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滿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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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失樂園 (電影失樂園原著)作者:渡邊淳一  
 
jxv (唐璜)
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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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樂園 (電影失樂園原著)作者:渡邊淳一

失樂園



作者:        渡邊淳一
出版社:麥田


失樂園




               落 日


  「好可怕……。」

  久木聽了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動作,悄悄窺視著凜子的表情。

  久木寬闊的後背覆蓋了凜子那纖巧而勻稱的身體。

  透過床頭昏暗的燈光,只見凜子緊蹩著眉頭,眼瞼微微顫動,像是在哭泣。

  凜子正臨近快樂的巔峰,她的心靈和肉體已經掙脫了一切束縛,一步步沉入了
愉悅之中。

  這種時候她怎麼會說出「可怕」來呢?

  久木輕聲問道:

  「你說怕什麼?」

  耳畔熱乎乎的氣息使凜子渾身倏地一抖,她沒有吭聲。

  「你到底怕什麼呢?」

  久木再次追問時,凜子才懶懶地低聲說道:

  「我只覺得身體裡的血在倒流,簡直要噴湧出來了……」

  這種感覺久木是無法體味的。

  凜子緊緊貼了上來,久木用力摟住她那灼熱的身軀,真切地感受到了凜子的新
變化。

  男人慢慢地把手伸到女人的後背,上下摩挲起來,此時的凜子好像忘卻了剛才
的狂熱,靜如處子,小狗似的溫順地閉上雙眼,享受著愛撫,在滿足與安寧感中,
慢慢閻上了眼睛。

  兩人入睡時都是很舒服的,醒來後常常是凜子的頭枕在久木肩上,壓得他胳膊
發麻。有時上身不挨著,只有下肢攪在一起。今天會是什麼樣還難說呢。

  總之,不管男人還是女人,都喜歡在事後身體不即不離,恰到好處地依偎著,
去感受那種飄忽於床第的,纏綿而繚亂的怠情。

  久木沉浸在這感覺中,毫無睡意,他瞅了一眼被窗簾遮擋的窗戶。

  差不多快六點了,太陽正緩緩地呈現出弧形,沉入了遙遠的海平線。

  他們是昨天來到這個旅館的。

  星期五,久木三點剛過就離開了九段的公司,到東京站與凜子會合,然後乘橫
須賀線去鐮倉。

  旅館座落在七里濱海岸。夏季熙熙攘攘的海岸大街,一入九月份,車流減少,
乘出租車二十分鐘便到達了旅館。

  久木選擇這個旅館與凜子幽會,是因為這兒離東京有大約一個小時的行程,有
著離開喧囂都市的旅行情調,而且房間臨海,又是鐮倉古都,環境幽雅,再加上是
新建的旅館,常客不多,不大容易遇見熟人。

  再怎麼小心,也沒有不透風的牆。久木工作的出版社,對男女之事比較看得開,
但是,和妻子以外的女人到旅館來的事被人發現的話,也要惹麻煩的。

  久木迄今為止,在和女人的交往上一直是相當謹慎小心的,省得被人在背後指
指戳戳。

  可是自從認識了凜子之後,久木就沒有了刻意要避開別人眼目的心氣了。

  一是因為能和凜子這麼可愛的女性約會,冒多大風險也不在話下。其次是由於
一年前他被解除了部長職務,調到調查室這樣閒適的部門來了。

  這次人事變動對久木的打擊很大。在此之前,久木也和其他人一樣,居於公司
的中樞,有望得到逐級提升的機會。在他五十三歲那年,曾一度風傳他將成為下一
屆幹部候選人,他自己也頗以為然。

  沒想到一夜之間,不僅沒得到提升,還丟掉了出版部長一職,被調到眾人皆知
的閒職部門。回過頭想想,兩年前更換了新社長,其親信及嫡系勢力日漸抬頭,久
木對此估計不足,才導致了這一結局,現在,說什麼也於事無補了。

  久木意識到,這次失去機會的話,兩年後就五十五歲了,與提升再也無緣了。
即便有所陞遷,也只會調到更加乏味的崗位或分公司去。

  這時的久木忽然有了新的發現。

  從今往後不必太辛苦了,要更加自由自在地生活。再不願服輸,人也只有一輩
子。看問題的角度稍稍這麼一變,以前認為重要的東西就變得無足輕重了,相反,
以前覺得不重要的東西忽然覺得寶貴起來了。

  被解職以後,久木名義上是「編委」,實際上幾乎沒有正經工作可幹。調查室
的工作是收集各種資料,或從這些資料中組織特集,提供給有關雜誌。而且這些工
作都沒有明確的期限要求。

  自由空閒了下來,久木才發覺自己從來沒有發自內心地愛過一個女人。

  當然,他對妻子以及一些女人產生過感情,也偷偷地逢場作戲過,但都是不冷
不熱的,根本沒有燃燒般熱烈的激情。

  照這樣活下去,將會給人生留下一大遺憾。

  松原凜子就是在這時出現在久木面前的。

  戀情的發生往往很偶然,久木和凜子的邂逅也是如此。

  到調查室三個月後,即去年年底,在報社所屬的文化中心工作的衣川,邀請他
去中心的「文章寫作方法」講座上,給三十名學員做一次有關寫作的講演。

  久木推托說自己一直搞的是編輯工作,很少寫作,實在講不了。衣川勸道,不
必多慮,講講這些年來看了各式各樣的文章,以及編輯成書的經驗就行。衣川還補
了一句「反正你現在挺閒的」,這才把久木說動了心。

  其實衣川並不單純是為了請他講課,也想給閒散無聊的久木鼓鼓勁兒打打氣。

  這位衣川是久木大學時代的同窗,一起從文學部畢業後,衣川就職於報社,久
木進了出版社,兩人經常不斷地一起喝喝酒。六年前,久木出任出版部長,衣川緊
隨其後,當了文化部長。可是三年前衣川突然被調到都內的文化中心去了。不知他
本人對這次調動怎麼想,從他說的「快輪到我出線了」這句話來看,對總社多少有
些戀戀不捨。

  總之,從「出線」的意義上說,衣川先走了一步,因此擔憂久木才特意來邀請
的。

  久木也意識到了這一層,接受了邀請,於當晚來到文化中心,講了一個半鐘頭
的課,然後和衣川一起吃了飯。吃飯時還有一位女士在座,衣川介紹說是在中心擔
任書法的講師,她就是凜子。

  如果那時不接受衣川的邀請,或他沒帶凜子來吃飯的話,就不會有兩人的相逢,
以及現在非同尋常的關係了。愛情真是令人百思莫解的宿命,每當回想起和凜子的
偶遇,久木總是感慨系之。

  在衣川的介紹下與凜子相見的那一瞬間,久木不由產生了某種莫名的激動。

  說實話,久木以前也和妻子以外的女性發生過關係,年輕時不用說,到了中年
之後,也不乏交往的女性。有的說看上了他的深沉,還有的說迷上了他那與年齡不
相稱的少年氣。久木對這些奇妙的讚美很不以為然。

  然而,對於凜子就不僅止這些了,而是不由自主地投入了真實的情感。

  比方說,僅在衣川介紹時見過一面,一周後,自己竟然憑著名片主動給對方打
了電話。以前對女性也上心,但這麼積極出擊還從沒有過,久木自己也有些莫名其
妙,卻收不回離弦之箭了。

  後來,他們發展到每天打電話的會,今年開春的時候兩顆心終於結合了。

  正如所預感到的一樣,凜子是個很有魁力的女性,久木重新審視起究竟她什麼
地方吸引了他。

  從相貌來看她算不上是出眾的美人,臉龐嬌小玲攏,惹人喜愛,身材纖巧而勻
稱,穿著筒裙套裝,顯得穩重大方。年齡三十七歲,看起來很年輕,最吸引久木的
還是凜子對書法的愛好,其中楷書尤為得意,還曾經專門來中心教過一段時間楷書。

  初次見面時,凜子像楷書那樣的規範與格調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凜子對久木越來越溫柔和藹,直到以身相許,進而發展到後來的徹底崩潰,不
能自恃。

  這一崩潰的過程,以久木的男性眼光來看是那麼可愛而嬌美。

  一番親熱之後兩人緊緊地依偎著,雙方都能察覺到對方的一點兒動靜。

  久木剛把頭轉向窗戶,凜子的左手就怯怯地伸到了他的胸前。久木輕輕按住她
的手,看了一限床頭櫃上的時鐘,六點過十分。

  「太陽快下山了吧。」

  從寬大的落地窗向外望去,七里濱海和江之島盡收眼底,夕陽即將在那邊落下。
昨天,兩人來到這裡的時候,太陽正要落山,眼看著火球般熾熱的太陽漸漸西沉在
橫跨江之島的大橋橋畔。

  「你也過來看看吶。」

  久木衝著凜子說著,從床上起來,揀起掉在地上的睡衣穿上,打開了窗簾。

  霎時間,晃眼的陽光射了進來,照亮了地面和床頭。

  只見夕陽剛巧落在江之島對面的丘陵上,天際的下半部被染得一片通紅,正在
一點點黯淡下去。

  「正好趕上,快來看哪。」

  「在這兒也看得見。」

  赤裸的凜子怕見這驟然明亮的光線,用被單裹著全身,朝窗戶這邊看。

  「今天比昨天的還紅還大。」

  把窗簾全打開後,久木回到了凜子的旁邊躺下。

  夏季剛過,熱氣騰騰的霧靄瀰漫在空中,落日愈顯得碩大無比,當太陽的底邊
一落到丘陵上,便迅速萎縮變形,變成了凝固的絳紅色的血團。

  「這麼美的夕陽我還是頭一次見到。」

  凜子燃燒的身體也像空中消逝的落日一樣,漸漸平息下來了吧。

  久木這樣想像著,從凜子身後湊了上來,一隻手去撫摸她的腹部。

  當夕陽隱沒在地平線下之後,殘留的火紅的光芒迫不及待地變成了紫色,緊接
著黑暗籠罩了四周。一旦沒有了陽光,黑夜便立即降臨,剛才還金光輝映的大海立
刻一片?黑,只有遠處江之島的輪廓與海岸線的反光一起清晰地顯現了出來。

  昨天晚上,久木才聽說江之島上有一座燈塔,從那裡放射出的微弱的光照,與
晚霞的餘暉交相輝映。

  「天黑了。」

  從話音裡久木隱約察覺凜子在想家,不由屏住了呼吸。

  據衣川說,凜子的丈夫是東京一所大學醫學部的教授,年紀比凜子大了近十歲,
有四十六、八歲吧。

  「只有老實這一點還算是可取之處。」凜子有一次這麼半開玩笑的說過,而久
木通過朋友瞭解到,他還是位身材頎長的美男子。

  有這麼像樣的丈夫,凜子怎麼會和我這樣的男人親近起來呢。

  這的確令人費解,從凜子嘴裡恐怕是得不到滿意的答案的,況且,知道了又有
什麼用呢。

  對久木來說,此刻的約會才是最重要的。

  此時此刻,互相要忘掉各自的家庭,全身心地投入到兩人世界中去。

  可是,凜子望著黯淡下去的天空,她的側臉上,明顯的有著一層鬱悒的神色。

  昨晚和凜子來的這裡,今天再住一夜的話,就是連著兩天在外過夜了。

  凜子既然出來想必是有這個思想準備的,那麼,會不會是觸景生情,忽然想起
家來了呢。

  久木猜想著,那一瞬間到底凜子閃過了什麼念頭呢。

  久木很想親口問問她,說出的話卻走了樣。

  「咱們該起床了吧?」

  落日早已沉入海裡,兩人依然躺在床上。

  「你把窗簾拉上吧。」

  久木遵照吩咐拉上了窗簾,凜子用被單遮掩著前胸,找著散落在床四周的內衣。

  「我都弄不清白天還是黑夜了。」

  下午他們乘車從七里濱到江之島遊覽了一圈兒,回到旅館時是三點,然後直到
太陽西斜都沒有下床,久木對這樣的自己感到驚訝。他到另一間屋子的冰箱中拿了
瓶啤酒喝起來。

  當他出神地眺望著黯黑下去的大海時,凜子沖完澡出來,她換上了白色的連衣
裙,用白色的髮帶把頭髮攏在後邊。

  「出去吃晚飯好不好?」

  昨天晚上他們倆是在旅館二樓的臨海餐廳吃的晚飯。

  「可是已預約了餐廳呀。」

  昨晚,經理過來對他們說,如果明天還在這兒住的話,可以為他們準備好新打
撈的鮑魚。

  「那就還去那兒吧。」

  凜子有些疲倦,懶得到旅館外面去。

  久木打電話預約了座位之後,就和凜子一起到二層的餐廳去了。

  星期六晚上來就餐的多是一家一戶的。他們倆被引到經理事先為他們準備好的
靠窗的桌位。兩人挨坐在四方桌的兩邊,正對著玻璃窗。

  「黑得什麼都看不見了。」

  白天,從這裡能觀賞到一望無際的海景,可是夜幕已降臨的現在,只有窗旁那
棵巨大的松樹隱約可見。

  「倒是把咱們給照出來了。」

  夜晚的窗戶變成一面昏暗的鏡子,映照出坐在桌旁的他們倆,以及他客人和枝
狀吊燈,好像窗戶那邊還有一個餐廳似的。

  久木瞧著玻璃上映出的餐廳,用眼睛搜索著有沒有認識的人。

  從一進門他們一直由侍者引導著來到這個座位,無暇顧及周圍有些什麼人。久
木略微低著頭穿過其它餐桌,連走路的姿勢也多少表現出了這類伴侶的心虛之態。

  到了這個地步被人撞上也無所謂了,不過,鐮倉這個地點不得不讓人憂慮。

  若是在東京的飯店裡碰見熟人,可以借口談工作啦,或者會朋友啦來敷衍,可
是遠在鐮倉的飯店,又是夜晚與女性單獨吃飯,就不能不讓人起疑心了。再加上這
湘南一帶,有不少老朋友和親戚,很難說捨不會碰上他們。

  久木從來沒有這麼擔憂過,堅強與軟弱在心裡搏鬥著,最後,他對自己說道:
就說是來這兒辦點兒事,順便和認識的女性吃吃飯。

  想到這兒他收回了視線,看見凜子姿態優雅地端坐在那裡,凝望著窗外的夜色。
她的側臉上,顯現出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為所動的自信與沉著。

  侍者來詢問要什麼飲料,久木要了清淡的白葡萄酒,正在吃拼盤時,服務生端
來了一大盤在近海打撈的鮑魚。

  「就做成清蒸和油燜的吧。」

  按說生吃味道鮮美,應該做成生魚片,不過想想還是隨廚師去做好了。

  夜色襯托的玻璃窗使餐廳的內景一覽無餘,連近處客人的相貌都清晰可見。

  「有什麼認識的人嗎?」久木呷了一口葡萄酒向凜子問道,「這兒離橫濱很近……」

  凜子的娘家是橫濱老字號的傢具進口商,凜子又是在橫濱上的大學,所以,這
一帶熟人很多,可是凜子看都不看,乾脆地答道:

  「好像沒有什麼認識的人。」

  從一進旅館直到現在,凜子始終沒有一絲怯懦之態。

  「剛才太陽下山時,你好像有點沉默,是不是想家了?」

  「你是說我嗎?」

  「你有兩天沒回家了……」

  凜子端著酒杯,蕪爾一笑,「我擔心的是那隻貓呀。」

  「你擔心的是貓?」

  「我出門的時候它無精打采的,不知是怎麼了。」

  久木知道凜子養著一隻貓,可是聽她這麼一說,又不免有些失望。

  一瞬間,在久木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個男人正給貓餵食的情景。

  現在凜子的丈夫只得和貓作伴了吧。

  說實在的,他對凜子的丈夫和她的家庭雖然有興趣,但要張口打聽就有些猶豫
了。內心迫切地想知道,同時,又害怕知道得太多。

  「那隻貓吃什麼呢?」

  「我給它放了些貓罐頭,餓不著的。」

  那麼她的丈夫吃什麼呢,這是他最掛念的,可又怕問過了頭,至少這會兒不宜
談論這個話題。

  侍者過來給他們添滿了葡萄酒,這時,服務生端來了做好的鮑魚。牛排烤得外
焦裡嫩。

  久木一向喜歡法國料理獨特的清淡口味,凜子也一樣。

  「我不客氣啦。」

  凜子感覺肚子餓了,說完就吃了起來,她使用刀叉的姿勢十分地道而優美。

  「真好吃啊。」

  凜子專注於美味的料理,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久木看著她,又回味起了剛才
床上的情景。

  那種場面實在無法言傳,要說「真好吃」,那正是凜子自身,那種柔軟而有彈
性的玄妙感觸,才是美味之中的美味。

  凜子完全不知男人在想什麼,香甜地吃著,久木也跟著夾起一塊蒸鮑魚放進了
嘴裡。

  吃完飯已過九點,總共喝了一紅、一白兩瓶葡萄酒。

  凜子不勝酒力,從臉頰到胸脯都微微泛紅,醉眼迷濛的。久木也比平時醉得快
了些,但是,還不想馬上就去休息。

  從餐廳出來,去酒吧看了看,人太多,只好回了房間。

  「去外面走走吧。」凜子提議道。

  涼台外面是個庭院,十米左右的地方有植物環繞,再往前就是夜色茫茫的大海
了。

  「空氣真清新啊。」

  凜子任憑海風吹撫著秀髮,深深吸了一口氣。久木也隨著做起了深呼吸,恍然
覺得和大海愈加貼近了。

  「江之島好明亮啊……」

  正像凜子所說的那樣,由路燈和車燈照亮的海岸大道婉蜒伸向小動岬,從那裡
凸向海中的江之島在海濱亮光的倒映下猶如一艘軍艦。正中央山頂上的燈塔,在黑
夜中放射著光芒,照亮了日頭隱去的山丘和黑沉沉的大海。

  「好舒服……」

  久木靠近迎風仁立的凜子,一隻手拿著杯子無法擁抱,只好把臉湊過來跟她接
吻。

  此時,唯有燈塔才看得到他們在大海濃濃的氣息包圍中的接吻。

  「我去拿杯酒,要加水嗎?」

  「給我拿杯白蘭地吧。」

  在海風吹拂的庭院一角,擺著一套白色的桌椅,似乎在等待他們來小坐,經海
風一吹,他們的酒興又上來了。

  「這叫海景私人酒吧。」凜子說得一點兒不錯,除了夜空中閃爍的繁星和海上
的燈塔之外.再沒有什麼可以攪擾他們的了。

  在這秘密酒吧裡品味美酒時,他們恍然覺得這一小塊兒天地與現實的一切隔絕
開來,浮游在夢幻的世界中了。

  「我都不想離開這兒了。」

  凜子的意思是就這樣在風中對飲下去呢,還是不想回東京了呢,久木不解地問
道:

  「你想在這兒住下去?」

  「有你陪著的話……」

  兩人默默地仰望著夜空,凜子喃喃自語道:

  「這是不可能的,對吧?」

  久木還是不解其意,也不想再問下去了,同時,不由想起自己的家來。

  久木是瞞著其他人來這個旅館的。昨天,臨下班時他對調查室的女職員說,「
今天我得早點回家」,對妻子只說了句「有個外調的事,要去京都兩天」。妻子沒
再問什麼,反正,家裡有什麼事的話,給公司掛個電話就能找到他。

  獨生女出嫁後,剩下了夫婦二人,沒多久,有人給妻子介紹了一個陶器製造廠
業務指導的工作,妻子幹得很起勁兒,常常比久木回來得還晚。夫妻之間只有公式
性的談話,連一起出去吃飯,或外出旅遊都沒有過。

  即便這樣,久木從沒想過要和妻子分開。雖說這種毫無激情的狀態令人厭倦,
他卻總是一再他說服自己,到了這種年齡夫妻間也不過如此了。

  至少在認識凜子前久木一直是不以為然的。

  一陣海風吹來,又把凜子的家吹進了他的思緒之中。

  「剛才你說擔心那隻貓,那你丈夫呢?」

  在眾目睽睽的餐廳裡不好問這些,現在仗著茫茫的夜色久木壯了壯膽。

  「兩天不管家,沒關係嗎?」

  「又不是第一次出門。」

  凜子望著星空答道,像在跟星星說話。

  「以前時常跟著書法老師到外地去,或參加展覽會什麼的。」

  「那麼這回也是這個理由?」

  「不是,我告訴他今天晚上去朋友家玩兒。」

  「呆兩天?」

  「逗子那兒有我的好朋友,再說又是週末呀。」

  這樣說難道能瞞過做丈夫的嗎,再說,萬一有急事時,從家裡打電話來怎麼辦
呢?

  「你朋友知道你在哪兒嗎?」

  「大致說了一下,沒關係的。」

  久木不明白凜子說的沒關係是什麼意思,這時,凜子以不容質疑的口吻說道:

  「我那位是不會找我的,他就知道工作。」

  凜子的丈夫是醫學部的教授,總是一頭紮在研究室裡,可是也太沒有戒備心了。

  「他沒懷疑過你嗎?」

  「你擔心我嗎?」

  「我想要是你丈夫知道了,比較麻煩……」

  「你怕他知道?」

  女人好像是在追問男人到底是不是怕我丈夫知道,其實,女人的潛台詞是在表
明即使被丈夫知道了也無所謂的決心。

  「你丈夫知道我們的事嗎?」

  「不好說……」

  「沒對你說過什麼?」

  「沒有……」

  久木稍稍放了心,忽然凜子淡淡他說道:

  「說不定他已經知道了。」

  「可是他並沒有盤問你呀。」

  「也許只是不想知道而已……」

  驟然間,一陣強風從海面刮過來,把最後那個字遠遠拽走了,久木的思緒也隨
風飄去。

  不想知道也就意味著害怕知道吧。即使意識到妻子和別人偷情,也不願意正視
這一現實的丈夫,可能是覺得與其貿然知道不如不知為好的吧。

  久木的腦海裡浮現出一位高高的個頭,穿一件白大褂的醫生形象,無論從地位
還是從外表上看,都是無可挑剔的,甚至可以說是個令人羨慕的男人,卻默默的忍
受著對妻子不軌的懷疑。

  真是這樣的話,他是因為愛妻子而不盤問呢,還是故意裝不知道,冷眼旁觀妻
子的不忠呢。久木的醉意一下子消失了,這對兒奇怪的夫妻引起久木的沉思。

  「你覺得我們很怪吧……」

  久木剛要表示贊同,轉念一想,如果說已不再相愛的夫妻很怪的話,那麼,這
樣的夫妻不是數不勝數嗎?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夫妻啊。」

  「真是這樣嗎?」

  「其他人也多少會有些不協調,只是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而已。」

  「要是裝不出來該怎麼辦呢?」

  房間裡射出的光線照在凜子仰望夜空的側臉上,久木注視著她這半面光澤,發
現自己正面臨一個新的課題。

  凜子問的正是自己和丈夫不能再裝模作樣下去的話該怎麼辦的問題。究竟是說
他們現在已到了無法彌合的程度呢,還是說早晚會面對這種事態的的意思呢?總之
她是在期待久木的回答。

  「那他還跟你……」

  不知什麼緣故,現在稱呼凜子的丈夫為「你丈夫」覺得彆扭得很,他只想以單
純的第三人稱相稱,不涉及那種關係。

  「他還跟你同房嗎?」

  話一出口,久木意識到這才是自己最想知道的。

  凜子沉默了片刻,朝著夜空說了句,「不了……」

  「什麼都不做?」

  「是我老拒絕他。」

  「他也能忍受?」

  「不知道他能不能忍受,反正這種事是無法勉強的。」

  好像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似的,凜子的側臉上呈現出絲毫不願妥協的,女人
特有的潔癖和倔強的稟性。

  戀情早晚要到達一個頂點。

  從最初的相識到相互愛慕,再發展到難以克制而肉體結合,這一過程是那麼一
帆風順,戀人們自己往往無所察覺,烈火般燃燒的戀情使他們忘卻了這世間的種種
不如意。然而就在情愛逐步升級達到頂峰的一瞬間,他們突然發現前方出現了一條
峽谷而裹足不前了。當兩人沉浸在快樂之中,以為這就是性愛的伊甸園時,才意識
到前面是雜草叢生的荒野,他們需要冷靜加以面對了。

  現在的久木和凜於經過了順風滿帆的時期,走到了一個頂點,能否越過這個關
卡,就要取決於他們的愛情了。

  他們一般每月約會幾次,有時,商定好時間出去旅遊幾天。要是滿足於這種程
度的話,就沒有必要越過峽谷了,可是他們對現狀感到不滿足,雙方都想更頻繁的
見面,更真切地感受到對方的存在。為此就要準備冒風險,鼓起勇氣,再向前跨出
一步,越過深谷。

  不言而喻,所謂勇氣即是採取不顧自己家庭的膽大妄為行動的決心。只要具有
這樣堅定的意志,兩人就可以更為自由而熱情奔放地充分享有屬於他們自己的時間
了。

  當然,為此將要付出巨大的犧牲。凜子和久木將會引起各自配偶的懷疑,發生
爭吵,很可能最終導致家庭的崩潰。因此,既能滿足兩人的願望,又兼顧家庭是眼
下最大的問題。

  如果現在凜子的家庭如她所說的那樣的話,就已到了崩潰的邊緣了。妻子不接
納丈夫,沒有性的關聯的話,結婚、作夫妻的意義又何在呢?當然在這一點上久木
和妻子也是一樣,從這個角度來看,可以說久木的家庭也已經崩潰了。

  不過,凜子比久木更難辦,作為妻子要拒絕丈夫的要求,而久木只要不主動就
沒事了,可見男女是有所不同了。

  迎著海風的吹拂,久木漸漸認真起來了。

  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不能再顧慮重重了,乘此機會,要問明凜子的態度,商量
商量以後怎麼辦。

  「他知不知道你為什麼拒絕他呢?」

  「大概知道吧。」

  久木的腦海裡又一次浮現出凜子那位學究氣的丈夫。儘管一次也沒見過面,總
覺得他一定是個戴著眼鏡,不苟言笑的人。

  不知為什麼,久木對這個情敵怎麼也恨不起來。自己愛上了有夫之婦的凜子,
對方成了被偷走妻子的「烏龜」。也許是對方的可悲處境引起了他的同情,或者由
於對方被妻子拒絕也默默忍耐的沉靜使他喪失了抗爭的意識。

  不管怎麼說,現在久木比那個男人佔有優勢是顯而易見的。

  然而,越是處於優勢地位,也就越負有責任了。

  「看到你這麼難,我心裡很難過。」

  久木心裡很欽佩凜子。

  「你好辦,男人不會有什麼的。」

  「也不見得,男人有時也一樣。」

  又一陣疾風從海上刮來,只聽凜子小聲說:

  「我大概不行了。」

  「什麼不行?」

  凜子臉朝著空中,緩緩點了點頭。

  「我已經作好準備了。」

  「你胡說什麼哪……」

  「女人有時也不怎麼靈活。」

  凜子閉著眼睛聽憑夜風吹拂。看著這副殉道者般的容顏,男人內心充滿了對女
人的愛憐,忍不住抱住了她。

  久木一邊接吻,撫摸著她那被海風吹濕的頭髮,一邊摟著她走回房間、眨眼間
兩人已躺在了床上,也說不上是誰先主動了。

  談到各自的家庭時,隨著話題的深入漸漸不能自制,兩人苦惱於沒有解決的良
策,能夠逃避的地方就只有床上了。

  現在的凜子也正渴望著被緊緊擁抱。

  兩人情緒激動,迫不及待緊緊擁抱在一起,他們的身體之間,無論是凜子的丈
夫,還是燈塔的光線和夜風,就連屋裡的空氣都沒有插足之地。他們的接吻、擁抱
緊密得要嵌入對方的身體中去了……

  這時久木想起了「身體語言」這個詞語。

  剛才他們兩人正是以身體互相交談的。

  當遇到難以用語言表述清楚的,越談論越混亂的難題時,只有依靠身體來交談
了。在充滿激情地相互擁抱而得到滿足後,任何難題都自行解決了。

  現在兩人就已忘卻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平靜而慵懶地躺著。現實的問題就算
一個也解決不了,身體與身體一交談,就能夠互相理解與寬容對方了。

  男人察覺到了女人的滿足,稍稍鬆弛了一些,也更加自信了。

  「感覺還好?」

  這個問題純粹是多餘的,剛才凜子的反應已經再明白不過了,可他還想問問看。
凜子好像故意要讓他失望似的一聲不吭,把頭輕輕地抵在男人的胸前。回答當然是
肯定的,不過是恥於說出口罷了,也許是逆反心理在作怪吧。

  女人越是迴避,男人就越想要聽聽這句話。

  「喜歡我嗎?」

  這個問題也是多餘的。背著丈夫到這裡來,怎麼會不喜歡他。男人是在明知故
問。

  「到底喜歡不喜歡?」

  久木又追問道。這回凜子飛快地答到:

  「不喜歡呀。」

  久木注意地盯著她的臉,凜子的語氣很爽快。

  「我覺得挺難受的。」

  「怎麼了……」

  「被你擁抱呀。」

  久木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凜子又道:

  「我討厭像現在這樣自己不能把握自己,迷失在情慾中。」

  失去理性不就意味著完全的滿足嗎。久木小心地問了句:

  「比以前有感覺了?」

  「我好像落入你的圈套了。」

  「哪裡,我才是落人圈套了呢。」

  「反正就是你這個壞傢伙把我變成這樣的。」

  「可是,責任在你呀。」

  「在我?」

  「因為你太好吃了。」

  「可我是第一次啊。」

  「什麼第一次?」

  「變成現在這樣啊……」

  久木看了一眼枕邊的手錶,剛過十一點。凜子和自己都已相當疲倦了,又捨不
得馬上就睡,於是就這樣耳鬢廝磨著享受難得的兩人天地,久木乘興又一次問道:

  「總之是喜歡啦?」

  「我不是說了討厭嗎。」

  女人的口氣仍然沒有絲豪妥協。

  「那你現在怎麼會……」

  「我怎麼會這麼容易上當?」

  對凜子這種自虐式的口吻,久木有點發怵,小心翼翼他說道:

  「我沒想到能得到這麼好的女人。」

  「你也不錯嘛。」

  「你別哄我啦,我這人最缺少自信。」

  「我就喜歡你這一點。」

  和凜子初識時,正是久木剛剛被公司劃到線外,調任閒職的時候。

  「像你這樣年紀的男人,都挺傲慢的。忙著遞名片,自我介紹是董事或某某部
長等等,一個勁兒吹噓自己在公司裡怎麼有本事,有權力,你卻什麼也沒說過。」

  「也想說,只是沒有什麼好說的。」

  「其實女人並不大注意這些東西,而是喜歡溫和又有情調的……」

  「情調?」

  「對,你給人一種疲憊而憂鬱的感覺。」

  久木當時的精神狀態的確正處於低谷。

  「我記得跟你說過,以後清閒了,想研究一下昭和史上的風雲女性們。這是很
有意思的,而且……」

  「相當不錯。」

  凜子直視前方,淡然地說出了這樣大膽的話。

  以前和女性交往時,一般來說,自我感覺都使對方得到了滿足,但是還沒有人
誇過他「不錯」。

  男人自己說不算數,要取決於女人的感覺,而且是經歷過不止一個男人的女人。

  能被女人稱讚「不錯」使久木感到高興,加上是從最固執的凜子嘴裡說出來的,
這就更增強了他的自信,不過,還不能盲目輕信。

  「是真心話還是開玩笑?」

  「當然是真的,這種事還用編假話。」

  久木得到了讚揚,繼續逗她說:

  「就是說還算合格唆。」

  「嗯,合格。」

  凜子當即應道。

  「這麼說你很有經驗嘍。」

  「沒有哇……」

  「怕什麼,不用隱瞞,這樣我心裡也平衡了。」

  兩人在一起呆了兩天,凜子已充分鬆弛了下來。

  「你說這種感覺是第一次,以前呢?」

  「什麼呀?」

  凜子故意問道。

  「和他的性生活。」

  「有點兒感覺,沒這麼強烈。」

  「就是說從來沒有過這麼……」

  「我不是說了嗎,你是讓我知道了這種感覺的壞傢伙。」

  「那是因為你具備這種素質。」

  「這也算素質?」

  看著凜子認真的樣子,久木越發覺得她十分純真可愛,從身後把手伸到了凜子
的前胸。

  對於男人來說,沒有比眼看著最心愛的女人逐漸體味到了性的愉悅,更快樂、
自豪的了。原來像堅硬的蓓蕾一樣未開發的身體,漸漸鬆弛、柔軟起來,最終開出
了大朵的鮮花,綻放飄香了。男人能在女人開花成熟的過程中起到催化的作用,證
明瞭自己的身影已深深植入了女人的心,就會感受到某種生命意義上的滿足。

  現在凜子就直言這都是你的功勞,正是你久木這個男人開發出了自己沉眠未醒
的快感。她的訴說明明白白地表明了,迄今為止不懂得什麼是真正的快樂,換句話
說,和丈夫之間從沒有過這樣快樂的感受。

  「覺得特別舒服吧……」

  久木又湊近凜子的耳邊悄悄耳語道。

  「這樣一來就忘不了我了。」

  現在久木已把楔子嵌入了凜子的身體,這楔子粗大而堅實,從女人的頭頂直穿
到腰間,無論凜子怎麼掙扎也掙脫不了。

  「你逃不掉的。」

  「別說大話,我要是真的逃不掉了你怎麼辦?」

  久木沒有反應過來,凜子毫不放鬆,又叮問了一句。

  「你不害怕嗎?」

  這使久木想起了日落前,凜子在床上說出過「好可怕」的話,那時是在擔憂他
們的不正當關係,而現在則是對現實的憂慮了。

  「我們會下地獄的。」

  「下地獄?」

  「不知道你會不會,反正我是毫無疑問的。」

  說著凜子緊緊地抱住了他,「救救我,千萬別鬆手……」

  凜子的身心都在激烈動盪著。

  「沒事的,別害怕。」

  久木安慰著凜子,又一次感受到男女性感的差異。

  和女性相比,男性本質上性的快感薄弱,所以,比起自己沉浸在快感中,更滿
足於親眼看到對方漸漸走向快感高潮的全過程。尤其到了久木這個年齡,早已不像
年輕人那麼急不可耐了,而是反被動為主動,從使對方感到愉悅、滿足當中,來發
現男人的價值。

  拿凜子來說,起初是個很拘謹的,楷書一樣刻板的女人,當她被從種種束縛中
解放出來後,懂得了什麼是快感而沉迷其中,進而蛻變為一個成熟的女人縱情享受,
最終深深耽溺於淫慾的世界不能自拔。這就是女人肉體逐漸崩潰的過程,同時也意
味著女性潛在的本真性感的甦醒,對男人而言,沒有比能夠親眼看到這一擅變的經
過更刺激,更感動的事了。

  這個變化說明了,通過身體的接觸,是能夠感知女人和女性肉體的本來面目,
及其演變過程的。

  不過,作為觀察者和旁觀者所獲得的快樂是有限的。既然性是以身體的結合為
前提,就不可能總是一方主動,另一方被動。儘管是男人先發起進攻,但是女人很
快燃起了熱情,逐漸升溫時,男人又受其挑動,緊追上來,等到明白過來時,男女
雙方都已深深陷入了地獄般的性愛的深淵之中了。

  雖說達到快樂頂峰的途徑有所不同,但是既然雙方都覺得彼此不能分離的話,
那就不應該僅僅一方墜入地獄了。

  再繼續沉迷其中的話,兩人極有可能陷入無可挽回的境地。凜子稱之為地獄,
害怕墜落下去。

  說實話,久木並不認為現在的快樂是一種罪惡。他覺得有婦之夫和有夫之婦相
愛確實是不合道德,有餑倫理的,但是反過來說,相愛的兩個人相互渴求又有什麼
不對呢。

  無論常識和倫理如何隨著時代發展變化,相愛的人的結合是萬古不移的大義。
遵守這一寶貴的法則有什麼可心虛的呢,久木在心裡這麼說服著自己。

  久木再怎麼勇敢,凜子若不贊同,兩人的愛也持久不了。無論男人怎樣平靜,
女人膽小的話,就難以使他們的愛進一步昇華。

  「絕不會墜入地獄的,我們什麼壞事也沒做啊。」

  「不,做了。」

  凜子畢業於教會辦的大學,加上自己又是有夫之婦,所以她的罪惡感特別的強
烈。

  「可是,我們是非常相愛的呀。」

  「怎麼說也是不正當的。」

  到了這個份兒上,道理是講不通了,男人只有默默的服從固執己見的女人了。

  「那咱們就一塊兒下地獄吧。」

  這麼眈於快樂下去,遲早會進地獄的,可是,禁慾也不能保證就一定進天堂。
還不如乾脆徹底地享受這一切,墜落到地獄中去呢。久木已不再猶豫了。



 


                秋  天


  從窗戶向外望去,對面高樓朝陽的一面亮得有些晃眼。三天前刮過的那場颱風,
捲走了漫長的夏季,清爽宜人的秋天來臨了。

  久木看完了第四份報紙後,便靠在椅背上,把目光投向了撒滿陽光的窗戶。快
十一點了,屋子裡靜悄悄的,只有靠近門邊的女秘書在劈裡啪啦地打字。

  久木所在的調查室位於六樓電梯的靠右邊走廊的最裡頭。屋子中央桌對桌的擺
放了六張桌子,靠近門的地方辟出了一個小小的接待間。

  久木每天上午十點到這裡來上班。

  調查室現有四男一女,女職員同時兼管秘書工作。年長久木三歲的鈴木,負責
公司發展史的編纂工作;比久木大一歲的橫山擔任公司資料的統計管理;還有一位
村松比他小兩歲,分工開發新字典。這些工作在數量和時間上都沒有什麼固定的要
求或期限。久木負責昭和史的編輯,他還遲遲沒有著手這項工作。總之,大家都是
被劃到線外的,所謂「靠窗族」,所以,來公司上班也毫無緊迫感,時間多得無處
打發。

  開始的時候,久木不習慣這裡的悠閒氣氛,甚至有些坐立不安的,過了半年就
習慣了,也不大在意周圍人的目光了。

  今天一如往日,久木上班後無要事可做,看完了每天必看的報紙後,抽上一支
煙,然後把目光轉向了那扇窗戶。陽光輝映的高樓那邊,雲彩呈現出兩條平行線,
就像用刷子刷出來的一樣,浮雲的最前端彷彿是一個井字形的無線。眺望著這寂靜
的天空,久木腦海裡又浮現出了凜子那雪白的肌體,耳邊彷彿聽到了她那充溢著快
感的呻吟聲。

  當此安謐晴朗的秋日,恐怕只有自己一個人在一心想女人吧。

  久木現在閒得難受,如果像以前那樣,從早到晚忙於會議啦,商談啦,整理文
件等等,就不會這麼頻繁地想起凜子了。

  久木凝望了一會兒秋空中飄浮的白雲,忽然站起身來。其他人有的在看書,有
的在擺弄計算機,沒人注意久木的動靜。於是,他從房間出來,經過電梯,打開了
通往樓梯的那扇門,走了進去。

  剛才久木凝望著秋空時所想的,就是給凜子打電話的事。現在這會兒,凜子一
般是自己呆在家裡的。

  關上與走廊相通的這扇門,樓梯間就只有久木自己了,他把手機拿了出來。具
有諷刺意味的是,當部長時因工作繁忙而配備的手機,現在正好用在和凜子說悄悄
話上了。

  他抽出了短短的天線,按了凜子家的電話號碼,馬上聽到了凜子的聲音。

  「你好,是我。」

  凜子好像估計到是久木打來的電話,很快應答了一聲。久木再次確認了一下周
圍沒有人之後,才對著電話小聲說:

  「突然想聽聽你的聲音。」

  「你現在在公司吧。」

  「對,可是一想到你,就衝動起來……」

  「你想什麼了?」

  「我覺得白雲的形狀就像你的身體似的……」

  「別瞎說,現在可是白天啊。」

  「我好想你。」

  「別胡思亂想的。」

  「咱們還到鐮倉去好不好?」

  自從兩人上次去鐮倉飯店外宿後,已過了近半個月了。

  從鐮倉回來後,久木最擔心的是凜子的家庭,妻子連著兩個晚上在外過夜,作
丈夫的怎麼看呢。久木放心不下,第二天給凜子打電話一問,凜子只簡單地回答了
一句「沒事兒」。

  果真如凜子所言,平安無事的話,倒是個莫名其妙的家庭了。不是她丈夫過於
憨厚,就是凜子善於周旋,不管怎麼說,總算沒發生什麼事,久木鬆了口氣。

  如果再次出去過夜,凜子那邊還是令人擔憂。

  「這個星期四,鐮倉有薪能的演出。」

  聽說每年秋天都在鐮倉大塔宮演出薪能,久木還一次也沒有去過。

  「你想去的話我就訂票。」

  「我想去看。」

  凜子乾脆的回答道。

  「沒關係嗎?」

  「不知道,反正我想去。」

  這次凜子的回答也很明快。言外之意是說,扔下家自己外出,無所謂好不好,
願意去就去。

  「好,我馬上訂票。」

  「還得等三天哪。」

  凜於發覺自己說得太露骨了,改口道:

  「我會忍耐的,你也能忍耐吧。」

  「能。」久木和妻子之間早已沒有了任何溫存。

  凜子略帶慍怒的口吻說道:「都是你不好,把我弄成這樣。」

  久木打完電話回到屋裡,女職員告訴他,剛剛有位叫衣川的來電話找他。朋友
中叫衣川的只有一位,所以準是那位文化中心的所長。久木這回沒用手機,就在房
間裡撥了電話,幸好衣川在,說是今天傍晚到市中心辦事,想跟久木見見面。

  久木和他約好六點在銀座的小飯館見面,就掛斷了電話。

  房間裡照舊是閒散的,鈴木無聊地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其他四個人瞧著他,
面面相覷。

  「真是個好天氣啊。不冷不熱的高爾夫球天氣。」

  對鈴木的話大家一致贊同,近來,久木一直沒去打高爾夫球了。

  當部長時他每週還去一次,可是閒下來之後倒不怎麼去了。一方面是由於應酬
少了,其實主要的還是因為沒幹什麼工作,打高爾夫也沒多大意思,這類消遣只有
在忙裡偷閒時,才有意思吧,當然,也有象鈴木這樣的,充分利用閒暇的時機,享
受高爾夫球的樂趣。

  「人要是精神上萎靡不振就麻煩啦。」

  鈴木不知道久木正沉迷於和凜子的戀情,總是這麼勸告久木。

  比起打高爾夫球來,戀愛更能使人年輕。久木只是在心裡這麼想,對別人可說
不出口。

  大家這樣閒聊著,一到中午,都等不及似的離開了辦公室。多數人去地下職工
食堂就餐,久木常去離公司不遠的蕎麵館吃飯。有時會在那兒遇見以前的下屬,每
當這時,久木總會有些尷尬,對方也不例外。近來,久木感覺鬆弛了一些,便時常
主動跟對方寒暄上幾句。

  晚上,久木來到位於銀座的一個胡同裡的小店和衣川碰了面。衣川以前常常光
顧此店,沒料想最近小店重新翻蓋了,使他十分驚訝。

  「真是煥然一新哪,都快認不出來了。」

  店舖大小沒怎麼變,但是黑亮的櫃台和桌子都換成了純木色,座位也增加了,
變化很大。

  「亮得有點晃眼。」

  常客懷念原來的情調,但是新客人喜歡現在這樣,老闆對衣川的不滿一笑置之。

  「改得還不如以前呢。」

  在這個小店喝酒,放肆地說什麼都不要緊。兩人要了一份老闆推薦的加級魚生
魚片和沙鍋燉菜後,先乾了杯啤酒。

  「有日子沒在銀座喝酒了。」

  「今天算我帳上,我還欠著你呢。」

  「那倒是,今天我可得喝個夠喲。」

  久木的意思是領取了在文化中心講演的酬金,而衣川是指他和凜子的事。

  「怎麼樣啊,你那位楷書女士。」

  冷不丁被這麼一問,久木趕忙喝了口啤酒。

  「還繼續見面哪?」

  「嗯,偶爾見見面……」

  「我真沒料到你這傢伙行動如此神速,剛發覺危險,已經來不及了。」

  凜子是通過衣川認識的,所以,和凜子相好大約兩個月後,跟他透露了他們交
往的事。

  「前幾天她到中心來了,我覺得她比原來顯得更嫵媚了。」

  凜子承擔的楷書課程已結束,可能是有事和別的書法講師一塊兒去中心的。

  「不過,你得見好就收噢。讓這樣的女人陷進去可是罪過喲。」

  衣川是在暗示久木不要讓那麼不諸世故而又純情的已婚女人墜入情網,將其引
人瘋狂的世界之中。

  雖說衣川用心良苦,但這種認為女性是身不由己的為男人所操縱的看法,似乎
對女性很尊重,實際上是把女人當成了沒有意志的偶人了。

  不能說是久木單方面的引誘,迫使凜子陷入這一境地的。

  正所謂你有情我有意,戀愛若非兩情相悅,是不大可能的。

  倒不是為自己辯白,久木接近凜子的時候,凜子也正在尋求著什麼。即便不是
明確的要尋求愛或者男人,但懷有某種不滿足卻是千真萬確的。

  開始約會以後,凜子關於自己的家庭一概避而不談,話題自然轉到這方面時,
也只是含糊地說一句「在家呆著也不快樂……」,這就說明了問題。

  從以後的發展來看,的確是男人一方比較積極主動,但女人也不拒絕,現在兩
人都同樣的投入,甚至女性的渴望似乎更強一些。

  衣川當然不會瞭解這些細微之處的。

  久木一邊給衣川斟上剛上的燙酒,一邊問道:

  「她說了什麼沒有?」

  「沒有,還有別的講師在旁邊,不便說話,看樣子她好像有心事。」

  「有心事?」

  「也許是我多心,總覺得她心事重重的,這倒更添風韻啦。」

  衣川也用這種目光看凜子,使久木感到有些不快。

  久木換了個話題,詢問起他的工作來。

  衣川說,近來文化中心在各地發展很快,競爭相當激烈。好在衣川所在的文化
中心有些名氣,還算撐得下去。要想在競爭中取勝的話,就必須從根本上改變經營
方式。今天,到都內來,也是就這方面的問題來跟總公司商洽的。

  「總之,現在幹什麼都不容易。比起來,還是你那兒舒服。」

  「也不見得……」

  閒職也有閒職的難處,可是如果照直說的話,就成了發牢騷了。所以,久木沒
再往下說,衣川歎了口氣說:

  「公司這種地方,不管忙的還是閒的,工資都差不了多少。」

  這話不假,久木與以前相比只少了職務津貼,工資總額並沒有大起大落。

  「其實,我也不願意這麼閒呆著。」

  「我知道。我也應該像你似的,工作馬馬虎虎過得去就得,找個喜歡的女人享
受享受愛情的滋味。」

  「別瞎說,根本不像你想的那樣。」

  「男人辛辛苦苦工作,歸根結底是為了找個好女人,使她從屬於自己,此乃自
然界的共同規律。雄的拚命捕獲獵物,打敗對手,最終是為了得到雌的身體。為了
這個目的才生死搏鬥的。」

  久木生怕被其他客人聽到,衣川卻自顧自地往下說:

  「可能是受了你的刺激,我這陣子忽然特別想談戀愛。真想和一個出類拔萃的
女人浪漫一番。可是年紀不饒人哪,簡直是在想入非非。」

  「不,其實正相反,上了年紀才會有這種想法的。」

  「反正,這麼下去的話,總覺著這輩子像是忘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東西似的。」

  衣川屬於那種一心撲在工作上的男人。還在社會部工作時,他就只熱衷於談論
時事政治和社會問題,從不涉及色情的話題。在久木的印象裡,他是個毫不圓滑世
故的硬漢子。所以,現在聽他說出「想談談戀愛」的話來,真以為自己面前坐的不
是衣川呢。

  這種突變是由於在文化中心這種女性雲集的地方工作的緣故呢,還是像他自己
說的是年齡的原因呢。

  「我恐怕是不行了。」

  衣川自己剛剛宣佈說想談戀愛,一會兒又說出這種洩氣話。

  「你知道,談戀愛首先需要相當的精力和勇氣。」

  這正是久木深有體會的。

  「總而言之,公司職員的處境實在太嚴酷了。你被降職了就甭提了,找還沒到
那份兒上,雖說算不上什麼骨幹,還掛在線上,這種關鍵的時候,要是被人發現了
什麼風流韻事的話,可就熱鬧了。現在日本的社會到處是妒嫉和中傷。」

  「越是尖子,越沒有自由。」

  「找女人首要的是金錢和閒暇,沒錢就沒有輕鬆的心情。」

  接著衣川又打著哈哈說:

  「你又那麼有錢。」

  「沒那麼回事兒。」

  嘴裡雖然不承認,但眼下久木的狀況比起其他同年齡人來說要優越一些。他的
年收入近二千萬元,還有父母留下的世田谷的房產,獨生女也已出嫁,再加上妻子
在陶器製造廠工作,所以手頭頗為寬裕。

  為凜子花費多少他都心甘情願。這時,衣川又給他斟滿了酒,酒呈琥珀色,晶
瑩透明。

  久木把玩著酒杯,不由聯想到凜子雪白的身體。

  「我真羨慕你那旺盛的精力。」

  衣川的語氣酸溜溜的,顯然是指性的方面。

  「每次約會想必都要親熱親熱吧。」

  久木沒吭聲,不想回答這個問題。衣川又道:

  「不幸的是,我和這類風流韻事算是無緣啦。」

  「夫妻之間呢?」

  「那還用說,早就沒了,你呢?」

  久木搖了搖頭。

  「都一樣,到了這歲數,老婆就成了朋友了,沒那份心情了。」

  「外邊呢?」

  「也想過,沒你那麼順當。且不說沒遇到合適的人,就算遇到了,老實說我對
自己也沒有信心。」

  「新鮮感總是有的吧。」

  「話是不錯,像你這樣經常使用當然沒問題,我恐怕就不好辦嘍。」

  「也不像你想的那樣。」

  「唉,反正到歲數了,也不覺得什麼。想開了就無所謂了。」

  「別說這種老氣橫秋的話。」

  「這種事其實就是一種習慣,沒有也就沒有了,不用在這方面勞神,反而覺得
輕鬆。只是長此以往,就不像個男人了。」

  衣川一氣喝乾了杯裡的酒,說道:

  「看來碰上個好女人,感覺就是不一樣啊。」

  今天晚上衣川有點兒不大對勁兒,整晚都在嘮叨男女之事,不知是工作太勞累
了,還是沒有合適的人可以談論這類事。

  久木想要撤了,可衣川又要了一盅酒,試探地問:

  「她丈夫那邊怎麼樣啊,肯定知道你們的來往吧。」

  「不清楚。」

  「你這傢伙膽子真不小。」衣川呷了口酒,「沒準他會突然跑到公司裡來,告
你把他老婆怎麼著了呢。你知道他是醫生吧。」

  「一開始你就告訴我了。」

  「當醫生的一般那方面應該不至於太弱的,他好像是差了點兒,真夠懦弱的,
明知老婆與人私通,卻打腫臉充胖子,一聲不吭,說不定那方面真不行呢。」

  「別瞎猜了。」

  「真的,出色的人物差不多都這樣,智商雖然高,那方面能力往往不合格。」

  「也許吧……」

  「不過,早晚會被他發現的,那可就大事不好了。」衣川嚇唬久木說,「所以
和這女人輕戀愛就得了。」

  「輕戀愛?」

  「是啊,就和輕音樂一個道理,輕輕鬆鬆的。」

  或許是出於沒有女友的嫉妒心理,衣川極有興味地談論著久木及其凜子夫婦的
事。

  「說不定他是個不得了的人呢。」

  「什麼不得了?」

  「妻子和人偷情,他在外面可能也有女人,兩人心照不宣,相安無事地做夫妻
唄。」

  久木有意瞧了瞧表,打住話頭結了帳。

  再坐下去,自己就成了衣川的下酒菜了。

  和衣川喝酒後的第三大,久木在新橋車站和凜子會合,一起乘車前往鐮倉。原
以為傍晚的乘車高峰會很擁擠,還算幸運,二人並肩坐在嶄新的頭等車廂裡。

  車上幾乎都是從鐮倉去東京上班的乘客,看樣子大部分是上了年紀的有職位的
人。一男一女坐在一起的只有他們倆,幸好沒有遇見認識的人。

  「真高興又能和你一起去了。」

  久木以為她說的是兩人一起去看薪能這碼事,凜子卻說起了另一件事。

  「我跟你說過搞工業設計的叫做逸見的女友吧。」

  「是那個你高中時代的同學,在美國留過學的女人嗎?」

  「對,她曾和有上市股票的大公司的社長交往過,最近分手了。」

  「被人家老婆發現了吧。」

  「哪兒呀,那人警戒心極強,兩人一塊兒去京都或者香港時,總是分開坐著;
坐新幹線時分別乘坐不同的車廂;坐飛機時也是故意錯開一個航班,一個人坐頭等
艙還有什麼意義呢,真不如一。起坐經濟艙呢。」

  「是為了避開那些討厭的雜誌記者吧。」

  「那倒也是,不過,到哪兒都分著去多寂寞呀,這樣的旅行有什麼意思呢。她
雖然挺喜歡他的,可是實在受不了總是這樣……」

  「分手了?」

  「一個禮拜前我見過她,她說今後絕不會再愛這種人了。」

  凜子女友的話很有道理,但那位社長的心情也不難理解。

  不錯,上次去鐮倉也好,這回也好,久木都是和凜子並肩而坐的。

  當然自己對此也有擔心,好在是去離東京不遠的鐮倉,萬一被人看到,說成和
認識的人同行就過去了。另外,自己的潛意識裡有著一種無所謂的態度,反正自己
已是劃到線外的,再不至於對自己有什麼更壞的影響了。

  即便是久木,若是乘新幹線去京都或飛機去國外的話,也要慎重地考慮一下的,
縱然不像那位社長那樣,分乘不同的車廂甚至故意錯開班機,也會裝出一副互不相
識的樣子坐在一起的。

  這樣費心勞神都是由於日本社會對男女關係十分敏感的緣故。換句話說是好事
者太多,工作上的失誤姑且不說,外面有情人的話就會被降職或成為人事變動時的
不利因素,這樣一來,就得處處提防小心了。總而言之,現在從媒體到企業內部無
不削尖腦袋打探艷聞,於是男人們都戰戰兢兢的如履薄冰。從表面上看一本正經的
樣子,內心的慾望卻被壓抑和扭曲,喪失了自由瀟灑的勃勃朝氣。於是漸漸蛻變為
嫉妒、中傷橫行的險惡的社會了。

  當前經濟界正在呼籲放寬規章制度,其實最應該放寬的是男女間的交往吧,久
木無邊無際的遐想時,凜子把右手放在了他的左手上。

  「不管到哪兒你都和我一塊兒去,多好啊。」凜子緊緊握住他的手,「我就喜
歡你這一點。」

  心愛的女人表示對自己的愛意,使他欣喜,可是在眾目睽睽的電車上,手拉手
也太惹眼了些,久木抽回了手,心裡歎服凜子的大膽。

  電車到達鐮倉時已是午後七點多了,他們叫了輛出租車直奔大塔宮而去。寺院
內的臨時戲台上己開始在演薪能了。

  久木出示了入場券,被人引到席位上,他生怕檔住別人的視線,一直貓著腰走
到戲台右側前邊落了座。台上正演的是狂言《清水》,侍童太郎不願意打水,正裝
扮成鬼來嚇唬主人呢。

  雖已入秋,還不覺得冷,從寺院周圍繁茂的樹叢中時而襲來徐徐涼風,戲台西
邊的篝火在暗夜的襯托下,顯得通紅透亮。暗夜之中,鬼又一次現身了,主人已看
穿了侍童太郎的把戲,毫不驚慌,終於剝下了其假面具,侍童落荒而逃。

  凜子微笑著欣賞這通俗易懂的狂言,一邊再次握住了久木的手。這回是在夜幕
之下,久木也握緊了她的手,這時,凜子貼近了他小聲道:

