭,帽子則壓得低低的。比爾見到,
精神立即為之一振,準備迎接對方的攻擊。但讓他很訝異,那人幾乎還沒接近
,就轉向跑走了。
到底怎麼一回事,真奇怪,比爾問自己。隨後他才想起來,一定是因為他
的外表看來實在令人害怕。於是他摘下寬邊帽,將它扣在皮外套上。然而在帽
子下方,卻是裡面那件修士服的下擺,在他腳踝邊擺盪不定。他接著又轉了個
彎。當他走進郊區一條主要街道時,一個穿著農服的男人向他走近,跟他打招
呼,樣子就像遇到神職人員似的。
一盞街燈的亮光照過街道指示牌,落在轉角這幢房子。裡伯哈爾公寓。所
以,這裡離他一小時前離開的房子不遠。轉瞬間,他起了一個念頭,想要再回
到那房子附近觀看事情發展;但旋即,他一想到自己很可能陷於極度危機,且
沒人會來解救時,便又放棄了念頭。
他接著擬想,在那宅院裡此時可能進展的事情,不由得感到一陣厭惡、絕
望、羞恥和恐懼。這思緒是如此難以承受,使得比爾相當懊惱,沒被剛剛那個
人攻擊,或現在身上插著一把刀,橫倒在後街圍牆邊,至少要發生這類事情,
才能增添些許意義。還是就這樣回家吧——但在此時要他這麼做,似乎太可笑
了。而且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任何損失。明天又是另一天。他誓言,如果不
再遇到那個美麗的女人,他是不會就此罷手;她那令人眩惑的裸體,如此教他
著迷。
只有在這時候,他想到了艾莉絲,他仍然覺得自己似乎也必須去贏得她的
心,而且當他和今晚遇到的那些女人——裸體的女人、小女孩、瑪麗安或年輕
妓女——在後街做出對不起她的事,她似乎就再也不會、也不應該屬於他了。
而那個碰撞他、逼他想動刀甚至動槍的無禮學生,難道他不也想打探他的下落
?但別人的生命對他有何意義?那他自己的呢?難道一個人只有在卸除責任或
豁出去時才會想冒險?從不因為一時興起,不因情緒激動或只是想試驗命運而
冒險?
他心裡又再次產生一個想法:或許他已染上某種絕症的病原。這念頭可不
荒誕;若說患白喉的孩子往他臉上咳嗽,致使他即將喪命,也是不無可能。也
許他已經生病了。他沒發燒嗎?這時候他不是應該躺在家裡床上?而他認為他
所經歷的那些事,不會只是他神志錯亂吧?
比爾使力地張大眼睛,摸摸臉頰和額頭,再按按挀搏。很正常。一切沒問
題。他十分清醒。
他繼續走在往城裡的路上。幾輛商店的載貨馬車在他身邊來來往往,不時
,還有一些衣衫襤褸的人們走過;對那些人來說,這一天已經開始了。一間咖
啡屋的窗邊桌上擺了一盞油燈,燈影搖曳不定,一個圍著領巾的胖男人正趴在
那桌上睡覺。街上的房子仍舊陷於漆黑,只有幾扇窗子透出亮光。
比爾意識到,人們正逐漸醒來了,他想像他們躺在床上伸展四肢,準備面
臨酸苦、悲慘的一天。而他也要面臨新的一天,但不會是悲苦、無趣的一天。
他忽然感到心跳莫名加快起來;當他一想到再過幾小時,就要穿上白外套穿梭
在病床間,便覺得心情爽朗多了。他轉了個彎,看到一輛小馬車停在那裡,車
夫正坐著睡著了。比爾喚醒車伕,告訴他目的地,便坐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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