  「今天還是那間屋子吧?」

  她指的是半個月前兩人邊看落日邊嘻戲的那間屋子。

  「差不多吧……」

  「今天晚上咱們玩兒裝鬼好不好?」

  「是男的當鬼嗎?」

  「就像剛才演的那樣……」

  久木不知如何作答,這時又開演了。

  這回上演的是能劇《飼鵜人》。一開始是一個旅行的僧人到莊裡的一家求宿。
和狂言不同,能劇的動作很少,久木看著看著思緒又轉到了凜子剛才那句話上了。

  近來,凜子的行為表現出一些出格的嗜好來,說不上是變態,但比正常狀態略
帶輕度的嗜虐傾向,顯得更撩人了。

  可能是凜子在觀看鬼臉時,聯想到了那種事的。久木窺視了她一眼,見她左半
邊臉被篝火映得紅彤彤的。

  看完薪能,已九點多了。戲台上的照明關掉了,篝火也熄滅了,四周頓時一片
漆黑。

  久木想盡快逃離這寂寥之所,上了馬路坐上出租,前往位於小町路的一個門臉
兒不大的料理店。從前,據家住籐澤的編輯介紹,以前小林秀雄等文人經常光顧這
小店。一進門,中間一溜長長的櫃台,雖然裡面也有鋪席式的,但這個店還是最適
於和情意相投的朋友在櫃台前暢飲。

  久木有三年沒來了,沒想到店主人還記得他。他和凜子先於了杯啤酒。

  久木對這個店的獨特風味一直念念不忘,而且這裡氣氛十分鬆弛,帶著女人來
也不感覺彆扭。

  久木要了清燉虎魚和當地特產鐮倉蝦的生魚片、家鯽魚堡。

  今晚不用回去,凜子放寬了心,不再喝啤酒,換上了清酒。

  「從前的薪能只靠篝火的照明來演吧?」

  凜子問道。剛才看薪能時是有燈光的。

  「鐮倉的薪能演出至今已舉辦了近四十回了。從前,武士們所看的和現今不大
一樣,那時候,不像現在有電燈。就像現在京都的由送神火組成的大字,路燈和霓
紅燈都被關掉後,整個鎮子漆黑一片,只有滿山燃燒著紅通通的火焰。那景色真是
無比的莊嚴壯觀,人們不由自主地合掌祈禱起來。薪能也是在戲台四周環繞以水池,
隨風搖曳的篝火與池水交相輝映,這種效果會使人體味到遠比現在更為幽玄妖艷得
多的感覺。」

  「那麼,鬼也顯得比現在更加恐怖可怕嗎?」

  久木點了點頭,想起凜於說過的要他晚上裝成鬼來折磨她的話來。

  看完薪能後吃完晚飯,才發覺已經過了十點了。久木托店裡給叫了車,結完帳
走出了小店。

  和店裡熱鬧的氣氛形成鮮明的對比,外面是群山環繞的黯夜,濃郁的大自然的
氣息,使他們意識到現在已身在鐮倉。剛才還熱鬧紅火的大塔宮那個方向,這會兒
已然靜悄悄的無聲無息。

  從小町路到飯店,一路無人,只用了十分鐘就到了。

  在櫃台開了房間後,拿到鑰匙,果不其然還是上次那間屋子。進了屋,一瞥見
套間裡那張寬大的雙人床,凜子就不由自主地倚靠在久木身上,久木擁著她一同倒
在了床上。

  「好容易只有我們兩人了。」

  從乘電車到看戲,再到飯館,總有旁人在,現在終於得到了解放,凜子的心總
算踏實下來。

  「我有點醉了……」

  「那再好不過了。」

  「為什麼?」

  「你就顯得更讓人著迷啦。」

  凜子露出嗔怨的樣子,久木一把將她摟在懷裡,邊接吻邊解她上衣的扣子,凜
子一個勁兒地搖頭。

  「等一下,我去沖個澡。」

  「不用了,這樣挺好……」

  「不行,身上淨是汗。」

  「沒關係的。」

  現在的久木所要的,所渴望的正是凜子覺得害羞的東西。

  「不行……」

  凜子再度掙扎了一番,但是到了這個地步為時已晚。

  到了這個地步,女人已經陷入了男人的羅網中了。不,從遠裡說,應該是男人
被女人所套住更為恰當。

  久木感受著凜子滑膩溫馨的肉體,湊到她耳邊說道:

  「今天晚上我可要好好折磨折磨你。」

  「不行不行,我可不喜歡那樣啊。」

  「你不是說要我變成魔鬼來折磨你嗎?」

  凜子仍舊不情願地使勁搖頭,

  「我最近真有點變態了。」

  這並不僅是凜子的感覺,久木也有同感,在黑暗中點了點頭。

  久木左手抱著女人的上身,右手從凜子的後脖頸到後背,再往下從腰部起滑向
滾圓的臀部。他用一種似觸非觸,近乎感覺不到的輕柔沿脊背緩緩向下撫摸。

  溫和而悄然的似碰非碰的撫摸,研磨著女人的感覺,使之愈加敏銳。

  男人的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愛撫著,當他的手指再次從女人的腰際移動到臀部的
中間時,凜子發出了哀叫,她實在受不了了。

  「我不要啦……」

  開始時的舒適感突然變成了酥癢難耐的感覺。

  然而,男人並不因此而住手,現在已不再是那可愛的男子,而是變成了魔鬼,
操縱著女人。

  原來摟抱自己的男人是個魔鬼,凜子這時才如夢方醒。

  終於獲得了解放的凜子大大地吐了一口氣,伸展開四肢,然後突然攥緊拳頭,
捶起久木的前胸來。

  「你壞死了、壞透了!」

  開始還覺得是溫柔的愛撫,後來才發現全身的神經都被撓動著,變成令人毛髮
倒豎的拷打了。

  可是要想責備對方,也為時太晚了。說出「變成魔鬼來折磨我」的是凜子,久
木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自己提出了要求,被切實執行卻又怨恨的話,就太不合情
理了。

  「你真夠壞的,……」

  凜子還在嘟囔不已,一骨碌背過身去蒙上了被單。看樣子是不想讓這種惡作劇
的男人靠近,豈不知在床上的赤裸的女人又何處可逃呢。

  一旦把女人肉體驅人了絕境的魔鬼,又從背後湊了上來,在呼吸剛剛平靜下來
的女人耳邊囁嚅道:

  「你的罪還在後頭呢。」

  「你要幹什麼……」

  凜子明知故問,下面要做的事是明擺著的。

  近來久木和女人的做愛方式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過去,三十歲左右以前,只知道逞強使猛勁兒;而四十歲以後精力減退,變得
溫柔些了;進入五十歲後的現在,掌握了穩健地,比起激烈的動作來更注重花費時
間,溫柔地愛撫的技巧了。原因之一首先是沒有了年輕時充沛的體力,其次是懂得
了這樣做更易於為女性所接受。

  其實並不是越不顧一切越激烈就越好。緩慢而輕柔地,時而使對方感到焦躁的
沉著應戰更為有效。積二十年之經驗,他才摸索到了這個門路。

  女性常說「喜歡溫和的人」,那並非指外表,而是動作溫和的人的意思。

  現在凜子實實在在地體驗到了這種溫柔,簡直就要溶化進被挑逗起的妖冶的感
覺中去了。

  「我不行了……」

  凜子似乎已到達了焦躁的頂點,哪怕再等待一分鐘,都會自動爆炸,自行登上
快樂的巔峰。到了這千鈞一髮的極限,好容易擠出了一句:

  「快一點兒……」

  那聲音即像是哀求,又像是撒嬌,女人體內沸騰滾開的感覺使她呈現出痛苦、
焦躁、絕望的神色。

  對性的快樂感覺不足的男人們,比起行為來更加關注與之相關的種種反應。即
是所愛的女性燃燒時的姿態、聲音、表情。這些就像萬花筒一樣變幻無窮,直抵終
點。只有懂得、感受到這一切,男人才能得到身心兩面的滿足。

  雖說現在男人佔據著使之焦急的優勢地位,可是一旦接受了女人的要求,一瞬
間男人就成了女人的犧牲品,成為被貪婪汲取的存在。因此,男人要在處於優勢地
位時盡可能地虛張聲勢,使女人焦躁。

  這也是以前的久木所不曾有的,年輕時,只要對方願意,就立刻如癡如狂地干
起來,全然不顧及對方的感受,只以自己舒服滿意為難。總之,那時僅僅仗著精力
旺盛,在能否使女性得到滿足上缺乏自信,雖說沒有具體問過她們,但興許會有不
僅沒得到滿足,甚至心懷不滿的呢。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久木現在已沒有了往日那種猛烈的牛犢般的精力了。

  然而,力量的不足可以用輕緩和溫柔的默契來彌補,現在久木依靠年齡日益增
長所帶來的悠遊的自信,與充分燃燒起來的凜子緊緊結合在了一起。

  這才是男人最感愉悅的瞬間,為了得到這一刻男人為女人效力,竭盡體貼與付
出,投入大量的時間、金錢和勞力為女人服務只是想共同擁有這一絕妙時刻。

  然而,久木即便在這時,依然拚命忍耐、控制住了自己。

  眼看著自己所鍾愛的女性火一樣燃燒,比自己沉浸在快樂之中還要引起男人的
優越感和滿足感。

  儘管沒有了年輕時的力量,卻掌握了一些冷靜地自我控制的技巧,這也是失去
了強健的體魄所得的代價或成果吧。

  久木就是憑著這一成果使凜子先行一步,而自己卻還能克制住自己。

  在性的問題上,未必越年輕就越好。男人的興奮與大腦密切相關,完全受精神
的操縱。因此,任何懼怕、不安或缺乏自信都會導致失敗的。

  年輕時有的是體力,但往往欠缺精神上的自信心。

  這是久木深有體會的。剛進公司時他曾和一位比他大五歲的女性交往過,她過
去是個未成名的話劇演員,在新宿的酒吧工作過,據說以前在演藝界時和一位綽號
花花公子的導演過從甚密。她和那男人雖早已分手了,可是一和她上床,久木就總
是想起那個男人。

  令人煩惱的是,男人很容易拘泥於面子或自尊,總希望懷中的女人誇自己比以
前的男人更有技巧,更感覺好。

  然而越這麼想,朝這方向努力,就越焦躁、越萎縮了。

  男人們常說的「男人的體貼」就是指的這一點,比起羽毛未豐的年青人,在女
人面前擁有灑脫和自信是極為有效的武器。

  久木和那個女演員同床共枕時,老是乾著急使不上勁兒,身體怎麼也不聽使喚。
說明了年輕的肉體被想像中的花花公子打敗了。

  好在那位女性的態度讓人欽佩。她總是一邊安慰因萎縮而焦躁的久木,一邊溫
柔地盡力幫助他挽回自信心。

  如果那時她露出厭倦的神色,嘲笑他的話,久木很可能會失去自信,產生自卑
感了。

  由此可知,男子是由女子塑造出來的,或者說是培養出來的。

  現在久木使凜子燃燒的動力,追根究底是那些女性所培育出來的。

  和女性同時達到高潮固然不錯,但眼看著女性一步步走向頂點也另有其美妙的
感覺。前者是沉浸在自己的快樂中,而後者則是把所愛的女人送入極樂的境地,使
其充分滿足的握有主動權的喜悅了。

  凜子不可能知道男人微妙的內心活動,正全身心地陶醉在快感的餘韻之中。

  此時女性的姿態是最無防備、最生動誘人的,毫無一絲緊張與矜持,以及反抗
的意識。一心在體味著那番愉悅,宛如被輕度麻醉了似的,軟綿綿的橫臥在床上。
這一鬆弛溫順的姿態真是美妙無比。看著看著男人不由湧起了對女人的滿腔愛戀。

  女人如此毫無戒備地展示自己,本身就說明了對他的完全的信賴與依戀。面對
這樣的女人,男人怎能無動於衷呢。

  久木突然摟住了凜子的肩頭。

  凜子的身體仍是汗津津的,灼熱的。他緊緊抱住她,愛撫著她的後背輕聲問道:

  「覺得舒服嗎?」

  雖然是明知故問,男人還是想得到語言的證實。

  女人老老實實地承認後,男人又問:

  「感覺怎麼樣?」

  凜子作出一副難於出口的表情,男人賭氣似的又把手伸了過來。

  「不行……」

  凜子想要推開那隻手,身體卻不聽指揮,漸漸又燃燒起來了。

  女人身體的再度興奮真是快得驚人,剛才還像被海浪湧到岸邊來的海藻一樣,
飄散在點點浪花之中,現在卻已恢復了生機,來尋求更大的歡樂了。

  在又一陣翻雲覆雨之後,兩人的情感更貼近了。他們的內心為相互徹底袒露在
對方面前的這種親密無間的關係而感到無比的恬靜恰然。

  久木乎躺著,凜子微微側著身子,頭枕在久木的肩頭上。久木忽然問道:

  「我想問個問題可以嗎?」

  「問什麼?」

  興許是過於疲乏了,凜子的聲音有些含混不清。

  「嗯,你和他之間……」久木怎麼也說不出「你丈夫」這個詞來。「還做這事
兒嗎?」

  「你說的什麼話。」

  凜子的聲調突然嚴肅起來,「我不是說過早就沒有了嗎。」

  「那麼以前呢?」

  凜子不吭聲,不想回答。久木也覺得問得太過分了,可還是憋不住想知道。

  「沒這麼舒服吧?」

  「當然啦……」凜子淡淡地答道。

  久木又在腦子裡描繪起了凜子那優秀的醫生丈夫。實在難以置信,這樣的男性
卻沒能滿足妻子。

  「是真的嗎?」

  「他對這種事是很淡漠的。」

  「可是,他的確很優秀啊。」

  「這是兩碼事。」

  久木至今為凜子的丈夫是醫學部教授而耿耿於懷,現在看來,這些名分與性是
不相關的。

  在現實中,有地位有經濟實力的男人確實佔有優勢和權力。這些都是看得見摸
得著的東西,所以人們給予認可。

  然而,還應加上一條,即在性方面的優勢,這也是作為男人不容忽視的方面。
只是這方面從表面上不易看出來,只能任憑各人自己去猜想。若想要確認的話,最
好去問與這男人有交往的女性,不過,這也未必能得到明確的回答。結果,只能疑
心生暗鬼,隨想像力去發揮了。

  剛才得到了凜子清楚的回答。雖然沒有詳細的描述,但久木比她丈夫強是確鑿
無疑的了。

  「太好了。」

  這一陣,從凜子的態度上也能估摸得八九不離十,現在又得到親口證實,使久
木徹底放心了。

  「起初,我還以為自己不行呢。」

  「為什麼?」

  這個問題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剛聽說凜子丈夫的情況時,覺得自己凶多吉少,
且不論社會地位,經濟能力上也不及對方,加之又比自己年輕。明知不是對手,而
沒有放棄進攻,是由於傾倒於凜子的魅力,是即使輸了也在所不惜的豁出去的想法
使然。

  現在回過頭一看,倒是這種不顧一切的魯莽奏了效。

  久木論地位和經濟實力雖然敵不過凜子的丈夫,但在性方面佔有優勢。地位與
金錢上得天獨厚,卻被偷走妻子的丈夫和金錢地位上處於劣勢,卻奪走人妻的男人
相比究竟哪方為勝,難以立刻下評斷,不過久木作為後者已十分滿足了。

  性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令久木感慨不已。

  男人和女人所做的事情,在所有人都無多大差別。從雙方身體構造,到整個過
程的完成是一樣的。

  然而,在這一行為中,卻有著種種好壞之別,反應之差,正所謂千差萬別,沒
有任何一對兒是完全相同的。

  大概動物越高級樣式就越複雜多歧,人類位於最尖端,當然會出現千姿百態的
花樣翻新了。

  兩人從最初的相識到心心相印,由接吻到身體結合,再到分手,十個男人就有
十種方式,十個女人也有十樣嗜好。

  總而言之,可以說性就是文化。

  男人和女人,我們每個人從出生到長大成人,從所受到的教育、教養,以及經
驗和感性認識,都在性的場合中赤棵裸地暴露了出來。令人頭疼的是,性的問題,
從書本上和學校裡是學不到的。當然通過閱讀有關性的書籍,能大致瞭解男女的構
造和機能,但是書本知識與現實之間卻有著一段鴻溝。

  有關性的問題,還得在實際的體驗中,各自去感受,去瞭解。說穿了,對這個
問題,無論是什麼名牌大學畢業,怎樣高智商的人也會有不懂;相反,即使沒上過
什麼學的人,也有懂得的。

  從這個角度說,性是最沒有階級差別的,最民主的了。

  就在他漫無邊際地思考時,凜子嘟噥道:

  「你想什麼哪?」

  「沒想什麼,只是覺得能遇見你真是太幸運了……」

  久木說完抱住凜子,在無比溫柔豐滿的肉體相伴下,沉沉地睡著了。




                良  宵


  十月的最後一周的星期六,久木一直呆在家裡看電視。也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看
的節目,不外是一周的社會動態追蹤報道或高爾夫比賽等等,到了下午三點,他忽
然想起什麼,關上了電視。

  久木起身到自己的房間去,開始準備外出的行裝。

  以往有妻子幫著,最近幾乎都是久木自己準備了。他穿上花格夾克上衣,淺褐
色的褲子,打好領帶,便提著已裝好包的高爾夫用具包回到客廳,妻子正在桌前擺
弄計算機,眼看臨近年底送禮季節了,這會兒她像是在計算成套陶器價格的估價。

  「我該走啦。」

  聽到久木的聲音,妻子才摘下老花鏡,轉過頭來。

  「今天晚上不回來是吧?」

  「嗯,先參加一個招待會,然後去箱根的仙石原飯店住一晚,明天在那兒打高
爾夫球。」

  說完久木走到門口,妻子隨後起來送他。

  「我六點在銀座也有個洽談會,得晚些回來。」

  久木點了點頭,背起包走出家門。

  其實,今天晚上是去和凜子幽會的。拿著高爾夫包出門,是為了給自己外宿打
掩護。

  不過,久木剛才對妻子所說的也並不都是假話。

  今天傍晚出席在赤?的飯店頒獎酒會,以及,晚上在仙石原的飯店住宿都是事
實,只不過,發獎儀式是凜子參加的書法協會舉辦的,而仙實原是和凜子兩個人去。

  儘管確有其事,同伴者是密而不宣的。這固然是為了瞞著妻子,似乎不大合適,
但多年來形成的冷淡的夫妻之間,適當的隱瞞或許不能一概說成是惡意的。

  從世田谷到赤?的飯店,開車需要差不多一個小時。

  坦率他說,妻子並沒有特別值得挑剔的地方。年齡比久木小六歲,今年四十八
歲,圓圓的臉龐,顯得很年輕。她說年輕的男職員猜出的年齡比她真實年齡小了五、
六歲還多,看她那副高興勁兒,不像是在瞎說。

  她長相一般,性格十分開朗,家務事以及養育女兒方面都很精幹利落。另外與
十年前去世的婆婆的關係也處得不錯。若全面打分的話,可以打到七八十分。然而,
也正是這種無可挑剔的安心感,使人覺得過於平淡無聊而成為一種缺憾了。

  久木與妻子之間已有十年不再有性生活了。當然,以前就不算頻繁,所以,就
自然消亡了,對他而言,妻子與其說是女人不如說是生活伴侶更合適。

  久木公司中曾有這麼一種奇談怪論,說是「工作和性交不帶回家去」,現在久
木和妻子的關係就跟這差不多。

  這或許是男人們的信口托詞,然而,對於二十多年來朝夕相處,彼此已了如指
掌的妻子,要她「興奮起來」也是枉然。這麼長時間的生活在一起,妻子更像是近
親,因此,有人打渾地說「不准和近親交配。」

  總之,二十五年之久的婚姻,已沒有了浪漫和激情,兩人之間只有安定在維繫
著。換句話說,男女之間,或者圖安寧,或者要激情,二者不可兼得。

  不能說完全出於這個原因,但現在的久木在尋求後者的激情,並沉浸於其中了。

  星期六的傍晚,道路格外擁擠。離家時還覺得出來得太早了,看現在這樣子,
五點以前能到就不錯了。穿過堵塞的澀谷,沿青山路朝赤?方向開著車,久木看了
眼助手席上的高爾夫包苦笑了一下。

  和凜子一起出去旅行過不止一次,每次都是從公司直接去目的地的,所以比較
輕鬆,可是今天是假日,不方便出門,想來想去只好說成是和朋友去住飯店打高爾
夫球了。

  昨天晚上跟妻子說了之後,她沒有表現出懷疑的樣子,今天,久木出門時她的
表情也很正常。

  久木覺得妻子還沒覺察到什麼,同時又覺得妻子早已看穿了一切。

  妻子原本不是個嫉妒心強、喜怒無常的人,什麼都不往心裡去,總是我行我素,
久木很難摸透她的真實心態。

  結果,妻子的好脾氣倒縱容了久木,他不斷地在外面結交女友。

  妻子那麻木不仁的沉靜態度裡,似乎隱含著嘮叨也是多餘的,丈夫遲早會回到
身邊來的想法。

  但這次情況與以往不大一樣,久木是相當認真地投入的,可是她怎麼還是這麼
滿不在乎呢。

  這一段時間,她正熱衷於陶器顧問的工作,所以顧不上他,不過,也說不定有
別的要好的男人了。久木想像不出哪個男人會去追求一個快五十歲的女人,可又一
想,自己比妻子還大呢,看來不是絕對不可能的。

  如果妻子移情別戀,是件令人不快的事,然而現在的久木根本沒有資格去責備
她。

  到達飯店時已是四點五十分,離頒獎開始還有不到十分鐘。

  久木把車存在停車場,來到二樓會場,那裡已聚集了一些書法家和有關人員。

  從人群之間穿過,久木在接待處簽了到。這時,早已在等候他的凜子走近前來。

  凜子身著淡紫色和服,系一條白色繡花腰帶,雲鬢高高盤起,上配珍珠髮飾。
走近一看,和服胸前的圖案是小朵的菊花,色澤逐漸加深,接近裙邊時,變成了綻
放的大朵橘花了。久木呆呆地看著,凜子驚訝地問道:

  「你怎麼啦?」

  「哎呀,實在是太美了。」

  穿西服和和服,凜子給人的印像迥然不同。穿西服時,聰明伶俐,惹人喜愛;
穿和服時,是一副端莊穩重,光彩照人的夫人風度。

  「左等右等不見你的人影,真讓人擔心。」

  「車堵得走不動。」

  久木在凜子的引導下進了會場,坐在中央偏後的地方。

  「你就在這兒先呆一會兒。」

  「你坐哪兒啊?」

  「我坐前邊。會後在隔壁有個小型招待會,你也參加一下。」

  久木點點頭,凜子轉過身朝前面走去,她背後的腰帶是兩個扇面的鼓形結。

  在這次書法展覽中,凜子獲得鼓勵獎,其作品在美術館展出,一平米左右的紙
上,書寫著「慎始敬終」四個字。

  「以謹慎開始,以恭敬告終。」

  久木讀著,凜子解釋說:「任何事情都要這樣才對。」

  話是不錯,可是在久木看來,有點兒過於凝重古板了些。想說出來,又覺得這
就是凜子作人的準則,就一個勁兒點頭贊同。

  先是大獎和優秀獎,然後是鼓勵獎,這回有三人入選。

  「你一定得來啊。」

  應凜子之邀而來的久木,又有些擔心她的丈夫也會來,按說她應該不會把兩人
男人同時請來的。

  按預定時間,發獎儀式五點準時開始。

  書法家和有關人員共有近二百人出席,首先由主辦單位的報社和書法家代表講
話。久木這才知道,這是個具有全國規模的傳統悠久的協會,已舉辦過近三十屆書
法展覽了。

  主辦者講話後開始授獎。從最優秀獎起獲獎者依次上台領取獎狀和獎品。不愧
是書法家,身著盛裝和服的老者至妙齡少婦,一位接一位地登台,每一位都得到與
會者的熱烈掌聲。

  輪到獲鼓勵獎的凜子領獎了,和她同時獲獎的還有兩位,一位是五十歲上下的
男人,另一位是更為年長的女性,正值盛年的凜子夾在中間,愈顯得光彩照人。

  被念到名字的人上前一步領獎,凜子是第二個。

  霎時間,會場裡掌聲四起,比其他人的都要熱烈。

  凜子恭恭敬敬地行了禮,接過獎品。久木不由充滿了自豪感。

  與會者似乎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凜子身上,凜子因緊張而臉色略顯蒼白,與淺紫
色和服相映襯,既雍容大方,又不失姣妍和嫵媚。

  不知女賓們作何感想,男性們大多注視著台上的凜子,他們一定是從外表的美
一直想像到脫去衣服後的裸體美。

  這種優越感也許就是擁有美麗的女演員或藝妓的妻子、情人的男人們所獨自享
有的快感了。

  就在久木品味著這一感覺時,凜子在又一陣熱烈的掌聲中走下了領獎台。評委
作了講評之後,頒獎結束了。

  接下來,在隔壁大廳裡有個慶祝酒會,大家站起來向那邊移動著。

  久木正猶豫要不要去參加時,凜子走過來對他說:

  「去一會兒就行。」

  「要很長時間吧?」

  「呆上三、四十分鐘就可以溜走了。」

  「好吧,去呆一會兒,然後我在一樓的咖啡廳等你。」

  凜子點點頭,又回到書法家那邊去了。

  在酒會會場裡,比頒獎儀式來的人還要多,有將近三百人的來賓。首先由一位
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祝酒,然後,酒會正式開始。

  久木在離人口處不遠桌旁喝著啤酒,一邊環視著會場,凜子正在靠近主桌的地
方,和一位上年紀的男人交談著。

  書法名人除外,一般的書法家以女性居多,在這眾多的女性之中,凜子的姿色
非常引人注目。雖然不那麼雍容華貴,但是,典雅的氣質中,透出成熟女性的動人
魅力。出席者們似乎都有同感,凜子的身旁聚集了很多男人,都笑容可掬地跟凜子
說話。

  久木這才知道,原來凜子是這個圈子裡的後起之秀,他正望著凜子出神,背後
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頭。

  「你到底還是來了。」

  回頭一看,原來是衣川。

  「你呀,是凜子叫我來的。」

  「我本來不打算來,今天完事早,就來看看。」

  衣川說著,朝裡邊瞧了瞧,

  「看見她那麼受歡迎,心裡美滋滋的吧?」

  這種時候遇到衣川,和凜子一塊兒走不大方便了,不過一個人正無聊,有個人
說說話滿不錯。

  「沒想到書法協會裡有這麼多女性啊。」

  「從事繪畫的也不少,但不如書法的多,要說這也算是個問題。」

  「熱熱鬧鬧的多好啊。」

  「熱鬧是熱鬧,不過你也看見了,名書法家大多是男性,他們周圍有這麼多不
同年齡,各式各樣的女性圍繞著,會發生什麼呢?肯定會對年輕貌美的女性另眼相
看嘍。」

  「不對不對,她可是例外。當然,弟子當中有位年輕女性,態度會不自覺地親
切和藹起來。這與其說是偏向,莫如說是男人的本能吧。」

  久木聽著點了點頭,衣川壓低了聲音,

  「有的先生在弟子當中選定一個樣板,讓其模仿自己寫的字,從而入選的。」

  「是不是分各種流派或集團吧。」

  「當然啦,流派掌門人的名氣越大,弟子就越得勢,否則就倒霉了。」

  「這麼說和舞蹈界、插花界類似了?」

  「基本上差不多吧。」

  衣川以前在報社幹過,所以對書法界好像也相當瞭解。

  「展出的書法,什麼人買呢?」

  「除有名望的先生或在傳媒界掛了名的極少數先生的作品外,幾乎都是被弟子
買走。」

  「弟子買去做什麼呢?」

  「以此來表示對先生的忠誠啊。」

  一想到凜子生活在這樣的世界中,久木突然同情起她來,同時,也很欽佩她。

  會場裡的凜子好像注意到了久木在和衣川講話。

  衣川朝凜子招了招手,見凜子走過來,就笑著說:

  「今天你可真出眾啊,一進會場就看見你了。」

  衣川平日總歎惜自己太靦腆,不會對女人說好聽的,現在可是一反常態了。

  「剛才他給我講了些書法界的內幕。」久木轉了話題。

  「什麼內幕呀?」

  「這跟你沒什麼關係的。」

  衣川搖著腦袋說。就在這時,一位記者模樣的中年男子遞給凜子一張名片,後
面跟著的攝影師啪唧啪唧地給凜子拍起照來。

  不是優秀獎,卻受到明星級的禮遇,想必是因為凜子的美貌吧。

  久木退後一步觀看著,衣川問他:

  「呆會兒你們有什麼安排?」

  久木吱晤著「這個嘛……」,衣川立刻明白了。

  「別為難了,今天晚上你們也該乾杯慶祝一下噢。」

  衣川善解人意他說道。

  「她家裡今天沒來人嗎?」

  久木也正擔心這個,又環顧了一遍會場。

  「不過,你也真夠大膽的,要是她丈夫來了可怎麼辦哪?」

  聽衣川這麼一說,久木本想回一句「是凜子要我來的」,可是話到嘴邊,變成
了話裡有話的「大膽的是她呀。」

  「不至於為了美女來一場決鬥吧。」

  衣川想入非非的自得其樂,見久木沒有反應,覺得無趣,又呆了十來分鐘就離
開了會場。

  又剩下久木自己了,招待會正是酒宴方酣。

  久木的目光追逐著凜子的身影,同時想起了衣川剛說的「大膽」這個詞來。

  聽他的口氣像是在譏諷不是丈夫的男人出席招待會。本來沒說凜子的丈夫要來,
即使來了,也不認識他不會有麻煩的。

  久木邊自我寬心邊喝著啤酒,看了下手錶,已過了三十多分鐘了,於是,離開
會場,來到一摟的大廳,穿過大廳往左手去就到了咖啡室。他坐在裡面靠牆的位子
上,要了杯咖啡。正是週末,到處是來出席婚禮的男男女女。

  咖啡很快就端來了,又瞧了眼手錶,六點半過了。

  照這趨勢來看,到箱根得九點了。

  久木手裡閒得沒事幹,翻起了筆記本,點燃第二根香煙時,凜子在大廳裡出現
了。

  和一位上年紀的女性告別後,凜子提著大大的紙口袋向這邊走來。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咱們走吧。」

  凜子擔心被人注意到,盡快想離開這兒。

  兩人穿過大廳來到地下停車場,坐進車裡,凜子才算放下心來,又恢復了平日
溫和的神情。

  「今晚把你弄得暈頭轉向的,真抱歉。」

  「哪裡,多虧了你我今天開了眼界,非常愉快。」

  久木一邊發動汽車,一邊問:

  「直接去箱根行嗎?」

  「按說還有第二輪酒會呢,不過我事先說好不參加的。」

  「衣服用不用換換?」

  凜子還穿著出席招待會的和服。

  「我帶了要換的衣服了,到那邊再換吧。」

  車子開出了停車場後,立刻被籠罩在赤扳五光十色的霓紅燈之中了。

  「今天你太美了。我現在才知道你有那麼多崇拜者。」

  「哪有什麼崇拜者呀。」

  凜子羞赧地把頭掉向車窗,拿出了粉盒補妝。

  「有不少人向你獻慇勤吧?」

  「我總是和大夥兒一起出去。」

  「不過,先生和大人物淨是男性吧。」

  「先生都是老年人,沒有像你這麼臉皮厚的。」

  「男人可不好說噢。」

  「人家全是紳士,放心吧。」

  車子朝霞關駛去,從那兒上首都高速公路。久木望著前方明滅的燈光說道:

  「衣川說咱們倆膽子大。」

  「為什麼這麼說?」

  「他的意思是萬一你丈夫來了怎麼辦哪。」

  「他不會來的。」

  「有事出去了?」

  「不是,他說了不來就不會來的。」

  凜子的語氣很果斷,絲毫役有猶豫。

  車子從霞關的坡道上了高速公路,經由澀谷直奔用賀而去。然後再上東名高速
路,可直達御殿場。

  久木開始加速,接著又問道:

  「他知道今天的頒獎式嗎?」

  久木還是省掉了「你丈夫」這個詞。

  「知道他也不會關心的。」

  凜子凝觀著燈光閃爍的前方答到。

  「難道也沒說想來看看?」

  「沒有,什麼表示都沒有……」

  「你今天晚上不回家的理由呢?」

  「找說和協會的人一起出去。」

  「可是他對你外宿不歸就一點兒也不懷疑嗎?」

  「可能會懷疑的。」

  這回答使久木有些意外,他緊握著方向盤問她:

  「就是說他無所謂?」

  「也不是無所謂,他不愛刨根問底。」

  久木愈加不明白這對兒夫妻是怎麼回事了。

  「看來是有所懷疑的了?」

  「他這人自尊心很強,不願意知道不利於他的事。若是瞭解之後確有其事,多
沒面子呀。」

  「不過如果對你不放心的話……」

  「有各種各樣的男人。有的人什麼都想知道,也有像他這樣的,害怕知道了有
傷自己的尊嚴。」

  「可是,老是這樣下去……」

  「是啊,他難受,我也難受。」

  凜子出神地看著前方。

  星期六的夜晚,南去的高速路意外的通暢。

  車子過了用賀的收費口,進入了東名高速路,有三條車道,久木又加大了油門。
燈光璀璨的大城市迅速遠去,靜悄悄的住宅區和黑??的森林不斷閃過。

  對於凜子夫婦,久木再怎麼想也沒有用。本來就是奪人之妻的罪魁禍首,倒為
人家丈夫擔心,太不合邏輯了。

  於是,久木把話題轉到了書法上,

  「你一坐到桌前,拿起毛筆,心情就平靜下來了嗎?」

  「即使不太平靜時,研著研著墨,也自然而然消失了,拿起毛筆時,心境已經
十分安寧了。」

  久木還從未見過凜子寫毛筆字的樣子,但想像得出凜子研磨和鋪開紙書寫時的
姿態,一定是非常端莊而優美的。

  「字能反映出人的品格吧。」

  「當然,字如其人嘛。」

  的確,字寫得帥氣的人,性格也是很瀟灑的。

  「常有人說我的字顯得嫵媚。」

  「這次的作品怎麼樣?」

  「很遺憾,不怎麼嫵媚吧,我是盡量控制自己不寫出那種感覺來的。」

  「這也能控制?」

  「寫四個字以內還問題不大,我也說不好。」

  這次凜子寫的是「慎始敬終」四個大字。

  「不知你的嫵媚的字什麼樣,不過,這幾個字寫得很有生氣,很美。」

  「你這麼說我真高興。」

  「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寫的是『慎始亂終』。」

  「那是什麼意思啊?」

  「開始謹慎,最終迷亂。」

  「別胡說。」

  凜子瞪了他一眼,每到夜裡,凜子就會由謹慎矜持變為瘋狂迷亂的。為了目睹
這令人難以置信的變化,久木驅車飛奔在夜晚的東名高速公路上。

  到達仙石原飯店時是八點半鐘。離開東京時,以為得九點才能到,沒想到一路
順暢,提前到了。

  在服務台辦了手續後,他們被引到了三層盡頭的客房。

  久木以前來這個飯店打過高爾夫球,所以知道白天從涼台可以眺望仙石原平原
以及高爾夫球場。

  凜子本想馬上換衣服,一看時間不早了,就決定先去吃飯。

  餐廳在一層,窗外已是漆黑一片。隔著落地玻璃窗,看見下面的游泳池被水下
燈飾照得湛藍透明。

  「真像仙境一樣啊!」

  從受獎典禮到酒會凜子一直緊繃著的神經,好容易才鬆懈了下來。

  在放鬆了的心情下兩人又重新乾了杯啤酒,酒會上已多少吃了點東西,所以只
要了份清淡的菜餚。

  「不知為什麼,到了這兒安心多了。」

  正如凜子所言,一進入箱根的山地,久木就產生一種與世隔絕的安心感,或許
兩人都因為不正當的戀情而內疚的緣故吧。

  蘆湖產的虹蹲魚加奶酪的冷盤瑞了上來,喝了口葡萄酒,久木又想起了剛才的
話題。

  「你作品上的署名『翠玉』,也叫做雅號吧,是你自己起的?」

  「有人是自己起的,我是先生給起的。」

  「翠玉,這個名字不錯,真想讓你用這個雅號寫一幅妍麗的字呢。」

  「那麼下次就寫一首名人作的戀歌吧。」

  「你聽這首怎麼樣,

  肌膚柔嫩,激情滿懷熱血湧。
  不為所動,孤獨寂寞求真理。」

  久木朗誦了一首與謝野晶子的和歌,凜子不禁苦笑了一下。久木接著又朗誦起
了中城富美子的和歌,這位戰後不久和寺山所司一起走紅歌壇女歌人,年僅三十六
歲就英年早逝了。

  「我們女人,任憑貓頭鷹、小蝌蚪還有花朵。
   和愛情一起,佔據我們的心靈。

  這首歌把女人的嬌媚表達得淋漓盡致吧。」

  「是啊,的確是好詩。」凜子隨聲附合著。

  晚餐用完已過十點了。

  凜子緊張了一天,感到有些疲憊。

  從餐廳回到房間,關上門後,就成了兩人世界,久木很自然地擁抱了凜子,凜
子也早已期待著這一刻,順勢靠在他的胸前,和他接吻。

  夜色籠罩的飯店裡,悄無聲息,靜得能聽見凜子衣服發出的悉簌聲,長長的親
吻之後,凜子攏了攏頭髮,走到窗邊。

  玻璃窗著落地面,外面的涼台上放著一張白色的桌子和兩把椅子。

  「出去瞧瞧可以嗎?」

  凜子想吹吹晚風,打開涼台門走到外面,久木跟在她後邊。

  「挺冷的。」

  入夜時刮起的風,掠過了秋天的高原。

  「你看月亮好大啊。」

  久木抬頭一看,月亮高懸天邊,皎潔如水。

  從屋裡看時,涼台前面黑黑的,現在藉著月光可以依稀看到寬闊的草地和高爾
夫球場,遠處聳立著屏障般的外輪山。清新的空氣,使人覺得連月亮也比城市裡所
見到的更大更亮。

  「我都不敢看這月亮了。」凜子望著月亮小聲說。「彷彿五臟六腑都被它射透
了似的……」

  「今晚就來它個月光浴怎麼樣?」

  「你說不出正經話來。」

  凜子縮起脖子說了聲「好冷啊」,此時的久木已被淫褻的念頭佔據了。

  兩人從涼台回到了屋裡,裡面的暖和氣與外面襲人的寒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邊賞月,久木湧起了情慾。此時的凜子正準備去淋浴。

  久木換了浴衣,躺在床上等凜子。凜子關上了門廳的燈,開始脫和服。

  一下子屋裡黑了下來。只有月光灑在窗戶上,微微泛白。久木凝望著這寧靜中
的朦朧夜色。

  凜子在床的左側,緊挨著洗澡間的地方,弓著身子在脫衣服,能聽到衣服發出
的悉悉簌簌的聲音,解下了腰帶,又抽去了幾條繫帶後,和服便長長的拖到了地上。

  起初覺得黯淡的月光,漸漸習慣之後,能模模糊糊看見東西了。只見凜子背對
著他,身上披著和服,朦朧中看起來很像是過去貴婦人出門時披的蒙頭披肩。

  按順序是先脫和服,再脫長襯衣,然後是貼身襯衣,這麼一件件往下脫的,凜
子在已有肌膚之交的男人面前,仍舊背著他,披著和服脫著。

  久木之所以被凜子吸引,正是因為她具有這樣的矜持和品味。

  脫完後,凜子披著和服進了洗澡間。

  凜子這時一定完全一絲不掛了。

  久木聞著這些衣物的香氣,在皎潔的月光下沉思起來。

  端莊而文靜的女人變得迷亂使人心醉,若原來就迷亂的女人,再怎麼迷亂也毫
無情趣。

  從洗澡間傳來凜子淋浴的細碎的水流聲。

  久木關掉了所有的燈,以備凜子洗澡出來的需要。表面上是為凜子著想,其實,
自有久木的打算。房間裡溫暖如春,從兩扇沒有拉上窗簾的窗戶那兒照進了一抹輕
柔的月光。

  設置好這一楊景,就只等美麗的獵物上場了。

  不知什麼原因,凜子從洗澡間出來後,站在門邊半天不動窩,久木奇怪地坐了
起來,凜子這才問他:

  「幹麼不拉上窗簾?」

  這根本用不著解釋,久木不作聲。凜子走到窗前,要拉上窗簾的一瞬間,凜子
綽約的風姿袒露在淡淡的月光下了。

  剛剛出浴的棵體上裹一件白色的浴衣,腰帶長長垂了下來,頭髮盤在腦後,仰
起臉眺望窗外的身姿,形成了一個模糊的剪影。

  久木看得入了神,翻身下床,來到窗邊抓住了凜子的手。

  「我剛才不是說過要月光浴的嗎?」

  「不要,不要。」

  久木也不理會,把凜子拽到了床上。

  凜子雖然顧慮窗外的月光,一旦被摟抱著躺到了床上時,也就順從地就範了。

  「現在開始月光下的解剖。」

  「別玩兒花樣啊,我可害怕。」

  「你只要老老實實的保管你沒事。一動不動地把一切都交給月亮好了。」

  久木發佈完命令後,先拽掉她浴衣的帶子,然後,雙手輕輕地解開前襟,豐滿
的胸部顯露了出來。

  不知是久木的命令起了作用,還是清澈如洗的月色卸掉了凜子的抵抗力,她頭
一次這麼溫順,倒使久木有些不習慣,他接下去把浴衣全部掀開了。頓時,女人完
全裸露在月光之下了。

  凜子的皮膚本來就很白,月光下更顯得白皙,只留下一處陰翳。宛如一具白蠟
雕塑。

  「美極了……」

  無論怎樣殘忍的劊子手,看到絕色美人都會心旌搖曳,何況久木這樣的速成的
劊子手,不可能抗拒這美的誘惑。

  久木本想立刻就對這一絲不掛的肉體進行一番猛烈的襲擊,卻陶醉於這美的享
受之中,於是改變主意,繼續欣賞下去。

  年輕時只知道不顧一切地去佔有,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更喜歡用目光來欣賞,
自己變成了月光,目光犀利地在這白皙的肉體上來回掃瞄著。

  雪白的肌膚和黑色的陰翳一齊呈現出來的一瞬,女人的純淨便消逝得無影無蹤。

  男人已不滿足僅是目光的享樂了,開始愛撫起女人來。

  上千年的人類生活中,都在反覆著同樣的行為,為同樣的目的而拚命,現在我
們所做的和幾千年前的人們是一脈相承的。

  「這種事不用學,自然而然就會了。」

  「可是每個人都不一樣啊。」

  誠然,沒有比性更普遍的了,也沒有比性更富於私人秘密性的了。

  無論是幾千年前的人還是現代人,儘管是在重複同一件事,仔細分析的話,卻
有著千差萬別,從感受方式到滿足程度都大相逕庭。

  恐怕只有這個世界是無所謂進步與退步的。或許科學文明的進步使現代人更有
技巧,古代人較為笨拙,但都是從各自的體驗和感覺中慢慢摸索,並為之一喜一憂
的。

  唯獨這一領域,科學也好,文明也好都難以介人進去,這是男人女人以其本來
面目相互接觸而得到的,僅此一代的智慧和文化。

  「你說對不對?」久木在心裡問著自己。

  長時間的愛撫加上有力的擁抱,使凜子立刻燃燒了。

  剛才還在月色下端著架子的女人,頓時化作一股沖天的火柱。

  「女人就是貪得無厭呀。」

  久木半是戲諺半是羨慕他說,凜子聽了輕輕搖了搖頭。

  「最開始可不是這樣的。」

  的確,剛認識凜子的時候,她十分拘謹,感覺遲鈍。

  現在突然發現,凜子不知何時已找到了感覺,滿足她的要求倒成了久木應盡的
義務了,操縱女人的指導者,成了為女人竭力服務的侍者了。

  「沒想到你的進步這麼快。」

  「這還不是你的功勞嗎?」

  被女人這樣誇讚,是男人最為得意的事了。不過,凜子能夠如此盛開,其自身
條件的優秀是不容忽視的。換言之,無論怎樣的育花名手,沒有優良品種,也不可
能培育出美麗的花朵。

  「其實是因為你有能力。」

  「這也是能力嗎?」

  「說不太清楚,反正,這裡相當的棒。」

  久木說著把手輕輕按在凜子的小腹上。

  凜子感到被稱讚這種部位,有點惶惑。

  凜子自己也模模糊糊地覺察到自己近來的變化,可是被這麼明目張膽他說出來,
自然會不知所措了。

  久木照舊往下說,

  「妙極了,簡直是日本首屈一指的。」

  「別拿我開心了。」

  「我說的是真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久木沒辦法,只好尋找合適的措辭加以解釋。

  「是一種溫暖的,被從四周緊緊吸住的感覺……」

  「女人不都是一樣的嗎?」

  「不一樣,每個人都不同。」

  凜子還是不明白。

  「女人自己可能不大瞭解,從你這樣優秀的到差勁兒的,什麼樣的都有。」

  「這跟男人也有關係吧?」

  「當然有關係啦。但是有時好容易對方接納了自己,興奮地進去之後,覺得不
舒服,就早早撤退了。」

  凜子忍住笑說道:「男人也太任性了。」

  「大概有點兒吧。」

  「可是,喜歡這個女人才追求的呀。」

  「不發生關係的話還很難說。」

  「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論調。」

  「男人都明白的,只是對女性說不出口。」

  見凜子沉思著,久木把話題轉到了平安朝時代。

  「《源氏物語》裡有位叫六條御息所的女性,她那個地方可能就不大理想。」

  「真的?」

  到調查室以後,久木看書的機會增多了。

  為以後編纂昭和史做準備,他主要看的是現代史,偶爾也重新翻翻以前看過的
書,其中就有《源氏物語》,在研究昭和史上的戀愛事件時,想起了光源氏,於是
重讀了一遍,不料發掘出了一些新意。

  久木自我解嘲的想,這還得多謝被降職了。年輕時沒留意的東西,現在有了新
的發現。六條御息所就是其中的一位令人感興趣的女性。

  「她不僅身份高貴,而且美麗端在,品味優雅。從表面上看是位毫無瑕疵的理
想的女人,然而,重要的那個地方,似乎不那麼盡如人意。」

  「真是這樣嗎?」

  「遺憾的是有極少數人是這樣。」

  「治得好嗎?」凜子認真起來。

  「如果特別愛她的男人拚命努力,而她自己也積極配合的話,不是完全沒有可
能,但男人很難做到總是這樣,這是有限度的。」

  「他不是喜歡這個女子嗎?」

  「即使喜歡,如果差勁兒的話,就會產生慾求不滿,當別的女性出現時,感情
可能會轉移。」

  「歸根到底男人是很隨意的。」

  「那我得問問你,女人是不是也不願意和性能力差的男人發生關係呢?」

  「不願意。」

  「這不是一回事嗎。男人也不願意和差勁兒的或遲鈍的女人做愛呀。」

  月光灑在床上,兩人並排躺著,探討著性的奧妙。

  《源氏物語》裡有句「雨夜品評」,現在算是「月夜品評」吧。不,都赤棵著
身子,還是「裸體品評」最恰如其分了。

  「六條御息所的悲劇,除了她太過清高,嫉妒心強等原因外,最大的問題還是
在這裡。」

  「連這都寫在書上了?」

  「紫式部是女性,所以沒寫明或者不好寫明吧,不過,從前後的內容來分析,
是有這個意思的。」

  凜子很有興致地望著久木,聽他講下去。

  「源氏看上了這個女人,追求她,終於如願以償,同床共枕了。可是,好不容
易結合了之後,立刻又疏遠起她來,後來就再也沒有主動去找她。」

  「那是因為源氏太狠心了。」

  「不錯,女人大都會這麼想的。事實上,女性評論家們幾乎一致譴責源氏的薄
情寡義。」

  久木輕撫著凜子的後背。

  「六條御息所也憎恨源氏的薄情,以至於化作冤鬼附體在源氏鍾愛的正妻葵上
及夕顏身上,使二人命喪黃泉。」

  「真是個刻薄的人哪。」

  「表面上穩重、閑靜,實際上卻是個鑽牛角尖的人,一旦嫉恨起來就非常可怕。」

  「是源氏先冷淡她的呀?」

  「那倒是,可也實在夠難為源氏的。男人有苦衷說不出,而對方還逼著他回答
為什麼不喜歡她。」

  「女人不會瞭解男人的。」

  六條御息所失去了源氏的愛,原來由於她的某個部位缺乏魅力,凜子很在意這
個問題。

  「如果被男人說自己不怎麼樣的話,女人肯定會受不了這個刺激的。」

  「男人是死也不會說出來的。源氏雖不滿意六條御息所,卻什麼也沒有說,還
時常寄一些優美的和歌和信箋給她,她去伊勢時,源氏還到野野宮去探望了她。」

  「不是不喜歡她了嗎?」

  「她愛慕自己,當然不能過於冷淡了。即使有什麼不滿,表面上也要尊重女性,
恭恭敬敬的,這大概就是平安貴族的溫文爾雅吧。」

  「這麼說來,源氏被女性褒貶,挺可憐的了?」

  「他盡力溫和地對待她們,但並不為人所理解。」

  「那是自然啦,正是他那假惺惺的和藹,女人才意識不到這個問題的。不喜歡
人家的話,就不該採取這樣引起誤會的態度呀。」

  「但是如果源氏接觸一、二次後便完全置之不理的話,會怎樣呢?更會被女人
責罵為冷酷無情的男人吧。」

  凜子尋思了一會兒說,

  「那麼,有沒有不問男人也能知道的方法?」

  「像源氏那樣接觸一、二次後,不再繼續的就有問題了。」

  「這就能說明問題了嗎?」

  「不能絕對的說,但可以理解為在性的方面不合拍。」

  在皎潔、清澄的月光下談論這類話題似乎不大協調,應該談些高雅的事。然而
深究起來,對於人而言,沒有比性的問題更重要更根本的事了。

  「從前,男女之間從不談及這種事,他們互相之間一直沒有溝通。」

  凜子對久木的話表示同意,欠起身問他:

  「還有一個問題請教一下,有許多戀人或夫妻開始階段非常親熱,慢慢變得冷
漠了,這種情況也是說明那兒有問題嗎?」

  「不見得,只是對對方厭倦了,並不說明別的什麼。」

  「那麼,這種情況和六條御息所的情況怎麼區分好呢?」凜子的提問越來越尖
銳了。

  「剛才說了,源氏和六條御息所只接觸了一、二次,爾後源氏再也沒有主動提
出過要求;而一般的戀人或夫婦的情況則是多次發生關係,產生了厭倦之後,男方
變得不積極了,性質完全不一樣。」

  「就是說,連續幾次以上就算合格嘍?」

  「差不多吧,否則,一般家庭主婦就都不合格了。」

  凜子總算明白了,於是又問了個新的問題。

  「為什麼男人會厭倦呢?」

  「這是另一個問題了。」

  「常聽男人說在家裡對妻子不大上心,不想搞新花樣或沒什麼熱情,這是怎麼
回事呢?」

  凜子的尖銳提問使久木有些警覺起來。

  「不好說,妻子老在身邊,太頻繁了,男人怕自己吃不消,才半開玩笑這麼說
的吧。」

  和凜子如此深入地探討性的問題還是頭一次,這麼袒露男人的隱私,使女人對
自己瞭如指掌,久木有點不好意思,不過親密無間的戀人應該是無話不談的。

  久木暗自思忖著,凜子又換了個問題。

  「據說歐洲王室有位皇太子,結婚前就和一位年紀比他大的夫人關係密切,真
有其事?」

  從《源氏物語》突然談到了外國的王室,久木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而且,皇太子結婚之後還一直和夫人保持關係,皇太子妃彷彿成了三人家庭
中的一員了,這怎麼解釋呢?」

  「你覺得奇怪嗎?」

  「這麼說對那位夫人或許有些不敬,無論從年齡上還是外貌上,皇太子妃都占
有絕對的優勢,為什麼還不和夫人分手呢?」

  「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這背後恐怕還是存在著一個性的問題。」

  「那麼出眾的太子妃也不行嗎?」

  「不是不行,皇太子和夫人在一起時精神上更能得到安寧,加上性方面更有魅
力,所以難以割捨吧。」

  「可是年齡大那麼多,也不怎麼漂亮。」

  「這你就不懂了,」久木把手搭在凜子的肩頭,「性與年齡和外貌沒什麼必然
的聯繫,有的人到了夫人的年齡還充滿魅力,也有的人年輕漂亮卻沒有性感。總之
一句話,沒有比性的問題更為屬於私人秘密的,外界無從窺測的東西了。正因為如
此,才顯得神秘莫測,別有情趣的。」

  「別有情趣?」

  「如果女性都是以年輕漂亮取勝,就太沒意思了。為防止這一點,上帝就在男
人和女人之間加上了性這種不易看到的、具有威力的東西。」

  「月夜品評會」快要告一段落了,久木也困了,可是凜子還不肯罷休。

  「聽你說了半天,覺得還是女人吃虧。因為男人就沒有這類的問題呀。」

  「不對,男人也有難處。女人是屬於身體構造上的差異,而男人有陽痿啦、早
洩啦等等煩惱。這些都和精神上的影響有關,所以情況更加複雜。」

  「能治好嗎?」

  「首先得有自信,女方的鼓勵是最有效的。然而,無論看起來多麼風流倜儻的
男子,在性接觸時沒有情趣或笨手笨腳,都會被女性厭倦的。」

  「那倒是。」

  「和女性一樣,男子在性方面被埋怨是最受傷害的了。」

  「女人會埋怨嗎?」

  「就算不當面說,從事後的態度上也覺察得出來,而且女人在吵嘴時是什麼都
往外說的。」

  「你被說過嗎?」

  「托你的福,還沒有過。」

  「是完全沒有吧。」凜子逗他。「看來男人和女人都不容易啊。」

  「很少有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十分和諧的男女。」

  「我們還可以吧,沒有一、二次就停止呀。」

  「這還用說,你是日本第一呀。」

  凜子靠了過來,久木緊摟著這柔軟光滑的軀體,沐浴著月光沉沉睡去了。

  黎明時分,久木做了個奇怪的夢。

  一個男人站在一片芒草叢生的荒野上,正注視著自己這個方向。不用問,這人
是凜子的丈夫。凜子也在旁邊,她若無其事地朝大路方向走去,只留下久木和那個
男人面對面地站在芒草叢中。

  久木只記得這些,至於那人的表情以及什麼時候,到哪兒去了都忘記了,只剩
下了被看穿一切的冰冷的感覺。

  久木從夢中醒來,瞅了瞅身旁正在熟睡的凜子。

  不知什麼時候凜子穿上了浴衣,領口嚴嚴實實的。

  枕旁的手錶指著五點半,天快要亮了。在厚厚的窗帷下端,透出了一縷晨曦。

  久木望著微微泛白的窗子,腦子裡還縈繞著昨晚的夢境。

  夢見白色的芒草,大概是因為來這飯店的途中,仙石原滿山遍野的芒草給他的
印像太深了;而凜子的丈夫,是由於自己一直難以釋懷才出現在夢中的,沒有見過
他所以恍恍惚惚的看不清什麼長相和表情。

  令人百思不解的是凜子側著身從他們兩人中間穿了過去,就好像要把兩人分開
似的。

  久木不再回憶這不著邊際的夢了,起身走到窗邊,掀開窗簾向外張望,外面濃
霧籠罩,外輪山只還露出了頂端,遠遠看去宛然一幅淡淡的水墨畫。

  離天大亮還有一段時間,平原上覆蓋的霧靄正慢慢開始退去。

  久木又迷糊了一會兒,再次睜開眼睛時,剛過七點半,窗簾下邊露出了明亮的
光線。

  凜子還在酣睡中,久木一個人下了床,從涼台的窗簾縫隙裡看見天已放亮,碧
空如洗,外輪山的群峰如同近在眼前。

  這一帶是山巒疊蟑的盆地,所以山腰以下依然霧氣濛濛,就像一個橢圓形的棉
花團懸浮在半空裡。

  以前也是秋天來的這裡,清晨的濃霧散去之後,平原才得以顯露出來。今天也
一樣,透過薄霧,依稀可以看到高爾夫球場的一角,已有人影在晃動。

  這時久木想起了離開家時跟妻子說的在箱根打高爾夫球的事來。

  妻子真的相信自己的話嗎。久木突然感到有愧於妻子,於是拉嚴了窗簾,不去
想這些不愉快的事情。凜子聽到他的動靜,睜開了眼睛。

  「你要起床?」

  「不,我也剛醒。」

  久木回到床上,沒有告訴凜子剛才做夢的事。

  「再躺會兒。」

  在晴朗的秋日裡打高爾夫球再有趣,也比不上凜子柔軟的皮膚的溫馨。

  對一夜的幽會而言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外面的霧早已散盡,而兩人的良宵還未過完。

  黎明時分在夢中見到了凜子的丈夫,這件事久木沒有跟凜子說,懷著殘留的冷
冰冰的感覺。久木摟著凜子又睡了過去。

  已經九點半了,窗外鳥在鳴囀,外面是晴空萬里,球場上人們追逐著小白球。
和這些健康的人們相對照,久木還呆在床上,享受著凜子暖融融的體溫。

  一想到只有自己一人是沉迷在怠情、不健全、不道德的世界之中,久木就感到
非常愜意。

  他一動不動地躺著,這時,凜子輕輕扭了一下頭,慢饅睜開了眼睛。

  「我又睡著了呀。」

  「因為你折騰得太厲害了。」

  「不許你胡說……」凜子摀住了久木的嘴,不讓他往下說,

  「哎喲,都十點了。」

  今天的安排是上午遊覽秋天的蘆湖,下午返回東京,縱情而任性的生活即將告
一段落了。

  「起床吧。」在凜子的一再催促下,久木才懶洋洋地下了床。

  窗簾還未打開,房間裡很黑的,凜子一下床就奔浴室而去。

  久木開開電視,當二人沉緬於情愛之中時,外面的世界似乎還是老樣子。

  不一會兒,凜子洗了澡出來,坐到了鏡前,輪到久木進浴室了。

  久木從洗澡間出來時,窗簾已敞開,凜子在窗旁的梳妝台前梳著頭。

  望著凜子雪白玲球的脖頸,久木衝著鏡子裡的凜子說:

  「好美的女人哪……」

  「認識你以後,我比以前上妝了。」

  「這種事有利於荷爾蒙的分泌,連這兒也滑溜溜的了。」久木偷偷地碰了一下
她的臀部,凜子慌忙躲閃。

  「別鬧別鬧,頭髮要弄亂的。」

  「亂了怕什麼。」

  久木從後面親吻著凜子的脖子。

  「性的滿足使女人越來越滋潤,男人卻越來越乾癟。」

  「淨瞎說。」

  「這就是男人和女人與生俱來的宿命。」

  凜子覺得「宿命」這個詞很有意思,不禁笑了起來。

  「可憐的男人,快穿衣服吧。」

  在凜子催促下,久木不情願地脫掉浴衣,換上了出門的衣服。

  在飯店的餐廳吃了頓不當不正的飯,兩人出了飯店,略微有些涼意。在滿目秋
色中,來到湖夙,從那裡乘渡船去遊覽蘆湖。

  星期日人很多,中途在箱根園停靠了一下,從那兒坐纜車上到駒岳山頂,站在
這裡,箱根的群山、遠處的富土山直至駿河灣的美景一覽無餘。

  海拔一千三百公尺的駒岳山上,滿山遍野覆蓋著鮮艷奪目的紅葉,在湖水的倒
映下,山水一色,連成紅艷艷的一片。

  兩人飽覽了高原的湖光山色之後,乘纜車下山,回到湖尻時是下午四點。不早
點下山的話,回東京的路就不好走了。

  「怎麼辦?」

  凜子沒有馬上回答,看樣子不大想回去。

  「晚回去行嗎?」久木又問道,凜子點了下頭,於是兩人決定在箱根再逗留一
會兒。

  「駒岳的半山上有個能看見蘆湖的餐廳。」

  穿過漸漸擁擠的道路,上了山路就到了餐廳。餐廳位於不到駒岳半腰的地方,
腳下方的蘆湖猶如近在眼前。

  趕著吃完晚飯後,他們才注意到,外輪山已被晚霞染紅了。

  山太高了,所以日落也早,從雲間洩漏出的光線,斜射在山岡上和湖面上。

  久木來到涼台,眺望著晚霞映照下的起伏的群山,對凜子低語道:

  「就這麼呆下去該多好啊。」

  凜子沒吱聲,久木下決心說了一句:「咱們再呆一晚吧。」

  遠望著黯黑下去的湖面,凜子微微點了點頭,「好啊。」

  其實,久木雖然這麼提議,並沒有抱多大期望,只是隨意說說而已。

  「你真的行嗎?」

  「你呢?」

  被凜子這麼一反詰,久木一時無言以對。

  的確,為此要和妻子聯絡,得現編理由,而且明天還要上班。好在工作清閒,
沒有要緊的事,但是,最晚也得十點左右到公司。

  然而最叫他擔心的還是凜子的家庭。

  雖說借口招待會後和大家一起出去,但兩個晚上不回家會不會有問題呢。再
說明天是星期一,凜子的丈夫也得去上班了。

  「我這邊怎麼都好說,你行嗎?」

  久木嚥下了「你丈夫怎麼辦哪」這句話,窺視著凜子,凜子望著太陽落山後
通紅的天際低語道,「只要你沒事就行。」

  夕陽西下後,群山環繞的湖水霎時失去了光輝,變得黑沉沉的了。

  望著沉寂的湖面,久木腦子裡又浮現出了清早那個夢境。

  已經過了一天了,夢的輪廓已不大清晰了,只有那冷冰冰的印像一直揮之不
去。

  他猜想凜子或許是不顧一切要住下的,和丈夫發生衝突也在所不惜。

  「真的可以嗎?」

  久木叮問道。與其擔心凜子,不如說是在問自己,能不能為此承擔責任。

  「沒關係嗎?」久木又問,凜子凝視著黑乎乎的遠山,一動不動。

  見凜子心意已決,久木就到餐廳門口的電話亭去給白天住的飯店打電話,幸虧
是星期日,飯店比較空,要的還是昨天住的那一間。

  然後他又提著心往家裡撥了個電話,沒人接,只聽見看家電話的聲音,真是萬
幸,久木留了句「同伴邀我再留宿一晚,明天回去。」就掛斷了電話。

  自己這邊暫時沒什麼了,凜子會怎麼樣呢?

  回到餐廳,告訴凜子定了房間,然後問道:「你用不用也打個電話?」

  凜子稍稍思忖了一下,站起身來,幾分鐘不到就打完回來了。

  「他沒說什麼?」

  久木不安地問。凜子淡然地答道:

  「管他呢。」

  「可是明天是星期一呀,你不方便的話回去也行。」

  「你想回去?」

  又一次被反詰,久木忙不迭地搖起頭來。

  「我是怕你為難。」

  「我會有辦法的。」

  凜子的語氣裡多少含有豁出去的味道。既然如此,久木也不好再說什麼。

  「那麼今晚咱們就呆在一起吧。」

  凜子已做好了最壞的準備,男人也不能膽怯。無論後果如何,有凜子和自己在
一起,就沒什麼可怕的。

  「咱們走吧。」

  久木忽然有些激動,抓住凜子的手說道:「多謝你了。」

  這與其說是對凜子決定留下來的感謝,不如說是對她給予自己勇氣的謝意更為
恰當。

  決定作出後兩人回到了飯店。

  上午剛退了房,現在又回來了,兩人覺得不大自在,服務台的人若無其事地把
他們領到了昨天那個房間。

  四周昏暗,服務生打開門開了燈,屋內的陳設一如昨日。

  服務生放下提箱離開後,兩人站在房間當中沒有挪地兒,互相對視了一眼,便
不約而同地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沒有任何語言的交談,然而他們的心是相通的。

  「你到底還是沒回去啊。」

  「你也為我又呆了一晚哪。」

  儘管都是在心裡這樣說,然而實實在在的身體接觸,已使對方感知了一切。

  久木更緊地擁抱著凜子,一邊吻她,一邊在心裡問:

  「被丈夫叱責你都不在乎嗎?」

  凜子也以接吻回問:

  「你妻子生氣你也無所謂嗎?」

  一番熱吻作了回答:

  「妻子說什麼我都無所謂。」

  「丈夫怎麼說我也不在乎。」

  他們的臉頰緊貼在一切,感受著對方的情感,此刻,久木斷定,兩人已越過了
那條鴻溝。

  儘管互相愛慕,也沒有想過會到這個地步。到了這個地步,恐怕再難回頭了,
前面是槍林彈雨的前線,弄不好二人會雙雙中彈倒下的。

  「你還好吧?」

  久木想用語言再確認一下,卻發現凜子這時已淚流滿面了。

  這突如其來的眼淚究竟是擔心兩天不歸會引起的後果呢,還是想到自己居然作
出這樣的決定而心情激動呢。不管怎樣,這會兒是什麼也問不出來的。

  久木為凜子擦去臉上的淚珠,脫掉了她的上衣,解開了襯衣的扣子。

  凜子閉著雙眼,衣服一件件落到了腳邊,最後裙子也落下了,凜子像偶人一樣
紋絲不動地站立著。

  久木抱起凜子來到床上。

  床的大小與彈性和昨天一樣。二人一下子倒在床上,跟著緊緊擁抱起來,胸貼
著胸,腰挨著腰,四肢互相纏繞著,久木漸漸感覺到了凜子肉體的溫熱,與此同時,
縈繞在頭腦中的家庭、妻子、工作等等,都消逝得無影無蹤了。

  久木一點點溶化於、陶醉於凜子的溫馨之中,他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自己正
在被無邊無際的空間慢慢吸進去了。

  這既可以說是孤獨感,也可以說是墮落感吧。

  做這樣的事不會有好結果。這樣下去,會被同事們唾棄,陷入無法挽回的境地
的。他這麼想著,在心裡念叨著,卻依然迷戀那墜落下去的感覺,全身心地沉醉於
這一墜落的舒適之中了。

  「危險……」

  這個詞在久木腦海裡一閃而過,兩人再度朝著放縱情慾的快樂的花園墜落了下
去。
2009-4-15 16:3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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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xv (唐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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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樂園》(上)四、日短


                 日  短


  已經十二月了,天氣依舊溫暖如春。

  清晨還有些寒意,到了中午,天高雲淡,柔和的光線撒滿了街衢。午休時,有
的人甚至遠遠走到千鳥淵或皇宮附近去享受日光浴。

  所謂小陽春天氣就是指的這種天氣,久木記起了《徒然草》中的一節來。

  「十月乃小陽春之候」

  兼好法師這一名句,說明在中世紀,人們就已經知道了初冬時的天和日麗了。

  小陽春是個可愛的名稱,和真正的春天相比,它顯得短暫而無常,故得此名。
比起現代人來,親近自然的古代人對季節懷有更多的愛憐之情。

  按說進入十二月份,就是「朔風」季節了,可是現在的小陽春天氣,說明了日
本的氣候正在變暖吧。

  久木無所事事地遇想著,穿過了晴朗的街道,進一個咖啡店,水口吾郎已在等
候他了。

  「用過飯了嗎?」

  「還沒有,不著急。」

  久木和水口對面而坐,要了杯咖啡。

  「讓你特意來一趟,不好意思。」

  水口比久木年長一歲,同期進的公司,當過月刊雜誌的主編,現在居於領導職
位。

  「找我有事?」久木問道,水口點著了煙,深深吸了一口,

  「是這麼回事,從明年起我就要到馬隆分社去了。」

  馬隆分社下屬現代書房,也設在神田。

  新社長上任後,人事變動很大。可是水口任職時間不長,與現任社長關係也不
錯,使久木感到很意外。

  「是社長親口跟你說的?」

  「昨天社長把我找去,跟我說,天野君身體不好,人手又不足,要我務必到那
兒去。」

  天野是馬隆分社的社長,比水口大二、三歲,身患糖尿病,三天兩頭上不了班。

  「看樣子,你是去當社長嘍?」

  「是副社長,天野君暫時不動。」

  「這是早晚的事。」

  「難說。就算當了社長也不過如此。」

  馬隆分杜主要出版總杜不經營的實用書籍,有二十人左右,聽說經營狀況不太
理想。水口一直期望由常務理事升為董事,他當然不會滿足於這樣級別的社長了。

  「你同意了?」

  「我又沒有什麼失誤,哪兒能輕易答應啊,你說呢?」

  水口煩躁地吸了口煙說,

  「我只說讓我考慮一下,不過,社長心裡早就定下來了。」

  「真是『並非夏去秋才至』啊。」

  「怎麼講?」

  「這是《徒然草》裡「十月乃小陽春之候」中的一句,意思是說,並不是夏天
過去秋天才來到,而是在夏季之中已經孕育了秋天的徵兆的。」

  「有道理……」

  「自然也好,人事也罷,看起來似乎是某一無突然變化的,其實,暗中早已開
始變動了,只不過沒有意識到而已,對吧?」

  說到這兒久木忽然連想起凜子和自己的事來。

  他們目前的關係如果是盛夏的話,其中已潛藏了秋天的氣息了,難道說以後要
走下坡了嗎?

  水口不知道久木在想什麼,憤憤不平地咂著嘴說道:

  「說來說去當公務員就是可憐哪,一旦被認為沒用了,就像廢紙一樣彼扔掉。」

  「你別太悲觀了,如果管理有方,馬隆分社會有起色的。」

  「再努力也是白費,我現在才算體會到了你那時的心情。」

  「你可別跟我比喲。」

  「早知現在,還不如以前和你一起玩兒個夠呢。」

  水口自入社時起,就一路順風,躊躇滿志。他既有編輯雜誌的才能,又具有管
理人員的素質,是個辦事幹練,能說會道,手腳勤快的人。也許正是他太精明能幹
了,反倒使社長對他敬而遠之。

  和他比起來,久木一直耕耘在文藝這塊地盤兒上,接觸作品和作者的機會較多。
說不想陞遷,那是假話,但他並不厭倦這充滿魅力的文藝世界。可以說,久木的手
藝人稟性決定了他甘於一輩子做個普通的編輯工作者。

  「我得學學你的生活方式了。」

  水口的話酸溜溜的,他這類人是不會甘於寂寞的。

  「一般人到了分社後就老老實實在那兒呆下去了,我可不行。」

  男人的情緒往往受到職位升降的影響,不過現在的水口還未失去那股豪情。

  「你總是勁頭十足的。」

  「是啊,得找個女人來鼓鼓勁兒。」

  水口說者無心,久木卻是聽者有意。

  說到底,水口把戀愛僅僅當作刺激工作慾望,增添生活情趣的添加劑,而在久
木的眼裡,戀愛要沉重深刻得多。

  一想到和凜子的愛情,久木內心湧起的不全是喜悅,更多的是苦惱和痛楚。

  「你真行,老是那麼悠哉悠哉的,比過去顯得更精神了。」水口哪兒知道久木
的苦衷。「我第一次遇上這種事,只能和你說說。」

  「別想得大多了。」

  久木剛被解職時也很苦惱,可總不能老是這樣想不開呀,能否調整好心境,關
系到以後的生活。

  「以後還能找你聊聊嗎?」

  「當然,只要你願意的話。」

  訴說了心事後,水口顯得平靜些了,兩人又聊了聊社內的幾件人事變動,就分
手了。

  久木去附近的蕎麥館吃了午飯,回到辦公室,這時衣川打來了電話。

  「怎麼樣,你還好嗎?」

  從上次招待會後就一直沒和衣川見過面,差不多有一個月了。

  「老樣子,你呢?」

  「還是窮忙活。」

  接著,衣川對久木訴說了一通「最近增加了講座次數,可是學員人數卻沒有增
多,真不景氣」等等,然後,話題一轉,

  「你想不想換個公司干干?」

  久木一時摸不著頭腦,不知怎麼回答好,衣川解釋道,

  「我以前工作的地方,正籌備要加強出版部門,拓寬文藝種類呢。」

  衣川工作過的地方是個有名的報社,以發行報紙為主體,其它部門只是輔助性
的,出版部門也是其中之一,以一般出版社的標準衡量,力量是比較薄弱的。

  「今後報社要發展,單靠報紙是不行的,所以在出版方面也準備投入力量,將
來,還計劃出文庫本呢。」

  「可是,起步太晚了點兒吧。」

  「所以找你來啦。」

  久木大致明白了,衣川是問他願不願意到報社的出版局去工作。

  被降職到分社的人,卻被其它公司聘任,真是峰迴路轉,世事難料啊。久木問
他:「那麼,為什麼找我呢……」

  「電話裡說方便嗎?」

  衣川擔心在公司談這事不合適,久木看看屋裡只有鈴木一人,被他聽到也無關
緊要,就說「沒事兒的。」

  衣川放了心,詳細向他作了解釋。

  「是這麼回事,現在的出版局長官田,是比我早兩年入社的前輩,前幾天我跟
他提到了你,他對我說,可以的話,務必問問你有沒有來的意思。」

  「這可真難得,只是太突然了,我沒有思想準備。」

  「不用馬上答覆,等一切就緒也得來年開春了,不著急。不過局長對你相當感
興趣,還說有機會想和你見見面呢。」

  「他一直搞出版工作嗎?」

  「不是,原來在社會部,是個很有魄力的人,總是閒不住。」

  久木現在正閒得無聊,所以十分感謝衣川這份好意,可又不便馬上答覆。

  「多謝你的好意,讓我先考慮一下。」

  「沒問題。」衣川忽而壓低嗓音說,「近來她好嗎?」

  他指的是凜子。

  「還好……」最近他們幾乎天天通電話,卻很少見面。

  自從在箱根住了兩晚之後,凜子就難得出門了,即使見面,一到九點她就急著
回家。

  凜子只是說「再忍耐一段時間」,其它什麼也沒解釋,多半和她丈夫之間發生
了衝突。久木正擔憂著凜子,所以衣川那神秘兮兮的口吻引起了他的警覺。

  「難道發生了什麼……」

  在久木的催促下,衣川頓了頓說:

  「她不至於離家出走吧。」

  「為什麼這麼說?」

  「也沒什麼根據,只是三天前她特意到中心來找過我。」

  久木昨天還和凜子通過電話,她一點兒也沒提到這件事。

  「起初她吞吞吐吐的,問了半天,才說出希望能在中心繼續擔任講師。」

  「這可不是她一個人能決定的呀。」

  原來凜子是代替師傅,作為臨時講師來中心教楷書的,原先的講師即是凜子的
師傅,沒有他的許可是不行的。

  「先生提出要她替代了嗎?」

  「沒有,是她自己的意思。」說完,衣川又狡黠地問,「她沒跟你漏過?」

  「好像提過,可是……」

  「據她自己說是想正式鑽研鑽研書法,也說不定是為了掙錢。」

  「掙錢?」

  「想長期當講師,不就是為了錢嗎?」

  話是不假,可是凜子不像那麼缺錢的人,真有困難的話,也會跟自己說的。

  「她到底怎麼想的呢……」

  「不清楚,她是特意為這事來的,我猜她多半想離開家獨立生活。」

  久木萬沒想到凜子會有離家出走的打算,連她想繼續任職的事也一無所知。

  「會聘請她嗎?」

  「問題不大,講師由中心聘請,只要中心同意就可以。」

  「不經過師傅合適嗎?」

  「這個我說不好,反正她是個敢做敢為的人。」

  「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這麼說你可別見怪,我總覺著她要是認定了一條道就不會回頭的。」

  儘管久木不願意聽衣川說三道四,不過凜子的確有點兒愛走極端。

  不管怎樣,這麼重大的事為什麼不和自己商量一下呢。久木不瞭解她的真實想
法,沉默不語,衣川試探地問:

  「看樣子你是蒙在鼓裡嘍?」

  事到如今也不必再隱瞞了,久木點了點頭。

  「最近感情不大融洽?」

  「沒有哇。」

  雖說沒像前些日子那樣出門旅行,但每週總要見一、二次面,由於凜子的時間
有限,每次都是一番纏綿之後,便匆匆而別。

  「你們兩人的事,我不想過問……」衣川頓了一下,「她想要工作也沒什麼,
至少該和你打個招呼呀。」

  「我倒無所謂,多謝你們能聘她。」

  「你最好再和她好好合計合計。」衣川又補了一句:「她瞧上去很不開心的樣
子。」

  久木腦海裡又浮現出凜子興奮到極點時那緊鎖眉頭,窒息般痛楚的表情,他攥
著電話閉上了眼睛。

  久木想馬上跟凜子聯繫,可是在辦公室裡打畢竟不方便。

  久木點燃了一支煙,思考著該怎麼和凜子談這件事。

  先要問問她為什麼要去中心當專職講師。衣川認為她是為了掙錢,難道就這麼
簡單嗎。衣川還說凜子一副苦惱的神色,也許有離家出走的打算。

  無論如何,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事先不跟自己說一聲呢。

  自己瞎琢磨也沒用,先約她出來見個面再說。

  久木翻了翻筆記本,進入十二月份以後,忘年會和招待會接踵而來,今、明兩
晚都有安排了。

  不過,只要凜子能安排出時間,這邊不參加也得去見凜子,直接聽聽她本人的
想法。

  待心情平靜下來後,久木熄掉香煙,拿起手機出了房間。

  和以往一樣,他還是到摟梯過道那兒去打電話,看了看四周無人後,便按了電
話號碼。

  現在是下午二點半,只要沒有特別的事情,這個時間凜子應該在家。

  嘟…嘟…聲響了好幾遍,才有人來接電話,他還以為是凜子,沒想到話筒裡傳
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喂,喂。」

  久木不由自主地拿遠了電話,屏住了呼吸。

  過了一會兒,又聽到「喂,喂。」的聲音,久木趕緊掛斷了電話。

  凜子沒有孩子,這個人會不會是她丈夫呢?

  聽說他有四十五歲了,可是聽聲音挺年輕的。

  問題是這個時候他怎麼會在家呢?

  他是醫學部的教授,一般來說除了節假日,大白天是不會在家的。

  也許臨時有急事回來,或者患感冒在家休息吧。

  說話聲又不像感冒,一定是凜子家裡發生什麼事了。

  久木越想越不安,極力想像著種種可能發生的情況。

  難道兩人正在家裡爭吵嗎?

  可能是丈夫一再追問妻子最近為什麼總是外出時,戧戧起來,妻子痛哭流涕,
不能接電話,丈夫才來接的。

  結果打來電話的人沒說話就掛斷了,於是丈夫更加懷疑了,又詰問起妻子來。

  就像自己親臨其境一樣,久木一個勁兒地往壞處想像著。

  「再等等看吧。」久木這麼安慰自己說。他暫時不想回辦公室去,就到公司地
下食堂去喝了杯咖啡。

  午飯時間已過,飯廳裡空空蕩蕩的,有個認識他的人朝他點了下頭就離開了。

  大白天獨自一人百無聊賴地喝咖啡,別人一定會在背後議論他。

  久木的腦子剛一開小差兒,馬上又被凜子的事給佔據了。

  又過了三十分鐘了,這回凜子能來接了吧。萬一又是丈夫接的話,掛掉就是了。
於是他走出食堂,又躲進樓梯間,往凜子家打電話。

  這回久木做好了隨時掛電話的準備,和上次一樣,響了半天沒人接。剛才是第
五遍時那個男人來接的,這回直到第一遍也沒人來接。久木掛上電話,等了一分鐘,
又撥了一次,還是一樣。

  這麼說凜子的丈夫後來出去了,凜子也不在。

  久木半是放心半是失望,倚著牆沉思起來。

  到底凜子到哪兒去了呢……。

  久木一向以為只要想和凜子說話就隨時都能聯繫上的。

  看來凜子和自己之間的聯繫只靠著一根電話線,一旦這條線斷了的話,就摸不
著對方的行蹤了。假如凜子得了病或去向不明的話,她本人若不和他聯繫,就無從
尋覓了。

  原以為兩人之間的紐帶是十分牢靠的,沒想到竟如此脆弱。婚外戀就是這麼不
堪一擊吧。

  久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思念凜子,渴望能見到她。

  可是到哪兒去找呢,自己再著急也白費呀。只有熬到傍晚以後再說了,或者等
她給自己的手機打來。

  久木沮喪地回到屋裡,接著看起攤在桌上的資料來。

  最近為編纂昭和史,他主要收集從昭和初年至十年代的社會風俗方面的資料,
在收集的過程中,久木漸漸對這方面的史實發生了興趣。

  尤其是昭和十年代,言論和思想受到壓制,「二·二六事件」那樣的血腥事件
增多,男女之間的癡情案件也增加了。

  阿部定事件即是其中之一。當時在東京中野區開料理店的石田吉藏,被住在該
店的女招待阿部定勒死,並被割去了陰莖,這宗前所未聞的奇案轟動了當時的社會。

  久木感興趣的不僅僅是事件的內容,還包括對這一罕見殺人案的判決。檢察官
方面的量刑為監禁十年,而判決則是六年,服刑後又因模範囚犯得到減刑,實際只
服了五年刑便出獄了。

  透過這一溫和的判決,看得出法官並沒有把這個事件看做一般的殺人案,而認
為是愛的極致所導致的情殺,或是愛得過頭引起的瘋狂。

  正處於「二·二六」事件之後,軍部勢力抬頭,整個日本一步步走向戰爭的黑
暗時代裡,這個與軍國主義毫無關聯的癡情案件,被判得如此寬鬆,究竟是什麼原
因呢?

  久木感興趣的正是這一點。他通過收集律師的答辯,以及一般民眾對事件的反
應等等,站在一個新的角度上來觀察昭和這個時代。

  久木的思路越來越拓展開來,要完成這個工作更是遙遙無期了。

  他就這樣邊看資料邊想凜子,一晃就到了五點,冬季日短,天已擦黑了。

  編輯工作時間不固定,常常上班時去採訪或取稿子,等到了公司已過了中午。
下班也一樣,趕上校對樣稿幾乎是通宵達旦的。一句話,上班時間有等於無,工作
主要是由內容決定的。

  好在久木所在的部門不需要大多的採訪,所以一般上午十點來上班,下午六點
左右就回家。

  今天晚上有調查室的忘年會,下午五點一過,大家都停下了手頭的工作,準備
出發。

  久木把看了一半的資料整理好,放回書架,和同事橫山一起出了公司。

  地點是新橋的中國料理店。兩人上了輛出租,快到銀座時,道路擁堵起來。

  一到十二月,街上就熱鬧非常,每個餐館和料理店都是顧客盈門。

  這種繁榮的景像不過是表面上的,人們煩惱於長期的不景氣,借此機會開懷暢
飲,來忘卻黯淡的一年。

  二人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一些,上了二樓,進小包間一看別人還沒到。久木又
折回摟下,用門口的公用電話給凜子打電話。

  快六點了,凜子到附近買東西也該回來了。

  久木還是顧慮她丈夫接電話,離話筒較遠。響了半天沒人接,只好掛斷再打,
還是沒人接。

  到底去哪了呢?不會是兩人一塊兒出遠門了吧。

  久木站在電話旁正發呆時,另外幾個同事也進了店,他只好隨他們上樓去開忘
年會了。

  調查室下屬於總務部,以前一直參加總務部的忘年會,從前年開始室裡自己單
獨召開了。

  他們這個忘年會加上女秘書總共才五個人,平均每人出八千元就餐費。

  室長鈴木站起來致祝酒辭,先說了通老一套的開場白,「今年即將過去,大家
辛苦了」之類,然後,以「明年大家要以新的氣像進一步推動各自的工作。」結束
了致辭。

  久木頭一回參加室裡的忘年會,覺得鈴木說得在理,同在調查室每個人的工作
內容卻各不相同。

  接下來,往每個杯子斟滿了啤酒,大家碰了杯。

  起初,話題集中在社內的人事變動及各部門的最新消息上,說著說著轉了向,
有的人喋喋不休地發著牢騷。

  酒過三巡,眾人逐漸放開了一些,嘻嘻哈哈他說笑起來。

  調查室唯一的女性——秘書小姐是今晚的中心人物,她算不上美人,卻很有氣
質,大家都跟她開著玩笑。

  她今年三十五歲,結過婚,現在單身一人。有人詢問她找到新的意中人沒有,
由此談論起各自所喜歡的女性類型等等,一進入這類話題,連一向不苟言笑的鈴木
也加入了進來,問她「你看我們幾個人裡誰最招女人喜歡哪?」

  「還真不好說吶。」秘書小姐看了一遍在座的幾個男人之後說,「說不准誰招
女人喜歡,不過,我覺得久木好像有情人。」頓時滿座發出了「噢……」的起哄聲。

  「這是打哪兒說起呀。」久木忙著否認,終究檔不住滿懷妒意的男人們接二連
三地向他發難。

  鈴木首當其衝:「我一直納悶兒你為什麼用手機,原來如此啊。」橫山說:「
怪不得你每次離開屋子時都帶著手機呢。」比久木小的村松也說了句「我覺得你最
近老是喜滋滋的。」

  久木拚命地否定,可是越否定越糟糕。

  大家得出的結論是久木已經有了情人,於是,問題轉到了關於幽會方式等細節
問題上。

  「我可得跟你學學喲。」與戀愛無緣的鈴木嘟味著。

  最近交了個女友的橫山問他約會的場所,

  「你也是去情人旅館嗎?」

  「現在情人旅館都過時了,應該帶著喜歡的女人去大飯店,不然,多沒面子啊。」
鈴木充內行似的說道。

  村松反駁道:「每次都去飯店太費錢了。」

  「只要女人高興就值得呀。」鈴木瞧著久木又說,「他有房子,獨生女也嫁出
去了,妻子在陶瓷製造場擔任技術指導,錢的方面毫無問題。」

  不愧是調查室主任,無所不知。

  「他不像我們有分期付款的負擔,生活悠哉悠哉的。」

  「再換個店兒喝酒,錢包就空了,光擔心這些哪能盡興地玩兒呀。」

  「要想找好女人,先得有金錢和時間。」

  「在座的各位時間是不成問題的。」

  橫山這麼一煽動,大家的興致越來越高漲。就在這時,久木的手機響了。

  和同事吃飯時他向來是關掉的,今晚為了凜子的事就沒關機。久木慌忙拈起身
來,拿著響個不停的手機離開房間,一直走到樓梯口,才接了電話。

  「喂,喂……」

  剛一聽到對方的聲音,久木眼淚都快出來了。手機聲音不清晰,絲啦絲啦的雜
音裡傳來凜子的說話聲,聲音聽起來很遠。

  「太好了……」久木不禁脫口而出,「你現在在哪兒?」

  「橫濱。」

  「稍等一下。」

  這兒離房間太近,通道又窄,人聲嘈雜,久木把話筒貼在耳朵上下了樓梯,在
門廳站定後,趕緊又「喂,喂」了幾聲。

  「我在呢。」

  聽見凜子的聲音,久木安了心,便一個勁兒地訴起苦來。

  「我往你家打了好多次電話,都沒人接。」

  「對不起,我父親去世了。」

  「你父親?」

  「今天早上,家裡打電話來通知我的,所以,我趕緊回娘家來了。」

  久木知道凜子的娘家在橫濱,父親經營一個傢具進出口公司。

  「什麼病?」

  「心臟病發作,昨天晚上還好好的,早晨就突然……」

  沒想到發生了這麼大的事,自己淨往別處想了。

  「真沒想到……」久木不知該怎麼安慰凜子才好,咕嚕了一句「別太難過了。」

  「多謝。」

  「能聽到你的聲音真讓人高興。」

  這是久木的真實感覺。久木明知這種時候約見凜子不妥當,還是憋不住說道:
「我想見見你。」

  今天一整天,先是聽水口和衣川說東道西了半天,後來尋找凜子時又聽到了她
丈夫的聲音,所以,和凜子通了話,久木心裡還是忐忑不安的。

  「今天、明天都行。」

  「我沒時間哪。」

  「什麼時候有空?」

  「下個星期吧……」

  今天是星期三,到下周還有二、三天。

  「我有話得和你當面說。」

  「什麼話呀?」

  「電話裡不方便說。你要在娘家呆多長時間?」

  「明天守靈,後天是葬禮,這兩天離不開,我再跟你聯繫吧。」

  「等一下。」久木緊握話筒,生怕它跑掉似的。

  「把你那邊的電話號碼告訴我行嗎?」

  「有什麼用嗎?」

  「也說不定有急事找你。」

  凜子只好告訴了他,久木記下後,隨意問了一句,

  「你丈夫也在嗎?」久木冷不丁地問道,凜子停了一會兒才說,「在啊。」

  「他也不回家嗎?」

  「不,他回去。」

  凜子聲音很乾脆,久木這才完全放下了懸著的心,掛上了電話。

  知道凜子平安無事,久木舒了口氣,接著又擔憂起她的丈夫來。今天下午,接
電話的男人無疑是凜子的丈夫了,大概是回家來換喪服的。夫妻二人趕回娘家,跟
前來奔喪的親戚們寒暄,凜子身穿黑色喪服,姿態優雅,身旁站著聰穎瀟灑的丈夫,
大家都在羨慕這對兒般配的夫妻。

  這使久木感到夫妻關係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存在。

  夫婦可以雙進雙出,可以去任何地方,見任何人。

  可是,情人關係的男女,不用說公開的場合,既使不公開的私人聚會也不能輕
易參加的。

  以前,和久木相好的女人就抱怨過,沒有和他一起在大庭廣眾中露過面。現在
久木才意識到自己和凜子也處在同一境遇裡,無論怎麼相愛也是密而不宣之事,公
開場合是萬萬去不得的。

  久木總算知道了沒有婚姻關係的男女之間的聯結是那麼不牢靠,可是,這又怪
誰呢。

  收起了電話,久木滿腹心事的返回了熱鬧的忘年會,剛一進門,大家一齊拍起
手來。

  「恭喜你和她取得聯繫。」

  橫山取笑道。久木只好又否認了一番。

  「不,不。是家裡有事找我。」

  「看你拿著手機飛奔出去的樣子,就像有好事。」

  到了這個地步,辯白也是多餘的,久木橫下心,準備當一回大家的下酒菜了,
他呷了一口別人給他斟上的紹興酒。

  開完忘年會還不到九點。鈴木、橫山和秘書小姐要去卡拉OK,久木不會唱歌,
就和村松兩人去了銀座的一個小酒吧,酒吧裡只有一條長長的櫃台,充其量能坐十
來個人。

  各人要了一杯加水威土忌,談了會兒工作上的事,村松忽然問道:

  「瞧這意思,你老兄真有心上人嘍?」

  久木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村松又問:

  「這麼說和她已經發生關係了?」

  「說是純情的戀愛也未免有點可笑吧。」

  「其實,我也有個相好的女人,可這段日子總覺著體力不支,到底歲數不饒人
哪。你怎麼樣?」

  對這樣露骨的問話,久木很為難,村松藉著酒勁兒追問道:

  「每次你都能讓她滿足嗎?」

  「不一定。」

  「我也想控制節奏,就是不行。我老實跟你說,近來,好容易有機會兩人在一
起時,老是力不從心,不如從前勁兒足了。」

  村松很認真的說。

  「其實不見得越深就越好啊。」

  「是嗎?」

  久木並不是有經驗的情場老手,全憑他自己的感受,村松聽了點了點頭。

  「也許我們是受了色情片的誤導了。」

  「說到底,技巧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感情。」

  村松表示完全贊同。

  可見,在性的問題上,男人們也有他們的煩惱和思考。

  久木忽然感到和村松的距離拉近了,兩人又要了杯威士忌,直喝到十一點多才
分頭回家。

  受了過多的性話題的刺激,久木突然強烈地思念起凜子來。

  凜子剛才說一個星期左右見不了面,得等到下周,久木實在情難自禁,他知道
這種時候約她出來不大合適,卻又急切地想聽聽她的聲音。

  久木正猶豫不決時,看到路旁有個電話亭,就身不由己地走了進去,撥通了凜
子娘家的電話號碼。

  只有藉著酒勁兒久木才敢這麼做。

  不大工夫,話筒那頭傳來一位上年紀的女性的聲音。

  久木報了自己的姓名後,問道:「請問,松原凜子小姐在嗎?」對方以為是吊
唁的客人,立即應道「請稍候」。時間不長,凜子接了電話。

  「喂,喂……」

  一聽到凜子的聲音,久木激動得難以自恃。

  「是我,聽出來了嗎?」

  「發生什麼事了?」

  深更半夜的把電話打到娘家來,使凜子感到意外。

  「跟你通過話後,越喝酒越想你,實在忍不住了。」

  久木壯著膽子問道,

  「能見見你嗎?」

  「那怎麼行,家父剛剛……」

  久木明知自己淨提無理的要求,還是不死心。

  「明天怎麼樣?」

  「明天要守靈啊。」

  「完事以後也可以呀,我在橫濱某個飯店等你。」

  凜子沒言語,久木又道,「明天晚上,我從飯店給你去電話,哪怕一個小時或
三十分鐘都行。」

  久木一個勁兒他說服凜子,奇怪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死乞白賴的了。

  忘年會的第二天,久木比平時晚了一個鐘頭才來上班,頭還是昏沉沉的。

  昨天忘年會後,和村松兩人喝酒的時候還沒醉,喝醉是後來給凜子打了電話,
跟她說了自己無論如何想要見上她一面之後的事了。

  凜子正沉浸在突然失去父親的悲痛之中,自己怎麼會提出這麼強人所難的要求
呢,真是莫名其妙。難道是由於嫉妒凜子和她丈夫一同住在娘家嗎。久木一個人又
喝起悶酒來,回到家中時,已是後半夜了。

  這個年紀居然喝到午夜一點,第二天當然打不起精神來了。

  久木自知不該放任自己,卻在心裡慶幸工作的清閒。

  坐到桌前,剛瀏覽了一遍資料,他就沏了杯茶提提神,再接著看資料,沒二十
分鐘又想休息了。就這麼湊湊合合地熬到了下班,久木才算清醒了些,有點精神了。

  昨天晚上,凜子雖然沒有明確答應,可是自己既然說了要去橫濱,就得做到。

  久木在公司附近的小店裡簡單吃了點東西,就從東京站坐上了開往橫濱的電車。

  至於會面的地點,自然應以好找為準。

  左思右想了一番,久木進了一家位於「未來港口」的高層飯店,久木和凜子在
那兒吃過一次飯。

  本來想在飯店裡的酒吧等她,考慮到凜子守靈時間長,一定很疲勞,再說,自
己也覺得有些疲倦,就乾脆開了房間。

  房間在六十四層,窗戶面向大海,可以一覽美麗的夜景和燈光點綴的大橋。

  這裡離凜子在山手的娘家應該不會太遠。

  久木站在窗前,望著眼前一片璀璨的燈火,心裡想像著將要與從靈堂趕來的凜
子擁抱的情景。

  他不清楚守靈幾點結束,也不知道凜子的丈夫什麼時候回東京,明擺著,丈夫
不走的話,凜子就出不來。

  十點時,久木拿起了電話,覺得早了點,又放下了。挨到十一點,再一次拿起
了電話。他要在這守靈之夜,約見別人的妻子。

  對這一不道德之舉,久木既感到內疚,也不無某種自我欣賞。

  接電話的是位男性,聽聲音不像是她丈夫。

  和昨晚一樣,久木說話的語氣非常客氣,男人叮了句「是找小姐吧。」從口氣
判斷,大概是凜子父親公司的人。

  他正在愣神兒,凜子接電話了。

  「喂,是我呀,我現在在橫濱飯店呢。」

  「真的?」

  「昨晚我說了要來的,我在『未來港口』的飯店裡等你。」

  久木把房號告訴了凜子後,又催促道:

  「你能不能馬上來呀?」

  「你可真是說風就是雨,我可……」

  「守靈結束了吧,他在嗎?」

  「剛走了一會兒。」

  「那還等什麼呀,這兒離你家挺近的。」

  凜子要是不來這房間就算白搭了。

  「求你了,我有重要的事跟你商量。」

  央告了好半天,凜子才勉強應允了。

  「好吧,我這就去。不過,事先聲明,光是見個面噢。」

  「那是,那是。」

  久木坐在沙發上,邊看電視邊等凜子。

  從凜子娘家到這裡,坐車也就十五、六分鐘的距離,加上準備的時間,約摸得
一個小時。久木心不在焉地瞧著電視屏幕,從酒櫃裡拿了瓶白蘭地,兌著水喝了起
來。快到十二點了,夜間的節目已經接近尾聲,剩下的頻道都是新年以後要開播的
節目預告。

  關掉電視,久木走到窗前,眺望起夜景來。回顧過去的一年,從頭到尾好像全
是為凜子而度過的。

  春天和凜子發生關係後,就像正負電極相吸,好比久旱逢甘雨,一發而不可收
拾,兩人簡直如膠似漆,難捨難分。

  這一年是久木一生中最熱情奔放的一年,被遺忘的青春彷彿又復甦了。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白蘭地,從六十多層的高處向下俯瞰夜晚的闌珊街景,更
覺醉意朦朧,恍惚覺得每一個閃亮裡都有凜子的身影。

  此刻,凜子一定正穿過一座座高樓大廈和一個個明滅的信號燈,走進飯店,跑
進電梯。

  他期待著這個時刻的到來,將額頭貼在玻璃窗上,這時門鈴響了。

  他一躍而起,剛開開門就情不自禁地嚷道:

  「哎喲,可把你盼來了。」

  眼前站著的正是凜子,她身穿黑色府綢喪服,繫著黑腰帶,一隻手裡拿著件外
套,頭髮盤了上去,雪白的衣領裡露出纖細的脖頸。

  久木握住凜子的手走進屋裡,又說了一遍「你可來了。」

  他張開兩臂把凜子攬到了懷裡。

  此時此刻,什麼守靈、喪服統統都被久木忘得一乾二淨了,他熱烈地吻著凜子
的嘴唇。

  長長的接吻之後,久木放開了凜子,仔細打量起她來。

  「真是別有風韻。」

  「別胡說……。」

  把這種悲哀的服飾說成有風韻,的確不甚妥當。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誰敢違抗你的命令呀!」

  凜子靠近了窗子向下俯瞰。

  「這個飯店是第一次來?」

  「進房間是第一次。」

  久木挨著穿喪服的凜子站在窗前。

  「我剛才就這樣一邊看一邊等你。」

  說著久木攥住了凜子的手,凜子的手冰涼。也許是初冬的深夜裡一路趕來的關
系吧。久木給她悟著手,低聲問:

  「你丈夫回家了?」

  「嗯,回去了。」凜子的口氣十分冷淡。

  「我剛才一直在吃他的醋哪。」

  「為什麼……」

  「你們是夫婦,我根本不該吃醋,可我就是嫉妒你們從守靈到葬禮都能肩並肩
地和人們交談,受到他人的稱羨。」

  「所以才難受呢?」

  「難受什麼?」

  「就因為是夫婦才沒處躲沒處逃的。剛才嬸嬸還問我『你們倆怎麼樣啊?』,
叔叔也問『不打算要孩子了嗎?』什麼都問。」

  「他們也太愛操心了吧。」

  「他們知道我們關係不怎麼融洽,都為我們擔心。」

  「他們要是知道你上這兒來,可不得了。」

  凜子身上飄散著一股淡淡的線香味兒,使久木產生了錯覺,以為自己來到了仙
境,不覺摟著凜子往床邊走。

  「不行!」凜子斷然搖了搖頭。

  「什麼也不做,就躺一會兒。」

  「那也不行,頭髮要弄亂的。」

  久木仍然不鬆手,拽著凜子坐到床頭上。

  「就這麼坐坐總可以吧。」

  被抓住胳膊的凜子無計可施,抬手攏了攏頭髮。

  「你非得回去嗎?」

  「那當然,說好就呆三十分鐘的呀。」

  坐在床頭可以望見遼闊海面上的夜色。過了一會兒,久木突然說道:

  「昨天衣川打來電話,說你想要當專職講師。」

  「他到底告訴你了。」凜子早有預感。

  「為什麼不事先和我說一聲呢?」

  「不想讓你擔心嘛……」

  「可是不經過你的老師能行嗎?」

  「這方面要是有什麼麻煩的話,我去請求老師同意。」

  「衣川還說你也許打算離家單過。」

 「能離家就離家。」

  凜子的表情異常嚴峻,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窗外的夜景。

  久木看著她的側臉,把右手放在凜子的膝頭。

  「那我也離家出走吧。」

  「別難為你自己了。」

  「哪裡……」

  「你做不到。」

  「能做到。」

  久木的語氣越來越堅決,同時,倏地把手伸進了她的喪服裡,觸到了裡面的內
衣。

  凜子想要挪開他的手,他卻執拗地繼續潛入其兩膝之間。

  「你打算正式工作?這也是為了離開家?」

  「沒有收入一個人怎麼生活呀。」

  「我不會讓你受苦的。」

  久木的手繼續向縱深侵入,凜子慌忙緊閉膝蓋。

  兩人並肩坐在床上,像是在觀賞夜景,仔細一看,女人的和服前襟已經敞開,
男人的手正悄悄潛入喪服下面的內衣裡去。

  女人完全明白男人的手在企求,尋找著什麼,也知道眼下這種時候,這麼做非
常不道德,是無論如何不能允許的事,然而卻屈服於竭力想接近它的慾望而默認這
一切。

  男人覺察到了女人的寬容,便在女人大腿內側的空間裡來回游動著手指尖,臉
上卻一本正經的。

  這一套全是男人的作戰策略,是巧妙的圈套,女人明知不該上鉤,身體卻不由
自主地開始濕潤了。

  這會兒,女人的身體已游離了她的心,獨自前行了。

  「我想要你……」

  見女人沒有反應,男人又說道:「一會兒就行。」

  聽到這兒,女人彷彿剛剛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慌忙搖頭說:

  「不行啊,在這種時候。」

  男人抓住好容易明白了男人的意圖,想要逃脫的女人,最後通牒似地命令道:

  「別說了,轉過身去……」

  這一切,並不是久木計劃好的。

  以前就聽說過這種方式,總想體驗一次,又覺得過分就放棄了。換句話說,只
是在夢裡空想過,沒想到會真正實現。

  有時,這麼做也是必要的。

  比方說,從前走紅的藝妓們到了正月,身穿盛裝和服,梳著高島田髮髻,出入
各個酒宴時,想要趁著這轉瞬即逝的工夫與心上人親熱,又不致弄亂裝束的話,這
種姿勢是再合適不過了。

  在守靈之夜這樣短暫的時間結合的話,這也是唯一的姿勢。

  這令人羞恥的姿勢,才是人類生存在這個世界以前的,從動物時期就傳承下來
的,原始的也是最自然的姿勢了。

  回歸本來的野性,任何惶惑、羞恥、怯懦都是不必要的。

  什麼文明、教養,什麼道德、倫理,自人類誕生以來,每一個毛孔所滲透的一
切虛飾、偽裝都被統統拋到了九霄雲外,他們完全回歸了自然的本能……。

  瘋狂之後是異常的靜寂,這死一般的沉寂,昭示了籠罩在愛的極致的死亡的陰
影。

  兩人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沉浸在死一般的靜謐中,一會兒,男人先抬起了癱軟的
身體,接著女人也漸漸甦醒了過來。

  凜子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她進了浴室後久久地呆在裡面,
五分鐘,十分鐘,直到十幾分鐘後,門無聲地開了,凜子終於出來了。

  她垂著眼簾,臉色蒼白,一副懊悔至極的神情,和服已整理如初,髮型也一點
兒不亂。嚴然一位身著喪服的端在的婦人。

  凜子面無表情,默默走到沙發前,拿起疊放在那裡的外套。

  見凜子這副神態,久木慌忙問道:「你要回去?」

  凜子微微點了下頭,含混不清他說了句什麼。

  由於自己的強迫使得凜子這麼後悔,久木真不知怎麼向她道歉才好。

  兩人面對面站在門口,久木低下頭說「我很抱歉,可是……」,一度像野獸一
樣瘋狂的男人,恢復了理智之後,為自己的寡廉鮮恥而震驚、駭然。

  「都是我不好,可是……」久木喘了口氣,「實在太想要你了。」

  這是發自肺腑的毫無矯飾的表白,凜子聽了,緩緩搖了搖頭,以不容量疑的口
吻說道:「不,是我的錯。」

  「不是你的錯。」

  「我要遭到報應的。」

  「要是那樣的話……」久木緊緊抱住凜子,喃喃道,「要遭報應,咱們一起承
受。」

  既然愛是雙方的,那麼女人的罪孽也即是男人的罪孽。

  凜子彷彿什麼也沒有聽見,又一次正了正衣襟,神情木然地打開了房門。

  久木想再吻她一下,她卻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久木望著凜子的身影漸漸遠去,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處後,便關上房門,回到床
上躺了下來。

  凜子一直沒有回頭,也許是想要與不堪回首的羞恥行為訣別吧。

  忽然,久木的手指觸到了一個別針樣的東西,拿起來一瞧是凜子的發卡。

  對了,凜子剛才雙手扶著床頭時,頭部的位置就在這兒。

  剛才那一幕又浮現在眼前,屋子裡非常的靜,只有失落的發卡留下了縱情歡愛
的痕跡。

  久木一手握著發卡,想像著凜子到家後會怎麼向大家作解釋。

  在這兒呆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加上路上的時間大約需要一個半小時。別人一定
會猜想這段時間她的去向。

  服飾和髮型都整整齊齊的,應該不會引起懷疑,也可能有的女人會多想的。

  再怎麼想也沒有人能想像到他們會在守靈之夜,以那樣的體位結合吧。

  關鍵在於凜子如何表現。

  由於罪孽意識作怪,凜子會不自覺的有所流露,引起別人的懷疑,但願她能裝
作若無其事。久木一想到她臨走時的木然表情,就坐立不安起來。

  「不會出什麼事吧……」

  久木惦念著凜子,內心湧起了對她的滿腔愛憐,他情不自禁地把發卡貼到了嘴
唇上。


《失樂園》(上)五、初會


                初  會


  從大年夜到正月初二,久木一直老老實實呆在家裡,這是從未有過的。

  當然,並不只是和妻子兩人過年,三十晚上,女兒知佳攜丈夫來與二老共度除
夕,笑語歡聲,過了一個熱鬧的元旦。

  可是,女兒、女婿一走家裡立刻冷清了下來。

  隨著年紀的增加,夫妻間的對話日益減少,這種寧靜說明了什麼呢。

  久木現在沒有那份心情主動跟妻子說話,妻子當然也很體諒他,從不表現出特
別的親熱。

  三日下午,和妻子兩人去參拜神社,這是一年之始的習俗,僅此而已。

  神社位於離家十分鐘左右的居民住宅區裡,來這兒參拜的都是住在附近的人。

  久木和妻子並肩站在神前,各自祈禱各自的。

  久木首先祈願今年一年能平安健康,其次希望和凜子的戀情能進一步加深、持
久下去。

  身旁合掌祈禱的妻子想的什麼呢,一定是希望自己身體健康,工作順利,或者
早日抱上外孫子,以及久木所不知道的秘密。

  然後抽了簽,妻子抽了個大吉,久木是小吉。

  妻子難得抽著一回大吉,滿面笑容,久木對小吉也不在意。

  這就算盡了作丈夫的義務了,回家後久木馬上又要出門。

  「我到董事家去拜一下年。」

  久木換上了嶄新的西服,告訴妻子說是去董事家拜年,其實只是個幌子。

  他和凜子約好了今晚六點在橫濱飯店見新年第一面。

  去年歲末喪父的凜子,正月是在娘家過的。

  長兄繼承了家業,母親孤單單的,所以凜子去陪伴她。

  電話裡聽凜子這麼一說,久木就想問問她的丈夫,話還沒出口,凜子就告訴他:
「就我自己回去。」

  看這情形,她丈夫也回自己家過年了,知道她沒和丈夫在一起,久木輕鬆了不
少。

  只是凜子不同意元旦頭兩天見面。

  她借口「沒有時間」啦,「特別忙」啦等等打馬虎眼,其實恐怕還是對去年年
底,守靈時那次的強行約會耿耿於懷。

  「那次都怪我。」

  久木一再地道歉之後,好不容易才約好三日晚上,在上次去過的飯店大廳裡碰
面。

  然而久木還是放心不下,剛到元旦,又打電話給她,確認了一遍。心神不定的
久木草草拜訪了董事長,就告辭出來,提前到達了橫濱的飯店。

  大廳裡身著節日盛裝的女性花枝招展,洋溢著新年的熱鬧氣氛,今天是新年第
三天,有的家庭正在準備退房回家。

  新來的人和要走的人混雜在一起,大廳裡熙熙攘攘,久木坐在一張沙發上,不
經意地看著門口。

  快六點了,凜子該到了。

  今天凜子會是什麼打扮呢。

  久木惴惴不安地又看了一眼入口處,只見旋轉門那邊出現了一位和服裝束的女
性,久木驀地站起身,看見凜子從旋轉門裡走了出來。

  今天的凜子是素色和服上配著豆沙色的腰帶,手上搭著毛皮披肩,走近一看,
從和服的前胸直到底襟,點綴著蔟蔟梅花。

  久木迎上前去,說了句「新年好」,凜子也輕輕問候了一句。

  「你穿這件和服真是美極了。」

  凜子羞澀地微微低著頭,從凜子的臉上已看不出守靈之夜那淒然的表情了。

  「咱們到樓上去吃點東西吧。」

  久木對橫濱不大熟悉,所以就在飯店的餐廳訂了座位。

  上到頂層的餐廳,兩人面對面坐在靠窗的座位上。

  新年期間,一家一戶的比較多,久木根本不在乎周圍的目光,凜子也滿臉無所
謂的樣子,他們已經習以為常了,或者說膽子越來越大了。

  久木點完菜後,和凜子幹起了白葡萄酒,久木道:

  「我以為你來不了了呢。」

  「怎麼這麼想啊?」

  「我也說不清,總覺得……」

  也許是由於那天晚上自己強迫凜子做那件事,而心有餘悸吧,既然凜子現在來
了,也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新年在娘家過的?」

  「嗯,去陪陪我母親。」

  看來新年期間凜子和夫君是不在一起了。

  「大致安定下來了吧。」

  「差不多了。就是母親還很難過。」

  父親去得太突然了,凜子的母親一時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那你就住下去吧。」

  「我當然可以啦。」凜子簡練地回答了這一微妙的問題。

  先上了個蒸牡蠣,飄散著香擯酒的馥香。

  久木在董事長家幾乎沒吃什麼,感覺肚子有點餓了。他又要了杯白蘭地。

  「咱們認識有一年了。」

  去年的正月久木認識的凜子,那時只是一般的關係,偶爾見個面,吃吃飯而已。

  回顧這一年來,兩人之間的關係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去年正月的時候,他
沒有料到會和凜子發展到這麼親密的程度。

  「同為一年,卻各不相同啊。」

  有的一年令人刻骨銘心,也有的一年平淡無奇。從這個意義上講,過去的一年
是久木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年了。

  「再暖和一點,咱們還去熱海怎麼樣?」

  和凜子最初的結合,是去年到熱海去看梅花之後。

  有一次偶然邀請凜子去熱海賞梅,恰巧,她早就想去,於是他們盡情觀賞到了
早春綻開的梅花。後來回到東京,吃完飯,在酒吧喝酒時,久木不想放凜子回家,
直接帶她去了旅館。

  二人已見過多次面加上雞尾酒的作用,凜子稍稍抵抗了一下就順從了他。

  回想著那時純真無邪的凜子,久木深情地望著她的臉。

  「你穿這和服真好看。」

  和華麗的櫻花相比,梅花的淡雅文靜和凜子十分相配。

  「這是為今年元旦特意做的。」

  賞梅之後他們定的情,新年伊始凜子穿著梅花圖案的和服來赴約,更撩動了男
人的心。

  湯端上來後,凜子悠然地喝了起來。那優雅的坐姿,喝湯的架式,舉手投足都
給人以美感。

  久木看得著了迷,小聲說:

  「這就叫梅花勝似櫻花啊。」

  「怎麼講?」凜子停下了喝湯,問道。

  「櫻花當然美麗,但是太過奢華,咄咄逼人,比較起來還是梅花嫻雅溫柔,惹
人喜愛。」

  「梅花太素樸了吧。」

  「不,梅花氣質高雅,非常清純。」

  「古代人說的花,就是指梅花吧?」

  「奈良時代以前是梅花,到了平安時代,櫻花被捧了起來。梅花不僅僅花好看,
花枝造型也很美。」

  「用畫匠的話來說,叫做『櫻花畫花,梅花畫枝』,梅花是以凜然不俗的枝椏
之美取勝的。」

  久木由此想到一句和歌。

  「有一首詠梅的好詩句,就是石田波鄉的『梅花一枝猶如仰臥之死者』。」

  說完久木才意識到凜子的父親剛故去,便道:

  「這首和歌並不是意在用梅花描繪死者,而是要表現梅花所具有的那種清冽、
莊嚴的韻味。櫻花容易給人以流於人情的脆弱感,而梅花則令人肅然起敬,……」

  「是有這種感覺。」

  「太不可思議了。」

  「什麼呀?」

  「沒什麼,突然想起來了。」

  一瞬間久木腦海裡浮現出了凜子繚亂的身姿。應該將其比作梅花好呢,還是櫻
花好呢,若是比作梅花的話,就是一簇上下騰挪,癲狂亂舞的梅花了。

  這些妖艷的念頭一閃而過,久木一邊用刀叉吃著燒烤鴨肉,一邊問:

  「今天去神社了嗎?」

  「還是居喪期間,沒去,你呢?」

  久木沒提和妻子一起去的,只說道:

  「去了一趟,抽了個小吉。」

  「去年你好像也是小吉吧?」

  「你的記性可真好。」

  一年前的正月,久木和凜子去了赤扳的日枝神社,那天是一月十日,已過了參
拜的時候,就在兩人一起拜神、抽籤之後,覺得一下子親密了許多。

  「那麼,今年就不去了?」

  「今年還是不去為好。」

  久木隨口問道:

  「你丈夫呢?」

  「他也不去。」

  久木一聽凜子這口氣,不由停下了手裡的刀叉。

  「他是女婿,問題不大吧?」

  「不是因為這個,我們那位從來就不做沒用的事情。」

  「沒用的事情?」

  「在他眼裡,參拜神社、抽籤之類都是無聊的事。」

  「也是,他是科學工作者,所以……」

  「也許吧。」凜子的語調相當的冷淡。久木轉了個話題:

  「你打算在橫濱呆到什麼時候?」

  「明天回去。」

  「那麼快就……」

  久木以為她還得再呆兩、三天呢。

  「你丈夫的大學還沒放假吧?」

  凜子微微搖了搖頭,提高了聲調:

  「可是,貓在家等著我呢?」

  沒想到凜子專門為了貓回家。

  「這麼說你丈夫他不在家了?」

  「元旦回他父母家了,二日以後就在家了。」

  「就他自己……」

  「他要是不呆在自己的書房裡,就沒著沒落的,整天泡在書堆裡他才覺得幸福
呢。」

  「他是科學工作者……」

  凜子沒再說什麼,久木喝了口葡萄酒,說道:

  「有你丈夫在,還怕貓沒人管嗎?」

  「當然了,他對活物從來就沒有一點興趣。」

  「他不是醫生嗎?」

  「所以才不待見貓吶。去年有一次莎莎尿不出尿來,我還帶它去醫院看過病呢。」
莎莎是那隻貓的愛稱。

  「你猜當時他怎麼說,他說去醫院也是白搭,最多湊湊合合看看哪兒有病,又
治不好,甭管它算了。可是,我帶它去醫院看了一下,好點了。結果他又嘀咕醫療
費太貴了。」

  「貓、狗都沒有健康保險一說,就顯得特別貴。」

  久木說道。凜子皺起眉頭說:

  「可是貓也難受呀,不給它治病多可憐哪。」

  「那是,貓也是家庭成員之一呀。」

  「交給他的話,弄不好會拿去做動物試驗呢。」

  「不至於吧。」

  「反正他和我是兩個世界的人。」

  服務生來給久木和凜子的杯子裡斟滿了葡萄酒。

  窗外是一片燈海,久木一想到每個燈光底下都住著人家,都有一對對男女在顛
駕倒鳳,不由產生了莫名的恐怖。

  可以肯定地說,這些情侶有的情投意合,有的貌合神離。

  凜子和她的丈夫算是其中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妻吧。

  眺望著眼前的燦燦燈火,一個想法漸漸在久木心中清晰了起來。

  以前他一直不明白凜子為什麼會跟自己要好,總以為她是厭倦了自己的丈夫,
想要找點刺激,才紅杏出牆的。

  可是聽了凜子的這番話,發覺她並不是出於消遣或輕浮的心理。凜子的丈夫對
參拜神杜、抽籤等完全不屑一顧,冷漠而清高,對貓狗之類的寵物冷若冰霜,根本
不去理解凜子的心情。

  聽起來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瑣事,然而對當事者而言,就不是小事了。在這些問
題上。沒有大道理可講,它涉及人的感性認識和價值觀,不是那麼輕易就能妥協和
溝通的。

  凜子的丈夫外表瀟灑,年輕有為,早早當了副教授,但是,在性格和感覺方面
和凜子似乎不大會拍。

  或許是對丈夫的不滿和牴觸感,使凜子向外尋求,結果才和自己親近起來的。

  久木沉思的時候,凜子也輕輕地倚著窗邊向外眺望。

  久木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思已被凜子看透,便轉過身不再看窗外,凜子也收回了
視線,

  「真是無奇不有。」

  凜子聽了,說道:

  「對不起,淨跟你說些雞毛蒜皮的事……」

  「哪裡,正是我想聽的。」久木並不是幸災樂禍,而是因此放寬了心。

  「好了,今天是新年,不談那些了。」久木端起酒杯跟凜子碰了碰杯,「祝你
今年交好運。」

  兩人又碰了一下杯,久木一本正經他說道:

  「今年會是什麼樣的一年呢?」

  「你是說我們嗎?」

  「今年想要更多的在一起,更多的去旅遊。」見凜子贊同的樣子,久木說了句:

  「希望能更長久的呆在一起。你呢?」

  「那還用問。」凜子答道,忽然又反問他:

  「照這麼下去會有什麼結果呢?」

  「你的意思是?」

  「我們倆……」對這樣直截了當的問話,久木一時答不上來。如果揀好聽的說
當然容易,可是對於現在的凜子來說,那種曖昧的回答是行不通的。

  男人要求更頻繁更長久地來往,女人也願意交往下去,於是海誓山盟,情意綿
綿,使人陶醉在戀愛之中。可是一旦冷靜下來,面對殘酷的現實時,就會遇到一個
又一個的難題。或許有人認為,陶醉在愛河裡時不必追究這個問題。

  顯然這是好幻想的浪漫主義者的想法,什麼實際問題也解決不了。因為根本就
沒有現成的答案,所以不願正視這個問題。

  熱戀中的女人是不喜歡這種曖昧的態度的,因為性在本質上是要求黑白分明的,
模稜兩可的回答是不能說服人的。

  如果兩人就這麼繼續熱烈相愛下去會有什麼結果呢?

  隨著更多地一起出去約會、旅遊,兩人不在自己家的時間也就越來越多,那麼
最後呢?

  最後兩個人會更為牢固地結合呢,還是落個慘不忍睹的下場呢?

  久木實在沒有勇氣來面對這個難題,就轉了個問題:

  「今天不回去行嗎?」

  「就在這兒住一晚吧。」

  久木心想,先住上一晚再考慮剛才那個問題也不遲。

  主菜之後是沙拉和奶酪。以往一到快結束就餐時,趕緊現考慮下一步的安排,
心裡老不踏實,可是今天晚上早已安排就緒了,

  對久木的建議,凜子不置可否,內心很矛盾。久木知道在這種情形下,不必非
要問得那麼清楚,自己決定就行了。

  他站起身來,去給服務台打電話預約了房間。

  「我要一個雙人朝海的房間。」

  去年年底在這個飯店見面那次,凜子是夜間回去的,久木不一會兒也離開了旅
館,都沒能看到清晨的大海景觀。

  「我定了房間,今晚就住這兒了。」

  「我沒說要住啊……」

  要是讓凜子走掉了,久木就太被動了。

  「這可是今年的初次約會呀。」久木悄俏抓住了凜子的手,「今天你也穿的是
和服,太好了。」

  凜子想起了上次那一幕,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放心,我不會像上次那樣的。」

  那次是由於時間有限,今天則是長夜漫漫,有充裕的時間。

  「現在就去房間好嗎?」

  「不住行不行?」

  「我是不會放你走的。」

  「今年我也逃不了了,對吧?」

  凜子雖然是衝著男人說的,其實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飯後要了紅茶和白蘭地。凜子不想喝,久木非要她喝一點兒。

  「這酒勁兒不大,沒事兒。」

  凜子不能喝酒,喝一點就醉,是那種最好灌醉的類型,這樣的女性喝這種白蘭
地最見效。

  既然決定在這兒過夜,就可以放開了喝了,只要她能從這兒走回房間就行,剩
下就是久木的事了。

  「對面是千葉縣吧?」

  凜子指著窗外問道,久木這才回過神來,只見隔著黑漆漆的大海,遠遠的彼岸
閃爍著一條光帶。

  「太陽就是從那邊升起吧。」

  從橫濱方向看,千葉在東邊。

  「今年的第一次日出看了嗎?」

  「遺憾得很,沒看著。」

  「那好,明天咱們一塊兒看吧。」

  久木在心裡描繪著和凜於擁抱時迎接朝陽的情景。

  「從床上也能看到。」

  「這樣會遭報應的。」

  躺著迎接噴薄而出的清純的朝陽,的確有些不敬,卻也不失一種餑德的魅力。

  「咱們走吧。」

  久木越來越心裡發癢,催促著凜子,凜子說了句「等一等」,就朝電話走去。

  不知她是給娘家打電話,還是給東京的家打,反正多半是解釋今晚有事回不去
了。

  不多久凜子回來了,臉色不太好。

  「我非得住下嗎?」

  「是的。」

  久木斷然答道,凜子想了想說:

  「明天早晨五點回去可以嗎?」

  到明天早上再說,久木想著站了起來。

  凜子還在猶豫,慢吞吞跟在久木後頭進了屋,服務生放下鑰匙就走了。

  久木立刻把凜子抱在懷裡。

  「好想你啊……」

  去年歲暮匆匆忙忙只幽會了一個小時,今天一定要補回來。

  一邊接吻,久木的手觸到了和服的腰帶。

  久木聽說要想使穿和服的女人就範,必須先解掉和服的腰帶。他不會解,好在
擁抱時,腰帶已被弄開,長長的拖到了地面。

  凜子也意識到了,說了聲「等一下」,就進了臥室,開始解腰帶。

  現在,久木總算可以鬆口氣了,她不會再說「我要回去」了。

  久木放心地坐在沙發上,凜子把和服收進了壁櫥裡,就去洗浴了。

  久木自己也換上了浴衣,看了下表還不到九點。

  既使凜子明天早走,也有的是時間。

  久木環顧了一下房間。這是個套間,外間是起居室,靠牆有長沙發和桌子,窗
前擺了個書桌,沙發貼靠的牆上,鑲嵌著一面鏡子,把房間照成了兩個。裡面的臥
室,放著一張大大的雙人床,正對著窗戶,現在是夜晚,海面黑沉沉的,明天太陽
將和黎明一起從那裡升起。他們為了看日出才要的這個朝海的房間,所以應該盡量
把凜子留到日出時分。久木關掉了所有的燈,只剩下光線很暗的床頭燈和外屋的壁
燈。

  男人像個少年人似的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激動時刻的到來,為此做好了一切準備。

  久木正猜測著凜子一會兒出來時的模樣,只聽喀咯一聲門響,凜子洗完澡出來
了。

  只見她穿一身白色和服內衣,繫著腰帶,頭髮高高的挽了上去。

  「我可喝多了。」

  凜子步履瞞珊地走了過來,久木站起身輕輕地一把抱住了她。

  「不要緊的。」

  他覺得凜子稍稍醉酒之後再一淋浴,愈加顯得嫵媚動人了。

  高高盤起的髮髻下面露出了纖細的脖頸,從圓圓的肩頭到苗條的腰肢,再到豐
滿的臀部,曲線十分優美。白色內衣薄紗般透明,身體的輪廓清晰可見。

  「這是今年的初會。」

  久木在凜子耳邊低語著。

  「你知道把這叫做什麼嗎?」

  「叫做姬始。」

  各自都有家庭,卻在新年之始和別人結合,兩人既有罪惡感,其中也夾雜著背
叛的快感。

  翻雲覆雨後,久木摟著餘韻未盡的女人,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每次相聚時都變化萬端的女體實在令人百思莫解。在最初的階段男人尚能感動、
驚歎其絢麗多姿,然而現在已超越了這個界限,女人那旺盛的情慾使人不安,讓人
生畏。

  凜子似乎也有同感。

  「我想咱們今年不要再見面了。」

  「你怎麼了?」

  「我一直是這麼想的,只是身不由己。」

  這麼說今晚能見面,多虧了凜子的身體了,久木覺得很滑稽。

  「心裡想著這樣不對,要盡快結束這一切,卻管不住自己又來了。」

  凜子像是對久木說,又像是對身體裡的另一個自己說道。

  聯結男女的因素多種多樣,其中肉體的聯繫與精神的聯繫具有同等的力量,甚
至超乎其上。

  僅僅和女性保持關係的話,只要有身體的魁力就足夠了,然而,戀愛則是身心
兩個方面的,缺一不可。

  凜子當然指的是後者,久木卻故意挑釁道:

  「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啊。」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時候和你丈夫……」久木一時語塞。凜子轉過身來問道:

  「你願意聽這些?」

  「願意。」

  「真的?」凜子又叮問了一句後,說:「我們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性生活,偶爾
也有,只是覺得沒多大意思。這時你突然出現了,從此我就變了一個人。」

  「後來和你丈夫還……」

  「我說過沒有了。」

  「那你丈夫能滿足嗎?」

  「不清楚,我不願意,他也沒辦法。」

  「你不喜歡他哪一點呢?」

  「這個嘛,他說話的聲音,他的皮膚,反正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

  「他怎麼要求你也不答應?」

  「女人的身體很挑剔,不像男人那樣說行就行的。」

  在性的方面,女人確實比較刻板一些。

  「那你丈夫怎麼解決呢?」

  「我不知道。」凜子淡淡地說道。「都是因為你我才變成這樣的。」

  久木默然無語。男女接近後自然而然會有性的結合,把責任全推給男方有失公
允。

  「那是因為我們合得來呀。」

  凜子使勁點了點頭,說:「從第二次前後開始,我就感到要壞事。」

  「要壞事?」

  「嗯,就覺得好像掉進一個深不可測的不可知的世界中去了,好可怕。」

  男人倒沒有這種感覺。

  「女人的身體會變的。」

  「誰想到會變化這麼大呀。」

  「這樣不好嗎?」

  「不好,以前的我什麼也不懂,現在卻變成這樣了。」

  「你的感覺可是越來越敏銳了。」

  「托你的福,再也回不去了。」

  凜子說完,抓住了久木的手,

  「你得負責任噢。」

  「什麼責任?」

  「現在我只能和你才能滿足啊。」

  凜子猛地掐起久木的手來,久木忍不住叫出聲來。

  「好痛。」

  不言而喻,性愛是男女雙方共同營造的,不該一方被追究什麼責任。再說,久
木自身也同樣沉溺在與凜子的情愛之中不能自拔。

  這不就是共同作案嗎?

  想歸想,久木不否認男人終歸要多負些責任的。

  這是因為女人的性感是由男人挑起、開發的。換言之,沒有男人的親呢、刺激,
女人幾乎不可能懂得快感。與此相反,男人天生就具有性感,少年時期,大腿間的
東西不知不覺開始蠢蠢欲動,觸摸它時覺得很舒服,於是,自然而然學會了自慰。

  男人不需要女性的協助同樣可以獲得快樂,甚至比起笨拙地和挑剔的女性做愛
來,不如一個人獨自享受感覺更好。精神方面暫且不論,就快感而言,是不需要女
性引導啟發的。

  和男人的自行成熟相反,女人的性則是靠男人來開發、啟蒙,逐漸成熟的。

  這麼一想,凜子要他負起責任,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久木故意誇張地揉著被抓痛的手,說道:

  「搞突然襲擊,你可真利害。」

  「誰利害呀。」

  凜子看也不看久木的手,說:「你是不是在幸災樂禍?」

  「沒有,沒有,我很高興你能變成這樣。」

  「我可不好受啊,像個被你操縱的木偶似的。」

  「這是從何說起喲。」

  「就是,這麼下去不成了你的奴隸了?」

  凜子說著,忽地坐起來,伸出塗著淡粉色指甲油的手指,戳著久木的喉嚨說:

  「我問你,你怎麼樣,也是非我不行嗎?」

  「當然啦。」

  「騙人。」

  說著凜子扼住了久木的脖子。

  「是真的,我發誓你是最棒的。」

  「不許哄我。」

  「絕對沒哄你。」

  十隻手指一用力掐緊了他的喉嚨。

  「你幹什麼,幹什麼……」

  開始以為凜子在鬧著玩兒,沒想到她不管不顧地使勁掐起來。女人力氣小,不
至於窒息,只是用力過猛,久木憋得直咳嗽。

  「鬆手啊……」

  「就不……」

  「別這樣。」

  久木好容易才掰開凜子的手,止不住一陣咳嗽。

  「好狠心哪,我沒準真得被你給掐死。」

  「死了倒好了。」

  久木輕輕地摸著喉嚨,還有點兒不好受。

  「你嚇了我一大跳。」

  久木嘟噥著,一邊揉脖子,一邊嚥唾沫。他沒想到凜子會來真格的,被她扼住
喉嚨時,久木真切感受到了被帶拄遙遠的世界去的不安,也品味到了某種甘美的感
覺。

  久木既害怕這麼被掐死,又自暴自棄地想,就這麼昏死過去算了。自己怎麼會
有這種怪念頭呢,真是莫名其妙。凜子小聲道:

  「我恨你。」

  「以前你說喜歡我的。」

  「沒錯,喜歡才會恨呢。」凜子的口氣認真起來,「你知道嗎,去年年底我有
多慘哪。」

  「守靈的時候?」

  「那種時候做了那樣的事……」

  「被家裡人發現了?」

  「我母親有點懷疑,不過沒人會往那兒想。我只是覺得對不起父親……」

  久木無言以對。

  「父親生前那麼疼愛我,可是他的守靈之夜我卻那麼做,我算完了。為了這件
事,我寧願受到任何懲罰,寧願下地獄……」

  凜子背朝著久木,聲音哽咽。

  「我怎麼會幹出那種事來。」

  「都是我不好。」

  「先不提你了,關鍵是我怎麼也不相信自己會那麼做……」

  「你這麼懊侮,你父親會原諒你的。」

  事到如今也只能這麼安慰她了。

  正所謂身不由己。心裡想的是不應該這樣,必須停止,卻又不由自主地敗在身
體的誘惑之下,投身淫樂之中。

  有人嚴厲地譴責這一行為,也有的女性嘲諷說,再冷靜、理智一些的話,就不
會到那個地步的。

  這種說法是有它的道理,然而,人的行為並不都是用道理可以講得通的。

  凜子並非不具有理智和冷靜,然而一到實際中卻不能自控。心裡明知不應該,
仍舊屈服於身體的誘惑,究其原因,一種可能是自我反省的能力不足,或者是由於
性的愉悅具有壓倒一切的無窮魅力。

  凜子可以說屬於後者。

  縱使將所有的懊惱、懺悔都拋掉,也要為近在咫尺的愛而燃燒。

  這時不再有什麼道理可講,既非說教也非理智,而是潛藏於身體深處的本能在
覺醒,在發狂。

  對於這樣慾火熊熊的女人而言,倫理和常規都毫無意義。

  明瞭一切,而自甘墮落的女性眼裡,有一個快樂的花園。只有她才知道那些講
求理智的人們所不瞭解的,令人眼花鐐亂的快悅。這麼一想,她便自豪起來,覺得
自己是個百里挑一的性的佼佼者。

  世間所有的勝敗爭鬥,最痛苦的並不是失敗之際,而是承認失敗之時。

  現在凜子已知道了身不由己這個道理,一旦承認了它,便無所顧忌了,飄飄然
飛向空中那愉悅的花園去了。

  一旦體驗到快樂的刺激,就不會滿足於此,又想尋求新的刺激。

  現在他們兩人就處在這樣的狀態之中。

  守靈之夜,女人穿著喪服接受了男人,在這無比難堪而羞恥的結合之後,再沒
有什麼可以讓他們不敢為的了……。

  凜子忽閃一下睜開了眼睛,好比是池中綻放的睡蓮,她直直地盯著久木的喉嚨
咕哦道:

  「我又有了新的感覺。」

  久木又一次感到女人身體的深不可測。柔軟溫馨可以容納男人的一切的女體,
眨眼間變成了面目全非的魔怪了。

  「彷彿有什麼東西壓倒一切地把我和你連在了一起,感受你的存在,什麼都顧
不上了……」

  「感受力變得這麼好,可怎麼辦呢?」

  「不知道。」凜子自言自語道:「就是死了也心甘情願。」

  在性感的極致,有的女人會喊出「我想死」來的。

  可是現實中沒有女人真的去死,可見,這是一種甚至可以去死的那樣強烈的快
感,或是以在愉悅的頂點死去為最高幸福的願望。

  久木雖然沉溺於和凜子的性愛,卻沒有體驗過寧肯死去的感覺。

  只是那一瞬間,與迅速湧上來的失落感一起,全身不斷地萎縮下去,對現世的
所有慾望和執著都消失不見,覺得自己就要死去了。

  可見,在性快感的頂點出現死的幻覺是不分男女的。

  不同在於,女子是在無窮盡的深廣的快樂之中想到死,而男子則是在釋放出一
切後的虛無中想到死。兩者相比,女人的性更要豐富多彩。久木懷著隱隱的嫉妒問
道:

  「剛才你說情願就這麼死去,此話當真?」

  「當真。」

  凜子毫不猶豫地斷然答道。

  「可是,那又死不了。」

  「那就掐我的脖子。」

  「讓我掐嗎?」

  「讓啊。」

  凜子爽快地點著頭。

  「你不想死嗎?」

  「死也行……」久木想起了剛才被凜子掐住喉嚨的事來。

  「可是,掐脖子的話,只能死一個人。」

  「我還是願意一塊兒死。」

  「那就只能同時互相掐脖子嘍。」

  凜子把臉貼到久木的胸前,久木親吻著她那寬展的前額,漸漸睡意襲來,閉上
了眼睛。

  夜裡,久木做了一個夢。

  看不清楚是什麼人的一雙雪白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緩慢而用力地掐著,這
麼下去會窒息而死的。要趕緊弄開那雙手,可他又希望這麼氣絕身亡算了。

  睡覺之前,被凜子扼住脖子,後來又談到了死,所以才做的這個夢吧。

  可是那雙雪白的手又怎麼解釋呢?

  聯想到昨晚的事,應該是凜子的手,可是,夢中的凜子呆在寬敞的客廳裡,笑
吟吟地看著久木,可見是其他女人的手。總之,夢中只見到雪白的手,卻沒見到關
鍵的手的主人。

  更不可思議的是,自己怎麼掙開的那雙手的呢?並沒有使勁反抗就被放開了,
會不會是凜子的手偶然纏繞住了久木的脖子了呢?

  久木忽然害怕起來,扭頭一看,凜子正安樣地沉睡著。

  久木繼續回憶著夢境,怎麼也弄不明白前因後果,看了看床頭的電子錶,顯示
著6:30。

  突然久木想起了凜子說過要早點回去,叫不叫醒她呢,看她睡得那麼香甜,久
木不忍心,一個人下了床,穿上白色的睡衣,走到窗前。

  打開窗簾,漆黑的夜空下面,隱約浮現出一縷微光,黎明即將來臨。離天亮還
有一段時間,久木又回到床上,拍著凜子的肩頭小聲說:

  「六點半了。」

  凜子沒理他,想繼續睡,很快又扭過頭來,半醒半睡地閉著眼睛問道:

  「你說什麼?」

  「已經六點半了。」

  凜子這才睜開眼睛,問:「真的?」

  「你昨天不是說要早回去嗎?」

  「哦,我給忘了……」

  她自己又看了一下電表,叫道:「麻煩了,我忘記上表了。」

  昨晚的兩度昂奮之後,凜子昏沉沉地睡去,難免會忘記的。

  「外面很黑吧?」凜子不安地看著窗戶。

  「開始放亮了。」

  「我該回去了。」

  「等一下。」久木慌忙捉住了正要起床的凜子的手。

  「這會兒回去會引起別人的懷疑。」

  「我想趁天黑回去,天一亮的話,會遇見熟人的。」

  穿著和服回去的確太顯眼了。

  「可是,現在回去已經遲了。」

  日出一般在六點四、五十分左右,緊趕也得天快亮才能到家。

  「不如十點或十一點的時候再回去為好。」

  「那哪兒行啊。」

  久木從背後摁住了凜子的肩頭,把她拉到身邊。

  「不要這樣……」

  「現在走和呆會兒走是一樣的。」

  「可是……」

  「不要緊的。」

  在久木的擁抱下,凜子又一次沉入了床榻之中。

  遠處地平線上的那一縷微光,現在越來越亮,中央開始發紅,太陽就要噴薄而
出了。

  「天快亮了。」

  「我得回去……」凜子還在咕噥著。

  漸漸發白的天空,是最適於這種時候的光線了。

  凜子已不再反抗,甚至主動配合起來,男人每動一下,女人就起伏一次,從窗
戶射入的光線,越來越清晰地照出了凜子那起伏不停的肉體。

  燃燒中的凜子早已忘卻了太陽正在升起,天色逐漸放亮。

  不久,太陽出來了,窗外紅彤彤一片時,兩人與日出的同時共同結束了一切。

  與升起的太陽背道而馳,久木耗完了精力,木頭人一樣趴在床上。

  外面已開始了忙碌的一天,房間裡卻鴉雀無聲,久木的腿和凜子的膝蓋挨在一
起,互相感受著對方的體溫和血脈的流動。

  兩人就這樣沉浸在癱軟的感覺之中,凜子悄悄靠過來說:

  「你也徹底了結吧?」

  「這回沒忍住吧?」

  望著笑瞇瞇的凜子,久木再次品嚐了失敗的滋味。

  從昨晚到今早,久木一直竭力控制住了自己,這次遭到了女人的反擊,被徹底
打敗了。

  「太好了。」凜子得意地說。「這麼一來,你也不想動了吧。」

  真的,現在就是叫他起來回去,也倦懶得不想動窩。

  「我也不走了。」凜子說完,像只小貓鑽進了久木的懷裡。感受著凜子那溫暖
的身體,久木又發現了她的新變化。

  雖然凜子沒說出來,但久木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她似乎不允許男人只讓女人前行,自己後退一步欣賞,這樣冷靜的自我陶醉。

  凜子是在宣告,要由以前的被動的性變為主動的性了。

  他們又雙雙沉入了夢鄉。

  久木再次睜開眼睛時窗戶大亮了,床邊的表是九點半,剛才睡的時候是七點多,
差不多睡了兩個小時。

  現在做什麼好呢,久木正發呆時,凜子也醒來了。

  「現在幾點了?」

  久木告訴她時間後,凜子望著窗戶說道「這可怎麼辦哪。」

  本想在天沒亮時回去,現在日頭這麼高了,更回不去了。

  「你怎麼打算?」

  「我正琢磨吶。」久木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家。

  昨天晚上跟妻子說去董事長家拜年,晚點兒回來,卻沒說在外面過夜。久木心
裡有數,一晚上去向不明,妻子不至於興師問罪,不過,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不知
回去怎麼解釋為好。

  「我還得回去。」

  凜子對自己說著,坐起身來。

  「硬把你留下,是我不好。」

  「沒錯,是你不好。」凜子說完,轉過身來,「不過,很高興能見到你……」

  「你那邊沒事吧?」

  「不知道。你也不好辦吧?」

  久木暖昧地點點頭,凜子朗聲說道:

  「不光是我,你也一塊兒為難,所以這回就饒了你吧。」

  「一塊兒為難?」

  「是啊,你也不好交代吧。這不就和我一樣了,所以我也能忍受了。」

  凜子說著下了床,朝浴室走去。

  饗饜之後便是空虛。

  久木和凜子結束了一夜之宴,快樂越深,其後襲來的空虛感愈甚。歡愛之後,
除了感官的滿足外,一無所得,留下的只有懊悔。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應該適可而止的,久木反省著自己的所作所為,同時又慶
幸有凜子和自己作伴。

  仔細想來,現在他們作為同謀者已被驅趕到了同一個苦海之中了。

  只有女人或男人某一方苦惱,另一方與己無關,悠然自得的時候早已過去了。

  女人的苦惱也即是男人的苦惱,反之亦然。

  這時,凜子從浴室出來,開始穿和服。一邊對久木說:

  「熱水放好了,你去洗吧。」

  久木正要進浴室,凜子繫著腰帶說道:

  「我下決心了,以後不管別人怎麼說都不理睬。」

  久木不解地問:

  「你指家裡人?」

  「是我丈夫。」

  凜子簡潔地答道。「不然,就不能和你見面了呀。你也把家裡的事忘掉吧……」

  女人的態度如此堅決,叫人無法反駁。

  「從今往後,我就只想你一個人了。」

  從年底到正月,男人一再強迫女人做這做那,他已滿足於女人服從他了,可是
不知從何時起,女人成長起來,態度之決然令人刮目相看。

  「你說好不好啊?」

  久木點頭同意,深深感到,新的一年將成為他們愛情的真正開端。
2009-4-15 16: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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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樂園》(上)六、冬瀑


                冬  瀑


  進入新的一年,人事、世事都在變。久木和凜子的感情也比去年更進了一步。

  變化之一是凜子開始主動和他約會了。

  以前,一般都是久木發出邀請,凜子只是聽從而已。

  自從進入了新的一年,凜子要求他必須每天給她打一個電話。有時她在電話裡
主動提出「我想見你」。

  對於性格內向的凜子來說,由被動變為積極主動,是個不小的變化。

  在進入新年之際,凜子不再顧及道德與否了,她要在情感上向前跨進一步。

  另一個變化是兩人約會的場所。

  迄今為止,他們常去的是大飯店或東京郊外的旅館。偶爾也光顧一下情人旅館,
但這種地方總讓人覺得是專為做愛而去,所以不太喜歡。

  於是只有經常利用大飯店了,可是,不住宿覺得可惜,半夜三更退房也不太體
面,而且,房間不固定,讓人心神不寧,再說,每次的費用加起來的話,是相當可
觀的。

  不如索性租一間房,隨時可以見面,又省錢。

  跟凜子一商量,她也很贊成。

  久木也想過應該擁有只屬於兩人的秘密房間,只是沒說出來,隱約有些擔心會
因此陷得太深。

  既然凜子也贊成,久木就下了決心。

  找來找去,最後定在了澀谷,這裡離世田谷櫻新町的久木家,和住在吉祥寺的
凜子家都不太遠。從車站徒步十分鐘的距離,是個一居室的單元房,月租金十五萬。

  交通方便,房租就相對貴了些,但比起去飯店來還是合算的。

  一月中旬簽了房約後,兩人開始採買新房所需的日用品。在商場和超市買東西
時,他們彷彿又回到了新婚時代,心情很愉快。從傢具到餐具,所有用品都經過兩
人的精心挑選,置辦齊備了。

  擺放了這些物品之後,二人終於第一次在這安樂窩裡約會了,那天是一月底的
大寒之日。

  日曆上雖是最寒冷的一天,然而白天的氣溫有攝氏十度,不算太冷,屋裡又有
空調,溫暖如春,又是初次在新家聚首,二人更是如癡如狂。

  一番情愛過後,凜子用事先買好的蟹、豆腐和菠菜做成沙鍋燉菜,兩人圍著圓
桌吃起來,宛如居家過日子的夫妻,不由對視一笑。

  「我真想就這麼住下去。」

  凜子半開玩笑的說,久木點著頭。

  「明天還到這兒來吧。」

  「你可不許到別處去噢。」

  兩人愉快地調笑著,突然他們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久木有些侷促不安起來。

  真有可能從此陷在這裡拔不出來了。久木一直夢想著兩人單獨生活在一起,可
是,一旦成為現實後,又產生了新的不安和困惑。

  「白天我隨時都能出來。」

  「我考慮考慮。」

  久木的優勢就是白天時間較為自由。

  編輯部的工作不是按時來,按時走那麼按部就班的,這一點和搞營銷的工作性
質相近,不必死坐著不動。

  久木雖說是編輯,卻不像雜誌編輯似的需要去採訪,調查室的工作一般不用出
去。當然,由於比較清閒,多少有點理由的話,出去也無妨。同僚都是降職的人,
同病相憐,相互庇護,外出很方便。

  並非有意利用這一點,然而自從租了房子以後,久木下午越來越頻繁地出去了。
在記錄牌上只要寫上為收集昭和史的資料去「國會圖書館」就萬事大吉了。

  週一至週五凜子容易出門,所以,先約好時間,然後兩人都去那兒見面。

  每人一把鑰匙,有時久木先到,有時凜子先到,每次一見面,兩人就立刻擁抱
在一起。

  以接吻代替問候之後,便倒在床上抱做一團。

  按說是大白天偷偷和情人去幽會,而久木似乎是堂而皇之地去赴約。久木既有
罪惡感,也有一種在別人工作時,自己不斷去約會的快感。

  凜子的心情也同樣複雜,嘴裡說著「這樣做沒關係吧?」心裡卻陶醉在這心神
不寧之中。

  租了房子後,見面方便多了,但是,新的問題也出現了。

  其一是,下午的外出增多了。

  外出的理由雖然寫上了「國會圖書館」「採訪」等等,可是他原來不太外出,
所以有點顯眼。周圍的人倒沒說什麼,只是秘書木下小姐說了句「這一陣,您好像
在忙什麼吧。」久木聽了,吃了一驚。

  「沒忙什麼……」久木否認道,他那狼狽的表情不能不使秘書懷疑。秘書要記
錄外出人員的電話,還要解釋不在的原因,所以很容易被她發現破綻。

  後來他們就把約會壓縮到每週一次,其它改在下班之後。幾乎每次都是凜子先
到,有時自己做飯吃,也有時到附近的飯館去吃。

  每次一起出門都要和管理人照面,管理人年紀和久木相仿,總是用狐疑的目光
打量他。

  租房時,借用了衣川的名字,管理人不會知道久木的真名實姓,可是知道他不
常住在這兒,而且,時常和一位女性一同進進出出,所以大概也猜測到了這個房間
的用途。

  任何解釋是多餘的,每當聽見管理人叫他「衣川先生」時,久木就有點不知所
措。

  即便如此,還是比飯店要輕鬆自在得多,不過由此引起了另外一個問題。

  每次和凜子兩人關在房裡時就覺得非常舒適,不想回去。

  也想過乾脆就生活在一起吧,但是又擔心會使雙方陷入更為窘困的處境。

  每次一進房間,他們就有一種夫妻般的感覺,這也反映在日常的瑣碎小事上。

  比如,凜子洗洗涮涮時,總是順手把久木的手帕或襪子給洗乾淨,甚至給他買
好了內衣。久木並沒有要她這麼做,可是一到早上,凜子就會很自然的說一聲「穿
這件吧」,給他準備好新的內衣。

  久木腦子裡也閃了一下,被妻子發現了怎麼辦,好在是同一牌子的,不會露餡
兒的。

  也許自己太不小心了,不過近來與妻子處於冷戰狀態,幾乎沒有親熱地交談過。

  當然,責任全在久木,自己心裡也覺得對不住妻子,可是心思已在凜子身上了,
實在無能為力。

  妻子也很敏感,並不主動親近他。

  這種冷戰狀態,更確切他說是雙方都沒有爭吵的慾望的冷靜狀態。所以,久木
以為偶爾外宿不歸,不會有什麼麻煩,一次,外宿回家後,早上去上班時,剛走到
門口,妻子從背後甩了他一句「你出去玩我無所謂,只是別鬧出什麼事來,讓人看
笑話。」

  久木頓時一怔,回過頭來,妻子已一言不發地回屋去了。

  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呢,難道知道了什麼嗎,可又不好直問。

  於是,就那麼不了了之了。新年過後,和妻子的關係明顯的更加惡化了。

  久木和妻子的關係越來越緊張,同樣,凜子和丈夫之間的裂痕也日益加深。

  儘管凜子從未說過和丈夫之間的不和,從她平常的態度和言行中也能猜個八九
不離十。

  比如,以前一起過夜時,凜子擔心家裡,曾偷偷給丈夫打過電話。久木沒問過
她給誰打,看她那慌張的樣子,就明白了。

  可是最近,臨時決定住下時也不見她往家裡掛電話。倒是久木直擔心,想問問
她「不給家裡打電話行嗎?」,又覺得多此一舉,就把話嚥了回去。

  到底凜子是豁出去了呢,還是事先講好了隨時可以不回家的呢,雖說是別人家
的事,久木仍然放心不下。

  這一變化,還可以從租房以後的凜子的話音裡聽出來。

  比方說,兩人圍著餐桌吃晚飯時,凜子感慨道:「還是兩個人吃飯香啊。」

  久木聽了,心想凜子在自己家時難道不和丈夫一塊兒吃飯嗎,就問:

  「在家呢?」

  「基本上一個人吃。他回家晚,我也不想跟他一起吃。」凜子說得那麼若無其
事的,使久木更加不安了。

  「可是,節假日,總在家吧?」

  「休息日我老借口書法那邊有事,盡量不在一起吃。不得不在一起吃的時候,
我就沒有食慾了……」

  這麼說來,凜子是顯瘦了。

  「我快弄不清哪頭是自己的家了。」

  聽她這麼一說,凜子和丈夫的關係已經到了相當緊張的地步了。

  既然雙方的家庭都面臨崩潰,兩人又這麼難捨難分,那麼兩人都離婚,正式生
活在一起似乎更合理。偶爾久木這麼想像著,設想今後的前景,可是,一到現實當
中,就躊躇不前了。

  一個原因是,久木覺得即使凜子願意,把她的丈夫逼到這個境地也太殘酷了。
奪了人家的妻子,還莫名其妙地說什麼同情人家的丈夫,似乎多此一舉。不過,久
木的確是不忍心從老實寬厚的丈夫身邊把他的妻子在走。

  再說,凜子本人又是怎麼想的呢。不愛她的丈夫這點沒有疑問,可是有沒有勇
氣離婚呢。從社會地位和收入上來說,現在的丈夫都比久木勝一籌,到了關鍵時刻,
這些問題就成為羈絆了。

  具體涉及到離婚,久木自己這邊也有不少問題。

  最棘手的問題是離婚的原因完全在久木。

  和妻子的關係現在雖說冷若冰霜,然而,一年半之前是很正常的夫妻,再往前
推,是十分思愛的一對兒,若追溯到新婚時期,則是自由戀愛結合的情侶。

  這對兒夫婦之所以變得這麼疏遠,唯一的原因是久木面前出現了凜子這樣充滿
腔力的女性,所以說完全是久木造成了不和。

  有了喜歡的女人,就甩掉了沒有什麼錯處的妻子,這合適嗎?

  此外,久木還擔心的是,正月裡女兒曾對他說「您對媽媽親熱一點兒」。久木
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說,女兒是否有所覺察呢,自己怎麼能不顧女兒的想法毅然離
婚呢。

  總之一句話,已結婚二十年的夫妻,哪能說離就離呢。當然,如果兩人真有心
在一起生活的話,也沒有辦不到的事。

  關鍵的問題是,能不能正視這個問題,至少目前,久木的心情還沒有完全整理
好。

  在澀谷租房的一個月後,即二月十四日是凜子的生日。

  那天下午六點,久木在澀谷車站附近的花店買了一束白玫瑰和鬱金香,就來到
他們的住所,凜子已在等候他了。

  「祝你生日歡樂。」久木獻上了花束。

  「好美的花啊。」凜子嗅著花香,「這是送給你的。」說著遞給久木一個飾有
綵帶的禮盒。

  一望便知是情人節的巧克力,打開後裡面有一張卡片,上面寫著:

  「送給最愛的你。」

  簡短的話語,娟秀的字體裡飽含著凜子的一片柔情。

  「一定有不少女人送你巧克力……」

  「你送的最讓我高興。」

  今天久木還收到了木下小姐以及以前出版部的女性們送的巧克力,但沒人能和
凜子送的相媲美。

  「怎麼給你慶祝生日呀?」

  「有你這束花就足夠了。」

  前些日子,久木也問起過她想要什麼生日禮物,凜子總是說今年租了房子,已
經夠破費的了,什麼也不肯要。

  「總想要點什麼吧。」

  「我都三十八歲了。」

  比起生日禮物來,凜子更在意自己的年齡。

  「不管到多少歲,也得過生日呀。」

  凜子想了想說:

  「我有個請求,可以嗎?」

  「當然可以。」

  「帶我去旅行好嗎?到一個看不到人影的地方去。」

  說實在的,有時真想逃出這個封閉的秘室,到一個杳無人跡的地方去。

  「到哪兒去好呢?」

  「北邊寒冷的地方也行。和你一起看雪景怎麼樣啊。」

  久木腦海裡映出了他們雙雙仁立雪中的身影。

  情人節後的一個星期六,久木和凜子一起去了日光。

  為了滿足凜子「想要兩人一起看雪景」的希望,久木思考了一下去處,東北和
北陸太遠,萬一遇上大雪恐怕一時回不來。而且,偶然聽說從週末開始,北陸地方
有大雪警報,於是,他決定去離東京不遠的日光的中禪寺湖。

  十年前,久木曾在大冬天去過那裡一次,白雪皚皚的群山,幽靜湛藍的湖水使
他至今記憶猶新。

  和凜子兩人一起去那靜謐的地方,該有多麼愜意啊。

  「我只是在夏天去過日光一次。」

  「什麼時候?」

  「很早以前了,還是高中生的時候。」

  久木暗自想像著凜子那時的模樣,一定是個清秀的美少女。

  「那次是坐車去的,路上特別擁擠,人多得不得了。」

  「現在這個季節,沒什麼遊人。」

  凜子點點頭,忽然問道:「明天幾點能回東京?」

  久木反問道:「你有事?」

  「也沒什麼事……」

  「十一點左右從那邊出發的話,下山乘電車,二、三點就能到。」

  凜子愣愣地想了一下,沒再說話。

  從淺草到日光,最快也得兩個小時。

  下午一點多從東京出發時,還天晴日朗,半路上開始陰沉下來,過了櫪木以後,
下起了雪。

  久木毛衣套夾克衫,外面穿了件黑大衣,圍一條深紅色圍巾。凜子是黑色高領
毛衣,下配同色筒褲,外套紅色短外衣,頭上戴著銀灰色的帽子。兩人站在一起,
怎麼看也不像夫妻,更像是情人。大概是因為凜子氣質不俗,打扮入時的緣故吧。

  雪花隨風飄落下來,農田和農家的房頂,樹杈上都落滿了積雪,宛如一副灰白
相間的水墨畫。

  「真像來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

  凜子望著窗外說道。置身在一派銀白的世界裡,使人產生了錯覺。

  電車三點多到達東武日光,從那裡坐出租車去中禪寺湖。

  車子開上了婉蜒曲折的「伊呂波山路」,高聳的山峰逼近眼前,大雪紛紛降落
到山上。越往高處走越寒冷,雪花已變成了雪粒。

  「湖的周圍也有雪嗎?」

  久木問道。司機直視著窗刷不停掃動的前方答道:

  「上面和下面可大不一樣。」

  他介紹說,中禪寺湖前面有白根山作屏障,擋住了從日本海方向來的降雪,所
以南面的降雪量很小。

  「這雪下不了太大。」

  久木點了點頭,悄悄握住了凜子的手。

  又有一座山峰逼近了,就像在偷看他們倆,這就是男體山,山形雄偉壯觀,真
是名不虛傳。

  他們眺望著那陡峭的山巖,山上的朔風捲走了雪雲,來到山路盡頭時,雪小多
了,天空霎時陰轉晴,溫暖的陽光撤滿大地。

  還不到四點,離天黑還有一些時間。

  「趁著天晴,看完瀑布再去旅館吧。」

  久木請司機先開到華嚴瀑布去。

  「瀑布可能結冰了。」司機說道。

  結冰的瀑布也別有一種情趣。

  為了看到九十六米高的瀑布全貌,他們乘電梯下到一百米的地方,再從那裡穿
過隧道,瀑布便呈現在眼前了。

  正如司機所說,最上面約十米寬的瀑布出口處,無數根冰柱連成一片,其中一
部分覆蓋著白雪,形成一個巨大的冰塊兒。

  仔細一瞧,只見冰塊兒裡面依舊生機盎然,水流汩汩地沿著岩石流向一百米之
下的水潭中。

  「冬天的瀑布有一種莊嚴的感覺。」

  凜子把雙手插在大衣兜裡,望著瀑布,過了一會兒,指著右邊岩石上安插的支
柱問:

  「那是什麼?」

  「是救命柵欄吧,萬一有人從上面掉下來,可以把人接住。」

  支柱之間鋪有扇狀鐵絲網。

  「據說這兒是有名的自殺場所。」

  以前常有人沿著山巖來到瀑布出口,從那裡投身水潭,所以,現在還裝上了防
護網,防止人靠近。

  「過去,有一位十八歲的高中生,留下一句『正所謂,不可解』便跳下去自殺
了。」

  「不可解是指人生嗎?」

  「或是人生,或是人,或是自己,總之是指怎麼也想不明白的事吧。」

  望著冬天的瀑布,凜子的側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看過華嚴瀑布之後來到旅館,已四點半了。他們被領到了一個有十鋪席大的起
居室的和式房間。寬大的涼台正對著中禪寺湖。

  兩人站在窗前,望見了被落日染紅的湖面。湖的右面緊挨著男體山,杉樹林和
地面上的積雪,輝映著紅燦燦的斜陽;與男體山相連的伸向遠方的白根山脈及左邊
的重重山巒都是白茫茫一片。冬天的中撣寺湖被懷抱在群山之中,清寂而幽靜。

  湖面上不僅看不見船的影子,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彷彿早在遠古時代就已是這
樣靜寂的世界了。

  「真絕了。」

  凜子不由發出了讚歎。這讚歎不是「太美了」,也不是「真好看」,而是「真
絕了」,久木覺得實在太貼切了。

  眼前這個景像只有「真絕了」才能表述得出來。美景中蘊藏著靜謐和莊嚴,令
人望而生畏。

  兩人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日落時變化萬千的湖面。

  紅燦燦的山峰漸漸黯淡下去,不久化作了單調的黑白世界。除了夕陽映照的山
巒的色彩變幻外,整個湖面也由冷冰冰的蒼白逐漸轉藍,再暗下去成了灰色,最後
只剩下湖畔四周白晃晃的雪地,籠罩在黑色的夜幕下。

  湖面就這樣緩慢地,一步步地被暗夜吞噬進去了。

  久木輕輕地把手搭在凜子的肩頭,凜子回過頭來,兩人深深地接吻了。

  在神秘莫測的湖邊接吻似乎是對神不敬,不過也可以看作是在神前的愛的盟誓。

  然後他們並肩坐在涼台的椅子上,四周更黑了,只有湖畔的一處燈光,映出了
圓圓的一圈兒雪地。

  「過去,這一帶是不許女人靠近的。」

  這是久木從書上知道的。

  「那時,曾經有女人中途被趕下山來,就是說,男體山也不准女人攀登的。」

  「是因為女性污穢嗎?」

  「也有這個原因,不過,很可能是懼怕女人所具有的魔力。」

  「有那麼大魔力嗎?」

  「大概有吧。」

  「我也有嗎?」

  凜子問得十分突然,久木緩緩點了點頭,凜子瞟了他一眼,說:

  「那我就把你拽走吧。」

  「去哪兒?」

  「去那個湖底……」

  久木把目光投向了窗戶,雪花飄舞,打在黑漆漆的玻璃上。

  「那座山上和那個湖上都在下雪吧?」

  久木點點頭,腦子裡還回味著凜子說的「要把你拽到湖底去」的話。當然凜子
不可能真的這麼做,但是,久木覺得這個女人心裡潛藏著要把男人一步步拽入湖底
的慾念。

  「瀑布那邊也在下雪吧?」凜子想起了去過的華嚴瀑布。

  「在那種地方死,太冷了點。」

  「聽說在雪裡死是很舒服的。」

  久木給她講了一個從一位北海道出身的朋友那兒聽來的故事。

  「據說那人臉朝下趴在雪地上,被人發現時,臉一點沒有變形。」

  「同樣是死的話,還是臉色好看點兒好。」

  久木心裡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離開了窗邊。

  晚飯定在六點半,他們打算利用飯前的時間去泡溫泉。

  房間裡也可以泡,但是既然到了這兒,還是去大浴池更好,兩人來到一樓,沿
著彎彎曲曲的走廊走去。

  領他們去的女招待介紹說,今晚人少,可以使用夫妻浴池。他們還是有些顧慮,
就分別去了男地和女池。

  一般六點之前人最多,可是今天空無一人,久木伸展開四肢,泡在寬大的地子
裡,別提有多舒服了。泡完了澡,回到房間裡,看起了電視,不大工夫,凜子也回
來了。

  「靜悄悄的,真不錯。」

  看來女池也空著,凜子把頭髮攏到了後邊,從臉頰到脖頸都微微泛紅。

  「我還去了一下露天浴池。」

  男池前面也有一個小門,出去之後有個露天浴池,久木因為下雪就作罷了。

  「我是光著腳踩雪走過去的。」

  久木想像著赤裸裸的凜子在雪中走路的樣子,覺得很奇妙。

  「下到地裡後,水特別熱乎,舒服極了,周圍下著雪,身子卻泡在溫泉裡實在
太神奇了。」

  「呆會兒我也去泡一下。」

  「我仰起臉看見從黑沉沉的天空飄下來無數的雪花,落到睫毛上就溶化了。」

  這時,女招待送來了晚飯。

  「冬天是淡季,請將就一下吧。」

  女招待抱歉他說。晚飯還算豐盛;有小萊、生魚片和油炸食品,還有什錦火鍋。

  「有事請按鈴。」

  女招待走後,凜子給久木斟上了燙酒,久木感受到了冬天旅宿的溫馨。

  兩人交杯換盞地對酌起來,漸漸醉意上來,心情也舒展多了。

  在澀谷的房間裡兩人也一起吃過飯,現在竟在這冬天的旅館裡共進晚餐,他們
不禁為這遠遊之趣感慨不已。

  「到這兒來太好了……」

  這次旅行是為了給凜子慶祝生日而計劃的。

  「謝謝你。」

  凜子的眼神迷濛,溫柔之中閃爍著火熱的光芒。

  聽到凜子正而八經的道謝,久木有點不好意思,站起來從冰箱裡拿出了威士忌。

  「到那兒去喝好不好?」

  久木把椅子挪到涼台拉門旁邊,凜子打電話告訴服務台已用過晚飯,然後走了
過來。

  「雪還下著呢。」

  入夜以後風勢加強,潲到窗戶上的雪粒,順著玻璃滑到屋簷下,形成了一個小
小的雪堆。

  「下它一夜才好呢。」

  凜子自言自語著,彎腰夾起冰塊兒放進玻璃杯。久木正好從她的衣襟裡窺見她
那豐滿的胸部。

  久木忍不住剛要把手伸進去,門聲一響,女招待進來了。

  「對不起,打擾一下。」

  兩位女招待收拾完餐桌,又進來一位男服務員給他們鋪床。

  久木一邊觀賞雪花霏霏的窗外,一邊喝著加水威士忌,服務員剛一離開,就迫
不及待地對凜子說:

  「總算就咱們倆了。」

  朝房間裡一看,地席上鋪了兩個床鋪,中間稍稍隔開了一些,枕邊有個小小的
座燈。

  旅店裡的人怎麼看我們呢,這念頭只在久木心裡一閃,又繼續喝起威土忌來。
晚餐時喝了啤酒和清酒,現在加上威土忌,已是醉意朦朧,渾身飄飄然了。

  這一舒適感,既來自晚上要住下的安心感,也由於遠離東京來到雪鄉得以忘卻
工作和家庭而來的鬆弛。

  「再開一瓶吧。」

  久木又從冰箱裡取出一瓶威上忌,凜子擔心地瞧著他。

  「別喝多了。」

  「這可說不準。」

  久木一邊往加了冰塊兒的杯子裡斟酒,一邊說:

  「沒準兒不能和你那個了。」

  凜子聽出了久木的意思,就說:

  「隨你的便,我無所謂。」

  她那慍怒的樣子著實可愛,久木見她還要往杯子裡倒酒,就急忙攔住了她。

  凜子本來就不能喝,和久木交往以後,嘗到了喝得微醉的甜頭。

  「到那邊去吧。」

  久木剛才就被凜子的胸部所撩動,可這樣對面坐著沒法碰她,於是,久木拿著
酒瓶和杯子,換到了已挪到角落的桌子那邊,然後叫凜子到他身邊來。

  凜子沒有意識到久木的企圖,老老實實地在他身邊坐下,正要往杯子裡加冰塊
兒時,久木的手倏的一下滑進了凜子的胸前。

  凜子立刻躲閃,已來不及了。

  「你幹什麼?」

  這一突然之舉使凜子慌了手腳,久木的手繼續入侵,兩人攪成了一團。

  久木拉上了涼台的拉門,關上了燈,擰亮了床頭的座燈。

  這時凜子酒勁兒上來,閉著眼睛軟軟地躺在床鋪上。

  久木大膽地掀開凜子的衣襟,把臉埋入了女人鬆軟的胸部。

  他屏息靜氣一動不動地伏在凜子的胸前,聽見凜子說道:

  「剛才我把臉埋在雪裡試了試。」

  她說的是剛才去露天浴池時的事。

  「你剛才不是說在雪裡死去時,臉朝下比較好嗎。」

  「很冷吧?」

  「也不怎麼冷,把臉一埋進雪裡,四周的雪就一點點溶化,抬起臉時覺得很冷。」

  「雪裡暖和嗎?」

  「是啊,雖然喘不過氣來,可是覺得臉周圍的雪在溶化下去,我想就這麼睡著
的話,準會死去的。」

  沒想到凜子竟然在下著雪的露天浴地裡做這事,久木不安地欠起身子,看見凜
子用一種虛幻飄渺的眼神注視著前方。

  久木常常弄不清凜子在想些什麼。

  就像剛才吧,沒想到凜子會把臉埋到雪裡,模仿在雪裡死。

  久木也知道她是在鬧著玩兒,可是這種做法還是讓人無法接受,甚至有些毛骨
悚然。

  「你為什麼這麼做呢?」

  「想試試看唄。」

  凜子微微側過身去,背朝著久木。久木也跟著側過身,從凜子的腋下把手伸過
去,摸到了她的胸部。

  「真靜啊。」凜子說道。

  在雪天的湖畔,莫說是汽車聲音,就連腳步聲也聽不見,側耳細聽,靜得能聽
見下雪的沙沙聲。

  「幾點了?」

  「還不到十點呢。」

  在都市裡的話,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真滑溜。」

  久木的手從凜子的胸前滑向她的下腹部。

  今晚有點醉了,久木不想做什麼,只想摸著這柔滑的肌體睡一覺。

  「挺有彈性的。」久木摸著她那圓圓的臀部。

  這時凜子小聲說:

  「我已經不年輕了。」

  「可是才三十八歲呀。」

  「所以說是老太婆了。」

  「還早著呢。」

  「不,已經老了。」凜子輕輕搖了搖頭,聲音低沉他說:

  「我覺得也夠了。」

  「什麼夠了?」

  「活到現在也夠了,不用再活下去了。」

  「你是說死也沒關係?」

  「對,我可不想活那麼久。」

  和凜子說著說著話,久木就睡著了。記不清說到哪兒了,反正是抵不過醉酒後
的倦怠,模模糊糊地睡過去了。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久木被渴醒了,座燈已關掉,只有過道裡昏暗的燈光從門
縫兒漏了進來。

  昨晚,久木睡著的時候,座燈是亮著的,可能是凜子起來關掉的。兩人當時是
緊挨著睡的,現在中間隔開了一些。

  久木伸手開亮了座燈,看了下表,才半夜三點鐘,昨天十點睡的,睡了有五個
小時了。

  久木覺得嗓子發乾,起來從冰箱裡拿出飲料倒了一杯,一邊喝著,一邊走到涼
台,打開窗簾向外張望。

  外面默黑?黑的,雪還在下,連玻璃框上都是雪。

  他又想起了凜子昨天晚上把臉埋進雪裡的事,她為什麼要做這種荒唐的事呢。

  又喝了些白水,久木的腦子漸漸清晰起來。

  他記起快入睡時凜子說了「我已經是老太婆了」,「活到現在也夠了」等等的
話。

  想到這兒,久木突然回頭朝凜子看去。

  凜子不至於真想要去死吧。

  不祥的預感襲上久木心頭。回到室內,凜子還睡著。

  久木湊近凜子的臉,藉著座燈端詳起來,長長的睫毛,挺直的鼻樑,這樣安祥
的睡容是不會想去死的。

  久木安慰著自己,拉上涼台的拉門,回到床鋪上。

  跟睡前一樣,久木去撫摸凜子,凜子哼哼卿卿地,逃避似的蜷起了身子。

  看來她還沒有睡夠,久木縮回了手,摟著凜子閉上了眼睛。

  沒有比這種感覺再好的了。

  互相喜歡當然也很重要,但是,男人和女人只要相互一接觸,任何煩躁憂慮,
任何怯懦不安都會淡漠下去的。

  這個世上生存的所有生物,只要肉體一相交,就不再有爭鬥。唯獨被工作、生
活困擾的人類,已經做不到這一點了。首先為了去上班要分開,其次在別人面前也
不能摟摟抱抱,再加上道德、常識、倫理等贅疣的出現,肌膚之親的機會一下子減
少了。

  值得慶幸的是,久木現在正盡可能地接觸著凜子身體的每一個部位。

  久木的胸部貼著凜子的後背,從腹部至胯部緊挨著凜子的腰和臀部,下肢和她
的下肢重合在一起,而雙手則放在她的胸前和小腹上。

  這給予自己無比的溫馨和安寧的肉體,是絕不可能變硬變涼的。

  久木又安慰了自己一遍,便沉入了夢鄉之中。

  睡夢中恍餾聽到了凜子的聲音,久木睜限一看,凜子正坐在他的枕旁。

  「好大的雪哦。」

  久木聽凜子一說,抬起頭來,傾聽著外面呼嘯的風聲。

  「現在幾點?」

  「才六點。」

  久木起身走到涼台上,窗簾已打開了一半,這裡日出比較晚,再加上下大雪,
所以外面還很暗。雪粒不斷飄落到漆黑的玻璃上,像白色的箭頭飛來飛去。

  「這雪還真不小。」說完,他記起臨來時凜子曾問過回去的時間,就說:「到
中午會停的。」

  既然這樣,著急也沒用。回到床上,久木叫凜子過來,凜子靜靜地鑽了進來。

  久木感受著凜子的體溫,解開了她的衣帶……。

  又是一陣夾雪的疾風呼呼刮過。

  外面雖然是風雪連天,有空調的房間裡暖融融的,低矮的座燈映照出了凜子的
裸體。

  久木對創造出如此美妙的藝術品的造物主以及展示出這種美的大度的凜子,抱
有由衷的感謝與敬意。

  做愛的起因多種多樣,結局都是男人敗在女人的石榴裙下。

  從女人一方來看,君臨自己之上的男人,會在突然之間變成了一具屍體壓在自
己身上。

  總之,那一剎那,男人的身體變成一件襤褸,而女人的身體則變成了嬌艷的絲
綢。

  這時的女人是否還會愛戀這個變成襤褸的男人,就要看這之前男人的做法及女
人的滿足程度了。

  在這冬天的旅宿中,心滿意足的女人將整個身子依偎著男人,一隻手輕輕地撫
摸著男人的肩頭。

  不可思議的是,事前是久木為凜子服務,而現在則是凜子為久木服務了。

  性的饗饜一結束,男女便互換立場,女人飄浮在豐饒的大海上,男人卻不斷在
萎縮、平靜下去,變得像個死人了。

  這麼閉目養神的話就會睡過去,會將剛剛得到滿足的女性置於孤獨之中,久木
從這瀕死之境振作起精神,摟住了女人,互相感受著對方的體溫。激情過後,這樣
通過身體的接觸,一起進入安寧。

  久木讓女人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在大雪紛飛的清晨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久木醒來翻了個身,凜子也被他弄醒了。

  「幾點了?」

  久木看了看枕邊的手錶,告訴她九點多了。

  兩人都不想馬上起床,懶洋洋地躺著,聽著外面呼呼的風聲。

  「還下著呢。」

  久木點了下頭,起身打開了窗簾,白色的雪花霏霏而落。

  從昨晚到天亮雪一直沒停,而且越下越大。外面是滿天飛雪,白濛濛一片。

  「什麼時候才能停啊。」

  凜子也起來了,擔心地望著窗外。

  早晨的時候,久木說過中午會停的,其實自己心裡也沒底。

  「早晨好。」這時,女招待進來準備早餐,他們預約了十點吃早飯的。

  「這雪真不得了。」

  久木揣著手跟女招待寒暄道。

  「下這麼大也不多見,今天早上的報紙都沒到。」女招待一邊打開窗簾,一邊
說。

  「路不通了嗎?」

  「大概路太陡了上不來吧。」

  久木想起了那彎彎曲曲的「伊呂波山路」的陡坡。

  「我們想十一點下山。」

  「現在經理正和山下聯繫呢,請稍候片刻。」

  女招待鞠了一躬,離去了。凜子不安地用手塗抹著窗玻璃,久木意識到他們被
困在這中禪寺湖的旅館裡了。

  選擇去日光是因為離東京不遠,交通便利。雖然對冬天日光的寒冷也有思想准
備,卻萬沒想到會大雪封山。

  久木擔心地打開電視,天氣預報說,有一強低氣壓從北陸一帶到達關東北部,
白天一整天將是大雪天氣。

  男服務員進來整理被褥,女招待端來了茶水,擺放早餐。房間裡暖融融的,門
外便是讓人睜不開眼的暴風雪。

  「這麼大的雪一年也趕不上一回。」

  女招待解釋道。現在說什麼也不解決問題了。

  「滑車也不能開嗎?」

  「路上到處都是雪堆,根本開不動的。」

  也是,雪這麼大,從「伊呂波山路」下山實在是不可想像。

  久木萬般無奈地吃起早飯來。

  「你打算幾點回去?」他向凜子問道。

  「最好三點以前。」

  要想三點以前到東京,一小時後就得出發。

  「有什麼事嗎?」

  見凜子支支吾吾的,久木也不好再追問,不過,三點之前恐怕回不去了。

  吃完飯,剛開開電視,經理就來了,對他們說,現在中禪寺湖和日光的交通都
已中斷,請他們先在房間裡休息一段時間。

  「什麼時候能通車?」

  「那得看雪什麼時候停了,弄不好得等到晚上了。」

  久木回頭瞧了瞧凜子,見她低著頭,臉色煞白。

  已經十一點了,雪一點兒也不見小。

  細一看,雪粒很小,但被風一刮,就成了風捲雪,遍地都是雪堆。

  「看來夠戧了。」

  凜子的希望要落空了。

  「你還是打個電話吧。」

  怕自己在旁邊礙事,久木說完就到樓下的大浴池去了。

  路過服務台時,他看見有七、八個客人拿著背包十分焦急地等在那裡。

  久木泡完溫泉回來,見凜子坐在鏡子前,正用小拇指搓揉著眼角四周。

  「怎麼樣?」

  久木擔心凜子打電話的事,問道。凜子輕輕搖了搖頭。

  「我不去了。」

  「不去哪兒?」

  「侄女的婚禮。」

  「你的侄女?」

  「不,是他的。」

  也就是丈夫的哥哥或姐姐的女兒了。不管怎麼說,這麼重要的活動哪能不參加
呢。

  「幾點開始?」

  「婚禮是五點。我本來只打算參加一下後面的宴會。」

  已經快晌午了,就算現在通了車,回到東京也得四點了。再回家換衣服,絕對
來不及了。

  「他知道你來這兒嗎?」

  「說了一聲……」

  「沒問題嗎?」久木說完自覺口誤,馬上改口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丈夫在參加侄女的婚禮時,妻子和別的男人一起被大雪封閉在旅館回不去,這
種情況怎麼能說沒問題呢。

  兩人誰也不敢再提及這個問題,又等到了下午,雪還沒有停的意思。

  久木看了看手錶,快三點了。

  現在即使雪停了,等到除掉積雪後通車,也得五點了,然後下山乘電車到東京
就八、九點了,這還算運氣好的,說不定,今晚都回不去了。

  凜子滿面愁容,久木也是憂心忡忡的。

  久木跟家裡說的是今天回去,借口是要去京都一趟,查找一下昭和史的資料。
所以,下雪回不來不成為理由了。妻子那頭好歹還能對付過去,可是,明天十點鐘
有個會,得一大早就出發才趕得上。

  然而,比自己更難辦的還是凜子。

  沒出席侄女的婚禮還不算,連著兩個晚上不回家,也不說去哪兒了,本來和丈
夫的關係就很緊張,這下恐怕更不好收場了。

  三點,女招待送來了咖啡。

  久木問凜子:「今天回不去怎麼辦?」

  凜子沒說話,用勺子慢慢攪拌著咖啡。

  「雪早晚會停的,不過,可能得再住一晚。」

  「你呢?」

  「當然最好是回去了,不行的話也沒轍兒。」

  「我也沒關係。」

  「可是,你……」

  凜子鎮靜地仰起臉道:「怎麼回去呀。」

  久木沉默了。凜子自言自語道:

  「我什麼也不在乎了。」

  四點以後,雪似乎小了一些,可是天也黑下來了。中禪寺湖越來越模糊不清了。

  久木站在涼台上眺望著外面。經理進來說,入夜後,路上結了冰,無法開通,
今晚破例不收房費,請務必在這兒住下。

  看來也只能住下了,久木點頭同意。凜子在旁邊都聽見了,也死了心,和久木
說了一聲,就去浴池了。

  剩下久木一個人看著湖畔那一處光亮,回想起去年秋天在箱根連住兩晚上的事
來。

  那次並不是回不去,而是他們自己不想回去。是一次明知故犯的冒險,心情既
緊張又感到快樂。

  而這次是由於大自然的威力,不得已留下的,完全沒有了愉快和樂趣,只剩下
了沉重的壓抑感。

  很明顯,這是幾個月來兩人所處的環境變化所導致的結果。

  在箱根時,雙方的家庭還沒有什麼大問題,能放鬆地連續住兩晚。可是,現在
情形不同,不管什麼理由,今晚不回去,將會引起決定性的事態。

  久木回到桌旁抽著煙,琢磨起凜子說的「我什麼也不在乎了」的話來。

  她是說今晚不回去呢,還是指和丈夫的關係呢,兩者的可能性都有,後者可能
性更大。

  今晚凜子是否已下決心和丈夫分手了呢,若真是那樣,自己也得作出安排了。

  望著黑下來的窗戶,久木深深感到他們正在被逼入絕境之中。

  不久,黑夜降臨,網人都泡過了溫泉,坐下來吃飯。順序和昨天一樣,心情可
大不相同了。昨天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什麼都新鮮,中禪寺湖、大浴池以及露天
浴池,所有的一切都使他們好奇。而現在已沒有了興奮的感覺,只有無可奈何的麻
木和將錯就錯的心態。

  老是這麼悶悶不樂也無濟於事。為忘掉這些不愉快的事,兩人較著勁兒地喝起
酒來,凜子還破天荒地要了杯清酒,一口氣喝了下去。

  此時,東京正在舉行婚禮,凜子的丈夫壓抑著對妻子缺席的滿腔憤懣,親戚們
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

  一想到這副景像,久木的頭就漲大了,只能惜酒澆愁。

  晚飯從六點多一直吃到八點左右,凜子薰然薄醉,臉頰紅紅的。

  突然,凜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咱們去雪地上趴一會兒吧。」凜子步履瞞珊,「你也和我一塊兒去。」說著
就朝走廊走去。久木慌忙攔住她。

  「你醉了,太危險。」

  「反正也是去死啊,還有什麼可危險的。」

  凜子甩開久木的手,執意要去,她頭髮散亂,眼光呆滯,神態異樣的妖冶。

  「快點兒,你起來呀。」

  「等一等。」

  久木雙手捆著凜子的肩膀,讓她坐下。

  「你幹麼攔我,我高興。」

  凜子不滿地嘟噥著,久木不理她,叫來服務員撤掉了餐桌,鋪好被褥。

  凜子充其量只有一兩的酒量,卻在泡澡後喝了好幾杯冷酒,不醉才怪呢。

  「你說要去的,怎麼變卦了?」

  凜子還惦著趴雪地的事,女招待們在的時候,她老老實實呆在一邊,她們剛一
走,又晃晃悠悠站了起來。

  「別胡鬧了。」

  久木不讓她出去,她非要出去,兩人拽來搡去的,結果腳下一絆,都摔倒了,
久木在下,凜子在上,正好騎在久木身上。

  駕馭者是凜子,久木像馬一樣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凜子以勝利者的姿態低頭瞧著他,突然間,像一頭發現了獵物的母豹子,兩眼
放光,雙手扼住了久木的脖子。

  「你幹什麼……」

  凜子喝醉了酒,手勁兒很大。

  「嗨、嗨。」

  久木想喊「鬆手」,可出不來聲,憋得直咳嗽。

  凜子不但沒有鬆手,反而更加用力了。久木突然意識到,很可能會這麼氣絕身
亡的。他看見凜子的兩眼紅得像在噴火。

  她到底想要幹什麼,久木忽然害了怕,使勁兒掰開了纏繞脖頸的那雙手。

  久木又咳嗽了半天,才大大喘了一口氣,說出話來。

  「你快把我掐死了。」

  「我就是想要殺了你。」

  凜子冷冷他說。

  以前,每次都是久木提出要求,凜子不大情願的服從的,因為這種姿勢會使女
人難堪。這次,凜子如此大膽地主動要求,是從來不曾有過的。

  是因為她喝醉了呢,還是偶然騎在久木身上所致呢,或是由於知道回不去了,
才突然變得大膽起來了呢。

  望著她那潮紅的臉龐,美妙的身軀,久木心裡油然升起一種幸福感。

  就在這時,凜子張開黑色翅膀似的雙臂,又掐住了久木的脖子。

  一瞬間,他窺見了死亡的世界。哪怕再遲一分鐘或十幾秒,都可能斷氣。

  隨著凜子達到了頂點,久木才得到了解脫,漸漸恢復了意識。

  久木努力回憶著剛才的一幕,試著活動著四肢,手腳還有知覺。看見座燈,才
記起自己在中禪寺湖的旅館裡。這時凜子靠了過來。

  「太棒了……」

  「我差點兒沒死掉。」

  凜子點著頭:「這回你明白我說的『可怕』的感覺了吧。」

  久木追蹤著剛才的那番體驗,忽然聯想到另一件事。

  「吉藏也說過同樣的話。」

  「誰是吉藏?」

  「就是被阿部定勒死的男人,」

  久木的腦海裡浮現出閱讀昭和史時,瞭解到的這兩個人物。

  凜子興趣來了,懶懶地問:

  「阿部定,就是幹那件怪事的女人……」

  「其實,也不能說是怪事。」

  凜子只記得事件離奇的部分,而詳細調查了昭和史這一事件的久木覺得,這是
深深相愛的男女之間產生的非常有人情味兒的事件。

  「她被人誤解的地方不少。」久木把座燈拿開了一些。「她的確割了男人的東
西,不過是在勒死之後。」

  「女人把男人勒死的嗎?」

  「據說,以前她也曾經一邊交媾,一邊勒他的脖子,就像你剛才那樣。」

  凜子連忙搖頭,倚到久木胸前。

  「我是喜歡你才勒的呀,太喜歡了,就恨起來了。」

  「她也是喜歡得過了頭兒,不想被別人得到,情不自禁那麼做的。」

  「可是,弄不好會死人的。」

  「可不,真死了。」久木摸著脖子說。「我也差一點兒。」

  「我不過是跟你鬧著玩兒。」

  「她開始也是鬧著玩,覺得很刺激。」

  「是用手勒死的嗎?」

  「是用繩子。」

  「你被掐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凜子把腿搭到久木身上。

  「也挺難受的,過去那個勁兒,也許會感覺不錯的。」

  「看來是那麼回事。」

  凜子向久木撒嬌道:「你也掐我一下。」

  「現在?」

  「是啊。」

  久木按照凜子的吩咐,把手按在她的脖子上,細細的脖頸,一把就掐住了,凜
子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她那溫順的樣子十分可愛,久木的手觸到了凜子喉嚨的軟骨,感覺到了靜脈的
鼓動,又繼續掐下去,凜子的下顎漸漸抬起,緊接著,劇烈咳嗽起來,久木慌忙松
開了手。

  凜子又咳嗽了一氣,待呼吸平穩下來後小聲說道:

  「真可怕,好像有點兒那種感覺了。」

  她的眼神似夢似幻。

  「用繩子勒死更難受吧?」

  「頭天晚上,兩人互相勒脖子玩兒,力氣大了點,男人差點兒死去。脖子勒出
了一條印兒,臉也腫了,女人忙著給他冷敷,還買來鎮定藥給他吃。夜裡,男人迷
迷糊糊地說『你今天夜裡要勒我脖子的話,可別鬆手,勒到頭,中間停下來更難受』。」

  「可是那不就給勒死了嗎?」

  「也許就想要這樣吧。」

  「為什麼呢,因為喜歡他?」

  「是因為不想讓別人得到這個男人。」

  外面一陣風刮過,座燈閃了一下。雪不下了,風還在刮。

  凜子側耳聽了聽,接著問道:

  「那個叫阿部定的女人是幹什麼的?」

  「被殺的男人叫石田吉藏,在東京中野開了一家叫做吉田屋的料理店,阿定在
他店裡幹活。」

  「是在店裡認識的?」

  「阿定三十一歲,吉藏四十二歲,比她大十一歲,剃著平頭,長臉型,屬於美
男子一類。阿定十七、八歲就當了藝妓,有些早熟。她皮膚白皙,是個很有魅力的
女人。」

  久木半年前看的這份資料,去年年底,又看到了事件發生時的報紙,對大致情
況比較瞭解。

  「多半是女的主動嘍?」

  「還是男人先找的她,當然她也迷上他了。」

  「男人有妻室嗎?」

  「當然有,是個很精幹的老闆娘,可是吉藏一見到阿定,就立刻魂不守舍了。」

  「店裡哪有機會啊?」

  「所以,兩人四處到旅館或酒店去幽會。」

  久木恍惚覺得是在講他們自己。

  「他妻子沒發覺嗎?」

  「當然知道,所以他們不想回來,一連幾天在外住宿,事件發生時,就是兩人
在荒川的一個酒店裡呆了一個星期後的事。」

  「一個星期都不回家?」

  「大概也想回去,可是沒能回去的緣故吧。」

  久木話音剛落,外面又是一陣疾風掠過。

  久木和凜子完全能夠體會阿定和吉藏當時的心情。

  「不是某一方強求的吧?」

  「那自然,都捨不得分離,就這麼一天天住下去,對女人而言,回去就等於把
心愛的男人還給他老婆了。」

  「我也是這樣想的。」凜子猛然抓住久木的胳膊,「女人的心情都一樣。」

  凜子這一突如其來的表白使久木慌了神。

  「我猜他自己也不想回去。」久木借吉藏來為自己辯解。

  「這麼說是情死嘍?」

  「殺死吉藏後,阿定本打算要自殺的。」

  久木回憶著當時的報道。

  「被人發現的時候,男人被細繩子勒死之後,又被從根兒上割掉了男人的東西。
床單上方方正正地用血寫的『定吉兩人』四個字,男人的左腿上也有同樣的字,左
臂上刻著一個『定』字,血糊糊的。」

  「好可怕哦……」凜子更緊地貼近了久木。

  「殺人的時間是夜裡二點左右。第二天早晨,阿定一個人離開了旅館,中午時
女傭發現了屍體,眾人亂作一團。可是,她寫的字完全暴露了他們兩人的關係,說
明她一開始就沒想要逃跑。」

  「被割下的那個東西呢?」

  「她用紙仔細地包起來,又把男人的兜襠布纏在腰上,然後把這個紙包塞進腰
帶裡,帶在身上。」

  「帶著它去哪兒呢?」

  「她在都內轉來轉去尋找可以死的地方,可是沒死成。三天後在品川的旅館裡
被抓到。當時的報紙上,將這作為沒有先例的獵奇事件大肆渲染,什麼《血腥的魔
鬼的化身》啦,什麼《變態的行為》啦,什麼《怪異的謀殺》啦等等,標題五花八
門的。」

  「也太過分了吧。」

  「起初新聞報道多出於獵奇,後來對阿定的真實心態有所瞭解後,輿論多少變
得善意一些了,比如《愛慾的極致》啦,《一起赴死的願望》啦等等。事實上,被
捕的時候,阿定身上有三封遺書。其中一封是寫給被自己殺死的吉藏的。寫的是『
我最愛的你死去了,你終於完全屬於我了,我馬上就去找你』。」

  「她的心情我能理解。」

  「她身上還有一張去阪販的車票,在東京死不成,她準備到以前去過的生駒山
那兒去自殺。」

  凜子好奇地問:

  「阿定被捕以後呢?」

  「她很平靜。檢察官審問時,她立即坦白『我就是你們要找的阿部定』,對所
做的事供認不諱。因此,半年後開庭時,原來量刑是十年,最後判決為六年。」

  「算是輕判嗎?」

  「作為殺人犯來說當然是輕判了。服刑以後,又以模範囚犯為由減刑一年,滿
打滿算服了五年刑就出獄了。」

  凜子鬆了一口氣。

  「那年的二月,發生了由少壯派軍官們謀劃的『二、二六事件』,齋籐等三名
重要人物被刺殺,社會上一片騷動。不久,東亞戰爭轉成了太平洋戰爭,日本更加
軍國主義化了。」

  「這時候發生了這個事件?」

  「對,人們傾聽著日益臨近的戰爭的腳步聲時,心情很黯淡,所以,置身事外,
一心撲在愛情上的阿定的生活方式,引起了人們的共嗚,甚至出現了以《蘊藏於頹
廢中的純情》為題的文章,把她譽為改造人性的大明神等等,總之,輿論對她越來
越有利了。」

  「這麼說輿論幫了她的忙?」

  「這也是原因之一,此外,為她辯護的律師的有力辯辭也起了很大作用。」

  「是怎麼辯護的?」

  「阿部定和吉藏兩人是真心相愛的,而且在性方面是幾萬人中也未必有一對兒
的罕見之合,所以,在愛的極致發生了熱烈過火的行為,不應判為一般的殺人罪。
這番辯辭引起滿場嘩然。」

  「幾萬人中只有一對的罕見之合?」

  「就是說在性方面很合拍。」

  凜子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下身緊貼著他說:

  「那我們呢?」

  「當然是幾萬人中的那一對兒嘍。」

  愛情當然不可缺少精神上的聯結,但肉體方面是否合拍也很重要。甚至於有時
精神上的聯結並不那麼緊密,肉體上由於十分迷戀而無法分開的。

  「怎麼能知道合不合呢?」

  「從外表上很難判斷。」

  「和不合拍的人生活在一起真是一種不幸。」

  凜子自語道,似乎在發洩對丈夫的不滿。

  「不合的話,一般人都怎麼辦呢?」

  「有點兒不滿的話,有的人忍耐,也有的人以為本來就是這樣。」

  「看來還是不知道為好啊。」

  「也不能那麼說……」

  「我真不幸啊,是你教給我不該知道的東西的。」

  「喂,別瞎說噢。」

  突然的風雲變幻使久木感到惶惑,凜子接著說:

  「這種事跟誰也沒法說呀。」

  因性方面的不滿足而合不來的夫婦,對別人難於啟齒,最多說些「不能控制自
己」或「太多情」等等來掩飾。

  「我真羨慕在性的方面合拍的夫婦,能那樣我就別無所求了。可是我卻和別人
合得來……」

  久木也深有同感。

  「一般很難遇到像咱們這麼合諧的,你遇見我多幸運啊。」

  現在也只能這麼說說相互安慰了。

  看了下表,過了十一點了。

  偶然談起阿部定的事,沒想到說了這麼長時間。

  外面的大風仍在猛烈地刮著,雪停了,明天可以回東京了。十點要去公司,明
天必須早起。

  久木翻了個身,打算睡覺,凜子有點不好意思地問:

  「那個吉藏挺強的吧?」

  久木意識到凜於是在拿他和吉藏進行比較,便照書上說的答道:

  「確實很有兩手,不僅精力過人,而且,能長時間控制自己使女人滿足。阿定
說他是她所知道的男人裡最棒的。」

  「就為了這個把那東西割下來的?」

  「她交代說『它是我最喜愛的寶貝,不割去的話,他老婆就得碰它』,阿定不
想讓任何人觸摸它。他的身子雖然留在了旅館,但是只要把它帶在身上,就覺得總
是和吉藏在一起,不會感到孤單的。」

  「她真夠坦率的。」

  「至於為什麼用血寫那幾個字,她說『把他殺了的話,就會覺得他完完全全屬
於自己了,想把這個告訴大家,就寫了各人名字中的一個字』。」

  「你是在哪兒看到這些的?」

  「檢察官的調查記錄裡寫得清清楚楚。」

  「我想看看。」

  「回去以後我拿給你看。」

  久木說完,便在凜子的陪伴下,安然入睡了。

  夜裡,久木夢見了阿部定。

  好像是從日光回到淺草後,阿定站在通向商店街的小路上看著自己,雖然上了
年紀,卻依然膚色白皙,風韻猶存。自己正看得入迷,她忽然消失在人群中了。

  凜子也夢見了阿定,有許多人在圍觀她,自己也去看熱鬧,結果被警察趕開了。

  兩人同時夢見同一個人是很少見的,但久木在淺草這種熱鬧的地方夢見她,並
不是偶然的。他曾聽一位老編輯講過,戰後不久,阿定在淺草附近開了一個小小的
料理店,據說雖然上了點年紀,仍然顯得年輕美貌,不減當年。可是後來,她受不
了人們好奇的目光,不久離開了淺草,音信皆無了。

  「如果她還活著的話,多大年紀了?」

  昭和十一年她三十一歲,應該九十歲左右吧。

  「也許還活著呢。」

  從編纂昭和史的角度上說,久木很想見上她一面,可又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本人不願拋頭露面,就不好強求,再說,她的心情都完全反映在調查記錄上
了。」

  久木說完,站了起來,穿上睡衣,打開了涼台的窗簾,昨天下了一天的雪已經
停了,中禪寺湖以及周圍銀妝素裹的雪景在陽光的輝映下,耀眼奪目。

  「你來看。」

  昨天一晚,他們都沉浸在阿部定的陰鬱的故事裡,現在面對這大自然的良辰美
景,心情才舒展開來。

  兩人看得入了神,這時女招待進來了。

  「早上好。車已經開通了。」

  昨晚那麼擔心道路不通,想方設法想回去,現在聽說車通了,反而懶得動了。
甚至希望老不通車才好呢。

  一想到要回去,他們的心情又憂鬱起來了。

  久木心想,回東京之後,是去參加會議呢,還是下午再去呢,還有,怎麼對妻
子解釋呢。凜子更是煩惱,沒出席婚禮,又多在外面住了一晚,怎麼跟丈夫交代呢。

  他們面臨著一個非常嚴峻的局面,對此兩人都心照不宣。

  八點吃完早飯,九點出發,坐出租車下了山,乘上電車到東京時快中午了。久
木估計趕不上上午的會,就在上車前給公司打了個電話,說是有點感冒,不能參加
會了,可是還沒敢給妻子那邊打電話。凜子也一直沒跟家裡聯繫。

  上午十一點到淺草,兩人都不想就這麼分手,就去一家蕎麥館吃了午飯,吃完
飯有十二點多了。

  現在去公司,還能上半天班,久木站在大街上猶豫不決起來。

  「你馬上回家嗎?」

  「你呢?」凜子反問道,久木見她神色有些不安,就說:

  「咱們去澀谷吧。」

  現在去他們的住所,就會一直呆到晚上,情況會更加惡化的。

  明知如此,久木還是這麼提議,凜子立即表示同意。

  坐上出租車,久木輕輕地握住了凜子的手說:

  「咱們快趕上阿定和吉藏了。」

  二人心裡都清楚,回到他們自己的家後,下一步會做什麼。

  從淺草到澀谷用了快一個鐘頭。他們一進屋便一起倒在了床上。

  雖說不算出遠門,然而旅行歸來的安心感和疲倦使他們互相依偎著昏昏入睡。

  等他們醒來時,已是下午三點,窗簾把外頭的亮光遮得嚴嚴實實的,屋裡很黑,
兩人不由自主地相互愛撫起來,然後便緊緊擁抱在一起。

  無論公司還是家庭都早已被他們忘記了,不,應該說是為了忘掉這些,才不顧
一切地耽溺於快樂的。事畢之後,他們又睡去了。

  再次醒來時,已經六點了,天色已黑,凜子用現成的東西做了頓簡單的晚飯,
兩人還喝了點啤酒。

  他們邊看電視邊聊天,誰也不提回家的事,吃完飯,又不自覺地摟在了一起。
並不是非要激烈地尋求什麼,只是卿卿我我地相互撫愛對方,不分白天黑夜地享受
著愉快的時光。此時此刻,久木腦子裡仍不時地閃過該回去了的念頭。

  十點時,久木去了趟廁所回來,問凜子:

  「怎麼辦?」凜子明白是該回去的時候了。

  「你說呢?」

  「我也想這麼呆下去,可是不回去不行啊。」

  到了這個關頭,久木也不願意從自己嘴裡說出這句話。

  對於陷入情愛深淵的戀人來說,沒有比分別更讓他們難受和寂寞的了。

  凜子坐在鏡前梳妝,臉色蒼白,沐浴打扮後仍是一臉倦容。久木也一樣,渾身
充滿了倦意。

  好容易一切準備停當,凜子也穿戴整齊了。

  久木突然雙手把凜子摟到懷裡。現在已無需再說什麼,久木在心裡祈禱著。

  即便凜子的丈夫惱羞成怒地責罵她,甚至打了她,久木也希望她能平安無事。
過了這一關,再繼續見面。

  凜子也察覺到久木的意願。

  「我走了……」

  凜子費力他說出了這句話,突然怯懦地掉過臉去,眼裡噙滿了淚水。

  久木掏出手絹給她擦了擦眼淚。

  「有什麼事給我來電話,今晚我不睡覺。」

  久木也同樣面臨著難題。一直對他相當寬容的妻子,今天也一定會和他吵鬧的。

  「我不想讓你傷心……」

  久木的話使凜子的心情好了一些,又補了補妝,戴好帽子,互相交換了一下目
光,走出了房間。

  十點以後,樓裡靜悄悄的。乘電梯下了樓,來到大街上。

  坐一輛車的話,又會難捨難分的,於是分別叫了車子,上車之前兩人緊緊握住
了手。

  「記住給我打電話……」

  久木等凜子上了車,目送車子走遠後,自己也坐在車裡閉上了眼睛,綿長而奢
華的情愛之宴,終於曲終人散了。
2009-4-15 16: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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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xv (唐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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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樂園》(下)一、春陰


                春  陰


  季節的轉換也帶來了人世間的衍變。尤其是從冬至春的這段時間推移,大自然
積蘊萬物之精氣於大地,並影響到人們的肉體和心靈。

  從二月到三月間,久木周圍發生了一連串意想不到的事。

  其一是同期入公司的很有前途的水口因肺癌住了院。

  去年年底,水口突然被從總杜調到馬隆分杜去,已受到了打擊,現在又得了這
個病,真是禍不單行,好在發現得早,馬上做了手術,病情穩定一些了。

  久木想去看他,他的家人希望過一陣再說,所以一直沒有去。

  水口的發病,是否由於被勃勃的春天吸去了元氣呢?

  他剛被劃到線外就病倒,說明了人事方面的影響也不小。當然不能說這就是得
病的直接原因,不過,失去了原有的職位,工作沒有了干頭而一下子病倒的人並不
少見。

  總之,同時參加工作的人病倒使久木也顧影自憐起來。

  久木的身體還過得去,只是和凜子兩人的處境越來越不妙了。

  男女之間的感情與其說是日益加深的,不如說是因某些變故而分階段進展的。
他們一起去鐮倉,接著到箱根,然後又在凜子父親的守靈之夜,迫使她來飯店約會。
每當這麼色膽包天地幽會一次,兩人的感情就增進一步,愈加難捨難分。二月中旬,
兩人去中禪寺湖滯留不歸,使他們之間的紐帶聯結得更為緊密了。

  然而,不出席侄女的婚禮,外出兩天不回家,這樣的妻子是世理難容的。

  也許她回家後被丈夫狠狠地責罵了一頓,兩人吵得天翻地覆吧。

  久木擔心得徹夜未眠。沒想到,兩天之後在住所見面時,凜子的精神狀態格外
的好。

  其實這不過是表面現像,問題已發展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

  據凜子說,那天晚上十一點多到家裡時,丈夫還沒睡,凜子說了聲「我回來了」,
也不見搭腔,還在埋頭看他的書。

  凜子發覺丈夫的態度非比尋常,就對他解釋說因下雪太大回不來,沒能出席婚
禮很抱歉等等。見丈夫還是不發一言,剛要上樓去更衣,背後突然響起了丈夫的聲
音:

  「等一下,你幹的事我都知道。」他的話像鋒利的刀子一樣,凜子吃驚地回過
頭來。

  「我還知道你和誰睡覺,在什麼地方。」丈夫的語氣十分肯定。

  凜子的這番話,如同晴天霹靂,驚得久木呆若木雞。

  以前斷斷續續從凜子和衣川那兒聽說了凜子的丈夫的一些情況,所以,一直以
為這類冷漠而清高的人對男女之事和人情世故是不大在行的。

  久木不能想像這樣的男人竟然會去調查妻子外遇的對像,凜子淡淡地說:

  「連你的名字叫久木祥一郎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怎麼會……」

  「他的嫉妒心特別強……」

  「是不是跟蹤過我們呀,還是雇了私人偵探了?」

  「不那麼做也能知道啊。我這兒有你給我寫的信,本子上也有你的名字和公司
名稱啊。」

  「他看了你的本子了?」

  「我當然是收起來了,可是以前沒怎麼留心過,最近總感覺不對勁兒。」

  「可是還是你在家的時間多呀?」

  「晚上經常不在家的……」

  去年歲末,凜子的父親去世後,凜子常常回橫濱的娘家,可能是那段時間,她
丈夫開始徹底調查妻子的。

  「而且,我告訴過他住的是哪個旅館,一晚上還沒什麼,兩天沒回去,他可能
給旅館服務台打電話瞭解情況了。」

  那個風雪之夜客人不多,又是大雪封山的特殊情況,旅館很可能簡短地回答一
些詢問電話的。

  「他真是那麼說的嗎?」

  「這種事情沒必要說謊吧。」

  滿以為他是個不通世事的書獃子,沒想到露出了本來面目向他們反撲過來,使
他們措手不及。

  「他還說了些什麼?」

  「你盡可以隨心所欲地去玩樂,你是個骯髒的淫婦。」

  久木就像自己挨罵一樣默然無語。凜子歎了一口氣說:

  「他說我恨你,可是不會跟你離婚的。」

  久木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其實是不明白她丈夫到底想怎麼樣。

  如果憎恨妻子的話,應該唾罵一頓後,盡快離婚,為什麼非要繼續做夫妻呢?

  「我搞不懂……」

  久木嘀咕著。凜子說:

  「我也弄不懂。我猜他是以此來報復我。」

  「報復你?」

  「是啊,他對我簡直恨之入骨,所以就不離婚,就我永遠禁閉在婚姻的牢籠裡。」

  居然有這種復仇的方式,久木很吃驚,但還是不明白。

  「一般的男人都是罵一通或打一通。」

  「他可不這樣。」

  「那麼你幹什麼他都裝看不見嗎?」

  「應該說冷眼旁觀更貼切,我常常出門的話,要被周圍的人說閒話,母親,哥
哥,還有他家的親戚們……,只要沒離婚,終歸是妻子。」

  這麼一說,久木多少能理解一些了。

  「這種關係還怎麼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呢。你也不願意為他做家務,他也不願意
回家吃飯的呀。」

  「這好辦,他父母家在中野,以前他也常回去吃他母親做的飯,而且大學裡有
自己的房間,在家裡我們也早就分室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分著睡的?」

  「有一年多了吧。」

  久木和凜子的關係正是一年前開始迅速進展的,凜子夫妻不和也是從那時開始
的。

  「以後怎麼辦,就這麼下去嗎?」

  「你那邊怎麼樣?」

  被凜子一問,久木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久木一時答不上來,他和妻子之間已經到了劍拔彎張,一觸即發的地步了。

  久木緘默著,回想起回家後的那一幕。

  那天晚上,久木十一點多回到家,妻子還沒有睡。

  妻子沒有像往常那樣迎出來,久木回到自己的書房兼臥室,一邊換衣服,一邊
思考著怎麼對妻子解釋。

  現在去客廳的話,氣氛會很緊張,免不了一場爭吵。不如借口太累了,睡覺為
好。他現在是身心疲憊,沒精神跟妻子說話。

  可是,過得了今天過不了明天,早晚要和妻子碰面,拖延下去只會更麻煩。干
脆趁著今晚給她道個歉,就說是由於工作太忙回不來。

  久木想到這兒站起身,照了照鏡子,定了下神,就到客廳去了。

  妻子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見了久木,說了句「你回來了?」久木點點頭,見
妻子格外平靜,就放了心,坐在沙發旁邊的椅子上,伸了個懶腰說道:

  「好累啊。原來打算昨天回來的,事兒沒幹完就拖到今天了。」

  他曾跟妻子說要去京都的寺廟和博物館收集資料。

  他屢次打著這個旗號和凜子出去旅行,所以有點心虛。

  「昨天想給你打電話,結果喝醉了就睡著了……」

  久木說完又打了個呵欠,剛拿起桌上的煙,妻子關掉電視轉過身來。

  「不必難為自己了。」

  「難為自己?」

  妻子緩緩點了點頭,捧著茶杯說:

  「我們離婚吧,這樣比較好。」

  久木做夢也沒有料到妻子會說出這種話。

  「現在離婚的話,我輕鬆了,你也沒有壓力了。」

  久木以為妻子在開玩笑,妻子又說:

  「到了這個年齡,已經沒有必要互相忍耐了。」

  妻子從來不大聲吼叫,或發脾氣,即使不滿的時候,也只是三言兩語說兩句,
不大往心裡去。

  久木一向認為妻子生性寬厚,今晚卻使他非常意外。

  她的態度比平日更加鎮靜和藹,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說出的話。

  「可是,為什麼呢……」

  久木連煙都忘了點,向她問道。

  「這不是你所希望的嗎?為什麼你自己應該最清楚。」

  妻子盯視著他,久木避開了她的目光。

  難道說妻子已經知道了地和凜子的事了嗎。怎麼一點兒跡像也沒有啊。她總是
淡淡他說「你是你,我是我,互不相干」,正合久木的意,誰知妻子早已對一切了
如指掌了,這都怪自己太粗心了。

  「何必這麼急於……」

  「不是急於,而是太晚了。不現在分手讓你們在一起的話,她就太可憐啦。」

  「她是誰?」

  「你對她這麼上心,想必特別喜歡嘍。」

  妻子慢條斯理的說道。

  「我這方面你儘管放心,我好得很。」

  久木以前曾經考慮過和妻子離婚,在結婚七、八年後的婚姻倦怠期,以及後來
和其他女性交往的時候,也沒想過和妻子分手。尤其是和凜子認識以後,更具體地
思考過離婚甚至再婚的事。

  可是一旦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問題就接踵而來。首先是如何跟無辜的妻子開口,
以及怎麼向女兒解釋。此外有沒有勇氣徹底毀掉經營到現在的家庭,再從零開始構
築一個新的家,自己已經上了年紀,早已習慣於現在的生活了。最關鍵的是凜子能
否順利離婚。

  一想到這些實際問題,就像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久木覺得還是繼續維持現有
的家庭,和凜子想見面時見個面更為妥當,也不會傷害到其他的人。

  總而言之,這半年來,想離婚和凜子開闢新生活的衝動,與不要這麼輕率從事
的冷靜交織在一起,理不出頭緒。

  開始久木完全忽略了妻子的想法。他認定妻子是永遠不會變的。

  從根兒上說,久木至今沒有提出離婚也好,覺得離婚太難也好,都是因為對「
妻子愛我,不願意離婚」這一點深信不疑。

  可是剛才從妻子嘴裡說出了「咱們離婚吧」這句話,徹底推翻了久木的自信。

  他萬萬沒想到妻子會主動提出分手的要求。

  「你同意不同意啊?」

  妻子聲音爽朗,沒有絲毫猶豫和苦惱。

  妻子是經過充分考慮才提出的,可是對久木而言卻太出乎意料了,馬上答覆不
上來。

  那天晚上就這麼過去了,第二天久木早早起來,窺視了一下妻子的表情,看不
出什麼變化,平靜地在準備早餐。

  久木心想,也許昨晚她是為了規誡丈夫開的玩笑吧。吃完了飯,久木要去上班
時,妻子說道:

  「昨天晚上說的事,可別忘了啊。」

  久木回過頭來,見妻子無事人一樣在收拾碗筷。

  「你真要這樣?」久木叮問了一句,妻子已打開水龍頭,嘩嘩地洗起餐具來了,
久木沒再說什麼向門口走去。穿鞋時,回頭看了看,妻子沒有來送他的意思,只好
打開門走了出去。外面天氣晴朗,空氣有些潮濕,剛發芽的樹梢上已萌生了春的氣
息。

  呼吸著早晨清新的空氣,久木邁著沉重的步子朝地鐵站方向走去,滿腦子都是
迫在眉睫的離婚的問題。

  說實話,過去一直以為離婚與自己無緣,現在才發現自己成了當事人了,久木
深感迷茫,心中暗暗思忖,

  「妻子到底是不是真心想離呢……」

  久木在電車上思來想去,越想越糊塗,下車後,在公用電話亭給女兒家掛了個
電話。

  女兒知佳結婚兩年了,沒有出去工作,這個時間應該在家。

  久木穩定了下情緒,撥了電話號碼,女兒接了電話。

  「這麼早來電話,有什麼事嗎?」

  「有點兒事想找你說說。」

  久木含糊其詞地說道,突然,說了一句:

  「是這麼回事,你媽提出要和我離婚。」

  「媽媽到底還是提出來了。」

  原以為女兒會大吃一驚,沒料到她格外的平靜,看來女兒已經從妻子那兒聽說
什麼了。

  久木忽然有種被疏遠的感覺,問道:

  「你早就知道了?」

  「是啊,媽媽跟我講了好多,您打算怎麼辦呢?」

  「怎麼辦……」

  「媽媽可是真心要離的。」

  女兒淡淡地說道,久木更慌了。

  「媽媽和爸爸離婚,你無所謂嗎?」

  「我當然希望你們能白頭偕老哇。可是爸爸不愛媽媽,另外有喜歡的人,想和
那個人一起生活吧?」

  久木又吃了一驚,看來妻子什麼都跟她說了。

  「不喜歡媽媽還生活在一起可不太好。」

  知佳說的是不錯,可是現實中的夫妻並不都是相愛的,有的夫妻是互相厭倦,
非常冷漠的,然而不見得就會輕易離婚,這就叫夫妻啊。

  「這麼說,你也贊成了?」

  「這樣對你們雙方都有好處啊。」

  「可是一起生活這麼多年了……」

  「說這些有什麼用呢,說到底是爸爸不對呀。」

  話說到這份兒上,久木已沒有反駁的餘地了。

  「媽媽已經很累了。」

  「她打算今後一個人過嗎?」

  「那當然,請您在房子和錢的方面多關照一下吧。」

  女兒總是站在母親一邊的,久木覺得自己十分孤立。

  「我還以為你會反對呢。」

  「這是爸爸和媽媽之間的事啊。」

  看來,嫁出去的女兒對父母的事不大願意過問了。

  「您不必擔心我的。」

  久木終於發現自己在外遊逛的這些日子,妻子和女兒都變得堅強勇敢起來了。

  凜子和久木聽完了各自家庭的變故後,相互對視著苦笑了一下。

  如今已不再有哀歎和悲傷,更沒有放聲大笑了,只剩下了一絲苦笑。

  現在兩人站在突然出現的十字路口上,各自的處境又完全相反,使他們啼笑皆
非。

  原來以為凜子回家後會遭到丈夫的痛罵,以至於提出離婚。凜子也做好了精神
準備。

  結果她丈夫既沒生氣也不說分手,甚至明確表示絕不離婚,想用婚姻的枷鎖來
束縛她。

  別說久木就連凜子也萬沒想到會是這種局面,而久木的處境也同樣窘困。

  滿以為妻子會大吵大鬧,不依不饒,可是她不僅沒有吵鬧,反而心平氣和地提
出離婚,倒使久木猝不及防。他還以為妻子在開玩笑,和女兒通話後才發現已無法
挽回了。

  「真是滑稽……」

  久木不知該說什麼好。

  「咱們正相反。」

   以為丈夫會提出離婚的凜子卻被套上了枷鎖,以為離不了婚的久木,反而被
逼著離婚。

  「莫名其妙……」

  久木說道。凜子靜靜地問:

  「你是不是後悔了?」

  「怎麼這麼說……」

  這種時候久木當然不能承認了。

  兩人之間的愛不斷在加深,誰都不示弱。

  然而,當後退一步面對自己的情感時,就有些消沉、怯懦了。

  一直那麼嚮往離婚,可是一旦成了自由之身時,又仿惶,困惑起來,這究竟是
為什麼呢?

  說來說去,一是由於自己突然被劃到了婚姻之外,二是因為不是自己提出的離
婚,缺乏心理準備的關係吧。

  凜子察覺到久木的憂慮,低聲說道:

  「你後悔的話,就回去吧。」

  「回哪兒?」

  「你自己家呀。」

  「現在?」

  「你不是覺得對不住夫人嗎?」

  「我對家已經沒有感情了。」

  「真的嗎?」

  被凜子一叮問,久木急忙點頭。

  「我不會回去了。」

  「我也不回去。」

  久木忽然想到凜子還被囚禁在婚姻之中。

  「可是,你……」

  「我就要這麼做,回去還有什麼意義呢。」

  「能不能想辦法離婚呢?」

  「那有什麼關係,即便不能離婚,我的身體也是自由的。」

  「周圍的人會怎麼看?」

  「我不管,愛怎麼看就怎麼看。」

  凜子的無畏精神感染了久木,他也這樣來給自己鼓勁兒。

  從二月到三月初,久木過得很不踏實。

  妻子提出離婚後,久木偶爾回趟家,雙方沒有正面衝突,表面上還是那樣淡淡
地過日子,有時竟忘記了離婚這檔子事。

  久木偶爾猜想,妻子會不會又後悔了。

  離婚協議書是妻子從區政府領來的,她在協議書右下角,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久木文枝」,並蓋了章。久木只要在旁邊簽上自己的名字,蓋上章,就算離了婚。

  原來離婚如此之簡單,久木感慨不已。

  如果簽個字就算分手的話,那麼二十幾年來苦心構築的又是什麼呢?

  和久木的優柔寡斷相反,妻子則是乾脆利落他說辦就辦。

  「我把它放在桌上了,回頭你簽上字就行了。」

  第二天早上,妻子對他重複了一遍,久木受到了新的刺激。

  難道妻子對過去就沒有一點兒留戀和懷念嗎,簡直是個無情無意的冷冰冰的女
人哪。

  他忍不住給女兒打了電話,女兒說「在下決心以前,媽媽苦惱了很長時間呢。」
女兒很同情母親。

  這麼說在妻子苦惱時,久木外出逍遙,等到發覺時已錯過了時機,想彌補已經
來不及了。

  久木還是不想在上面簽字,協議書就放在抽屜裡,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這件事凜子也知道。一天拖一天的心情,就如同被判刑的罪犯,刑期被一天天
拖延下去一樣。這樣的狀態使他心煩意亂,工作也受到了影響,還不如趁早簽了字,
也落個輕鬆。

  大男人在離婚之際,拖泥帶水最讓人瞧不起,久木不斷地對自己這麼說,可是
每當拿起那張紙時,就是簽不了這個字,總想拖到明天再說。

  離婚雖然拖延不決,久木的實際生活上卻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以前總是想方設
法找借口外宿不歸,覺得自己犯下了十惡不赦的的罪孽,現在全無這些顧慮了,反
正是要離婚的人了,幹什麼都名正言順了。

  隨著外宿的增多,久木的內衣、鞋襪、襯衫、領帶等等隨身用品一點點從家裡
轉移到澀谷來了。

  凜子的衣服也在不斷增多,為此他們添置了衣櫃,以及洗衣機和烤箱等家電。

  下班時久木總是不由自主地往澀谷方向去,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打開門進了
房間了。

  有時凜子還沒來,久木一個人坐在被傢具充塞得更加狹小的房間裡,心情非常
寧靜,同時也感到有種難以排遣的焦慮,他自言自語著:

  「今後怎麼辦呢?」

  久木懷著對未來模模糊糊的不安,得過且過,將錯就錯地一天天過了下去。

  三月中旬以後,久木的心情仍然處在仿惶不安之中。

  這種心緒既來自離婚問題上優柔寡斷的矛盾心態,也與春天特有的憂鬱天氣有
關,此外還受到躺在病床上的水口的影響。

  久木去看望水口是三月中旬的「桃始笑」那一天。

  「桃花開始笑了」即桃花盛開的季節,醫院門口擺放著一簇簇鮮艷的紅梅和白
梅。

  下午三點,在水口妻子指定的時間來到醫院,她已在等候久木了,先把他領到
了接待室。

  前些日子,久木就想來看水口,她沒同意,請他過一段時間再來。

  「總算做了手術,精神好多了。」

  水口的妻子表情黯淡他說。

  久木有種不祥的預感,就問了一下病情,據醫生說,雖然切除了肺部的癌細胞,
可是癌已經轉移,所以,最多只能活半年左右。

  「他本人知道嗎?」

  「沒告訴他,只說是做了手術,沒事了。」

  水口的妻子請久木到接待室,就是為了先說明一下這方面的情況。

  「請多關照。」

  久木點點頭,走進了病房,水口馬上招呼道:

  「好久沒見了,歡迎歡迎。」

  水口微笑著,精神還不錯,只是臉色略顯蒼白。

  「聽說你要做手術,一直沒敢來。」

  「唉,真是倒霉呀,不過,已經好多了,放心吧。」

  水口讓久木坐到他的身邊。

  「你的氣色不錯嘛。」

  「光是手術倒沒什麼,一吃抗癌藥就沒有食慾了。我估計下個月就可以出院了。」

  久木突然想起了水口妻子的話,裝作若無其事地說:

  「早點出院吧,你不在的話,馬隆那邊沒人管哪。」

  「不要緊的,少我一個人不會有什麼影響的。」

  水口的頭腦很清楚。

  「身體真是不可思議,心情沮喪的時候準得病。」

  「是去年年底得的吧?」

  「我和你曾經說過,那時我特別消沉,對自己一下子失去了自信,心情鬱悶,
覺得身上不舒服,到醫院一查,結果得了癌症。」

  水口是去年十二月從總社突然被調到分社去的。

  新年後,剛剛正式當上了分社的社長就得了病。

  「也許是這次調動引起的病變。」

  「不至於吧。」

  難道說對工作的熱情和緊張感能夠抑制癌細胞嗎?

  「我真羨慕你,總是那麼有活力。」

  水口躺在床上,目不轉睛地望著久木。

  「我真應該像你那樣痛痛快快地玩兒就好了。」

  「出院以後也可以的。」

  「晚了,人總要衰老、死亡,應該趁著能做的時候做。」

  久木看見水口那佈滿細小皺紋的眼角上有些濕潤了。

  三十分鐘的探視之後,久木走出病房,內心被緊迫感和激動所佔據著。

  和自己同齡的人得了癌,正瀕臨死亡,怎麼能使自己不產生緊迫感呢?儘管也
經歷過同齡人或比自己年輕的人的去世,然而多年來一直很親密,一同並肩走過來
的朋友的病倒,不能不使久木感觸頗深。

  久木一想到自己也上了年紀,不再年輕了,就有一種緊迫的感覺。

  而水口那句「人應該趁著能做的時候做」,則打動了久木的心,使他激動。

  水口在死神面前後悔沒能充分享受生活,在別人眼裡,他總是那麼勁頭十足,
活得那麼充實的樣子,可誰又知道他心裡埋藏著多少無奈啊。

  或許是工作方面,或許是感情方面,總之對於現在的水口而言是追悔莫及的。

  人的一生無論看上去多麼波瀾壯闊,在到達終點回首往事時,卻顯得如此平平
庸庸。當然,哪種活法都會有遺憾,不過,至少不應該在臨死的時候,才想到「糟
糕」,「應該早點做」等等而悔不當初的。

  久木又想起了水口訴說後悔時那浮現在眼角的淚水。

  久木不願意就這麼遺恨終生地死去,忽然間,凜於的身影又出現在久木的腦海
裡。

  現在和凜子的戀愛對久木而言正是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動力。人常
說,要像女人那樣傾注全部熱情。無論工作還是愛情,對於人的一生來說都是重要
的,值得傾其所有精力的。現在自己正傾盡全力為要獨享一個女性的戀情。想到這
兒,久木心裡湧起了一股熱潮,他的心飛向了凜子等待著他的地方。

  這是個天氣陰鬱的下午,日曆上叫做春陰。

  含苞待放的櫻花已壓滿了枝條。

  久木乘著電車趕往他和凜子的住所。

  現在是下午四點半,跟同事說是下午去醫院看水口,所以不必再回辦公室去了。
今天早上,跟凜子打了個招呼,凜子說她要回趟娘家,五點以前來澀谷。

  久木下了電車朝公寓走去,連跑帶顛地穿過走廊來到房門口,打開門一看,凜
子還沒來。

  五點了,凜子看來要晚會兒到了。

  久木打開窗簾,開開空調,躺在沙發上。

  這時候,公司裡的人們還在伏案工作。

  只有自己逃出了那裡的緊張氣氛,來到一個不為人知的房間裡等著他的女人。

  久木滿足於這種神秘的感覺,打開電視,正在重播一個電視劇,在上班時間看
談情說愛的電視劇,在久木還是頭一次。

  久木漫不經心地看著電視,時間一點點過去,已經五點四十五分了。

  凜子今天怎麼這麼晚呢。會不會在路上耽擱呢。

  要是遲到三十分鐘或一個小時的話,得好好懲罰她一下。

  正一個人胡思亂想的時候,門鈴響了。

  凜子終於出現了,遲到了近一個小時。

  一見到凜子,久木想好的種種懲罰就只停留在嘴上了。

  「怎麼這麼晚呢?」

  「對不起,娘家事太多。」

  今天凜子穿一身淡黃色套裝,領口圍著雅致的圍巾,手上拿著大衣和一個大紙
袋。

  「晚飯在哪兒吃?」

  凜子一邊打開口袋一邊說:

  「我在車站的商店買了一點東西,就在這兒吃吧。」

  久木當然沒意見。在這兒自由自在,還可以和凜子逗笑。

  「你晚了一個小時。」

  久木正要從後面摟抱在廚房裡忙著的凜子,被她攔住了。

  「剛才我把貓送去了。」

  「你母親那兒?」

  凜子點點頭。

  「被媽媽罵了一頓。」

  「為了貓的事?」

  近來凜子經常不在家,把貓扔在家裡太可憐了,她又不想請丈夫幫忙,所以想
放在娘家。

  「媽媽喜歡貓,放在她那兒沒問題,只是媽媽問我為什麼這麼做……」

  「是不是以為你家地方窄或不讓養寵物?」

  「不是,問我為什麼老不在家,連貓都沒工夫養。」

  自己有家,卻把貓送出去是有些不自然。

  「媽媽知道我經常出門,她說,那天晚上給我打電話我不在家,那麼晚上哪兒
去了……」

  事態越來越嚴重了,開始波及到娘家了。

  「我幾歡想跟媽媽說,可是怎麼也不敢……」

  父親剛去世不久凜子實在不忍心再提起夫妻不和的事。

  「不過,媽媽好像知道了。」

  「知道我們的事?」

  「從去年秋天開始她就有點懷疑,正月和你見過面後,她也很注意我。」

  「她說什麼了?」

  「她說,你該不會是喜歡上別人了吧。」

  「你說什麼?」

  「當然說沒有啦。可是媽媽是個很敏感的人。」

  久木沒見過凜子的母親,但從凜子的話裡,感覺是一位典型的出身於橫濱傳統
商人家庭的氣質不俗的女性。

  「上次我沒參加侄女的婚禮,就被媽媽數落了一通。後來還說過我幾次,三天
前夜裡給我家打電話,我也不在,所以……」

  「她說是晴彥來接的。」

  「誰是晴彥?」

  「是他的名字啊。」

  久木還是第一次知道凜子丈夫的名字。

  「他在電話裡對媽媽說,我今晚大概晚回來。」

  「晚回來?」

  「他沒說我不回來,可是從他的話音裡媽媽也猜得出來。」

  「媽媽特別喜歡他,她說要是我在外面做什麼不正經的事,對不起父親……」

  「可是……」

  久木不知該說什麼,又坐下了。

  「不能總是這麼瞞下去啊,說出來,或許會得到理解的。」

  「我說了。」

  「都說了?」

  凜子使勁兒點了點頭。

  「父親剛去世時,怕媽媽擔憂,今天算說清楚了。」

  「後來呢?」

  「媽媽開始的時候還靜靜地聽,越聽越生氣,最後哭了起來。」

  從凜子斷斷續續的訴說中,久木彷彿看到了凜子母親那傷心的樣子。

  「媽媽原來只是猜測,我承認了以後,她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她說,我怎麼會
養出你這麼個不知羞恥的女兒……」

  久木什麼也沒說,只顧聽凜子往下講。

  「她說這件事太見不得人了,對誰也不能說,包括你哥哥和親戚們。你父親肯
定會在墳墓裡傷心的。媽媽說著哭了起來,然後問我,你為什麼不喜歡他……」

  凜子頓了頓說:

  「我覺得說什麼媽媽也不會明白的,就沒說話,她又問,那個人是哪兒的。」

  「你怎麼說?」

  「我也說了你的名字,瞞是瞞不了了。」

  凜子眼裡閃著淚花。

  「現在我失去了一切了。」

  聽到這句話,久木不由得抱緊了她。

  凜子已失去了家庭和丈夫,現在又失去了最後的壁壘——娘家的母親,可以依
賴的只有自己了。久木心中頓時湧起了一個熱切的念頭,死也要保護這個女人。

  凜子現在唯一可以信賴的只有這個男人了,她撲到了久木身上,緊緊抱住了他。

  由緊密連帶感而擁抱在一起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依偎著往臥室走,就像從空
中墜落一般,雙雙倒在床上。

  彈簧床輕輕顫動著,男人親吻著女人被眼淚潤濕的眼睛,她顫動的睫毛慢慢平
靜了下來,男人品味著帶點鹹味的淚水。

  久木想要吸乾女人滿眼的淚珠,來安撫她的悲傷。

  儘管這樣並不能改變目前的困境,卻可以平復心靈深處的哀傷和痛苦。

  幾分鐘後,直到眼淚被男人吸得痕跡不留,凜子終於從失去丈夫和母親的悲傷
中恢復了過來,藏匿在體內的熱烈情感漸漸復甦了。

  「我要你……」

  即使這是逃避一時的手段,女人也要把自己完整地交給男人。

  凜子面相柔和,五官小巧玲戲,搭配得很和諧。此時此刻,這個引起男人好奇
心的甜甜的臉龐,忽而似在哭泣,忽而露出微笑,忽而又彷彿痛苦不堪,真是變化
多端,魅力無窮。

  正是為了欣賞這一嬌柔嫵媚,勾人魂魄的表情,男人才傾其全部精力,盡力控
制著節奏,奮力而搏的。

  凡事終有完結時,瘋狂的男女之愛終於接近了尾聲。

  只是這個終結不是由於女人,而是由於男人有限的性。如果任憑女人所欲的話,
男人就會沉溺於其無限的性之中,被驅趕到死的深淵中去。

  現在的靜寂,是男人精疲力竭的結果,並不是女人從愉悅的階梯上自動下來的。

  一切都終結後男人折盡箭戟的癱在那裡,女人得到充分滿足後,更添迷人的風
韻,豐腴肉感的肢體飄浮在慾海之上。

  久木已多次親身體驗過這一結局,早已不再驚歎了。然而,這次卻完全將自己
置於對方的操縱之下了,久木不由恐懼起來。

  照這樣下去,早晚會完全顧從女人的意志,迷失在快樂的世界裡,最終被拽入
死亡的陷阱。

  心滿意足的凜子對心神不安的久木說道:

  「簡直棒極了。」又說,「真想讓你就此把我殺了……」

  只有成熟的女性才會在快樂的頂點想到死,男人難以體會這種快樂。即便有個
別人能體會到,也只限於某種變態的行為,正常的男人幾乎不可能達到那種程度的
性滿足的。

  久木過去一直這樣看的,現在仍然沒有變。他有時覺得性和死與自己完全無緣,
有時又覺得近在比鄰。

  不論和女人也好,自慰也好,在那一瞬間的快樂之後,總是留下無法形容的倦
怠,彷彿所有的精氣都被吸乾了似的,渾身虛脫,也許這就是與死亡相聯結的序幕
吧。

  從年輕時就百思不解的是,那麼猛烈而瘋狂的男人,為什麼會一下子就可憐地
萎縮、安靜下來了呢?

  他曾經為此焦躁、自責,現在覺得身體的萎縮與精神上的墜落感是那樣的接近
於死的感覺。

  難道這就是大自然對男人的昭示嗎。女人是在充足的快樂中夢見死,男人則是
在墜落下去的虛脫感中被死所縛,真是天壤之別。

  這就是無限的性和有限的性的差距吧。或者說,是肩負著養育新的生命的女人
和只要播下種子便完成使命的男人之間的差別吧。

  久木沉思著,凜子將灼熱的身軀從身後貼了過來。

  「我真害怕。」

  「你以前也說過。」

  凜子點點頭。

  「這回又是一種害怕。就好像會死過去似的……」

  「死過去?」

  「是的,覺得死一點也不可怕了,我真為自己害怕……」

  凜子的話似乎有點矛盾,不過,在性的頂點會感覺到死的誘惑,卻是千真萬確
的。

  「我可不希望你死。」

  「可是,我覺得夠了。活到現在知足了。」

  凜子的聲音越來越清亮。

  「現在是我的頂峰,是我人生的頂峰。」

  久木不解,凜子又說:

  「難道不是嗎,我愛你愛得刻骨銘心,就是死也瞑目了。」

  「你才三十八歲呀。」

  「差不多了,足夠了。」

  凜子一直很在意自己的年齡,還說過,自己已經老了,死也無所謂了等等。

  然而,在已有五十歲的久木眼裡,她還很年輕,人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想到
這兒,久木說道:

  「上年紀也有上年紀的樂趣啊。」

  凜子搖著頭,

  「也有人這麼對我說,可是我覺得到此為止就差不多了,再話下去就走下坡了。」

  「不能光注意外表啊。」

  「話是那麼說,可是,對女人來說上年紀是很苦惱的。不管費多大勁兒,也越
來越遮掩不住衰老的,現在已經到了臨界點了。」

  「幹麼說得那麼嚴重呢?」

  「我也不願意這麼想,可是每天都得照鏡子吧,每次都發覺眼角又多了一條皺
紋,皮膚鬆弛,越來越不上妝了。自己知道得最清楚,嘴上不願意說出來,尤其不
願意對喜歡的人說。」

  「那你怎麼還跟我說?」

  「我不想說,可又想讓你知道現在是我的顛峰時期。」

  久木扭過頭來,凜子微微露出了自己的胸部,

  「自己說有點可笑,可是現在的我是最美的,多虧了你,我的頭髮和皮膚很有
光澤,胸部也還豐滿……」

  這個時期,正如凜子所說,她的皮膚更白了,潤滑而柔軟,渾身充溢著二十多
歲女性所沒有的甜美和妖艷。

  「在你的滋潤下,我變了。」

  久木情不自禁地去撫摸那豐滿的胸部,凜子小聲說:

  「我是要你牢牢記住現在的我。」

  凜子的話好像在暗示什麼,前後自相矛盾。

  她一面說自己現在最美,是人生的頂點,一面又說死也不在乎;一面說皺紋增
多,皮膚鬆弛,一面又說現在是最好的時候,要記住現在的我。

  如果現在最美好的話,應該想法繼續維持下去才對呀。

  「你為什麼這麼拘泥於現在呢?」

  久木一問,凜子用疲憊的語調說道:

  「我崇尚剎那間的感覺。」

  久木腦子裡立刻浮現出了「剎那間的」這幾個字。

  「我也覺得你有那麼點兒……」

  「對我來說,現在最重要。不抓住現在的一瞬間,以後過得再好也沒有意義。
這就是人生啊。」

  「也許你說得不錯。我沒想到你會有這種想法。」

  「這都是由於你的緣故。」

  「是嗎?」

  「認識了你以後,我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你是說只需要把握現在?」

  「對,性本身就是為了瞬間的快感而燃盡所有的能量,所以說現在最重要,現
在就是一切。」

  看起來凜子的剎那主義是性感覺深化所引起的結果。凜子又說道:

  「現在不做,明天再說,或者明年再說,這樣下去什麼也做不成,我不願意為
此而後悔。」

  聽了凜子的話,久木又想起了水口。

  站在凜子那一套剎那主義的立場上,會怎麼看待一門心思工作的水口的生活方
式呢?

  久木簡短地說了一下水口的病情,

  「我去醫院看望他時,他為沒能充分地享受人生而後悔不已。」

  「他的心情我能理解。」

  凜子悄悄地倚在久木胸前,

  「你後悔嗎?」

  「不,不後悔。」

  「太好了。」

  凜子的前額緊抵著久木的前胸。

  「我們都不後悔,對吧?」

  「當然了。」

  「還是現在最美好啊。」

  久木點點頭,想到了自己的年齡。久木已過五十歲,比凜子大得多,對男人來
說。現在是最後的輝煌。

  以後不會有太大的陞遷和提薪了,再沒有可以引以為榮的事了。

  作為一個男人,應該從雄性的本能出發追求情愛,為了能夠品嚐到為愛而活的
真實感受,現在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了。

  「我也變了。」

  「什麼變了?」

  「很多很多。」

  凜子確實變了。她原來在性的方面並不是這麼貪婪的女人,對性缺乏興趣,冷
漠、純潔得令人難以置信。是久木使這樣的女人像花朵一樣盛開,引她進入了性的
樂園。凜子半帶羞澀,半帶懊侮地責怪過他,對此久木是完全樂於承受的。

  反觀自己的內心,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了凜子的巨大影響。在性的方面,
久木引導凜子覺醒,同時自己也深深地沉溺其中了。教授對方的途中,被其魅力所
吸引,現在已到了無法回頭的境地了。

  不僅是性的世界,從工作到家庭,和妻子的感情的破裂,不能不說是凜子的作
用。凜子越是把自己的全部賭注押在愛情上,久木越是不能無視這一切,以至自己
也陷入同樣的困境中去了。

  在人生態度上,久木漸漸開始傾向於要全力以赴地把握現在的剎那主義,這也
是凜子的影響。

  本來以為自己比凜子年長,一切都在自己的支配之下,現在才發覺他們的位置
已經互換了,被支配的是男人自己了。

  「原來如此啊……」久木歎了口氣,凜子詰問道:

  「你怎麼啦?」

  久木想的是,二人日漸被周圍所疏遠,所驅趕著,在這一體驗中,本想操縱對
方,卻反而被對方所牽引,他在驚訝之餘不覺發出了歎息,卻不是在唉聲歎氣。

  事到如今也只能聽其自然了,久木為如此自暴自棄,自甘墮落的自己而驚訝,
而歎息。

  「我現在的心情好得很。」

  夜正闌珊,從黃昏到現在兩人一直沒有下床,他們感覺這樣全身心都得到了放
松。

  突然,電話鈴響了。

  凜子一下子抱緊了久木。

  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這個電話,他們是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可是電話為什麼響個不停呢。難道有誰知道他們在屋裡而打來的嗎?

  鈴聲響到第六聲時,久木欠起身,凜子抓住他胳膊說:

  「別去接……」

  響了十聲後,卡的一聲不響了。

  「會是誰打的呢?」

  「不知道。」

  久木心裡嘀咕起來,妻子決不會知道這個房間的。家裡會不會出什麼事呢?

  久木每次外宿不歸時都記掛著家裡。

  他總擔心自己不在家的時候會發生不吉利的事,或是家人得了病,或出了交通
事故等等,以前自己的去向都不瞞著妻子,可是,自從和凜子一起出去以後,就常
常隱瞞去的地方,或隨便編個飯店的名字。

  萬一發生了事故,聯繫不上就麻煩了。

  這種情況下,打手機最方便,可是和凜子約會時,久木一般都把它關掉,不想
讓公司和妻子打擾他們。

  所以只要久木不打電話,就不知道家裡的情況,因此這個電話使他有些擔心。

  凜子也同樣的不安。

  且不說關係冰冷的丈夫那邊,萬一娘家的母親有什麼事,凜子也無從知曉。

  這種別人無法和自己聯繫,只能自己跟別人聯繫的單行道,是外宿的男女最擔
憂的了。

  既然拋棄了家庭又何必在意這些呢,這只能說明他還沒有把家徹底拋開。

  久木問凜子:

  「你告訴過別人嗎?」

  「誰也沒告訴呀。」

  那麼肯定是有人打錯電話了。

  久木這麼跟自己解釋著,可是他們的好興致已經被電話鈴給破壞了。

  「咱們起來吧。」

  久木說道,凜子撒嬌他說:

  「我還想出去玩玩兒。」

  他們二月中旬去日光之後,一直是在澀谷約會。雖說這個房間很適於幽會,可
是像剛才那樣來個電話,就會覺得心神不定,彷彿被人監視著似的。

  「好的,過幾天櫻花就開了,咱們去賞花,住可以賞花的旅館。」

  「太好了,我真高興。」

  凜子高興得啪卿啪卿地拍打起久木的胸脯來。然後,倏地把手伸到他的脖子上,

  「不守信用我就掐死你。」

  「被你掐死死而無憾。」

  「好吧,那就掐死你吧。」

  凜子雙手扼住了久木的脖頸,馬上又放開了他。

  「噢,對了,那個阿部定的書,還沒給我看呢。」

  那本記錄審問阿部定內容的書,大家都愛看,現在不知在誰那兒呢。

  「去賞花時,我把它給帶去。」

  久木又道:

  「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久木伏在凜子耳邊悄聲說道:

  「我要你把那件大紅的內衣帶來。」

  「要我穿嗎?」

  「對。」久木對猶豫著的凜子命令道。「不然,不帶你去了。」

  「知道了……」

  凜子的聲音懶懶的,她的嘴唇微啟,猶如春陰時節散落的花瓣。


《失樂園》(下)二、落花


                 落  花


  沒有比櫻花更幸福的花了。

  從古代的平安王朝時起櫻花就是百花之王,《千家語傳集》裡也記載有「櫻為
花之首」的譽辭。

  陽春四月,爛漫綻開的櫻花不愧是眾花之魁,其盛開時的奢華,謝落時的瀟灑
都同樣惹人心醉,令人憐惜。

  俗話說「櫻花七日」,櫻花的壽命只有短暫的一個多星期,卻具有極強的表現
力,因此,享有「壁龕之中必備此花,眾花之中此花上座」的特殊待遇。

  正因為如此,有時也遭人忌嫌。千利休就規定「茶室之中不准擺放過艷之花」,
禁止櫻花進入茶道之境。

  誠然,對以「清寂」為本的茶道而言,櫻花當然是「太過奢華而不相配」了,
千利休之流的怪僻由此可見一斑。

  不可否認的是,櫻花培育了日本人的美意識和豐富的想像力。

  至於久木自己,他既喜愛櫻花的千嬌百媚,又覺得櫻花有些令人憂鬱和討嫌。
這也許是緣於花開花落來去匆匆,自己忙碌得無暇追隨之故吧。

  每年,隨著櫻花季節的臨近,新聞媒體便開始報道櫻花「前線」的消息,哪裡
的櫻花開到了什麼程度,哪裡已經盛開等等,電視裡不厭其煩地播出櫻花勝地那些
美不勝收的景像,可是,自己卻沒有一次能夠去飽覽櫻花的風姿。

  久木總想去那些櫻花盛開的地方,悠然地賞賞花,然而總是因工作繁忙而一直
未能如願,只好將就看看街道兩旁的櫻花了事。

  正所謂「心不靜」,櫻花給他留下了沒有片刻寧靜,忙碌不堪的印像,直到櫻
花開敗後反而倒舒了一口氣。

  這樣年復一年,就產生了對櫻花的焦慮感,不過,今年與往年大大的不同了。

  托現在工作的福,這個春天終於能夠盡情欣賞一下櫻花的美景了,這也是命該
如此吧。

  提起櫻花,人們首先會想到京都之櫻。如平安神宮的垂枝櫻,白川河沿岸的裝
有燈飾的夜櫻,以及鵜鶘寺、仁和寺、城南宮等以櫻花聞名的寺廟,真是應有盡有。

  以前久木利用去關西採訪和洽談的機會,也走馬觀花地去過其中的幾處。每一
處都各有千秋,各處爭奇鬥艷,盡顯風流。這倒使久木覺得過於品種齊備,毫無缺
憾了。

  京都之櫻與周圍的古寺,神社和庭院相映成趣,加上鬱鬱蔥蔥的群山懷抱,本
來就很美的花,在絕妙的背景的襯托下,更顯得風情萬種,猶如以附加值來悅人眼
目的商品。

  這樣的櫻花自然讓人讚歎、欣賞,然而那些凜然不群,僅僅憑籍本真之美的櫻
花,也令人難以割捨。其實,賞花者所不大涉足的清雅幽靜處的櫻花,更是別有情
趣。

  考慮來考慮去,久木想到了伊豆的修善寺。離東京不太遠,是一個為群山所懷
抱的溫泉之鄉,那裡的櫻花和旅館都有著遠離塵世的靜謐。

  久木決定了之後,就於四月份的第二個星期日,和凜子一起前往修善寺。

  這個時間去賞花,比起往年來是遲了一些,不過,今年的四月偏冷,所以,花
開的時間較長,伊豆一帶正是盛開的時節。那天,就是這樣一個常言所說的「春酣
之時」,或者「春闌之時」的爛熟的春日。

  久木和凜子一起離開澀谷的住處,久木穿一身便裝,淺鴕色的開領衫,外套一
件深鴕色的夾克;凜子是一身粉紅色的套裝,領口配了一條素花圍巾,戴著灰色的
帽子,手裡提著皮包。

  頭天晚上,凜子回家裡取春裝時,一定見到了丈夫,久木還沒來得及問她。

  不知道後來凜子家裡怎麼樣了。

  計劃這次旅行時,久木就在擔憂這件事,卻沒敢貿然打聽,凜子好像也不大願
意說。

  四月凜子從娘家回來後不久,說過一句「我媽叫我作個了斷」。

  這當然是指凜子和她丈夫的婚姻關係了。

  三月中旬,當凜子的母親知道了她和丈夫不和的事實,並且知道凜子了一直有
外遇時,非常氣憤,嚴厲地叱責了她,說這簡直是沒臉見親戚,也沒臉見人的事。

  從那以後,凜子的母親不能坐視女兒的行為,要她盡快解決婚姻問題。

  可是,據久木所知,不同意離婚的是凜子的丈夫,他想以此來對妻子復仇,凜
子的母親對此怎麼看呢。

  久木一問,凜子的回答說「跟她說不明白的。」

  凜子的母親是老一輩的人,怎麼能理解得了作丈夫的明知妻子與人私通,卻不
同意離婚呢。

  「三個人見見面,好好談一談。」

  三個人是指凜子和丈夫還有凜子的母親。

  「媽媽喜歡他,以為談一談問題就會解決,我可不行。」

  凜子又說:

  「弄不好,還得牽扯到性的問題呢。」

  如果追究起凜子為什麼對丈夫不滿的話,會從性格不一致追究到性不和的問題
上,凜子覺得,反正要離婚,不必把事情說得那麼露骨。

  和凜子家的情況一樣,久木家也處於僵持的局面。

  久木的情況恰恰相反,是妻子要求離婚,而久木遲遲不表態。和凜子的情感這
麼深了,應該同意才對,可是一到關鍵時刻,心情就十分複雜,既有對自己隨心所
欲所導致的後果的內疚,也有要面對同事和親戚的憂鬱。還有凜子尚未離婚,自己
先離的不安,最最重要的還是對徹底摧毀近三十年的生活現狀的懼怕與畏縮。

  歸根結底,離婚是最後的一步,何必太著急。這種想法使得他下不了最後的決
斷,他也在猜測著妻子現在是怎麼想的。

  久木回家時幾乎不和妻子說話,只說些不得不說的話,便匆匆忙忙地離開家,
沒有爭吵,兩人之間雖然冷冰冰的,又保持著微妙的和睦。

  當然,這並不等於妻子的態度有所軟化,四月初,久木回家時,妻子又提醒道:

  「你可別忘了那件事啊。」

  久木知道妻子說的是在離婚書上簽字的事,就「嗯、嗯」地點著頭,不置可否。

  他正要往外走的時候,妻子又說:

  「我從明天起就不在家住了。」

  「你要去哪兒?」久木不由自主地問道。其實,自己已沒有資格去過問妻子的
行蹤了。

  「我的事與你無關。」

  妻子的態度十分冷淡,拒人於千里之外。

  女人的態度一向是爽快明朗的,而男人在本質上都有些優柔寡斷。

  也該和妻子之間作個交代了。

  久木一路想著來到了東京站,和凜子坐上了新幹線「回音號」。

  他們在三島下車,換乘伊豆箱根線前往修善寺。雖說正值賞花時節,因為是周
日,車裡很空。

  以前他們都是星期六出發,星期日回來,這次為了錯開週末的高峰時間,改為
週日出發,週一回來。多虧了工作清閒,才能這麼悠然地去旅行,現在的久木不再
為閒暇而嗟歎了,他要充分地享受這種悠遊。

  從三島出發的電車也很空,途經長岡、大仁、中伊豆一直向山間駛去,住家越
來越稀少,滿山遍野的櫻花呈現在眼前,大多是染井吉野櫻,一簇簇盛開在蔥綠的
山坡上,猶如一個個粉紅色的花斗笠。

  「我早就想坐這樣的電車了。」電車每站必停,列車員示意發車的笛聲,迴響
在慵懶的春日裡。

  電車沿著河流向前行進。天城山脈的水流匯成狩野川,然後又注入了駿河灣,
河岸上到處是垂釣的人。還不到捕獲香魚的季節,河水清澈見底,難怪這裡是聞名
的山榆菜產地。

  他們入迷地眺望著這些城裡難得一見的群山、櫻花和清流,三十分鐘後到達了
終點站修善寺。

  據說一千多年前,弘法大師發現了這個古老的溫泉之鄉。《修善寺物語》上也
記載有這裡是與源氏一族有因緣的地方。也許這裡溫泉多的緣故,櫻花已開始凋謝,
花瓣紛紛落在久木和凜子的肩頭。

  提起修善寺,人們會馬上想到伊豆的溫泉鄉。其實,值得一提的還有由空海建
立的修善寺這樣歷史悠久的寺廟。

  從車站坐車往西南方向去,過一座朱紅色的虎溪橋和一條馬路,幾分鐘就到了
修善寺。登上正面高高的台階,穿過山門,便是竹林掩映的寺院,正殿位於寺院的
最裡面。

  八百年前源范賴被兄長賴朝幽禁在這個寺內,後來,在神原景時的逼迫下,自
殺身亡。那以後,賴朝之子賴家也被殺死在虎溪橋畔的箱湯。岡本褲堂的《修善寺
物語》就是根據這一悲劇寫成的。後來北條政子為了悼念兒子,在附近的山腳下修
建了指月殿。

  正殿寬展的屋頂,造型優美流暢,與後面鬱鬱蔥蔥的山樹搭配得十分和諧,就
像高貴的女性一樣風姿綽約,看不到一點血腥的影子。

  久木和凜子參拜了寺廟後,又過橋去了山腳下的指月殿和賴家的墓地,然後驅
車返回。五點已過,雖然太陽已經西斜,仍是春色怡人。

  溫泉鎮狹窄的街道漸漸寬了起來,他們終於來到了今天要下榻的旅店。

  穿過入口處厚實的拱門,就是旅店的造型古雅的大門,車子在店門外面停下,
女招待迎出來把他們領了進去。

  寬敞的門廳裡擺放著用彎彎曲曲的枝椏做成的桌子和籐椅,從門廳可以看見院
內的水地。

  上次來看薪能時,凜子曾說過環繞舞台的池水很美,上千平米大的水池倒映出
了雙層房梁的能舞台的幽玄姿態,舞台後面的山崖被蒼鬱的樹林所覆蓋。

  好比穿山越嶺,逆流而上後見到了福地洞天,凜子目不轉睛地看入了神。

  女招待把他們領到了二樓最裡面的把角的房間,一進門是個四鋪席的更衣間,
裡面的和式房間有十鋪席大,靠窗子有一塊兒地板隔間,從那裡能夠看到水池的一
角。

  「你來看,櫻花都開了。」

  久木跟著凜子走到窗邊,緊挨窗子左邊的那棵櫻樹,有二層樓高,近在咫尺,
伸手都能夠到。

  「我預約房間時說過要來賞花,可能是特意為咱們準備的這個房間。」

  久木也是頭一次來這個旅館,以前出版社的朋友曾介紹說,修善寺有個帶能樂
堂的幽靜的旅店。

  「快看哪,花瓣落了一地。」

  微風乍起,花瓣從凜子伸出窗外的手上,又飄落到下面的地裡去了。

  「真安靜……」

  到了這裡,工作、家庭、離婚彷彿都成了極其遙遠的事情了。

  久木呼吸著山谷裡的清新空氣,悄悄地從背後抱住了正在凝視著櫻花的凜子。

  凜子躲閃著他,生怕被人看到,其實,窗外只有盛開的櫻花和一池清水。

  久木輕輕地吻了她之後,在她身邊低聲說道:

  「把那個帶來了吧?」

  「哪個呀?」

  「紅內衣呀。」

  「你的命令誰敢不聽。」

  凜子說完,離開窗邊進了浴室。

  留在屋裡的久木點燃了一支香煙。

  窗戶大敞著,一點兒不覺得冷,空氣中飄溢著賞花季節的濃郁氣息。

  舒適的感覺中伴隨著倦怠,久木吟誦起了一首和歌。

  「仰望二月月圓時,寧願花下成新鬼。」

  這是曾經自動辭官後,浪跡天涯,漂泊一生的西行的一首和歌。

  女招待沏了一壺香茶,兩人小憩了片刻,便去泡溫泉了。

  從一樓走廊出去,就是室內男女浴地,久木繼續往前走,直奔露天浴池。

  已經六點多了,天色逐漸變深,還沒有完全黑下來,露天浴池裡空空蕩蕩。

  週日晚上住宿的客人很少,所以池裡靜俏俏的,只有岩石上滴落下來的水聲有
節奏地響著。

  「下來呀。」

  久木叫著凜子,凜子還在猶豫不決。

  「沒關係的。」

  有人來的話,一見他們在這兒,也會迴避的。

  久木又招呼了一聲,凜子才下了決心,轉過身去脫起衣服來。

  這是個三十多米大的橢圓形天然浴池,頂棚覆蓋著葦席,四周也用葦席圍了起
來。這種似有似無的遮攔,平添了自然天成的情趣,使人心曠神怡。

  久木背靠著岩石,伸開四肢浮在水裡,凜子拿著毛巾下到池裡,一步一步小心
翼翼地往裡面走。

  久木等她全身浸入池中後,就叫她到池邊來。

  「你瞧。」

  身子橫在地邊上,朝上面一看,已經出了葦席的範圍,可以直接看到夜空以及
在淡藍色的夜幕下開放的櫻花。

  「我從沒見過這麼藍的天空。」

  夜空裡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櫻花的花瓣從空中飄然而降。

  凜子剛要伸出手去接那片花瓣,又有一片落了下來。

  夜幕下追逐花瓣的凜子雪白的肉體,就像一隻蝴蝶在暗夜中飛舞,妖艷美麗。

  泡過溫泉後,他們開始吃晚餐。

  他們感覺有些涼意,又套了件外褂,關上了窗戶。屋裡的光線照出了左邊那株
搖曳的櫻花樹。

  一邊觀賞夜色中的櫻花,一邊吃了起來。小菜是時令的清燉款冬和涼拌土當歸,
增添了不少情趣。

  久木先要了瓶啤酒,接著又換成了當地產的辣口燙酒。

  女招待斟了第一杯後就離開了,於是,凜子勤快地一杯接一杯地給久木斟酒,
然後,又忙著煮開芹萊火鍋,並分別盛到各人的小碗裡。

  久木看著凜子麻利的動作,忽然想起了在自己家裡吃飯的情景。

  和妻子一起吃飯時,她從沒有這麼勤快周到過。儘管由於多年在一起的倦怠,
難得竟有這麼大的不同嗎。

  久木現在才感受到有愛與沒有愛的迥然不同,凜子在家裡想必也是如此,甚至
於早已不和丈夫一起吃飯了。

  久木這麼想著,給凜子倒上了酒。

  「兩個人一塊兒吃,覺得特別香。」

  「我覺得也是。不管多麼豪華的料理,在多麼高級的地方吃,和不喜歡的人一
起吃的話也索然無味了。」

  久木點著頭,又一次感到了愛的可怖。

  以前自己也曾熱烈地追求過妻子,可是現在兩人的關係冰冷,婚姻面臨崩潰;
而凜子也曾信任過丈夫,願意和他相伴終生,現在卻是勞燕分飛。

  從兩人現在的婚姻狀態來看,就像剛剛酒醒的男人和女人。清醒後的他們又相
互敬起酒來,不久又要喝得醉過去了。

  只喝了幾盅清酒,久木就昏昏然起來。

  也許和凜子兩人一起喝,氣氛融洽,就容易喝醉。

  久木抬頭看了眼窗外,那株櫻花樹還在搖曳著。

  「到外面去走走吧。」

  從一樓的門廳,能夠看到水池那邊的能舞台。

  趁著女招待撤席的工夫,二人套上外褂出了房間。

  從樓梯上下來,穿過剛才去過的露天浴池的入口,再下一個台階,來到走廊上,
就看見了門廳。

  門廳右邊的大門敞開著,有一個木板搭成的平台伸到水池上面。

  久木和凜子坐在平台的椅子上,不覺又歎了口氣。

  剛到達旅店時,他們一見到浮在池中的能樂堂就歎息了一聲。

  夜晚的平台欄杆上點著燈,照亮了一池相隔的能舞台,四方形的舞台像鏡子一
樣明亮,高大的佈景上畫的是一株蒼勁的古松。

  能舞台的左邊有一個和式更衣間,與舞台之間由一個吊橋連接起來,這一切都
倒映在池水中,宛如一幅優美的畫面。

  據說這能舞台原來在加賀前田家的宅第內,明治末年遷到了福岡八幡宮,後來
又遷到了這裡。

  從那以來,在這簧火環繞的能舞台上,不斷上演了能樂、舞蹈、琵琶演奏以及
新內曲等等。今晚沒有演出,舞台上寂靜無聲,清冷清冷的,更增添了幽玄之趣。

  久木和凜子依偎著,凝視著舞台,恍恍惚惚覺得戴著可怕面具的女人和男人就
要現身了。

  他們是去年秋天來這裡看的薪能。

  去鐮倉時觀看了在大塔宮寺內上演的能,後來下榻七里濱附近的旅館,過了一
夜。

  那時他們還沒有像現在這樣陷入困境,幽會之後便回各自的家,怕配偶知道自
己的私情。

  半年後的現在,二人的家庭都瀕臨崩潰了。

  「那次戴的是天狗的面具。」

  在鐮倉看狂言時,兩人還笑得出來。

  「可是,這兒不大適於演狂言。」

  在這個深山裡的幽玄的舞台上,似乎更適合於上演能夠沁人人心,挖掘情感的
劇目。

  「好奇怪……」

  久木望著燈光搖曳的地面喃喃自語道:

  「從前的人一到了這裡,就會覺得遠離了人間吧。」

  「一定有私奔來這兒的。」

  「男人和女人……」

  久木說完把目光投向能舞台後面那神秘莫測的寂靜的群山。

  「咱們兩人住在那裡的話也是一樣的。」

  「你是說早晚會厭倦嗎?」

  「男人和女人生活在一起就會產生怠情的感覺。」

  說實話,現在久木對於愛情是懷疑的,至少不像年輕時那麼單純,以為只要有
愛,就能夠生生世世永不變。

  「或許熱烈的愛情不會太持久。」

  「我也這麼想。」

  凜子點點頭,久木反倒有些狼狽,

  「你也這麼看?」

  「所以想趁熱烈的時候結束啊。」

  可能是受了燈光映照下的能舞台的誘惑,凜子的話有點陰森森的。

  久木覺得一陣發冷,把手揣進了懷裡。

  花季天寒,人夜以後涼意漸濃了。

  「回去吧……」

  在這兒呆下去的話,彷彿會被舞台上的妖氣所迷惑,被拽往遙遠的古代的時空
中去。

  久木站起來,又回頭望了一眼能舞台,才離開了這裡。

  房間裡很暖和,靠窗邊鋪著被褥。

  久木躺在上面,閉目養神,忽然睜開眼睛看見窗邊的櫻花似乎在窺視著自己。

  今晚的一切也許要被櫻花偷看了。他叫了一聲凜子,沒有回音。

  他又迷糊了一會兒,凜子從浴室出來了。她只穿一件浴衣,頭髮披在肩上。

  「你怎麼不穿那件內衣?」

  久木一問,凜子站住了。

  「真要我穿?」

  「你不是帶來了嗎?」

  凜子轉身去了更衣間,久木關了燈,只剩下枕邊的台燈。

  在深山的旅館裡,他在看過能舞台後,等待著女人換上紅色的內衣。

  自己似乎是在追求幽玄和淫蕩這樣完全相停的東西,實際上,兩者之間卻有著
意想不到的共同點。比如能劇裡分為「神、男、女、狂、鬼」五種角色,其中無不
隱含著男女的情慾。

  剛才久木傾倒於能舞台的莊嚴肅穆的同時,又被一種妖冶、艷麗的感覺所壓倒
了。

  事物都有表裡兩面,尊嚴的背後是淫蕩,冷靜的內面是癡情,道德的反面是背
叛,這些才是人生最高的怡樂。

  久木正沉浸在退想中,拉門開了,身裹大紅色內衣的凜子出現了。

  久木猛然坐起來,瞪大了眼睛。

  凜子的表情像少女一樣天真無邪,在地上的台燈映照下,凜子的長長的身影直
達房頂,久木一瞬間產生了錯覺,以為是身著女裝的能劇演員登上了舞台。

  定睛一看,凜子的臉上滿含著成熟女性的嬌媚、憂鬱和冶艷,活像戴女面的孫
次郎。

  一身緋紅,頭戴面具的女人慢慢走近目瞪口呆的久木,雙手伸向他的脖頸。

  久木不由蟋縮起身子,使勁晃了晃腦袋,好容易才清醒了過來,大大地喘了一
口氣。

  「真嚇了我一大跳……」

  凜子聽了嫣然一笑,又恢復了往日的柔媚表情。

  「簡直跟能劇裡的女人一模一樣。」

  「剛才看了能舞台的關係吧。」

  「太像了。」

  久木以前見過畫在黑底色上的孫次郎女面,那溫和柔美的表情中,蘊藏著強烈
的情慾,凜子現在就是這樣的表情。

  「越是閑靜矜持越顯得淫蕩。」

  「你說誰哪?」

  「能面呀。」說完久木突然摟住了凜子,在她耳邊小聲說:

  「我要剝下你的面具。」

  男人變成了魔鬼,要把隱藏在女人內衣裡的淫慾揭露出來。

  緋紅色真是不可思議的顏色,這種紅彤彤的色彩容易使人聯想到鮮血,產生興
奮感。

  尤其是用這種緋紅色做成的內衣,穿在皮膚白皙的矜持的女性身上時,凡是具
有雄性本能的男人,沒有不心蕩神移的。

  此刻,久木就壓在身著緋紅內衣的女人身上,宛如野獸圍著一堆鮮血淋漓的美
味。

  興奮之餘,久木十分感謝女人的順從,感謝她滿足了男人好色的慾念,老老實
實把內衣帶來。

  久木肉體緊貼著綢衣,滑溜溜的,他鬆開一隻手,伸進了衣襟不整的內衣中去。

  「慢著……」凜子掘住他的手說:「這件衣服可不得了。」

  久木的手始終不離開凜子的胸部,問道:

  「是不好做嗎?」

  「不是。和服店送來時,我恰好不在家,是他收的衣服……」

  「他看見了?」

  「他一看是紅色的內衣,吃了一驚,凶巴巴地問我幹什麼用。」

  「平時穿在和服裡面也可以嘛。」

  「他好像猜著了我是要穿著它和別的男人睡覺……」

  凜子和丈夫之間已經好幾年沒有性關係了,然而,丈夫一見到妻子的緋紅色的
內衣,還是氣得暴跳如雷。

  「後來呢?」

  「他罵我是個娼妓。」

  久木覺得就像在挨罵一樣,不由自主地抽回了手。

  過去,這種大紅的內衣一般是妓女們穿的,賣笑的女人為了勾引和挑逗男人,
常常穿著這種顏色的內衣招搖過市。

  從這點上來說,這衣服的確不雅,但是把妻子說成是「娼婦」也未免太過分了。

  可是,她丈夫的心情也不難理解。長時間迴避丈夫的妻子,卻為了別的男人特
意定做了紅色的內衣,作丈夫的當然會怒火萬丈了。

  「後來呢?」久木又害怕又想聽。「你被他打了?」

  「他不會打我,非要把衣服撕碎不可。」

  「真的?」

  「我死活不讓。於是,他突然把我的雙手捆了起來。」

  凜子搖著頭,不願再說下去了。

  「我實在說不出口。」

  「都告訴我。」

  久木請求道。凜子輕輕咬了一下嘴唇,說:

  「他把我一下子剝得精光……」

  「要和你做愛?」

  「他才不呢,他怎麼會和娼妓做愛呢?他把我涼在那兒。」

  久木屏住了呼吸,聽凜子往下說。

  「他拿來了照相機,說就得這樣懲治淫蕩的女人。」

  「他給你照了相?」

  凜子點點頭,久木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幅不堪人目的春畫,這個情景實在太奇特
太淒慘了。因嫉妒而瘋狂的男人以此來發洩自己的滿腔憎恨。

  「我受不了啦。」凜子突然喊了起來。「我死也不回家了。」

  凜子堅決地說道。淚水從緊閉著的眼眶裡湧了出來。

  即便發現了妻子的不忠,也不至於捆起妻子的雙手,剝光她的衣服啊。

  更有甚者,竟然用照相來羞辱她,不愧是冷酷的科學工作者特有的報復手段。

  難怪凜子再也不登家門了。絕不能再讓她回到那種男人的身邊去了。

  久木聽著凜子的訴說,簡直無法相信她的丈夫會這麼殘忍。他想像著凜子受到
懲罰的樣子,熱血直往頭上湧。

  久木摸著絲綢內衣想,這件內衣同時使兩個男人瘋狂,一是因為憎惡,一是因
為憐愛。

  或許,緋紅的顏色就是把男人們引人瘋狂的世界的凶器。

  久木受到了凜子丈夫的刺激,萌發了新的慾望,想要比她丈夫加倍地虐待她。

  他慢慢抬起身,盯著身穿絆紅內衣的凜子瞧了一會兒,便打開了她的衣襟。

  凜子說出了一切後,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著。在丈夫面前死命反抗的她,而
對所愛的男人,卻沒有一點兒不願意的樣子。

  久木在優越感的鼓勵下,又解開了她的腰帶。

  剎那間,久木眼前彷彿閃過了赤裸的凜子被丈夫拍照的那一幕。從緋紅的內衣
中露出的雪白而優美的裸體,就曾經完全曝露在照相機之下的。

  久木決定要懲治一下凜子。

  他緊緊抱住灼熱的女人,不管是哪兒,一通狂吻,從喉嚨吻到肩頭,再從胸部
到乳房。

  他一會兒使勁地吮吸,一會兒用牙齒噬咬,久木要在凜子身上留下他撫愛的痕
跡。

  狂吻之後他們的肉體結合了,可是久木總是覺得凜子的丈夫走在遠遠的前面。

  久木沒有見過他,只是通過凜子的訴說來想像他的模樣,通過凜子的肉體來和
他搏鬥。

  這場爭鬥的勝敗是明擺著的,他是失敗者,自己是勝利者。儘管如此,久木還
要徹底地從凜子的身體裡鏟淨丈夫的殘渣。

  明知對方軟弱無力,不是自己的對手,卻偏要爭奪,沒有比這種爭奪更令人愉
快和興奮的了。尤其是性的方面,自己佔有絕對的優勢,這就更激發了男人的自信
心和勇氣,更加威風了。

  久木的爭奪心也傳染給了凜子,她已經記不清多少次到達了峰頂,終於男人耗
盡了所有的精力,一切又歸於平靜了。

  窗外盛開的櫻花目睹了這一幕翻江倒海般的瘋狂。

  久木也好,凜子也好都早已忘記了櫻花的存在,酥軟地癱在亂成一團的被子上。

  還是久木最先從癡態中甦醒了過來。

  他緩緩抬起身,一眼看到身旁的凜子,就貼到她耳邊輕輕說道:

  「怎麼樣?」

  凜子閉著眼睛點點頭。

  「最近你老是自行其是的,我也開始習慣了。」

  凜子撒嬌他說著。

  久木覺得女人真是好奇怪,剛才還氣息奄奄的樣子,事過之後,不但不痛恨這
件事,反而非常滿足,甚至希望最好別停下來。

  「搞不懂。」久木歎道。「你還說再不停下來,我就要死了。」

  「真是那種感覺。」

  「你願意那樣吧?」

  「跟你的話我什麼都願意。」

  久木聽了很得意,他覺得女人的身體真是深不見底,令人生畏。

  如今的凜子,對性的包容就像大海那樣廣森無垠,無論怎麼折磨,虐待她,都
被她吸如體內,溶化進愉悅的海洋裡去了。

  凜子起來去了浴室。幾分鐘後,她又急急忙忙地從浴室出來。

  「麻煩了。」

  久木吃驚地回過頭,見凜子兩手掩著衣襟,

  「這是你咬的吧。」

  凜子坐在久木面前,打開衣襟露出了胸脯。

  「你瞧,這兒,還有這兒。」

  凜子的脖子左邊和胸部,乳頭四周都有紅色的血印。

  「讓我怎麼見人呀。」

  「你不是說絕不回家了嗎?」

  「家當然不回去了,可不能不出門哪。」

  「沒關係的。」久木撫摸著凜子脖子上的傷痕說道。

  「很快就會消退的。」

  「得多長時間?」

  「二、三天或四、五天吧。」

  「是嗎,這怎麼辦哪。我明天還要回娘家呢。」

  「圍上圍巾就看不見了。」

  「你幹麼這麼做?」

  為了不讓凜子再回到丈夫身邊而留下的吻痕,還因為嫉妒凜子那無窮無盡的貪
欲。

  一切都按久木所期望的那樣順利實現了,同時事態也越來越不好收拾了。

  「我明天不去媽媽那兒了。」

  「不去行嗎?」

  「我母親要我再好好跟他談一談,我明天打算跟媽媽說我不願意的。」

  看來凜子對丈夫已沒有一絲留戀了。

  「你呢,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凜子把矛頭轉向了久木。

  「你也回不了家了吧?」

  「那當然。」

  「不過,偶爾也回去吧?」

  「那是為了拿衣服和信件……」

  「那也不行,我不同意。」

  凜子說著,突然在他的乳頭周圍咬了起來。

  「好痛…」久木往後躲閃,凜子一點兒不鬆口。

  「我也要讓你回不去。」

  「你不這麼做我也不會回去。」

  「男人太善變了。」凜子更加使勁地又吸又咬的。

  久木忍著疼,心裡想,現在只有一條道走到黑了。

  好一會兒,凜子才慢慢鬆開了嘴,用手輕輕地摸著那個咬痕說:

  「我使那麼大勁兒咬還是不行……」

  然後命令久木道:

  「你躺著不許動。」

  久木順從地躺了下來,凜子把手裡的衣帶纏到了他的脖子上。

  「不要亂動啊。」說著凜子慢慢拽緊了帶子。

  「喂,喂。別胡鬧,要出人命的。」

  「我不會太使勁兒的。」

  凜子突然騎到了久木身上,揪著帶子質問道:

  「你說,是真的不回家嗎?」

  「真的不回家。」

  久木好容易擠出一句,憋得難受。

  「快鬆手,別像阿定似的。」

  凜子放鬆了一些,帶子還在脖子上套著。

  「你說要給我看的那本書呢?」

  「我帶來了。」

  「我現在要看。」

  「就這個姿勢?」

  「對啦。」

  久木沒辦法,脖子上繫著紅帶子,爬到皮包那兒,從裡面拿出那本書,又回到
了床鋪上。

  「該把帶子解下來了吧。」

  「不行,就這麼念!」

  凜子手裡揪著帶子,以訓斥的口吻說道:

  「你躺下,給我念最讓你興奮的內容。」

  這是一幅多麼怪異的景像啊。

  在夜深人靜的修善寺一家客店裡,一對兒男女躺在那裡,中間隔著一本書,男
人的脖子上纏著一條紅衣帶,女人揪著帶子聽男人唸書。

  書上記錄了一個沉溺於性愛的女人,最終殺死了心愛的男人,並割去了他要害
之處逃走,被捕後對審問她的檢察官的陳述。

  這份記錄報告有五萬六千多字,與其說是阿定坦率大膽的陳述,不如說生動描
繪出了這個女人的赤裸裸的內心裡,深厚而沉重的愛。

  「好,開始念了。」

  久木打開了書,凜子倚在他的胸前。

  一開始是檢察官就事實確鑿的殺人及屍體損傷案,詢問被告對犯罪事實有何陳
述,被告回答,正如你們所知道的那樣,沒有出入。然後,以一問一答的形式開始
了訊問。

  問 你為什麼要殺死吉藏?

  答 我太喜歡他了,想自己獨佔他,可是我和他不是夫妻,只要他活著就會接
觸別的女人,把他殺死的話,別的女人就一個手指頭也碰不了他了。

  問 吉藏也直歡被告吧?

  答 他當然喜歡我,如果用天平來稱的話,一頭四分,一頭六分,我是六分。
石田(吉藏)總是說,家庭是家庭,你是你,家裡有兩個小孩兒,我也不年輕了,
不能和你私奔。我給你找個住處,或者包個房間,咱們就能隨時見面,永遠快樂了。
可是,我受不了這樣模稜兩可的回答。

  久木盡量平淡地念著,凜子也屏息靜氣地聽著。

  問 被告為什麼如此愛戀石田呢?

  答 說不上石田哪兒有什麼特別,要說他長得是真沒挑的,我從來沒見到過這
麼風流的男人。一點兒不像四十歲的人,最多二十六人歲的樣子。他特別單純,為
一點小事都要激動半天,臉是藏不住事,就像嬰兒那麼天真無邪,不管我幹什麼,
他都喜歡,很依戀我。還有他的床上工夫也相當了得,他懂得女人,能長時間控制
自己讓我充分滿足,而且能連著來好幾次。我感覺他是真心喜歡我,而不僅僅是技
巧上的。

  問 那些天你們一直住旅館嗎?

  答 五月四、五日住在滿佐喜旅館,他說錢花光了,要回家去取,我說要把他
的那東西割下來,石田說「回家我什麼也不幹,我只和你幹。」他回家後,剩我一
個人時,嫉妒和焦躁使我快要發瘋了。十日晚上,我到離他的店不遠的地方找了他,
喝了點酒,又和他一起回到滿佐喜住了下來。

  久木越念越興奮,兩人貼得越來越近了。

  凜子動情地說:「實在太真實了。」

  阿定的供述非常率真,沒有一絲卑怯,很能打動人心。

  「這個女人一定很聰明。」

  她的態度十分冷靜客觀,對自己的情感以及床上行為,一點不加掩飾。

  「她以前是幹什麼的?」

  「她出生在神田,是個注意打扮自己的要強的姑娘,她娘家經營的鋪席店破產
後,當了藝妓,後來不斷地換行當,到石田的小店去當女招待時,名字叫加代。」

  久木翻到前面有阿定的照片的那一頁給凜子看,是出事後照的,她盤著圓害,
眉目清秀,平靜的目光中流露出寂寞。就是這美艷之中隱藏著無窮的魔力。

  「真漂亮。」

  「像你一樣。」

  久木開玩笑地說。不過,凜子那種能牢牢抓住男人心的柔媚很像阿定。

  「我可算不上美人。」

  「你的氣質好。」

  久木趕緊補了一句。

  「事件發生時阿定三十一歲。」

  久木拿起書接著念下去。

  問 你陳述一下五月十六日一邊勒石田的脖子,一邊性交的經過。

  答 在十二三日時,石田跟我說「聽說掐脖子挺好玩兒的。」我就說「是嗎?
那你掐我吧。」他用手比劃了一下,就鬆了手,說捨不得掐我。於是,我就騎在他
身上,扼住了石田的咽喉,石田說怪癢的,別掐了。十六日晚,和石田上床時,覺
得他簡直可愛死了,就咬起他來。這時我忽然想到了勒脖子玩兒,就順手從枕邊拿
起我的腰帶繞在他脖子上,一邊拽著帶子一邊做愛,開始時,石田覺得好玩兒,伸
出舌頭裝死,再使勁勒了一下,他的小腹鼓起來,那東西變得硬梆梆的,感覺特別
好,我跟他一說,石田說,只要你舒服,難受我也能忍。我看見他直翻白眼,就說
「你難受吧?」他說「不難受,隨你折騰。」就這麼又折騰了兩個多小時,直到十
七日凌晨兩點。我只顧注意下邊了,不知不覺使過勁兒了,只聽他哼了一聲,那東
西突然軟了下來,我慌忙解開帶子,石田叫道「我的加代」,哭著抱住了找,我給
他按摩胸部,他的脖頸上有紅紅的一條勒過的痕跡,眼睛腫起來。我把他領到浴室,
給他洗脖子,石田沒有生我的氣,照了照鏡子說「你可真夠厲害的」。

  問 請醫生看了嗎?

  答 想去請醫生,可是石田說「弄不好,會被警察知道的」,所以我就給他又
是冷敷,又是按摩的,還是不見好。傍晚,我去藥店,說是「客人打架,把脖子掐
腫了。」大夫給了些消炎藥,讓一次吃三片。

  凜子聽到這兒,害了怕,趕緊把久木脖子上的帶子解了下來。

  問 事件前一天晚上,你們一直在旅店裡嗎?

  答 石田臉腫得出不了門,早上只吃了點沙鍋燴泥鰍,晚上我出去買藥順便買
了個西瓜給他吃。然後他喝了一碗素湯麵,我吃了個紫菜卷,又給他吃了三片消炎
藥,他說不管用,就又吃了三片,石田瞪著眼睛還是睡不著。他說「沒有錢了,還
得回去一下」。我說「我不想回去」。他又說「我這副樣子,被店裡的女傭看到多
不好啊,我必須回趟家,你先在下谷那兒住一陣」。我說「我就是不讓你回去」。
他又說「你不願意我也得回去,你知道我有孩子,不能總和你旅館人呆著呀。為了
我們的能長久好下去,多少要忍耐一下。」我覺得石田這一走我們得分開一段時間
了,我哭出聲來,石田也眼淚汪汪地一個勁兒安慰我。他越這樣我越生氣,心不在
焉地聽著他的勸告,心裡在琢磨怎麼才能和他長久在一起。

  問 那麼,那天晚上你們還是在那兒住的?

  答 磨來磨去的就到了晚飯時間,女傭端來了我們要的雞湯。給石田喝了之後,
十二點左右上了床。石田的臉還腫得老高,無精打采的。見我滿臉不高興,就賣力
地愛撫我,討好我。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困了,先睡了,你在旁邊看我睡覺。」我
摩挲著他的臉說「你睡吧,我看著你。」石田便模模糊糊睡著了。

  久木伸手撫摸起凜子來,另一隻手拿著書繼續念。

  問 你什麼時候下決心要殺死他的?

  答 上次他回家時,我一個人越想越難過,曾有過這個念頭。十七日晚上,石
田對我說,為了我們的將來得暫時分開一段日子,我看著他的睡臉心裡想,石田一
回家,他的老婆就會像我那樣愛撫他,而且,這一別一、二個月見不到他了。上次
他回去才幾天我都受不了,這麼長時間怎麼熬啊,真不想放他走。以前我要他跟我
一起死,或者逃到別處去,他不當回事,光說包個地方就可以永遠做情人。所以我
下了決心要使石田永遠屬於我自己。

  問 被告敘述一下十六日晚用腰帶勒死熟睡中的石田的經過。

  答 石田睡覺時,我左手摟著他的頭部,看著他睡覺,忽然他睜開眼,看到我
在身旁,又放了心,閉上眼說「加代,我睡著的話,你是不是還要勒我?」我「嗯」
了一聲,朝他微微一笑,他說「要勒就別停下,不然特別難受。」我嚇了一跳,不
過,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一會兒石田睡著了,我伸出右手拿起腰帶把他的脖子繞上,
挽緊兩頭勒了起來。石田突然睜開眼叫了一聲「加代」,欠起身來抱住我,我哭著
說「對不起」,更使勁地勒緊了帶子,石田哼了一聲,兩隻手顫動著,不一會兒就
不動了。我解開了帶子,渾身抖個不停,就抄起桌上的酒盅,對著嘴喝了起來,我
怕他沒死,又勒了一下之後,把帶子藏到枕頭底下。然後,去樓下看了看,靜悄悄
的,時間是夜裡兩點多鐘。

  凜子長出了一口氣,阿定親口敘述的殺死所愛的男人的經過,使她興奮不已。

  問 敘述一下傷害屍體,以及留下血字的經過。

  答 我殺了石田後非常平靜,好像卸下了一個大包袱,心情很舒暢。我飛快地
喝了一瓶啤酒後躺到他的身旁,見他嘴唇發乾,就用舌頭添他的嘴唇,又給他擦乾
淨臉。我一點兒沒有躺在死人身邊的感覺,反而覺得他比活著的時候更可愛。一直
躺到了天濛濛亮,在撫摸他的時候,我產生了要把他那個東西割下來帶走的念頭。
我從掛幅後面取出了以前藏在那兒的刀子,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割下來。割的時候不
小心把我的腿給劃破了,我把它放在紙上時,手指沾上了血,就在他的左腿和床單
上寫下了「定吉二人」,接著用刀子在他的左臂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在盆裡
洗了手,撕了張雜誌的封皮,把那個寶貝包上,又將他的兜襠布裹在腰上,把那個
紙包塞進腰裡。又把石田的內褲穿上,外面套上自己的和服,繫了腰帶,收拾了房
間,把帶血的手紙扔進了廁所。一切做完後,我只帶了那把刀子,最後吻了他一次,
給他蓋上毛毯,用手巾蒙上了他的臉。上午八點左右,我下樓對女傭說「我去買東
西,中午之前別叫醒他」,就離開了旅館。

  問 你為什麼要把石田的男性東西割下帶走?

  答 因為這是我最喜愛最看重的東西,要不然,給他洗身子時,他老婆一定會
觸摸它,我不想讓任何人碰到它。石田的屍體只能扔在旅館了,可是只要有他的這
個東西,就覺得和石田在一起,不感到孤單了。至於為什麼寫「定吉二人」,是想
讓別人知道,殺了石田的話,他就完全屬於我了,所以從各人名字中各取一字。

  問 為什麼在左臂刻上「定」字呢?

  答 為了在石田身上打上我的烙印。

  問 為什麼穿上石田的兜襠布和內褲?

  答 為了能聞到石田身上的味兒,也是為了留作紀念。

  問 敘述一下犯罪後逃跑的經過。

  答 五月十八日上午人點的時候,我離開了滿佐喜,身上帶著五十元錢。我先
去上野的舊貨店賣掉了身上穿的衣服,買了件單衣換上,又買了個包袱皮,把刀子
包在裡面,還換了雙新的木屐。然後給滿佐喜打電話,對女傭說我中午回去,在這
之前不要叫醒石田,女傭答應了。看來還沒入發現石田被殺,我放下心。又給老相
識大宮先生打了電話,要他到日本橋來一趟,一見面我就哭起來,我說「無論發生
了什麼事都與先生無關。」分手後,覺得有點冷,又去買了件單衣穿上,坐出租車
來到濱叮的公園,在那兒考慮了半天,最後決定到以前呆過的大阪的生駒山去自殺。

  問 殺死石田那天晚上在哪兒過的夜?

  答 我想去大阪自殺,可又沒有勇氣馬上去死,十點左右我去了以前住過的上
野屋旅店,在那兒洗完澡,上樓睡覺。在被子裡打開那個紙包,摸著那個東西,哭
哭啼啼的一夜沒睡好。第二天早上,我看見報紙上醒目的登出了我以前的照片和事
件的報道,害怕被店裡人認出,慌忙結了帳,外面下著雨,我借了木屐和雨傘離開
了上野屋。

  問 你交代一下從十九日以後到被捕這段時間的活動。

  答 因為下雨,我打算坐夜班車去大阪,所以先去淺草看了場《阿夏和清十郎》
的影片,然後去品川車站買了去大販的三等車票。離發車還有兩個鐘頭,我買了五
份報紙,準備帶到車上去看,我在車站的小店裡喝醉了酒,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醒
來後去品川館做了按摩,躺在那兒模模糊糊夢見了石田。我想找個地方吃晚飯,打
開報一看,上面都是關於我的報道,還寫著每個車站都佈置了警察,找一想大阪去
不成了,就打算在這個旅館裡死。可是欄杆太低,吊不死人,我就坐等警察來抓我,
一直等到夜裡一點。第二天早上,我讓女傭給我換了個偏房,這樣可以把腳伸到院
子裡。我借來鋼筆和信紙分別給大宮先生、黑川先生和死去的石田寫了三封遺書,
半夜喝下兩瓶啤酒,就睡著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四點左右警察來抓我時,我說
了句「我就是阿部定」,就這樣被捕了。

  久木念得有點累了,下面是最後一個高潮,阿定訴說被捕後的心情。

  問 被告對這次事件是怎麼想的?

  答 剛來警察局的時候,我還樂意談論石田,到了夜裡一夢見他我就非常高興。
可是現在我的心情起了變化,後悔不該那麼做。我不想再談論這件事了,請求法院
酌情判刑,盡量不要開庭審判或當著眾人的面訊問那些事。也不用請律師,我服從
裁判,心甘情願地服刑。

  問 還有其它補充嗎?

  答 我最遺憾的是人們把我誤解為色情狂,我想說說我的想法。我到底是不是
性變態,調查一下我的過去就知道了。我從沒有做過類似的事。我也喜歡過別的男
人,但是都考慮到時間和場合理智地分手,連男人都感到驚訝。唯獨石田讓我找不
出不滿意的地方,只是多少有點俗氣,這一點反倒使我更著迷,他簡直使我神魂顛
倒。我的事傳開後,人們都把它當作稀奇古怪的事來議論,可是我覺得女人喜歡男
人的東西有什麼可奇怪的呢?說白了,女人要是喜歡一個男人,就連他喝剩的湯也
願意覺得好喝。迷戀上一個男人,想要做我所做的事的女人大有人在,只不過沒有
做而已。當然,女人不都一樣,有的人看重的是物質,然而像我那樣由於喜歡過頭
而失去控制做出了那種事,也不見得就一定是色情狂啊。

  久木念完了,回頭看了看凜子,她的臉紅紅的,還沉浸在阿定的動人的訴說之
中。

  久木覺得口渴,起來從冰箱裡拿出啤酒喝著,凜子也下了床鋪,坐在久木的對
面。

  「你怎麼啦?」

  久木一邊往杯子裡倒酒,一邊問道。凜子讚歎著「真了不起」,然後又說「我
原先誤解了阿定,覺得做出這種事的女人實在太下流,太荒唐了。其實她是個很直
率的,可愛的了不起的女人。」

  這份報告使凜子對阿定的看法大大的改觀了。

  「你是怎麼弄到這份材料的?」

  「我特別想看到這份報告,就到法務省去借,結果被拒絕了,理由是這個事件
涉及個人隱私,除必要的學術研究以外,概不外借。」

  「你就是為了學術研究啊。」

  「我是以人物為主線研究昭和史的,所以以為理由很充足,沒想到怎麼說都不
借。」

  「如果公之於天下,反而對阿定有利吧?」

  「是啊,政府部門總是這樣神秘兮兮的。我又到別處去找,才知道這份調查記
錄早已流傳到社會上了。」

  「在哪兒找到的?」

  「這屬於秘本,即不能公開發行的秘密傳閱本。」

  「這麼說有人看到過原始記錄?」

  「很可能是負責此案的檢察官或者是書記員,他們手裡有副本,於是就流傳開
來。」

  「那還有什麼密可保呢?」

  「這就是政府部門的特點。」久木發起牢騷來。

  凜子喝了口啤酒,拿起那本書翻開第一頁,有一張事件發生後登在報上的阿定
和吉藏的照片,另外還有一張阿定被捕時的照片。不可思議的是,被捕的阿定和逮
捕她的警察們都笑嘻嘻的,就像在開慶祝會一樣。

  「被捕以後阿定反而鬆了口氣了。」

  「這麼容易就抓到了犯人,又是個大美人,所以警察也樂顛顛的。」

  「看起來是件荒唐的事,不過不能說就是變態行為啊。正如她自己所說,別人
只是沒做而已。」

  「你理解她的心情?」

  久木開玩笑地反問道。凜子立刻點點頭:

  「當然理解了,特別喜歡一個人的話,就會產生這種念頭,沒什麼可奇怪的。」

  「可是我覺得也不必非要把他殺了。」

  「這關係到愛得有多深的問題,愛得死去活來,非要佔為己有的話,就只有這
條路了,你說呢?」

  被凜子一反詰,久木犯起難來。

  「不過,實行不實行是另外一回事。」

  「你說得也對,可是,真喜歡上一個人的話就難說了。女人的心裡都藏著這種
念頭的。」凜子直勾勾地盯著久木的臉說道。

  久木忽然覺得燥熱,便站起來打開了窗戶。春夜送來涼風習習,久木頓覺舒暢
起來。

  「你也到這兒來。」

  久木招呼著凜子,兩人並肩站到了窗前。

  「真安靜……」

  久木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要忘掉阿定那鮮血淋漓的故事。

  在這萬籟俱寂的旅店裡,阿定的事件恍如遙遠的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眺望著
正前方聳立的黑濛濛的山峰,凜子忽然說道:

  「你看櫻花……」

  久木扭頭一看,從櫻花樹上,花瓣紛紛墜落,其中一片被風刮到了窗邊來。

  「原來夜裡也在掉啊。」

  久木回想起兩人去露天浴池時,在床上嬉戲時,以及念調查書時,花瓣一直在
掉著。

  「我們睡了以後,還會繼續掉的。」

  「那我就不睡了,看著它掉。」夜空中櫻花無聲地謝落著。

  久木有點疲倦了,輕輕地扶著凜子的肩頭,小聲說:

  「該睡了……」

  久木先鑽進被子,凜子站在窗前喃喃道:

  「開著點兒窗子吧。」

  微風徐徐吹來,感覺很舒服。

  久木閉著眼睛點點頭,凜子關了燈也躺了下來。

  「這女人也怪可憐的。」

  久木沒明白凜子的意思。

  「要是我的話,就不這麼幹。再怎麼喜歡一個人,把他殺了還有什麼意義呢?」

  久木也同意這個看法。

  「殺了他,可以使他完全屬於自己,可是她以後的日子還會幸福嗎?」

  刑滿出獄後,阿定又重新在淺草附近的料理店幹活了,可是「阿定所在的店」
的廣告一打出去,她就不得不被人們好奇的目光所包圍了。

  「再努力贖罪,殺人犯的事實是改變不了的。」

  「還是活著的人可憐哪。」

  凜子的話一點不假,可是久木又覺得男人被那麼體無完膚的殺死也夠可憐的。

  「不管怎麼說,兩人都夠慘的。」

  「也許吧……」

  凜子沉默了一會兒說:

  「反正不該一個人活下來。」

  「什麼?」

  「兩個人一起死就好了。那樣可以永遠廝守在一起,不會感到孤單了。」

  久木有點兒喘不上氣來,翻了個身。

  凜子的話使他突然覺得不大舒服,他把臉靠近凜子的胸前。

  被阿定殺死時,男人也是這樣躺著。久木心情鬆快起來,突然伸出舌頭愛撫起
凜子來。

  在半夢半醒之間,久木忽然覺得舌尖觸到了一個薄膜一樣的東西,一會兒又觸
到了一個。

  久木把座燈拿近了一瞧,原來她的乳頭上粘著兩片粉紅的花瓣。

  「櫻花……」

  久木哺咕著,凜子奇怪地望著他。

  「你的嘴唇上也有……」

  久木這才發現有個花瓣粘在自己的嘴唇上,就把它拿下來,貼到了凜子的胸脯
上。

  久木抬頭望望窗戶「是從那兒飄進來的。」

  照這個速度,再有一、二天櫻花就會完全凋謝的。

  久木摟著凜子,隨風飄舞的花瓣,一片接一片不停地飄落在凜子身上,她那雪
白柔軟的皮膚漸漸變得變成桃紅色的了。


《失樂園》(下)三、小滿


                小  滿


  從古至今,人們無不為櫻花的短暫無常而歎惜、惆悵,櫻花謝落意味著夏天的
到來,白天越來越長,百花也競相開放了。

  紫籐花、杜鵑花、鬱金香、虞美人草、牡丹、石捕花等等數不勝數,群芳爭艷,
再配上新綠妝點的草木,大地一派生機盎然,光彩奪目。人們面對這美景,早已忘
卻了嬌貴而又纖弱的櫻花。

  從現在起,人們不必再像四月初花的淡季時那樣為櫻花一喜一憂了。

  櫻花謝落後的五月,春光明媚,遍野花香。

  現在久木全身心地迎接百花爭艷的夏季的來臨,自己的內心也像虞美人草一樣
隨風搖曳著。

  先從年初租借的房間談起吧。

  在修善寺時,兩人都決定不再回自己的家之後,就把這兒當作了根據地,可是
這間屋子過於狹小,傢具又都是臨時置辦的簡易用品,使用起來很不方便。

  如果可能的話,應該換一間寬敞一點兒的,只是花費要大一些,而且還必須解
決戶籍的問題。

  最近他們經常住在這裡,管理人和鄰居都認為他們是夫婦,當然也有人用懷疑
的目光看他們。

  凜子一天到晚幾乎都呆在屋子裡,肯定更感覺擁擠,干家務時也伸展不開,衣
櫃小得裝不下衣服。看著她在飯桌上鋪開紙張寫毛筆字的寒酸樣子,久木不覺心疼
了。

  一想到凜子受的這些罪,都是由於背離了家庭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緣故,久木
心裡就特別難受,想要花錢租間大點兒的房子,可是跟凜子一商量,她總是反對說
「算了,就住這間吧。」

  可能是凜子不想讓久木太破費,也可能對現在的房子還算滿意。

  「我別無所求,只希望你每天回到這兒來。」

  每當聽到凜子這樣懇切的話語,久木就激動得把她抱在懷裡。

  討論房子的問題最終還是為了兩人能呆在一起,所以每次總是以擁抱來結束這
個話題。

  就像阿定他們在旅館裡,一有空就親熱一樣,久木和凜子也是常常以互相接觸
來撫慰對方。

  並不一定每次都要發生關係,互相接觸、愛撫著對方入睡是常有的事。

  也許這個地窖一樣狹小的空間中飄散著的情愛的氣息侵染了凜子的身心,才使
她不願離開這裡的吧。

  這個時期凜子對性的好奇心又增進了一步。

  五月初的一天晚上,兩個人買東西回來時,路過一個傢具店,久木想要給凜子
買個大點的書桌,在店裡轉悠的時候,瞧見一個很著實的穿衣鏡,鏡框做工比較粗。
久木忽然冒出一個怪念頭,就對凜子說:

  「把它放在床邊怎麼樣?」

  凜子來了興趣,問道:「床邊放得下嗎?」

  床靠牆放著,把這鏡子貼牆放或掛在牆上就行了。

  「這麼大的鏡子把我們全給照進去了。」

  久木嚇唬她說,凜子卻當即拍了板,小聲說「買了吧。」

  結果鏡子當天晚上就給送來了,馬上安放到了床邊,兩個人迫不及待地躺下來
試了試。光線不夠,又把台燈挪過來使鏡面更明亮了,還調整了一下鏡子的角度,
便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們的下半身了。

  凜子覺得很刺激,不斷地從久木懷裡抬起頭窺視看鏡子,嘴裡不住叫著「太棒
了……」

  久木覺得凜子既可愛又可怕。

  每天都這樣下去的話,凜子會發展到什麼地步呢。一旦發動起來就無法控制她,
簡直和原來的凜子判若兩人。

  此外,久木和凜子第一次去買了一種商品。

  他們從澀谷的商店街轉進一個胡同時,偶然看見裡面有個專買用品的商店。

  久木問凜子「要不要進去看看?」凜子不知道這個商店裡賣的是什麼,跟在久
木後面進去一看,店內到處掛著內衣褲和皮質器具,皮鞭等等,才發現這不是普通
的商店,又看見各種奇形怪狀的軟管和環套等東西,才發覺這不是女人來的地方。

  久木拽著她的袖子,在裡面轉著看,凜子不敢看,低著頭說「真噁心」,卻沒
有走的意思,還指著一個軟管問「這是幹什麼用的?」

  久木拿在手裡給她講解了用途,凜子很驚訝,害怕地用手摸了一下。

  久木故意要為難凜子,花了不少錢買了一個。

  「男人喜歡這種玩藝兒?」

  「其實那裡賣的東西都是取悅女性的。」

  現在的久木完全被凜子所左右著。

  無論是鏡子還是大人的玩具,久木是鬧著玩兒買下的,而享受這些的卻是凜子。

  兩人交歡時凜子從沒有滿足的時候,而久木則精疲力竭,苟延殘喘到最後。

  性方面女人原本佔據著壓倒的優勢。女性一旦知道了快樂,就會變得像沼澤一
樣深不可測;相比之下,男人的勇猛就好像沼澤地上蹦蹬的魚,浮在表面,是瞬間
即逝的。

  在這有限與無限的較量中,無論對快樂的感受度,還是尋求快感的持久力,男
人都遠遠遜色於女人。

  近來,久木每日每時都在體會、感受著這一切。

  如今早已談不上指導女人了,學生已經長大了,長成一頭連調教者也望而生畏
的巨象了。

  丈夫不願教會妻子這些東西,就是懼怕她變成這樣的巨象。

  一旦把妻子引導到那個程度的話,那麼就必須半永久性地為滿足妻子而努力了。

  然而,對於外面的女人,就可以衝破這個局限,因為不必每天都要應付,有時
還能夠躲開。

  可是久木現在卻被可以躲開的女人緊緊抓住了,就像被粘到蜘蛛網上的小蟲子
似的,怎麼也掙不脫了。

  和凜子交往了一年多了,不知為什麼自己對她還是迷戀如初。

  有的戀人一年左右就互相厭倦而分手,而他們不但沒分手,感情還越來越深,
雙雙落入了一個找不到出口的戀愛地獄中去了。

  最大的理由是,兩個人共同走入了深不見底的性愛世界之中了。

  不言而喻,這是認識凜子之後才能到達的世界,其它的女人包括妻子都沒能到
達這個深淵。

  凜子也是同樣,認識了久木男人才第一次進入了眼花繚亂的性的世界。

  凜子的魅力之一就是表裡完全不同。

  以前見過凜子的男人,都以為她是位高雅矜持的,對性不關心的古板的女性,
實際上完全相反,表面一本正經,端莊文雅的凜子,一旦進入了情愛的世界,就立
刻變得難以置信的淫蕩,這樣的女人最能煽動男人的好奇心。

  不過最近有所變化了,他們在街上走著的時候,男人們常常色迷迷地打量她,
凜子還說她在公園等地方散步時,常有人跟她搭話,要和她交朋友。

  「我是不是有點魅力啊?」

  久木見她佯裝不知的樣子,就故意說:「男人是用感覺判斷淫亂的女人的。」
凜子道:「我可是你的傑作呀。」

  「以後出門的時候,我要把你鎖起來。」

  久木嘴上開著玩笑,心裡想現實中被鎖住的正是他自己。

  久木已經被凜子的蜘蛛絲徹底纏住了。當初久木張開的蜘蛛網,現在反過來縛
住了他自己,一動都不能動。

  有時久木覺得自己很可悲,既然好容易找到一個可愛的女人,就應該多少掌握
一些主動權,現在卻完全被對方所支配,任由她為所欲為。


  不可思議的是,墮落到這種地步,倒發覺別有一種樂趣。

  到了這種地步煩惱也沒有用,今後只有順其自然,更深地陷進去了。這既是一
種無奈,又是對自己墮落本能的放任。

  久木的思緒微妙地傳導給了凜子,有時她輕輕歎口氣說:「你也別想大多了。」

  冷靜下來一想,今後不能總像現在這樣懶懶散散地生活,應該暫時告一段落,
徹底解決一下各自的婚姻問題。

  可是久木沒有心情面對令人沮喪的現實。

  和妻子離婚的事以及有關的種種問題,亟待久木去解決,久木卻懶得折騰,得
過且過。如果妻子來催的話,辦手續也可以,不催的話,就這麼過一天算一天。

  凜子也一樣,和丈夫斷絕了來往,卻不主動去找丈夫談判離婚。

  總之兩人現在一味地沉迷在屬於他們自己的愛巢之中。他們十分清楚這是在逃
避,是不負責任,然而要他們幡然悔悟,回歸家庭已是絕不可能的事了。

  他們不停地墮落下去,就如同陷入了暗無天日的漫漫長夜,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旁觀者看來,簡直是頹廢透頂的行為,而他們本人卻不以為然。聽任自己在黑
暗的慾海上飄浮,在無比快樂的幸福花園裡這游。

  他們在向肉體的極限、愉悅的極限挑戰。

  然而不僅整天悶在屋子裡的凜子,就連每天去上班的久木,也意識到在現實和
夢幻的生活之間產生了破綻。

  白天,他去公司和同事們打交道,坐在辦公桌前是現實,回到兩人的住處,沉
浸於情愛的生活就像是夢幻。

  使這迥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並行不悖,融為一體幾乎是不可能的。

  在澀谷住處的糜爛生活的跡像也帶到了辦公室,女秘書試探他說過「近來你的
臉色不大好」,見他打盹兒,又挖苦道「別太勞累了。」等等。

  男同事們還沒有說得那麼露骨,只有松村看見他那副疲憊的樣子,關切的問「
你身體沒問題吧?」

  久木每次都回答得含糊其詞。到了五月中旬,大家終於知道了他外宿的事。

  一次,松村有急事找他,往他家裡打電話時,他妻子告訴松村:

  「他早就不在家裡住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兒。」語氣非常冷淡,還說:

  「不過是吵架,沒什麼大事。」

  雖說應付過去了,但是久木外面有女人,而且同居在一起已成了公開的秘密。

  工薪階層是幹活掙工資,從這個角度是講,私生活不大檢點,只要好好工作,
問題就不大。

  可是如果由於私生活方面引起爭端,也不可避免地對公司的工作產生微妙的影
響。例如,陷入三角關係的話,第三者或妻子來找上司訴苦等等,就會對自己非常
不利。和銀行等職業相比,出版社寬鬆一些,但對男女間的糾紛也很反感。

  久木的工作清閒,問題也沒有表面化,只是偶然從他和妻子的電話中,讓人聽
出來,他和別的女人住在一起。

  一天,屋裡只剩下久木和室長鈴木兩人時,鈴木跟他聊起來,

  「可真難為你了。」

  久木聽了,吱吱唔唔地不知道說什麼好。鈴木又揶揄道:

  「我真羨慕你的精力啊。」

  鈴木沒再說什麼,只是想讓久木知道,自己也聽到了傳聞,那麼,其他人就更
甭提了。

  被大家知道也沒什麼可緊張的,反正早晚是要離開家的,被人知道反而覺得輕
鬆了。久木一邊安慰自己,一邊還是放心不下別人的看法。

  被降了職,家庭不和又曝了光,更沒指望再受到重用了。

  在公司心情鬱悶的話,人往往會躲進家裡去。久木在公司倒沒有不如意之處,
只是和別的女人同居這件事,已經傳開,每當別人說悄悄話時,他就感到不安,以
為是在說自己。見到其它部門的人也覺得別人都在議論自己。

  正所謂疑心生暗鬼,也許是自己多心。這時,能夠安撫他的只有凜子了。

  一回到澀谷那兒,和凜子兩人在一塊兒時,任何社會規範、倫理道德在這裡都
不起作用了。只要在這間屋子裡、就不會被人批評、議論,沒有人指責他縱情聲色。
而且還有溫柔接納他的女性。他自然願意呆在這兒了。

  雖然這間屋子可以恢復疲勞,平靜情緒,但他會突然被某種不安所攫住。

  和凜子這樣混混噩噩地生活期間,自己漸漸脫離了公司的同事和社會交往,發
覺只剩下孤零零的他們自己了。越來越疏遠了社會,使他們更難恢復到原來的狀態
了。

  使久木深切體會到這一點的是和衣川的碰面。

  照例是衣川打來電話,約在老地方,就是銀座那個小酒吧。自去年秋天以來他
們有半年沒見了。

  這段時間,久木一心用在了凜子身上,不好意思見衣川,衣川也很體諒他,沒
打擾他。

  衣川比以前發福了,顯得特別富態,說話聲音洪亮,一見面就像質問晚輩似的
問他:「現在怎麼樣啦?」

  「還是那樣。」

  久木暖昧地答道。衣川一氣喝乾了一杯啤酒,

  「越來越好了吧?」

  久木不喜歡他那種好奇的眼神,衣川又道:

  「那麼好的女人很難得,好好把握吧。」

  好像是在鼓勵,其實明顯的含有揶揄和譏諷的語氣。

  「我真沒想到她有勇氣離開家庭,和你一起生活。」

  「你聽誰說的?」

  「這有什麼難的,我的情報網相當利害的。」

  衣川自吹自擂他說,久木猜他是從凜子的書法老師那兒聽來的。

  「她還寫毛筆字嗎?」

  「倒也沒扔……」

  「真可惜,今年春天她不準備參展了吧?」

  凜子說她現在精神狀況不佳,不打算給春季書法展覽會投稿了。

  「她以前就說過要離開家獨立……」

  久木點點頭,想起了凜子曾經為專職講師的事,去找過衣川。

  「和你住在一起的話,就不必工作了吧。」

  久木聽的出來,衣川無意再為凜子的工作而斡旋了。

  「她那麼有才能,被埋沒了太可惜。」

  衣川故意使勁兒歎了口氣。「真要是那樣的話,就得怪你了。」

  和衣川才聊了三十分鐘,久木就感到心裡憋悶,坐立不安的。

  去年和衣川見面時還沒有這種感覺,這是怎麼回事呢?

  難道就因為這半年來,自己一味耽溺於和凜子的愛情,因而和健全的循規蹈矩
的衣川格格不入了嗎?

  衣川欠起身子對沉思著的久木說:

  「工作那邊怎麼樣?」

  「還過得去。」

  衣川對他這個不得要領的答覆不太滿意:

  「你總是含含糊糊的。」

  去年年底衣川問過他有沒有去出版局的打算,當時,久木下不了決心,回答得
不乾脆,後來衣川也沒有再催問他。

  「你也許最適合現在的工作了。」

  衣川似乎有意無意在迴避那件事。

  久木也無意挪動工作崗位,沉默不語。衣川換了個話題:

  「來中心教點兒什麼好不好?」

  「不了,不了。」

  久木覺得為那點兒課酬去中心上課沒多大意思。

  「你也別瞧不起我們那兒,最近新開了講座,學員也增多了,在都內是數得著
的。」

  「那可太好了……」

  「托你的福,我最近得了社長獎,從七月初開始,我可能要升任都內文化中心
的總部長。」

  衣川來見久木似乎是為了要告訴他這件事。

  「恭喜你了。」

  久木給衣川斟上了酒,忽然意識到他和衣川之間的不融洽感,就來自於上升者
和下降者的生活方式的不同。

  和衣川見面後,久木情緒有些消沉,並非因為衣川的榮升,他再發展也是別的
公司的人,與久木沒有關係。

  久木想的是,衣川在努力工作,而自己卻沒有好好工作,光想著凜子了。說得
過分一點,自己竟然做出那樣見不得人的事,真是無地自容。

  自己這樣做到底對不對呢?

  自從兩人同居以後,久木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見過衣川後,更促使他去深
思了。

  半個月後,彷彿預示著梅雨季節的來臨似的,傳來了一個陰鬱的消息。

  剛進入梅雨季節的第二天,一直在醫院治療的水口病故了。

  水口和久木同期入社,晉陞速度也差不多,兩人關係一直很親密。自從久木調
到調查室後,兩人疏遠起來,水口繼續升到了董事,可是,去年年底,他突然被調
到分社去了。

  水口不久被提升為社長,剛要大顯身手就患了肺癌,三月底做了手術,久木去
醫院看望他時,聽他家屬說,已經治不好了。

  久木擔憂他的情況,猶豫著要不要再去探視的這段時間,他的病情開始惡化了。

  在公司簡報上寫著「本社董事、馬隆社社長水口吾郎氏,今晨五點二十分逝世,
享年五十四歲」。久木想起了三個月前,去醫院看望他時,水口所說的話:

  「人都有生老病死,應該在能做的時候做自己想做的事。」

  直到臨死水口都在想著這個問題吧。

  水口的守靈儀式是次日下午六點,地點在他家附近的一所寺廟。

  公司的年輕人負責喪儀的準備工作,久木到那裡時,已聚集了很多前來弔唁的
人,不一會兒.開始唸經了。

  祭壇中央的鮮花叢中擺放著水口的遺像,好像是二、三年前照的,面露微笑,
目光炯炯,精神飽滿,眉宇間含有一股霸氣。

  儘管他已調到了分杜,也是個社長,從祭壇直到靈堂的兩邊,都擺滿了各個出
版社社長以及編輯、營銷、客戶等有關方面人士敬送的花環。

  久木看著這些花環,不由想起了「夭折」這個詞。

  用夭折來形容五十四歲去世的人似乎不大貼切,但是,作為同輩的久木來看,
走得還是太早了。

  像水口這樣熱愛工作,一心為社的人早早死去,而自己這樣多餘的人卻活得好
好的,真是世事難料,讓人啼笑皆非。

  開始上香了。久木排著隊往前走,有很多人他都認識,挨著他的是同期入社的
營業部長中澤,兩人用目光打了招呼。

  一步步走到了祭壇前,久木才真切感到了水口確實已不在人世了。面對水口的
遺像,久木合掌為他祈禱。

  「你怎麼會死呢……」

  久木想要說的只有這句話了……

  在悼念或析禱之前,久木耿耿於懷的是水口為什麼如此匆匆而去呢。這只能解
釋為突然有一天,不小心踩上了癌這個地雷。水口和自己分別站在了生死之界的兩
邊,原因就在於是否踏著了這個地雷。

  上香時久木一直沉思著,向家屬致意後,走出了靈堂,中澤招呼他說「去露個
面再走吧。」

  出門往右有個招待間,死者的生前好友都聚集在那裡,其中有許多老相識,久
木也想進去和大家聊聊。

  可是想到自己的工作現狀,總覺得不大自在,也可能自己想得大多了。

  「就呆一會兒,沒問題吧?」中澤又勸道。

  進屋一看已有二、三十人在喝著啤酒,久木跟在座的熟人簡單打了招呼就入了
席。中澤一落座就對他說道:

  「水口說他非常羨慕你。」

  「羨慕我?」

  久木反問道。中澤擦了擦嘴邊的啤酒沫:

  「他一天到晚就知道工作,沒有閒著的時候。」

  「他喜歡忙忙碌碌啊。」

  「可以這麼說。不過自從去了分社後,他漸漸對自己的人生產生了疑問,剛想
要重新安排今後的生活時,就得了癌。」

  久木去看望水口時,也聽他說過類似的話。

  「他說要是能像你那樣就好了。」

  「像我那樣?」

  「你也別瞞了,現在和喜歡的女人住在一起吧?」

  連中澤都知道了,久木的心情黯淡了下來。

  「工作當然也重要,可是我也想像你那樣戀愛一番。尤其到了這個年紀,更有
這種慾望了。」

  「水口很愛他妻子的……」

  「他是來不及了。看到他走得這麼匆忙,我突然有一種緊迫感,總覺得這麼下
去似乎缺點兒什麼,心裡空蕩蕩的。」

  久木也有同感,然而認真地愛一個女性,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是要負起沉重的
責任的。中澤對這些又瞭解多少呢。

  在這個問題上,久木的看法有些不同。

  中澤想的是在不失去家庭的基礎上,和外面的女人談情說愛,同時享有家庭的
安寧和戀愛的激情。這或許是憧憬愛情的中老年男人們的共同願望。

  說實話,久木和凜子相識之初,也只是想和她時常見個面,吃吃飯,感受一下
浪漫的情調。後來關係進了一步後,也不曾想到會打破家庭的平靜。

  可是現在久木的家庭何止不平靜,已經陷入了滅頂之災。究竟是怎麼發展到這
一步的,久木也莫名其妙,等他意識到時局面已不可收拾了。

  在這種狀況下,聽到中澤說「真羨慕你」,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所羨慕的是表
面的自由,然而裡面充滿著只有墜入情網的當事人才知道的甜酸苦辣。

  中澤似乎還不瞭解久木家庭的崩潰,以及和凜子兩人已身陷愛情地獄不能自拔
的現狀。

  像肥皂劇裡編的那樣,雙方發生爭吵,然後再和好,在這樣的反反覆覆中,相
信最終能夠憑藉誠實和善良找到幸福。如果夢想著戀愛是這樣膚淺的,一帆風順的
話,就成問題了。

  說心裡話,久木現在沒有心情沉醉在這種甜蜜的情調中,並非不想,而是他們
現在已經退不回去了。發展到這麼深的程度,理性和良知都無法控制了。芸芸眾生
從降生這個世界時起,就被原罪一樣深藏在體內的本能所操縱著,煎熬著。

  由此往後的愛,是與誠實和善良無緣的刻骨銘心的愛,這條路的盡頭只能是毀
滅。正在自己為此而痛苦恐懼的時候,聽到別人說羨慕自己,感覺就不僅僅是煩躁,
而是憤怒了。

  招待間裡的人越來越多,足有四、五十人。

  「到底是現職,葬禮也隆重。」

  正如中澤所說,水口雖然去了分社,終歸是總社的幹部,所以,從出版界直到
廣播、廣告業界的人士都來弔唁。

  「這麼年輕就死了的確很遺憾,可是如果退休了的話,沒準兒連一半人都來不
了。」久木看著祭壇四周擺放的花束說道。

  「他的交際比較廣。」

  「光是交際廣,來不了這麼多人的。」

  「不見得吧。」

  「沒有利用價值的人是很受冷遇的。」

  「死了以後還能來的是真朋友吧。不過,你沒問題。」

  久木不解其意,中澤調侃他說:

  「要是你的葬禮的話,她肯定會來的吧。可是我就沒有。」

  「說哪兒去了……」

  久木從來沒有想像過那種場面。

  「有什麼事的話,儘管跟我說一聲,她好不容易來了,讓她呆在角落裡也太委
屈了。」

  「怎麼會呢……」

  中澤想像的是久木的妻子是喪主,凜子來弔唁的情景,久木覺得根本不可能。

  「要不然就是她當喪主?」

  中澤滿有興致地猜想著,久木從沒考慮過這類問題。

  「總之,葬禮是人生的縮影,還是好自為之吧。」

  「我該走了。」久木站起身來。

  「去她那兒?」

  久木沒說話,他知道既使否定中澤也不會信。

  「你不會和她結婚吧?」

  「你問我嗎?」

  「橫山他們都挺擔心的。」

  看來中澤是從調查室的人那兒聽說的。

  「還沒考慮這個問題。」

  「那就好,誰也摸不準你會做出什麼來。」

  「摸不準我?」

  「那是以前的事了。」

  見中澤苦笑,久木想起了三年前的一場風波。

  那時久木是出版部長,堅決反對出版一本宗教方面的書。理由是雖然銷路看好,
可是有關方面的大肆宣傳與公司的形像不符。他一直反對銷售第一主義的經營方式,
與贊成派之間發生了爭執,結果是暫停出版。

  當時,中澤在營業部為此做過協調工作,所以才說起來的。

  「這是兩碼事。」

  久木現在對於工作早已沒有了那個時候的熱情了。

  「我走了,回頭見。」久木向中澤揮了揮手,就離開了。

  他直奔地鐵站,上了電車回澀谷去。

  也沒有幹什麼事,只是去參加了個葬禮,上了香,喝了點啤酒,怎麼覺得這麼
疲倦呢。

  可能是因水口的死而心情不佳,加上見到中澤及其他同事,感到與他們距離很
遠,彷彿自己獨自遊蕩在另一個世界中。這種不和諧和孤獨感更使他心情鬱悶。

  晚上八點過了,開往市中心的電車空蕩蕩的,久木坐在角落裡想著剛才中澤說
的話。

  「你不會和她結婚吧?」

  中澤像是隨意問問,不過這的確是個棘手的問題。

  正如大家所傳的那樣,他們兩人現在都離開各自的家住到了一起,無視輿論和
父母、子女的意志,埋頭於只屬於兩個人的天地裡。既然能達到這個程度,下一步
要考慮的就是結婚了。不管能否得到別人的祝福,都應該先建立新的家庭,開始新
的生活。

  不可思議的是,久木從沒有考慮過和凜子結婚,建立新家庭的事。他也想要換
個大點的屋子等等,卻沒想過重新過一種新的生活。

  奇妙的是,凜子也和他一樣,她從沒有說過「我想結婚」這句話。

  兩人如此的互相愛慕,為什麼沒有考慮過結婚呢?

  首先凜子的丈夫暫時不會同意離婚,如果強行結婚的話,就犯了重婚罪。而久
木這方面,妻子雖然同意離婚,可是一牽扯到財產分割和房子的問題,就相當麻煩,
這些問題不解決,就離不了婚。

  再加上,他們一直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脫離家庭,生活在一起上了,沒有工夫
思考下一步結婚的問題。

  這是不是唯一的原因呢。

  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多得是,無論誰說出「想要結婚」的話,準會得到回應的,
可是雙方都閉口不談是什麼原因呢?

  一個聲音在久木耳邊響起,

  「也許兩個人都懼怕結婚吧?」

  坐在電車裡久木返心自問。

  「到底懼怕什麼而不敢結婚呢?」

  和妻子現在雖然分居了,過去他們也曾經相愛過,雖然不及和凜子這麼熱烈,
但是都很愛對方,覺得彼此可以托付終生才結婚的。

  可是這個婚姻過了二十五年後,變得百孔千瘡,難以治癒了。當然婚姻失敗的
直接原因,是由於久木愛上了凜子,其實既使沒有凜子,也早已出現裂紋了。

  得到了人們的祝福,自己也覺得很可靠的愛情,竟然這麼不堪一擊,這是為什
麼呢?

  於是久木自然聯想起了「日常」、「惰性」這些詞語。

  無論什麼樣的愛,一結婚,陷入了日常生活,便馬上會流於惰性,逐漸消磨下
去。既便和凜子的驚心動魄的愛也在所難免。

  或許久木和凜子都閉口不談結婚的事,是由於雙方都經歷過一次結婚,切身體
驗到了,在安寧這個保障的背後,惡魔築起了怠情的巢穴。

  這時,久木忽然想到了,阿部定殺死石田吉藏,是在他們深深相愛後不到三個
月的時候。

  在那般瘋狂的做愛之後,由於愛得不能自制,女人把男人殺死了。他們才認識
三個月,正像盛開的鮮花那樣,是最熱情奔放的時候,難道正是在這種時候才會發
生殺死戀人的事嗎?

  如果他們半年或一年後結婚的話,就不會再有那麼強烈的愛情和佔有慾了。由
於愛得愈深,恨也愈深,甚至會很快就分手的。

  這就叫做愛情的「曇花一現」。

  久木到澀谷時正好九點。

  車站附近到處是趕著回家的上班族,和結幫搭伙到娛樂場所去的年輕人。穿過
這個熱鬧的地區,走上一個平緩的坡道,再拐進一條小路,周圍馬上靜了下來。久
木住的公寓,就在第一區的最邊上。是個五層小摟,只能住三十戶。說是才蓋了十
五年,可是顯得很舊,入口處的牆磚有的都脫落了。

  不知什麼原因,回世田谷的家時,有「回來了」的感覺,可是,回這裡時,好
像來到一個秘密的藏匿之所,進樓之前,總要看看周圍,然後才走進去,坐電梯上
到四樓,來到走廊盡頭倒數第二個房門前按門鈴。

  凜子在屋裡時,總是等不及地飛奔出來迎接他,今天卻沒動靜。

  又按了一下門鈴後,剛要自己用鑰匙開門,終於凜子把門打開了。

  「你怎麼了?」

  凜子沒吭聲。

  「有什麼事嗎?」

  久木脫了喪服,凜子把它掛在衣架上。

  「剛才媽媽來了電話……」

  凜子最近把這間屋子的地點和電話號碼告訴了母親。看她那不快的表情,久木
覺察到不是好事。

  「說什麼了?」

  「說了好多,最後說要和我斷絕母女關係……」

  凜子剛說到這兒,就說不下去了。

  久木換上睡衣坐在沙發上,使勁歎了口氣。

  凜子被娘家的母親叱責,久木已經知道了。結了婚還隨便離家出走,和別的男
人同居,對這樣的女兒母親嚴加叱責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是說出斷絕母女關係,還是第一次。

  「突然來的電話?」

  「我住在這兒以後,一直連娘家都沒有聯絡過,所以媽媽覺得不能對我這麼放
任下去了。」

  「真的說了斷絕關係?」

  「真的。她說今後誰也不認識誰,不許再跨進家門半步。」

  以前也聽說過凜子的母親很利害,卻沒想到說出這麼絕情的話來。

  「那麼,你母親還是不同意離婚嗎?」

  「不,好像對這件事已經無所謂了。只是說,什麼也不說就離家不歸,和別的
男人一起住,這是不能容許的,我怎麼會養出這麼淫亂的女兒。」

  「淫亂的……」久木不禁重複道。

  日日夜夜在這間屋子裡反覆發生的事,或者可以說是淫亂的,然而不應該忘了
那裡面有著壓倒一切的愛。

  「你跟她解釋了嗎?」

  「解釋她也不會懂的。她還說你太善了才會被人欺騙,男人不過是喜歡你的肉
體。你被這種事弄得神魂顛倒,真是個可憐的女人。」

  久木一句話也接不上來,凜子輕輕歎息了一聲。

  「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可是媽媽不懂。也難怪,不親身體驗的話,當然理解
不了了。」

  雖說是母女,這也是個非常困難的談話。母親對陷入情網的女兒說,你是在出
賣色相,女兒對母親說,根本不是那樣,媽媽沒有體驗過,理解不了。

  奇怪的是後來母親一說出,「誰也不認識誰」時,剛才還那麼反抗的凜子,受
到了打擊,哭了起來,到底是母女連心哪。

  不管怎麼說,把情感那麼好的母女拆散的罪魁禍首是自己。久木感到肩頭很沉
重,越來越坐立不安起來。

  「我這回是真的沒處可去了。」

  久木把手輕輕搭在垂頭喪氣的凜子肩上。

  「沒關係,你母親早晚會理解的。」

  「她不會的,她沒有那麼深地愛過。」

  「沒像你那麼愛得深?」

  「媽媽覺得無論做什麼,都以平凡穩妥為好。」

  現在,凜子覺得自己作為女人已超越了母親的世界。

  「媽媽不理解我也無所謂,只要你理解我就行了……」

  「我當然理解你了。」

  凜子忽然緊緊摟住了久木,央求道:

  「抱著我,使勁點兒。」

  久木用力抱緊她,凜子又嚷道:

  「打我,使勁打……」

  「打你?」

  「對,隨便打,我是個不聽話的孩子,快點兒打……」

  說完凜子突然站起來,自己脫起襯衣來。

  久木不知如何是好,他從自己把衣服脫得一絲不掛的凜子身上,看到了和自己
同樣孤獨的影子。

  現在久木不但和家庭,而且和公司的同事們也疏遠起來,孤零零一個人飄浮在
半空中,凜子也同樣被此生唯一的深重的愛所縛,越陷越深,最後眾叛親離,只剩
下自己孤單一人。

  被世人拒絕、疏遠的男女,最後可以依賴的,就只有同樣孤獨的男女雙方了。
除了寂寞的男人和寂寞的女人互相接近,瘋狂地任性胡為之外,再沒有其它方法能
夠治療這種孤獨感了。

  凜子就是為了尋求這一拯救而央求久木抽打她的。

  凜子匍匐在床上的棵體,就如同撞進了黑暗的地窖裡的白蝴蝶一樣,使久木不
知所措。

  看了看周圍,久木抽出皮帶,提在右手裡。

  「真打?」

  「打吧……」

  久木又看了一眼雪白的肉體,嚥了口唾沫,高高舉起了皮帶,抽了下去。

  隨著一聲嵌入皮膚的悶響,女人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別打了……」

  對被虐感的渴求,使凜子想要嘗試一下挨打的滋味,可是萬沒想到這麼疼。

  「太疼了,別打了。」

  久木這才放下了皮帶。

  「疼嗎?」

  「疼死了,你真狠心。」

  「我看看傷著沒有?」

  拿過台燈一瞧,從背上到臀部,有好幾條紅紅的鞭痕。

  「有點兒發紅。」

  「你抽得那麼使勁兒。」

  「你讓我使勁兒抽的呀。」

  「誰想到你真打呀。」

  「一會兒就不疼了。」

  久木輕輕撫摸著雪白皮膚上紅紅的血印說道。凜子忽然說:

  「對了,該我打你了。」

  「算了吧,打男人有什麼意思啊。」

  「我想看你被打得滿處跑的樣子。」

  凜子把久木拽過來,

  「抱住我,抱緊點兒。」

  擁抱著久木,凜子瘋了似地喊道:「我真是變態,真是變態。」

  縱情瘋狂過後的凜子顯得更美了。

  揮舞皮帶的久木原以為會把凜子身上的淫亂的蟲子打掉,結果卻正相反,被打
的時候,凜子疼得直叫喚;可是同時,不安和羞恥跑得無影無蹤,比原來更進一

體會到強烈的快感了。

  這樣抽打不僅沒有效果,反而變成煽動新的情慾的興奮劑了。

  凜子伸開四肢趴在床上,背上橫七豎八的鞭痕,雪白的皮膚閃耀著玫瑰色的光
輝。

  被鞭子抽打後,毛細血管擴張,血流加速,再加上熱烈的擁抱,凜子全身火一
樣灼熱。

  「真不可思議。」

  久木說完,凜子靠了過來,

  「什麼不可思議?」

  「弔唁水口的晚上,咱們倆卻在做這些事。」

  「不對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覺得死和生只是隔著一層薄薄的紙。」

  久木眼前浮現出祭壇上的水口生前照的遺像。

  「去弔唁的人都有同樣的感覺。」

  「什麼感覺呢?」

  「現在活生生的人早晚都得死,只是時間的問題。」

  凜子點點頭,抓住久木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說:

  「咱們一塊兒死吧。」

  「一塊兒……」

  「反正得死,一塊兒死多好啊。活到現在也夠了。」

  凜子心裡早就埋下了對死的憧憬。

  凜子憧憬的是在滿足的頂點去死,久木則是由於參加了朋友的葬禮,產生了虛
無感所致,同樣是死,兩人之間有著微妙的區別。久木擔憂地問道:

  「你剛才說現在也夠了?」

  「對,什麼時候死都無所謂。」

  「不想再活下去嗎?」

  「活下去也可以,只是覺得現在更幸福,每天能得到你這麼深厚的愛。」

  「活著也許會更幸福的。」

  「同樣的道理,也可能會更不幸福。今後,等待我們的只有一天天衰老下去。」

  「你還年輕呢。」

  「哪裡,我跟你說過,皮膚越來越鬆弛,皺紋也增加了,一天不如一天了。」

  凜子的想法是有些悲觀,不過久木也覺得自己開始不行了,在公司越來越不受
重用,成了多餘的人了。與其那樣下去,還不如消失在凜於的身體中更幸福呢。

  「現在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候。」

  「還沒有人像我們這麼相愛呢。」

  久木同意凜子的話,凜子轉向他說:

  「我想出去玩玩兒。老在這兒呆著,悶得慌。咱們去輕井澤吧,父親在那兒有
個別墅,就咱們倆在那兒呆兩天好不好?」

  「不會有人來嗎?」

  「沒人來,一直空著的。」

  凜子的心已經飛向草木繁茂的靜寂的輕井澤去了。
2009-4-15 16: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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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xv (唐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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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樂園》(下)四、半夏


                 半  夏


  七月的第二個星期,久木為去輕並澤請了兩天的假。

  正是梅雨期將盡的雷雨多的時節。

  好容易去一趟輕井澤,本想等梅雨期過了再說,可是,七月中旬開始會議很多,
而且連日來天氣陰沉沉的,悶在地窖一樣的房間裡,心情更加陰鬱,所以想早點兒
去。

  還有一個原因是,聽凜子說「雨中的輕井澤也不錯」。

  梅雨時的輕井澤,水分充足,樹木繁茂,還沒到放暑假的時候,遊客也很少。

  選擇這個時候去,算上週末的兩天休息,就能住三個晚上,這樣一來身心都可
以得到洗滌。

  近來,久木和凜子都有些萎靡不振的。

  久木耳邊老是響著女兒知佳對他說的話,「別老是拖拖拉拉的,要離就痛快一
點兒。」

  就是女兒不說,久木也不想回到妻子身邊去了,可是又不想主動在離婚書上簽
字。這是在一起生活多年的人共同的矛盾心理,後來妻子也沒有再來催他。在孩子
看來,父母也太不乾脆了。

  連女兒也催著他和妻子離婚,使久木覺得和家人更加疏遠了。

  凜子近來也有點異常,那是在回了趟自己的家之後。

  為了拿輕井澤的鑰匙,凜子趁丈夫不在時回了趟家,發現家裡有點異樣,說是
異樣,其實也很正常,就是說有女人出入的跡像。

  那天凜子來到二樓自己的臥室,從衣櫃裡取出別墅的鑰匙,正要離開,忽然發
現家裡與以往不大一樣。

  丈夫很愛乾淨,儘管如此,書齋和客廳也收拾得太整潔了。早上,丈夫一定要
喝完咖啡再走,不僅杯子洗了,廚房的抹布都疊得整整齊齊,用過的盆子扣著控水。
書桌上的花瓶裡還插著一朵從院子採來的紫陽花。

  凜子以為是女傭和婆婆來給收拾的,可是去浴室一看,掛著一條她沒見過的毛
巾和牙刷。

  一定是有了另外一個女人,凜子想到這,一刻也呆不下去了,趕緊逃離了家。

  「真討厭吶。」

  凜子嘟噥著,並沒有生氣,既然自己不要家了,他讓別的女人來,自己也沒什
麼可說的。

  「我也算解脫了。」

  凜子嘴上這麼說,心裡還是不舒但。

  「有了別的女人,應該同意和我離婚哪。」

  如果凜子的判斷不錯的話,凜子的丈夫有了別的女人,也不同意和凜子解除夫
妻關係。

  「我再也沒什麼可留戀的了。」

  凜子微笑著,笑得很勉強。

  本以為會趕上晴天,可是去輕井澤的那天還是下雨。

  據天氣預報說,太平洋南岸的梅雨前線停滯不前,加上北上至小笠原諸島的附
近的颱風影響,東海、關東一帶將有大雨。

  所以他們吃完飯,早早就出發了。

  從擁擠的首都高速公路,上了關越高速公路後就通暢無阻了。

  雨下得不大不小,久木望著窗刷掃動的前方,忽然覺得他們像是在逃離東京。

  「好像在哪個電影裡見過這種鏡頭。」

  「是那種打鬥片吧。」

  「不是殺人犯,是相愛的兩個人從都市逃到別的地方去。」

  久木說完,過了一會兒凜子說道:

  「我們和殺人犯也差不多。」

  「殺了誰?」

  「沒殺人,但是使很多人痛苦啊。比如你的夫人,女兒以及周圍的人……」

  凜子第一次談起久木的家人。

  「你的家庭也一樣啊……」

  「對,我周圍的人也都受到了傷害。」

  聽凜子說出這麼有見地的話,久木感到很欣慰。

  「愛是自私的,尤其是我們這個年齡,不傷害別人,很難獲得幸福。」

  「想要得到幸福該怎麼辦呢?」

  「關鍵的問題是有沒有傷害別人的勇氣。」

  「你有勇氣嗎?」

  久木輕輕點了點頭,望著雨水流淌的車窗,凜子喃喃道:

  「愛上一個人真是件可怕的事。」

  「當然不能去愛一個討厭的人嘍。」

  「可是,一旦結了婚就不容許了。愛上丈夫以外的人,馬上會被說成是偷情啦,
無恥啦等等。」

  凜子發洩著一肚子的不滿。

  「當然,因為相愛而結婚,後來又不愛對方了這樣是不對,可是,人的情感不
會一成不變的呀。」

  「就像是二十歲時喜歡的音樂或小說,到了三、四十歲時就覺得無聊了,不喜
歡看了一樣,二十歲直歡的人,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漸漸不喜歡了,這也是很可能的。」

  「音樂或小說後來不喜歡了,別人不會說什麼,甚至還說你進步了,可是不喜
歡一個人了,為什麼就不行呢?」

  「因為既然結婚的時候海誓山盟,那就要履行自己的責任。可是實在過不下去
時,只好老老實實表示歉意,或者支付一些賠償費,和對方分開了。」

  「為什麼這麼做的時候,會受到別人的叱責和侮辱呢?」

  凜子的問題一個接一個,久木都難於應付了。

  「男女之間,或夫婦之間不是僅僅由好惡來決定的。」

  「其實和不喜歡的人在一起生活,反而是欺騙對方啊。和自己喜歡的人生活才
對,可是又被人說成是折磨別人。」

  聽著低徊的薩克斯管的旋律,凜子的心緒更加黯淡了。

  車子直奔琦玉縣北部而去,雨下個不停。

  久木為了打破沉悶的空氣,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抓住了凜子的手,凜子靠近
了他。

  「你喜歡我什麼?」

  剛才的話題太嚴肅了,她大概想輕鬆一下。

  「全都喜歡呀。」

  「總有最喜歡的地方吧?」

  「一句話說不清楚。」

  「我要聽……」

  對這個不好回答的問題,久木想逗逗她。

  「你那麼端在,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擔心得不得了,就有意接近你……」

  「結果呢?」

  「原來是個非常好色的女人。」

  凜子用拳頭捶起久木來。

  「這都得怪你呀。」

  「越是端在越顯得淫蕩。」

  「你就喜歡這一點?」

  「那好,我就都說了吧。你幹什麼都很執著,非常要強,有時膽子很大,有時
又很軟弱,好像有點不平衡的感覺……」

  「我第一次被人說不平衡。」

  「咱們做的這些事能說平衡嗎?」

  凜子用手在車窗上畫著,說道:

  「告訴你我喜歡你什麼吧。」

  「我有讓你喜歡的嗎?」

  「也是不太平衡嘍。」

  「是嗎……」

  「第一次見到你時,就覺得你與眾不同。聽說是大出版社的部長,以為是相當
謹慎的人,可是,卻吹噓起自己編過的書來,像個年輕人似的。後來突然打來電話
說想見我,也真夠冒失的。」

  「那你……」

  「別打斷我,好好聽著。」

  凜子往久木嘴裡塞了一塊薄荷糖。

  「我真是看錯人了。」

  「看錯人?」

  「開始見你那麼穩重,那麼有紳士風度,我就放鬆了警惕,沒想到突然把我帶
到飯店裡去了。」

  那是交往三個月後,在青山飯店吃完飯以後的事。

  「那次,吃飯的時候,你往盤子裡一氣撒了好多鹽,我就有點擔心了,後來跟
著你去了房間,又突然襲擊了我。」

  「喂,喂,我成了無賴了。」

  「對了,你是有點兒無賴。一瞬間就把我給佔有了,再也逃不脫了。」

  「不知情的人聽了,還以為我真是那麼無賴呢。」

  「那些流氓一般用麻藥的,而你不用麻藥,用肉體來俘虜人,太可恨了。」

  久木苦笑著說:

  「那些流氓都是玩弄女性,利用她們來賺錢。我這個流氓不一樣,我喜歡你才
離不開的,我不是靠麻藥是靠愛俘虜了你的。」

  「這可麻煩了,麻藥還有救,愛可是越治越嚴重啊。」

  久木聽了啞口無言,凜子湊過來說:

  「不過你是個溫柔的無賴。」

  車子沿上信越公路前行,快到錐冰嶺了。

  雨勢小了一些,下起了霧,路面朦朦朧朧的。

  穿過幾條隧道就到了輕井澤,霧散去了。十點整,一共走了兩個半小時。

  還不到暑假,路上沒什麼人,只有一個個的自動售貨機淋著雨。

  凜子小時候常來這裡,路很熟,在車站前換了凜子開車,開上了萬平路後,又
走了五、六百米,再向右一拐,就到了別墅。這是一座有年頭的別墅了,包圍在一
片白樺林中。

  「終於到了。」

  把車停在停車場,下了車,只見茂密的樹木前面有一座三角形屋頂的西洋式房
子,大門亮著燈。

  管理別墅的人叫笠原,知道他們要來,事先做了準備。

  「小巧玲球的房子吧。」

  正像凜子說的那樣,建築面積雖然不大,可是佔地不少,周圍都是蒼鬱的大樹。

  「蓋了有二十年了,已經舊了。」

  「不過很別緻。」

  天黑看不大清,?面好像是鴕色的,一進大門有一個彩色玻璃裝飾窗。

  「父親說輕井澤還是以西洋式的房子為好,就蓋成這樣的了。」

  凜子的父親是橫濱的進口商,所以一定喜好這種式樣。

  一進大門,有一個寬敞的客廳,狹長的房間左邊有個壁爐。靠壁爐圍了一圈沙
發和椅子,再往裡是廚房,旁邊擺著一個木製的餐桌,右邊有一個小酒吧。

  凜子領著他參觀了一下別的屋子。門廳右邊是一個和式房間和一個有兩張床的
西式房間,二層的書房裡有一個大書桌,另外一間是臥室,擺著大衣櫃和雙人床。

  「最近沒人來,潮氣很大。」

  凜子說著打開了窗戶,放空氣。

  「你母親不來嗎?」

  「媽媽有關節炎,梅雨的時候不願意來。」

  凜子拿掉了床罩說:

  「在這兒的話,誰也打擾不了咱們。」

  真像凜子說的,只要呆在這個地方,誰都不會知道的。

  他們回到客廳,凜子給壁爐升起了火,雖說是七月中旬了,梅雨季節的寒氣還
是很大的。

  壁爐的周圍堆放了好多劈柴,好像是管理人給準備好的。劈柴燃燒起來後,火
苗給房間帶來了暖和氣,感覺真是到了避暑的地方。

  「你沒帶睡衣吧?」

  凜子拿來了一件父親以前穿的睡衣。

  「看來下次也得給你準備一件。」

  久木穿上凜子父親的睡衣試了試,稍微大了點。

  「我也去換一下衣服。」

  久木坐在沙發上凝觀看爐火,不一會兒,凜子穿著白色綢緞的睡衣走過來。

  「喝點兒香擯吧。」

  凜子從酒櫃上拿下一個酒瓶,往細長的高腳杯裡斟了酒。

  「總算和你一起來了。」

  凜子說著伸出杯子說:

  「為輕井澤的我們乾杯!」

  「今天晚上在哪兒睡呀?」

  「在二層的臥室睡吧。」

  二層的臥室裡有個很大的雙人床。

  「父親以前常常睡在那間屋子裡。已經有三年沒來了,床單和床罩都換新了,
你沒什麼吧?」

  「我是怕咱們兩人睡的話,會被你父親怪罪。」

  「沒關係。父親和母親不一樣,很通情達理。我結婚的時候,曾對我說『不高
興的話隨時都可以回家來』。」

  去年年底,凜子的父親突然病逝,使她非常難過,肯定他們父女之間的關係是
非常親密的。

  「父親的死對我打擊很大。我一直很任性的……」

  久木想起守靈之夜的事。

  「那次被你叫到飯店去了,我覺得對不起父親,可是因為有你和我在一起,我
才恢復過來的。」

  「你父親要是知道了我們兩人到這兒來了,會怎麼想?」

  「父親會理解的。他常說,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是最幸福的。我如果說和
你兩個人從東京逃到這兒來了的話,他會說,好啊,就在這住下吧。」

  回憶起父親時凜子又難過起來,聲音硬嚥著。

  兩人凝視著火苗,凜子輕輕說道:

  「火苗也有好多種形狀哪。」

  真的,同一塊兒劈柴的火苗,有又紅又亮,有的又黃又小。

  「我就是那個大火苗。」

  凜子手指著火苗說,她的額頭被跳躍的火苗映得紅紅的。

  夜裡,久木夢見了凜子的父親。

  他坐在書房裡的椅子上,只有寬闊厚實的背影,看不見臉。

  凜子小聲告訴他,那是父親,久木想走近問候一聲,背影突然消失了,正在奇
怪的時候,凜子說已經火葬了。看著黑黑的洞穴中燃燒的火焰,凜子告訴他那是在
火化父親。久木一聽,合起掌來,火焰越來越小,漸漸熄滅了。

  這時久木醒來了,身上覺得冷,所以會夢見火滅了。藉著床頭燈微弱的光亮,
久木看見了睡在旁邊的凜子,久木這才明白過來,這裡是輕井澤,於是努力回憶起
剛才做的夢來。

  每個情節都連不上,這個夢和睡覺之前,和凜子談到她父親,穿她父親的睡衣,
一塊兒看火苗等有微妙的關係。可是夢見火化凜子父親的火焰,實在可怕,看了看
周圍,也沒有會夢見死的跡像啊。

  手錶放在樓下了,不知道時間,大概有三點左右吧。雨一直在下,雨點打著床
邊的窗框,劈裡啪啦地響著。

  久木覺得身上有些冷,就輕輕地摟住了凜子。

  他不敢吵醒正在熟睡的凜子,只是撫摸著她那柔軟身體繼續沉入了夢鄉。

  久木再次醒來時,凜子也醒了,只是躺著不動。

  久木湊近了她,凜子也貼了過來。

  互相摟抱著,久木問:

  「幾點了?」

  凜子說:「床頭桌上有表」。

  久木扭頭看了下表,是上午八點。

  睡得時間真不短了,久木抬頭看看雨點僻啪作響的窗戶,凜子問:

  「想起床嗎?」

  「不……」

  輕井澤有幾個地方想去看看,時間有的是,不著急。

  「還下著呢。」

  窗戶被厚厚的窗簾遮擋著,所以屋子裡光線昏暗,不過外面的風聲和雨點打在
樹葉上的聲音還是很清晰的。

  「就這麼躺會兒吧。」

  雨已經下了三天了,以往會覺得受天氣的影響而憂鬱,現在一點兒也沒有這種
感覺。再說,在雨天的清晨,和皮膚柔軟的女人睡在一起,真是一種奢侈的享受。

  「冷嗎?」久木把凜子摟到懷裡撫愛起來。

  凜子說道:「提個要求可以嗎?」

  「什麼要求?」

  「別停下來。」

  看著凜子那像牽牛花一樣粉紅的嘴唇,久木咀嚼著凜子說的這句話。

  對尋求快樂的女性來說,這是正常的要求,然而從男人角度看,是個過分的要
求。

  在雨天的早晨,在這個與世隔絕般的靜寂的秘室中,男人在一番拚搏後,終於
彈盡糧絕,趴在灼熱的女人身上了。

  儘管男人和女人感覺上有差異,只要和相愛的人交合,就會使對方感到快樂。

  「你想要我為你做什麼,儘管說。」

  「這就足夠了,沒有女人能超過你了。」

  「真這麼想?」

  凜子叮問道,其實這是不言自明的。久木不討厭和女人做愛,卻從沒有像現在
這樣感覺這麼充實、深刻。

  以前他所感覺到的只是一般男人的普通的快感,和凜子認識以後,愉悅的感覺
一下子增強了,加深了,也更持久了。

  在這個意義上,久木也受到了凜子的刺激、引導和啟發。

  「我決不讓你離開我。」

  「我也是,沒有你我活不下去。」

  凜子柔和的聲音消失在清晨的細雨中,久木輕輕閉上了眼睛。

  半睡半醒地躺了好長時間,十點多兩人才起了床。

  「到這兒來就是不一樣,感覺特別好……」

  凜子在鏡子前面梳著頭,說道。

  澀谷的屋子他們太熟悉了,不免漸漸流於惰性,到這個別墅來度假,使久木感
到新鮮而有活力。

  「看來不能總是千篇一律的沒有變化。」

  這不僅僅指變更場所,也適用於男女之間的關係。

  「我們要永遠保持新鮮的狀態。」

  凜子道。究竟能保持到什麼時候呢,惰性這個怪物或許已經悄悄潛入他們之間
了吧。

  「我先去洗澡了。」

  凜子下樓去洗澡了,久木打開了臥室的窗戶。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快十一點了,四周很靜,從樹葉上滴落的雨點不斷地
滲入佈滿青苔的地面。

  在這靜寂的雨天裡,久木想著今天是自己五十五歲的生日。

  到了這個歲數過不過生日都無所謂了。自己最驚訝的是,居然一轉眼活到了這
把年紀。

  久木忽然想起了家人。

  如果現在沒離開家的話,妻子一定會對自己說一句「祝你生日快樂」,女兒也
會打來電話表示問候的。

  這時樓下傳來了凜子的聲音,

  「早飯吃麵包行嗎?」

  久木下了樓,沖了個澡,坐到了餐桌旁。

  早飯是香腸、煎雞蛋和生菜,還有麵包和咖啡。吃完飯已經十二點了。

  凜子很快收拾完,穿了一身天藍色的套裝,準備出發。

  以前久木搞採訪的時候,經常到輕井澤來,最近幾年沒有機會來了。久木一到
這裡便觸景生情,回憶起過去在第一線時的情景。

  「咱們到哪兒去啊?」久木很自然地想到了和文學有關連的地方。

  「這附近有個有島五郎絕命之處。」

  久木說道,凜子查了一下地圖。

  「墓碑在三笠飯店附近,他的別墅在鹽澤湖岸邊。」

  別墅好找,他們先去那兒看了看,湖畔有一座古香古色的和式別墅。導遊圖上
說,別墅名叫「淨月齋」,由於長年無人居住,已破爛不堪,被當地的人士重新翻
蓋後,遷移到此處來的。

  現在的位置在湖邊顯眼的地方,既然到了這兒,應該去看看原來的地點。

  他們又折回來,沿三笠街往北去,街兩旁都是松樹。從前田鄉向右一拐,出現
了一片樹木繁茂的坡地,從泥濘的羊腸小道穿過去,就看到了雜草叢中豎著一塊兒
墓碑,依稀可以辨認出上面的字跡。

  一九二四年,當時的文壇寵兒有島五郎和《婦人公論》的漂亮的女記者,波多
野秋子在這個地方的別墅雙雙情死。

  當時有島五郎四十五歲,妻子已經去世留下三個幼子;秋子三十歲沒有孩子,
是個有夫之婦。

  二人並排上吊而死,從六月中旬到七月中旬,梅雨季節的一個月之久的時間裡,
一直沒有被人發現。被發現時,兩人的屍體已經腐爛變質了。

  發現的人說「他們全身都生了蛆,就好像掛在頂棚上的兩塊蛆蟲的瀑布。」

  有島五郎和波多野秋子的情死事件,這一華麗的醜聞轟動了當時的文壇和社會。
然而他們死後的情形是相當淒慘的。

  凜子聽完久木的敘述,害怕地望了望四周,然後向石碑合十為他們祈禱。

  在這暗無天日的灌木叢中,好像隨時都會被帶到死亡的世界中去似的。

  「這回我帶你去一個我喜歡的地方。」

  凜子開著車沿三笠大街往南去,一進入鹿島森林邊上的小路,就看到一個池子,
這就是雲場池,池子不太大,呈狹長的形狀。

  「這個地方下雨也很有情趣的。」

  果然,茂密的樹林所環繞的水池,籠罩在濛濛的水汽裡,就像暗藏的沼澤地一
樣飄散著妖氣。

  「你看,那兒有一隻白天鵝。」

  順著凜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水面上飄浮著幾隻鴨子,其中有一隻白天鵝。

  「它老是單獨呆在這兒,不知道是為什麼。」

  凜子擔心它沒有伴兒,太孤單了,而白天鵝若無其事地浮在水面上,像只雕塑
一樣。

  「也許它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孤獨。」

  久木給凜子打上傘,繼續往裡走。池邊一個人影也見不到。

  路越來越不好走,兩人只好半路返回,到湖邊一個餐廳去喝咖啡。

  「死了一個月才被人發現,也太可憐了。」

  凜子還在想著武郎和秋子情死的事。

  「那麼長時間,就那麼吊在空無一人的別墅裡。」

  「誰也沒想到他們會去別墅吧。」

  「兩人一起死也不該選擇上吊啊。」

  凜子望著煙雨濛濛的水他說道。

  晚上久木和凜子在離別墅不遠的飯店吃了晚飯。這是輕井澤的一家歷史悠久的
飯店,白色的二層摟建築,正面有一排木柵欄,與周圍的綠樹十分和諧,有著避暑
地飯店所特有的閑靜氣氛。

  天剛剛擦黑,兩人面對面坐在看得見庭院的窗邊,凜子薄薄的上衣下套一條白
色的裙褲,這身輕鬆的打扮,一看就是來避暑的。

  凜子先要了瓶香擯酒。服務生給他們的杯子裡注入了琥珀色的液體,凜子拿起
杯子,和久木碰了一下杯。

  「祝你生日快樂。」

  久木一怔,馬上笑道:

  「你沒忘?」

  「當然了,你以為我給忘了?」

  今天早上,久木想起了自己的生日,見凜子什麼也沒說,以為她沒想起來。

  「謝謝,沒想到你會在這為我慶祝生日。」

  「從東京出發的時候,我就想到了。」

  這回久木又一次舉杯,向凜子表示謝意。

  「不知道送給你什麼好……」

  凜子說著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個小紙包。

  「給你的生日禮物。」

  紙包裡面有個小黑盒,打開一看是個白金戒指。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意,我想讓你戴上。」

  久木往左手的無名指上一戴,不大不小正合適。

  「我知道你手指的粗細,我定做了一對兒。」

  凜子說著伸出左手給他看,無名指上也帶著個一模一樣的戒指。

  「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你必須老戴著它。」

  久木第一次戴戒指,有點兒不好意思,可又不敢不戴這麼寶貴的禮物。

  他們吃的是西餐。凜子點了沙拉和清湯,主菜是虹鱒魚;久木點了金槍魚和西
餐湯,還有香草羊排。

  又喝了幾杯香擯後,添加了紅葡萄酒,凜子的臉上起了紅暈。

  「本想給你定個生日蛋糕,可是覺得這種場合不大合適。」

  當著其他客人的面,是有點太張揚了。

  「我這歲數,還不知道能不能吹得滅五十五根蠟燭呢。」

  「你挺年輕的,不顯老。」

  「你是說那兒?」

  久木壓低聲音說,凜子說了句「別瞎說」,又道:

  「你的頭腦也比那些男人們靈活得多。」

  「多虧了你呀。」

  「從一開始我就對你這點印像很深。比那個衣川有活力得多,又特別幽默……」

  被人誇讚顯得年輕,久木並不那麼高興。

  「以前我採訪過一位八十八歲的實業家。他對我說過,光長歲數,心情總也不
見老,真是頭痛。我現在好像能體會到了。」

  「總是顯得年輕不好嗎?」

  「不是不好,他的意思是光心理年輕,身體跟不上去這種難受的感覺。倒不如
心情也和年齡一樣的衰老好受一點。」

  「那不就成了沒用的人了嗎?」

  「其實現在在公司裡也是沒用的人。」

  久木用一種自虐的語氣說道。

  「那是公司不用你,不是你的問題,這和在公司的地位沒什麼關係呀。」

  凜子鼓勵道,可是男人的精神狀態多少要受到一些影響。久木盡量不把這些放
在心上,不過誰能保證以後會不會產生失落感呢。

  久木品著葡萄酒,心情開朗起來,也感到肚子有點兒餓了。

  久木想吃凜子的虹鱒魚,就分了一點兒過來,又給凜子的盤子裡放了一塊兒自
己的羊排。

  「兩個人能多吃幾種,真不錯。」

  「並不是誰都可以的吧。」

  「那當然,只有和你才行。」

  男人和女人分著吃東西,是有肉體關係的像征。在這個餐廳裡,有人也許這麼
看他們,久木也不想迴避別人的目光。

  以前就連和凜子坐車去鐮倉,都擔心周圍人的視線,現在完全沒有了那種不安,
被人看不看到全無所謂了。

  事到如今還在乎別人的看法毫無意義。應該珍惜所剩無多的人生,做自己想做
的事,實在不行的話就是死也心甘情願。

  久木心裡漸漸萌生了一種滿不在乎的想法,更確切的說是某種決心或堅韌的意
志。

  人一旦改變了價值觀,生活方式就會隨之改變。以前覺得重要的東西不再重要
了,覺得無聊的東西反而寶貴起來了。

  「我也該考慮退休了?。」

  久木不由自主他說出了平時常常思考的事情。

  凜子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久木解釋道:

  「什麼工作都不幹,完全自由之後,也許想法還會有所改變。」

  「怎麼改變呢?」

  「我覺得只要在公司裡的話,就沒有真正的自由。」

  凜子一時還是理解不了久木想退休的心情,這也難怪,她沒當過公司職員,體
會不到那種感覺。

  久木自己嘴上說想要退休,其實也沒有明確的理由。

  如果一定要個理由的話,可以說是「某種模模糊糊的疲憊感」吧。

  無論是誰,只要當了三十年上班族的話,都會感到某種疲勞,尤其是最近與同
事之間的疏遠,更加重了這種感覺。

  「你要是不想幹的話,就別幹了。」

  凜子表示很理解。

  「只是不要從此消沉下去,找希望你總是生氣勃勃的。」

  「我知道。」

  「你是個有自信的人,如果你覺得退休後也能生活得很好……」

  「談不上自信,只是想做點自己喜歡做的事,為自己而活……」

  久木所從事的編輯工作一直是在幕後,整理別人寫的稿子或各種報道,自己並
不出頭露面。

  「我能理你的心情。」

  凜子過去的人生也是一直生活在丈夫的陰影下,也是一種幕後的角色。

  「也許我是不知足,我不願意永遠扮演這種角色。」

  「不能說是不知足。」

  透明玻璃杯裡的紅葡萄酒,血紅血紅的,凜子看著看著心裡湧起了一股勇氣。

  「咱們倆幹一件轟轟烈烈的事怎麼樣?」

  「什麼叫轟轟烈烈……」

  「就是讓大家大吃一驚,讚歎不已的那種事。」

  凜子望著玻璃杯裡的紅葡萄酒說道,眼裡神采奕奕。

  兩個人來了勁兒,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乾了葡萄酒。

  吃完最後一道甜點已經九點多了,他們起身來到了前廳,外面的小雨已經停了。

  「走著回去吧。」

  從飯店到別墅,要走二十分鐘左右,久木點點頭,撐起雨傘,和凜子並肩走出
了飯店。

  雨後清新的空氣吹在他們發熱的臉上,特別的舒服。

  路燈下的柏油馬路,濕漉漉的,夜空積著厚厚的雲層,遮住了星星和月亮。

  穿過飯店前的廣場,來到一條白樺林蔭道上,凜子悄悄地挽住了久木的胳膊。

  還不到盛夏時節,四周寂靜無聲。偶爾可以看見樹叢中閃爍的點點燈光。

  大概是為了暑假前的幽靜,人們早早就到別墅來度假了吧。

  久木也緊緊地挽住了凜子。這個時間誰也不會碰到,既使碰上也不再往心裡去
了。

  他們走在馬路上的咯吱咯吱的腳步聲,在夜空中迴響著。

  白樺林蔭道的盡頭,是個三叉路口,他們又進入了一條林蔭道,凜子邊走邊說:

  「那兩個人死在那麼荒涼的別墅裡,是嗎?」

  凜子想起了白天見到的那副景像。「他們一定很冷吧。」

  走著寂靜的在路,凜子更忘不了武郎和秋子的情死事件了。

  凜子問道:

  「那個別墅是他的嗎?」

  久木曾經讀過有關的報道,多少記得一些。

  「原來是他父親的別墅,後來由他繼承了。」

  「那麼他們去的時候,那裡沒有人吧?」

  「他的妻子已經病故了,孩子們還小,他不去的時候是空著的。」

  迎面開來一輛汽車,等車開過去後,凜子又問:

  「他們死的時候是七月初嗎?」

  「發現遺體時是七月六日,大概是在一個月前的六月九日死的。」

  「怎麼知道是那天呢?」

  「秋子直到八日以前還去上班的,九日,有人看見他們從輕井澤車站往別墅方
向走去。」

  「是走著去的?」

  「可能也有車,不過,有人看見他們走著去的。」

  「有四、五公里遠吧?」

  差不多得走一個多小時。

  「在別墅呆了二、三天嗎?」

  「不太清楚,他們死的時候,把繩子拴到門框上,腳下踩著椅子,把繩子套在
脖子上之後,就踢倒了椅子。」

  「太可怕了……」

  凜子緊緊拽著久木,好半天才鬆開,小聲說:

  「不過,夠有精力的。」

  「有精力?」

  「是啊,走了一個小時到別墅後,又拴上繩子,擺上椅子,這些都是為了死才
做的吧?」

  久木同意凜子的看法,自己去死確實需要有旺盛的精力。既使是健康的人,自
己弄死自己,沒有相當的精力集中和強烈的求死願望是做不到的。

  「他們為什麼要死呢?」

  凜子朝著夜空間道。

  「為什麼必須去死呢?」

  凜子的聲音消失在白樺林中。

  「也沒有特別的理由必須去死吧?」

  當時有島五郎在文壇正走紅,波多野秋子三十歲,美貌超群,可以和女演員媲
美,真是令人羨慕的一對兒,兩人都處在人生的鼎盛之時,怎麼會在這個時候選擇
死呢?

  「要說他們與眾不同之處只有一點。」

  「哪一點?」

  「有島五郎在遺書中清楚地寫著『在這歡喜的頂峰迎接死亡』。」

  凜子突然停住了腳步,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

  「就是說因為特別幸福才死的嗎?」

  「從遺書來看是這樣。」

  起風了,路旁的白樺樹搖曳著。

  「是嗎,是因為幸福才死的嗎。」

  凜子又邁開了步子。

  「也許是害怕太幸福了。」

  「我理解他們的心情,太幸福的話,就會擔心這個幸福能持續到什麼時候。」

  「他們想要永遠永遠持續下去吧。」

  「怎樣才能達到這個目的呢?」

  凜子對著夜空自問自答:

  「只有死了?」

  回到別墅後兩人又喝了點兒白蘭地,心裡都還在想著剛才的談話。

  凜子向前欠著身子,盯著燃燒的爐火,嘴裡喃喃自語著「原來是這樣」,「只
有死了」。

  久木無意跟她唱反調。人越是感到幸福,就越希望永遠擁有它,因而選擇了死,
他覺得這種想法既可怕又真實。

  「咱們該睡了。」

  再繼續想下去,只能越來越被死的念頭所攫住,久木先去洗了澡,上了二樓。

  沒有雨聲,周圍一片死寂。久木黑著燈躺在床上,這時凜子洗完澡,穿著睡衣
進來了。她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才慢慢上了床,久木抱住她,聽見她嘴裡還在嘟
噥著:

  「只能死了?」

  她像是在詢問久木,又像是在問自己。

  「為了保持幸福只能那樣做嗎?」

  「幸福也不僅僅是這些。」

  「我希望像他們那樣永遠深深相愛,絕不變心……」

  凜子的心情久木能夠理解,但是他覺得發暫永不變心就有點虛偽了。

  「雙方永遠永遠不變心,難道不可能嗎?」

  「不是不可能,活著的話,總會有種種的事情發生,不能說得太絕對了。」

  「你的意思是,只要活著就不可能吧。」

  凜子的聲音在夜空中迴響著。

  忽然遠處傳來了一聲聲鳥嗚,在這深更半夜,會是鳥叫嗎,久木側耳傾聽著。
這時凜子說道:

  「我明白她的心情。」

  「誰?」

  凜子慢慢放平了身子,

  「就是把男人殺了的那個阿定呀。」

  凜子又提起了那個事件。

  「當時,阿定說因為不想讓任何人得到她所愛的人,所以殺了他,否則的話,
他會回到妻子身邊去的。就是說如果不想放棄這個幸福,就只有來死他才行,對吧?」

  「是啊,他就再也不會背叛了。」

  「愛上一個人,愛到了極點就會殺人吧?」

  久木非常明白凜子此刻的心情。

  一個男人喜歡上一個女人,要是喜歡得發瘋,就只有把她殺了。讓她活著的話,
說不定她什麼時候會愛上別的男人。不能容忍女人出去放浪,要使她永遠呆在自己
身邊,就只有殺了她才是最好的選擇。同樣,女人要想把一個男人據為己有的話,
也只有把那個男人從世上抹掉了。

  「愛情真是件可怕的事。」

  凜子似乎剛剛意識到這一點。

  「喜歡上某個人,就想完全佔有對方。可是無論同居還是結婚,都不大容易達
到這個目的吧?」

  「是的,活著的話隨時都可能背叛的。為了使這一切都不發生,把人殺死是最
保險的。」

  「這麼說愛來愛去,最後結局就是毀滅嗎?」

  凜子發覺愛情這個很好聽的字眼,其實是極端自私的,暗含著毀滅這種劇毒的
東西。

  從愛談到死,久木腦子越來越清醒,凜子轉過身來,和他面對面地躺著,用手
戳著他的胸口問道。

  「你永遠不變心?」

  「當然了。」

  「你真的永遠愛我,永遠只喜歡我一個人,絕對不喜歡別的女人?」

  久木剛要說「當然了」,凜子用兩隻細細的手指卡住了他的喉嚨。

  久木一下子出不來氣了,黑暗中凜子雙眼死死地盯著他。

  「騙我吧,說永遠永遠愛我,是騙我的吧?」

  「不是,不是騙你。」

  久木撫摸著被掐疼的喉嚨說道,凜子馬上搖起頭來。

  「剛才你不是說永不變心很難做到嗎。」

  的確,要說到永生永世,久木就沒有自信了。

  「那麼,你怎麼樣?」

  這回,久木用手指戳著凜子左邊的鎖骨問道。脖頸纖細的女性,鎖骨上會有一
個小坑,有食指大小。

  「你永遠不變?」

  「當然不變了。」

  「不管發生什麼情況都決不變心?」

  「絕對只喜歡你一個人。」

  久木摁了一下她的鎖骨,凜子疼得叫了起來。

  「疼死我了。」

  「最好別說得那麼絕對,你也可能變心的。」

  「太過分了,就沒有一點信任感嗎?」

  「只要活著,就不能斷言永遠不變。」

  「那我們只能死了,在最幸福的時候去死了。」

  凜子急急他說了這句話後,便沉默了。

  周圍靜得出奇,別墅籠罩在夜幕中。

  然而寂靜之中也會潛藏著聲音,像夜空中飄浮的雲朵,庭院裡樹葉的墜落,房
屋建材的破損,這些聲音重合起來,會發出極其微小的聲響的。

  久木專心聆聽著黑暗中的聲響,凜子輕輕問他:

  「想什麼呢?」

  「沒想什麼。」

  沉默了一會兒,凜子說:

  「真慘哪。太慘不忍睹了。」

  凜子又想起了武郎和秋子死時的情景。

  「既便要在幸福的頂峰時死,那種死法也太可悲了。太令人痛心了。」

  「遺書上寫著請不要尋找我們。」

  「可是,早晚會被人發現的呀,既然如此,還是死得像點兒樣好啊。」

  這當然最理想,不過也僅僅是活著的人的願望而已。

  「自殺的人可能想不到那麼多。」

  「我可不願意,堅決不願意的。」

  凜子激動起來,輕輕抬起上身說:

  「我不怕死,隨時都可以和你一起死,只是我不喜歡那種死法。」

  「可是,發現晚了的話,都得腐爛哪。」

  「腐爛也不一定長蛆啊,至少應該在死之前讓別人看到兩人在一起。」

  說實話,久木到今天為止,別說怎麼去死,就連死都沒想過。

  降生到這個世上,早晚是要死的,可是久木從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甚至
連想都不敢去想。

  不知為什麼,和凜子談著談著,對生命的執著漸漸淡薄了,覺得死並不那麼可
怕了,甚至和自己親近起來了。

  這種安寧從哪兒來的呢?為什麼和凜子在一起時,會不覺得死可怕呢?

  久木慢慢地脫下了凜子的睡衣,緊緊的摟住了她的裸體。

  現在,久木全身上下,每個部位都緊貼著凜子,他們緊緊摟抱著,下肢互相纏
繞著,兩人的皮膚貼得一點空隙也沒有,彷彿每一個毛孔都重合在一起了。

  「好舒服啊……」

  這是從久木全身的皮膚中發出的歎息和喜悅。

  沉浸在這沸騰般奔湧的快感裡,久木發現肌膚的接觸給人以安寧,同時也使人
達觀。

  女體是那麼光滑而柔軟,只要沉浸在這種豐潤溫暖的感覺中,死就不那麼令人
恐怖了。

  「原來是這樣……」

  久木衝著凜子的肉體喃喃道。

  「要是這樣擁抱著的話,我就敢去死了。」

  「這樣擁抱著?」

  「就像這樣緊緊地抱著……」

  在女人的懷中,男人變得無比的溫柔順從,彷彿變成了被媽媽抱在懷裡的少年,
變成了胎兒,又變成了一滴精液而消失不見了。

  「像現在這樣我不害怕。」

  「我和你在一起也不害怕。」

  久木聽了忽然又不安起來,彷彿自己就要被拽往甜蜜舒適的死的世界中去了。

  為了避免總是去想死的問題,久木更緊地抱著凜子,凜子憋得掙脫了他的擁抱,
大口地喘著氣。

  久木閉上眼睛說道:

  「好安靜啊……」寂靜的暗夜黑得那麼深沉,那麼濃重。

  「到輕井澤來真是太好了,心靈得到了徹底的淨化。」

  很多人對梅雨季節的輕井澤敬而遠之,久木倒相反。暑假前夕,遊客寥寥,被
雨後的蔥綠所包圍的靜謐,滋潤了因都市生活而疲憊的心靈,陰鬱的綿綿細雨,澆
灌了給夏季以陰涼的綠樹,養育了覆蓋地面的青苔。

  當然連綿不斷的降雨有時也會使人萎靡不振,思想更容易走極端。

  凜子從武郎和秋子的絕命之地回來後,一直不能擺脫死的糾纏,一再地談論死
的問題,不能說和陰沉的雨季毫無關係。

  「就在這兒呆下去好不好?」

  聽凜子一說,東京的街道和公司又慢慢浮現在久木的腦海裡。

  「那怎麼行啊……」

  在這雨中的輕井澤再呆上兩天的話,他真的捨不想去上班了。

  「夏天人多,我喜歡秋天到這兒來。」

  凜子說完又挨了過來,久木觸摸著她那豐滿的胸部,禁不住興奮了起來。

  想了太多的死之後,他們不約而同地迫切地想得到生的驗證,在獲得性的快樂
的同時,瘋狂地耗盡所有的精力,就會消除對死的不安,體味活著的真實感覺。

  萬籟懼寂的夜晚,在這樹叢環繞的房子裡,兩個人為尋求這樣的麻醉劑而瘋狂。


《失樂園》(下)五、空蟬


                 空  蟬


  俗話說「梅雨過後熱十天」。

  梅雨季節剛過之後,天氣會霎時變得酷熱難耐,持續多天高溫不下。日曆上把
七月下旬從桐始結花(梧桐開花)到土潤溽暑(土地濕潤天氣悶熱),這段時間叫
做大暑季節。

  東京從一大早就太陽高照,白天的氣溫超過了三十度,夜裡也不下二十五度。

  剛剛人們還在歎息梅雨季節的陰鬱不堪,一下子適應不了突然造訪的陽光,被
高溫曬得像打蔫的花一樣,抬不起頭來。

  同樣是夏天,梅雨和大暑的轉換之大,就像兩個季節一樣,實在不可思議,因
此,人們的心情隨之急劇變化也在情理之中。

  梅雨時的陰雨連綿容易使人心情鬱悶,一到梅雨過後,陽光普照時,陰鬱的情
緒便一掃而光,變得活躍了起來。

  這樣明顯的變化只會出現在小孩兒和年輕人身上,成人們是不會因為盛夏的太
陽高照,而有太大變化的。

  電車裡擠滿趕往公司去上班的人,大都穿著短袖襯衫,外衣拿在手裡,不停地
擦著臉上的汗水。

  上午溫度就突破了三十度,車站地下街的角落裡,垂掛的廣告上,女士裸露的
肩頭都能看到暑熱的痕跡。

  在這樣一個酷熱的下午,久木被清到公司董事的辦公室,常務查事小田給他看
了一封信。

  「你看,突然收到這麼一封信。」

  久木從桌上拿起了那封信,信是用電腦打的,最上面一行粗黑的字體寫著:

  「久木祥一郎簡介」

  簡介即是關於久木的情況介紹,這是怎麼回事呢?

  久木莫名其妙地打開一看,首先看見了「近二年的罪狀」這個標題。

  久木的心一沉,飛快地看了下去。

  「貴杜原出版部長久木樣一郎,於前年年底,利用去東日文化中心講課的機會,
強行接近當時在該中心任書法講師的松原凜子,明知對方是有夫之婦,卻三番兩次
給她家裡打電話、用花言巧語勾引她。」

  看著看著,久木的心劇烈跳動起來,手也出汗了。

  到底是誰寫來的呢,這封信很明顯是為了某種目的的惡語中傷。

  久木慌忙看了一眼小田董事,見他坐在椅子上,若無其事地抽著煙。

  好奇心促使久木硬著頭皮往下看。

  「去年正月以後,當事人一再叫她出去幽會,終於在同年四月,將她騙入都內
的飯店,強迫發生關係,施以淫行。」

  看到這兒久木不由攥緊了拳頭。

  這種寡廉鮮恥的文章簡直讓人無法卒讀,久木真想把它撕碎、燒掉,可是在董
事面前只好忍住氣,接著看下去。

  「其後,當事人利用家庭婦女的單純,威脅說如果不和他見面,就告訴她丈夫,
強迫對方滿足他的種種性要求。特別是今年四月,令其穿上紅內衣,進行變態的性
行為,並拍攝了許多照片,甚至,將其軟禁起來不讓回家。」

  這不僅是中傷,簡直就是恫嚇了。不論是誰寫的,總之是對自己懷有滿腔仇恨
的人所寫的極其卑鄙無恥的挑戰書。

  久木克制著滿腔憤怒和厭惡繼續往下看。

  情裡還說,久木誆騙別人的妻子與他同居,現在租下都內某公寓的一間屋子,
夫婦一樣住在那裡。現已導致女方家庭的崩潰,忠厚老實的丈夫身心受到了巨大傷
害,云云。

  最後以「這樣的無恥之徒,貴公司竟然委以要職,信任有加,不能不讓人對貴
公司的經營態度產生疑問,務請查明當事人應負的責任。」結束了全文。

  看完了信,久木剛抬起了頭,董事就馬上離開了座椅,坐到久木對面的沙發上。

  久木等董事一落座,低下頭說了一句:

  「非常抱歉。」

  這種內容的信,寄到公司的上司手裡,不管怎麼說,只能怪久木自己不謹慎。
因為這種無聊的事打擾董事的工作,實在太不應該了。

  「這是突然寄到我這兒來的。」

  董事似乎在解釋為什麼先拆開了信,其實信封上本來就寫著「分管調查室領導
親啟」。

  「當然我並沒有聽信其一面之詞。」

  董事又點了一支煙,

  「你覺得是誰對你懷有這麼大的仇恨呢……」

  不寄給久木本人,而是直接寄給公司的董事,很說明問題。

  「能猜到是什麼人嗎?」

  久木挨著個猜測起來。最清楚知道他和凜子關係的只有衣川,他不會幹出這種
事的。其他同事多少知道一些,但不可能那麼詳細,再說對已經被降了職的人,落
井下石也沒多大意思。

  「大致能猜到一點兒……」

  對他和凜子的關係知道得很詳細,有可能寫這種信的只有兩個人。

  即自己的妻子或者凜子的丈夫……。

  見久木沉思不語,董事說道:

  「我個人覺得這是無聊之舉,可是既然寄到公司來了,也不能完全不予理睬。」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久木抬起頭來,董事避開他的目光說:

  「當然這牽扯到你的私生活,不便過多干涉,可是對方非要公司表明態度的話……」

  「怎麼樣?」

  「我想先聽聽你對這封信怎麼看。」

  「當然可以……」

  這封信的內容十分卑鄙,滿篇胡言亂語,充滿了惡意。對這些中傷他可以和凜
子一起堅決否認。

  可是,要說究竟有沒有這回事,就不好解釋了。像信上說的那樣強迫對方發生
關係純屬胡言,然而和有夫之婦的凜子關係親密卻是事實。

  「我覺得完全是對我的人身攻擊,故意誇大其詞,惡意誣蔑。」

  「這種做法一般都是為了要攻擊,陷害對方,所以你說得也有道理。」

  「我絕對沒有逼迫或軟禁過對方。」

  「這我知道,你也不像那麼膽大包天的人。」

  董事半嘲笑他說道。

  「可是和這個女人關係親密是確有其事吧。」

  見久木不置可否,董事掐滅了剛抽了兩口的煙,

  「收到這封信後,我暗中在公司裡瞭解了一下情況。」

  「關於我嗎?」

  「當然信的詳細內容是保密的,據說你的確離開家和她同居了……」

  這一定是鈴木或其他同事跟董事說的了。

  「沒錯吧?」

  久木還是緘口不言。

  對同一件事的看法會因人而異。

  久木一直認為他和凜子的愛,是至死不渝的,連神靈也阻止不了的純情之愛。

  然而換個角度看的話,就會被簡單判定為不正當的,越出常規的極不道德的行
為,再加上勾引、淫亂、變態等等卑劣而誇大的詞語,更給人以下流污穢的印像。

  他和凜子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看問題,而忽略了一般人的看法。

  久木反省自己的時候,董事苦笑道:

  「你還真有桃花運呢。」

  「不,不是……」

  「了不起,我什麼時候也能攤上這麼一封信哪。」

  董事的笑聲裡含著嫉妒和揶揄。

  「好了,這封信就交給你吧。」

  董事說著把信封遞給了久木,等久木把它塞進了口袋後,口氣馬上嚴肅起來:

  「還有件事跟你商量,和這事沒什麼關係,公司想調你到共榮社去。」

  久木沒聽明白,反問道:

  「共榮社?」

  「從九月份起去那兒也行啊。」

  共榮社是負責商品管理或流通部門的分社。

  「讓我去那兒嗎?」

  久木叮問道,董事緩緩點了點頭,

  「對你來說可能有些突然,這是因為你負責的昭和史的發行預測不大樂觀。」

  「是嗎?」

  「這樣一來,你就空閒了。」

  董事的話真是出乎久木的意料之外。

  久木看了一眼窗外的浮雲,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又把臉轉向了董事。

  「昭和史的計劃不順利是什麼原因呢?」

  「當然,公司方面沒有意見,並對你的出版計劃進行了認真的研究。不過,你
也知道目前的形勢,文文社為了銷路的問題,費了好大的力氣,現在多數意見認為
應該暫停。」

  在當前這個遠離鉛字的時代,出版二十多卷的全集確實要冒很大的風險,可是
久木的計劃是以人物為中心來回顧昭和史,這一點與其它出版社同類書籍有所不同。

  「已經定了嗎?」

  「很遺憾,前幾天的董事會上決定的,我個人覺得應該盡量保留一下……」

  董事的口氣似乎很遺憾,實際上他又為此做了多少努力呢,久木越聽越怒不可
遏。

  「這次調動是因為昭和史的計劃被取締的緣故嗎?」

  「不光是因為這個,我覺得你也有必要瞭解一下流通方面的情況。」

  「這我明白,可是我一直搞的是編輯工作,其它方面根本沒幹過。」

  「今後還是都涉足一下比較好。」

  董事煞有介事他說道,可是,久木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單單自己被調到毫不相干
的部門去。

  「說到底還是因為那封信吧?」

  「不是,我們公司是不會受這種個人的事情左右的。」

  董事否認道,但是不能讓人信服。

  「讓我先考慮一下吧。」

  久木說完離開了董事的屋子,回到了調查室。

  房間裡靜靜的,室長鈴木以及全室的人似乎都在等著久木。

  久木故意提高了嗓門,打破了冷場。

  「我要和大家告別了。」

  村松和橫山立刻回過頭來,鈴木低著頭,沒有反應。

  久木朝鈴木走過去,點了一下頭說:

  「剛才董事跟我說,要我從九月份開始去共榮社。」

  鈴木慢慢抬起頭,眼睛看著別處。

  「理由是因為董事會上決定中止昭和史的計劃……」

  久木感覺到大家的視線都投向了自己,平靜地問道:

  「想必你早已知道了吧?」

  「這個……」鈴木搖了搖頭,接著抱歉地說:

  「聽說有這個可能,沒想到這麼快。既然董事會決定了的事……」

  久木從口袋裡拿出了那封信,放到鈴木面前,

  「有這麼一封奇怪的信寄到公司裡來了。」

  鈴木掃了一眼,便挪開了目光。

  「不好意思,我的事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我不清楚這封信。」

  鈴木也許沒有看到信的內容,但作為調查室的負責人,對上司的詢問發表了自
己的看法是毫無疑問的。

  「很可能就是這封信導致了這次調動的。」

  久木明知說也白說,可是心裡憋的慌,一吐為快。

  久木一下班就直接回澀谷去。

  一般突然被告知調動工作之後,都想和好朋友喝喝酒,發發牢騷,聊一聊今後
怎麼辦。

  可是現在的久木沒有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調查室的同事們最親近了,然
而鈴木和董事關係接近,近來村松、橫山和他也疏遠了。這方面的心事最適於和同
期入社的朋友聊,他們又都在營銷和總務部門,隔得太遠。要是水口還活著的話,
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再說牽扯到女性問題,男人之間不太好說。所以真正可以交心的就只有凜子一
個人了。

  久木回到住處時,凜子正要做晚飯,見他這麼早回來很吃驚,就說「我馬上做
飯。」久木攔住她,把信遞給了她。

  「這是今天董事交給我的。」

  凜子接過信看了一眼,驚訝地問:

  「這裡面寫的什麼?」

  「你看看就知道了。」

  凜子看著信,臉色越來越僵硬了。看完後,臉白得像紙一樣,氣憤地嚷道:

  「太不像話了。」

  又轉向久木問道:

  「是誰寫的?」

  「你覺得會是誰?」

  「是對你懷恨在心的人。」

  凜子怔怔地想了一會兒又說:

  「難道會是他……」

  凜子和久木所想的是似乎是同一個人。

  「是我……」

  雖然沒說出「丈夫」這兩個子,久木也都明白。

  「不過,應該還有一個人。」

  「你那位?」

  凜子也沒有說出「妻子」,她凝視著遠處,說道:

  「她不會的……」

  確實,久木的妻子對他與其說是怨恨,不如說是失望,所以才主動要求離婚的。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把丈夫的外遇密告給公司呢?

  而凜子的丈夫一直不想離婚,他對奪走妻子的久木懷有強烈的憤怒和憎恨。

  「他非常清楚咱們相識的經過,也只有他才知道紅內衣的事。」

  「他胡說什麼你拍了照片,其實都是他自己幹的呀。」

  「從用語和內容來分析,都像是他寫的。」

  凜子攥著信罵到:

  「太卑鄙,太惡毒了。」

  「給我寄來就好了。」

  「他就是為了讓你難堪,狡猾死了,我絕不原諒他。」

  不知為什麼,凜子越是怒氣衝天,久木越是冷靜下來了。

  到剛才為止一直是久木一個人在生氣,現在凜子和他一起生氣,久木得到了安
慰,反倒想起凜子的丈夫來了。

  「我得問問他怎麼回事。」

  凜子說著就要去打電話,久木止住了她,「等一下……」

  事到如今,凜子就是罵他丈夫也無法補救了。

  久木讓激動的凜子坐在沙發上,對她說:

  「今天上司踉我談了,要我到分社去。」

  「是嗎?」

  「是公司下屬的負責商品管理和流通的共榮社。」

  「為什麼調到那兒去,你手頭不是有工作嗎?」

  「由於中止了我所從事的昭和史的計劃,所以沒有事可幹了。」

  「真沒想到,去那兒以後會怎麼樣啊?」

  「我對那方面很生疏,不知道會怎麼樣,可能不會太輕鬆。」

  「那就沒必要去。」

  凜子端詳著久木的臉,

  「你也不願意去吧?」

  「當然……」

  「那就明確拒絕好了。」

  凜子說得簡單,上面決定了的事,下屬是不可能拒絕的,

  「不行嗎?」

  凜子的目光又落到了那封信上。

  「會不會和這封信有關係呢?」

  「說是沒有關係……」

  「到底有關係沒有呢?」

  「不太清楚,似乎有點影響。」

  「簡直太可恨了。」

  凜子抓住久木的手搖晃著,

  「這不正合了他的意嗎。他的目的達到了,你吃了大虧,你就甘心嗎……」

  不甘心又有什麼辦法呢。久木苦苦思索的時候,凜子堅決他說:

  「堅決拒絕,不行的話就辭職算了。」

  久木直勾勾地望著凜子反問道:

  「這樣好嗎……」

  今天,當董事提出要他去分社時,他就隱隱約約有了辭職的念頭。

  應該說從被降格到調查室時起,他就考慮過辭職,和凜子陷得越深,這種想法
就越強烈。

  「真的辭職嗎……」

  凜子的一句話,點燃了一直紊繞在久木心頭的思緒。

  「我可真的辭職嘍,行嗎?」

  久木向凜子叮問道。

  「我贊成。」

  久木點點頭,內心卻彷彿在期待凜子說出「別辭職」的話來,這樣久木可能就
會說出「就辭職」,打消餘下的百分之十的猶豫了。

  「反正以後也不會有什麼發展了。」

  「為自己辯解也沒有用嗎?」

  「怎麼辯解?」

  「我去見見董事,跟他說明情況……」

  「不行,沒用的。」

  這不等於公開了自己和凜子的關係不一般了嗎。

  「公司這種地方,只要有這麼一次,就再別想翻身了。」

  「真對不起……」

  凜子突然向久木深深地低下了頭。

  「都是因為我才會這樣的。」

  「不是的……」

  現在說怪誰已經沒有意義了,要說怪罪的話,就只能怪他們太相愛了。

  決定了辭職以後,久木的心情還在搖擺不定。

  這次的事件使久木對公司完全失望了,不想再去上班了,然而辭去於了近三十
年的工作,也有不少的感慨。按時退休還好說,在五十多歲,還能幹幾年的時候退
職,多少感到有些惋惜和惆悵。

  整個七月份,久木就是這樣渡過的。

  進入八月以後,隨著去分社期限的臨近,久木打聽了一下有關的具體條件,結
果使他的心境更加惡劣了。

  久木原以為自己是以總杜人員的身份派去的,沒想到人事關係完全調過去,工
資也只有現在的70%了。

  受到如此的冷遇,還非要賴在公司不走嗎。

  在情感上他已經倒向了辭職一邊,唯一使他下不了決心的,還是對於今後生活
的擔心。

  到目前為止,久木的月薪近一百萬,其中一半交給妻子。一辭職就沒有收入了,
雖然有筆退休金,只是一次性的,維持不了多久。

  這種情況下,自己和凜子往後的生活怎麼辦呢。

  左思右想,久木越來越沒有辭職的勇氣了,凜子看出了他的苦惱,問道:

  「你在擔心錢的問題?」

  被一語道破了心事,久木欲言又止,凜子爽快他說道:

  「這不用擔心,我還有些積蓄。」

  久木猜想,也許是凜子的父親故去時她分得了一些遺產。

  「辭就辭了,總會有辦法的。」

  凜子辦事一向比久木要大膽,果斷得多。

  應該說凜子的態度對他是個極大的支持。

  八月初,在大家開始考慮夏季休假之前,久木終於走進了董事的辦公室,提出
了辭職的要求。

  「你為什麼要辭職?」

  看到董事那副驚詫不已的表情,久木感到總算出了一口惡氣。

  「再給公司添麻煩的話,我就實在太過意不去了。」

  久木故意鄭重其事他說道,董事一聽忙說:

  「哪有的事,你這樣能幹的人到那邊去的話,能給他們的工作以指導性的幫助。」

  「多謝您的信任。可是,除了編輯以外我別無所能,去了那邊也只能添亂而已。」

  「你不應該這麼小看自己啊。」

  「哪裡,我才是被小看了呢。」

  董事聽了膛目結舌,久木也不理會,說道:

  「非常感謝您多年來對我的關照。」

  「你不要這麼快決定,再慎重考慮一下怎麼樣?」

  「我已經再三考慮過了,請務必准許我辭職。」

  久木知道自己的情緒很激動,事已至此,再也沒有什麼退路了。

  久木站起身來,施了一禮,丟下呆若木雞的董事,走了出去。

  來到走廊後,久木深深吸了一口氣。

  在久木漫長的職業生涯中,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董事耍威風。

  此時的久木既感到無比的暢快,也不無某種失落。

  「無所謂……」

  久木安慰著自己,又回頭看了一眼董事辦公室,然後朝電梯走去。

  久木向公司提交辭呈的時候,凜子的周圍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首先凜子就那封信的事質問了自己的丈夫,結果是一無所獲。凜子打電話的語
氣很嚴厲,她的丈夫從頭至尾都是一句「不知道」。

  「明擺著是他幹的,硬是裝糊塗。」凜子怒氣難平。

  仔細想一想,的確沒有證據證明是他寫的。雖然從動機和內容來看,可以肯定
是他寫的,但是字是用打字機打出來的,無法鑒別。當然也可以從信紙和信封上來
追查,可是久木覺得又不是刑事案件,沒有那個必要。

  久木不想追究的另一個主要原因就是,既便查出來,也無法改變他辭職的既成
事實了。

  「我看算了吧。」

  現在輪到久木來安慰凜子了,凜子的火氣一時半會兒還消不下去。

  「我真沒想到他那麼卑鄙。」

  凜子越是貶低丈夫,久木越能體會她丈夫的心情。

  寫這種信確實不光彩,可是作丈夫的對這個佔有了妻子,甚至同居在一起的男
人恨之入骨,想方設法要把他從公司裡趕出去也是情有可原。

  「這回我絕不猶豫了。」

  凜子果斷地說。

  「我要和他離婚。」

  「他不會同意吧。」

  「不同意也沒關係,我把我那份交到區政府去。」

  「那還是解決不了問題。」

  「區裡不批准也無所謂,反正我表明我的態度了。」

  凜子從來都是怎麼想怎麼做,一點兒也不含糊。

  既然凜子提出了離婚,久木也得作出決斷了。

  妻子早就提出要離婚,久木一直猶豫不決,現在該徹底解決一下了。

  「我也離婚。」久木堅決他說道。凜子吃驚地瞧著他說:

  「你就不必了吧。」

  「不,離了就輕鬆了。」

  「你真的離?」

  凜子臉上露出了笑容。

  「這樣我們兩個都成了單身了。」

  「別人不會再說我們偷情或不正經了。」

  「我明天就去領一份離婚協議書,在上面簽字蓋章就行了吧?」

  一旦決定下來,凜子的行動非常神速。

  第二天她去了區政府領來兩份離婚協議書。

  他們在上面簽了自己的名字,蓋上章,然後分別寄到各自的家裡去了。

  久木還附上了一封短信。

  他告訴妻子八月底就要辭職了,還對自己拖延了離婚表示了道歉,最後寫了一
句:

  「雖然給你帶來了很多煩惱,但我沒有惡意。請多保重。」

  寫到這兒,久木回想起和妻子共同渡過的漫長歲月,不覺心頭一熱。

  「一切都結束了。」

  久木把離婚協議書投入郵筒的一剎那,就像卸下了一個大包袱,感到無比的輕
松。

  不管怎麼說,他從此擺脫了家庭的桎梏,從丈夫的角色變回到一個獨身男人。

  以前久木也沒有覺得家庭的負擔有多重,作丈夫有多辛苦,只是多多少少感到
有點累贅罷了。

  可是當離婚成了現實,家庭、妻子,一切都無需他再去考慮的時候,忽然覺得
自己輕飄飄起來,像長了翅膀一樣。

  這種解放感很大程度上還來自於辭去多年從事的工作的關係。

  從明天起他就不用再急急忙忙往公司趕了,自然也就看不到討厭的上司,或敷
衍那些無聊的談話了。今後和凜子挽著胳膊,到任何地方去都不必再顧慮別人了。

  久木忽然覺得自己彷彿飄浮在了雲端,他為自由來得如此容易而嗟歎,而困惑。

  這麼簡單的事,為什麼一直沒有想到呢?

  直到今天久木才意識到自己的愚蠢,與此同時,一個無限孤獨的世界也展現在
他的眼前。

  以後自己可以想什麼時候起床就什麼時候起,想穿什麼就穿什麼,想去哪兒就
去哪兒了。

  獲得了無限的自由,可以隨心所欲的代價就是失去了同事和友誼,離開了妻子
和子女。

  「剩我一個人了……」

  久木不禁對自己說道。他第一次得到了自由,也第一次感到自己不斷地被社會
所疏遠所拋棄。

  凜子和久木一樣正陷入了孤獨的境遇。

  凜子毅然決然地給丈夫寄去了離婚協議書,並通知了母親,可是其負面影響也
很快出現了。

  今年八月是凜子父親的週年,凜子原定要回娘家,去給父親掃墓的。

  凜子想知道大家去掃墓的時間,就給娘家打了個電話,誰知母親說「你還打算
來嗎?」

  母親的語氣裡分明流露出「不許來」的意思,凜子很受刺激。

  「媽媽對我提出離婚非常惱火。可是這和給父親掃墓有什麼關係呢?」

  就因為凜子跟丈夫提出了離婚,就不准她去掃墓,也未免太殘酷了。

  「大家都在排斥我。」

  據凜子說,自從她離開了丈夫和久木一起生活以後,母親、兄嫂以及親戚們都
像躲避瘟疫似的躲著她。

  「我到底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罪呀?」

  久木不知怎樣才能安慰難過的凜子。

  拋棄丈夫投身其他男人的懷抱,作為妻子是不能容許的,然而在凜子看來,捨
棄虛偽的婚姻,投入真實的愛情中去,才是忠實於自己感情的行為。

  站在純愛的角度上看,凜子是正確的,但是從社會道德、倫理方面講,她就是
個與人私通的,寡廉鮮恥的女人。

  「從此以後我和娘家就沒有關係了,成了孤零零一個人了。」

  凜子歎道,久木握緊她的手,安慰說:

  「你不是一個人……」

  兩顆孤獨的心只有互相尋求安慰了。

  從盂蘭盆節到八月末,久木是在咀嚼自由和孤獨中渡過的。

  退職的事已經定了,就干到八月底,不過,盂蘭盆節加上積攢的休假,久木幾
乎沒怎麼去上班。

  久木難得在酷熱當頭的時候過得這麼悠閒自在,但這種心境中也伴隨著和公司、
家庭完全訣別的孤獨。

  從早到晚和凜子兩人呆在屋裡,久木這才發現長期的緊張工作,已使自己身心
疲憊到了極點。

  不分白天黑夜,久木想什麼時候睡就什麼時候睡,有時甚至忘了吃飯。早上醒
來,他總是下意識地要去上班,過一會兒才想起已經不用去了。

  每當這時,久木都深切體味到了自由的喜悅,轉瞬間又產生了自己一個人被社
會所拋棄的感覺。每天早晨,看著窗外那些趕往地鐵站去上班的人流,他的心便翻
騰起來。

  再怎麼說,只要加入了那個洪流,就能保證一家的衣食無憂。

  這時,久木才知道了自己失去的東西的份量。

  在既安寧又不安的矛盾心理的交錯、纏繞中,日子一天天過去了。

  幾乎把自己封閉起來的這段時間裡,久木只出了一次門,就是去見衣川。

  以前都是衣川給他來電話,這次久木破天荒地約他出來見面。

  久木想把有關辭職的事,和給妻子寄離婚協議書的事跟衣川說一下,儘管自己
沒有這份心情。

  不可思議的是,一旦辭了職,久木就不好意思到以前常常光顧的餐廳和酒吧去
了,按說花錢吃飯,沒什麼可顧慮的,可是心裡總覺得人家會不歡迎,所以他很少
再到那些地方露面了。

  這次久木也是猶豫了半天,最後訣定還是到他們倆常去的銀座的小店,並排坐
在櫃台前。

  八月下旬,炎熱的夏天已接近尾聲,店裡客人很多,兩人先乾了杯啤酒,聊了
會兒天之後,久木突然開口說:

  「我辭去了公司的工作。」

  衣川聞聽,一下子放下了正要喝的酒杯,久木告訴了他大致的經過。

  「你真願意這樣?」

  「願意什麼?」

  「不後悔?」

  要說不後悔是假話,可是事到如今又有什麼辦法,久木微笑著點點頭,衣川忽
然壓低聲音說:

  「你打算到別處去幹?」

  「沒這個打算。」

  「那以後你怎麼生活?」

  「總會有辦法的。」

  「正式離婚的話,還需要一筆賠償金吧?」

  「我有世田谷的房子。」

  「全部給夫人嗎?」

  久木點著頭,發覺自己這一個月來,對金錢和物質的執著,已大大的淡漠了。

  「你這麼大歲數,怎麼還這麼糊塗。」

  「也許吧。」

  「到了咱們這樣的年紀,多少得有些分寸。誰都想談戀愛,見了不錯的女人也
喜歡,可是為了一個女人,捨棄公司的地位和工作就太不上算了。這和那些發情的
貓狗有什麼兩樣?」

  衣川說話也太不講情面了,照他的意思來說,有妻室的男人愛戀一個女人,陷
入情網是非常愚蠢的,就和發情的貓狗一樣。

  「喜歡一個人也沒關係,差不多就行了,別走極端。」

  衣川又要了盅冷酒,說道:

  「我真設想到你這麼純情。」

  「純情?」

  「是啊。你迷上一個女人,連地位、收入和家庭都不要了。」

  這並不是純情,是從心靈深處相愛的結果。久木想對他這麼說,又找不到適當
的詞來表達,衣川嘟噥了一句:

  「也可能我在嫉妒你。」

  「為什麼嫉妒我?」

  「她的確是個不錯的女人,你不進攻的話,我可能也會上的,我覺得很後悔……」

  衣川是第一次把自己的情感這麼坦白出來。

  「可是被你搶先了一步,我就死心了。」

  沉默了一會兒,衣川忽然說道:

  「前幾天,她到我這兒來了。」

  「到中心去了?」

  「大概四、五天前吧,她說想擔任書法方面的工作。所以你來電話的時候,我
還以為是這件事呢。」

  久木不知道凜子一個人去找衣川的事。

  「她也真了不起,因為你辭職了,所以她想出來工作的。」

  衣川停頓了一下,又告訴久木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當時,她還問我你夫人在哪兒工作,我只告訴她在銀座的美裝堂,沒關係吧。」

  「不,沒什麼……」

  久木正在琢磨凜子為什麼會問這個,衣川湊近他說:

  「我這樣說也許不大合適,她比以前更漂亮了。」

  久木不好表示什麼,凝視著櫃台。

  「反正她變樣了,不,是你改變了她。原來她給人的感覺很不容易親近,可是
現在非常沉靜安樣,很有女人味兒……」

  衣川喝起冷酒來,有些醉意,眼睛凝視著遠處。

  「我說什麼你別見怪,你每天都見她不覺得什麼,在我眼裡她的胸脯白得讓人
難以自侍。」

  不知道凜子穿著什麼服裝去的,她受穿素色的連衣裙,大夏天的,也許衣服穿
得比較露。

  「接待室的姑娘也說,她給人感覺不僅是漂亮,而是妖艷,連女人見了也會心
動的。」

  第一次聽到衣川這麼讚美凜子,久木倒不好意思起來。

  「不過她好像比以前瘦了,脖子細長細長的,顯得更迷人了。」

  天氣太熱,凜子近來食慾不大好。

  「這就叫紅顏薄命。」

  「薄命?」

  「她輕輕點了下頭,轉身往回走的時候,我看著她那淒然的背影,真有點為她
擔心……」

  衣川一氣喝乾了冷酒,粗聲粗氣他說道:

  「你可得盡量對她好一些啊。」

  在小店吃完飯,兩人又去了一個酒吧,衣川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的工作,不知
不覺久木成了聽客。男人一沒有了工作,連話茬都接不上了。久木懷著這種寂寞的
心情,走出了店門,分別的時候,衣川囑咐了一句:

  「多保重……」

  衣川的聲音低沉,完全不像他平時說話的語氣,久木慢慢點了點頭,握住了衣
川伸給他的手,忽然發現還是第一次和衣川握手,心裡覺得很異樣。

  這握手意味著什麼呢。衣川的語氣是那麼柔和,使久木內心為之一動。

  坐在電車上,久木還在思考著這件事,到澀谷時已經十一點了。

  凜子已為他準備好的洗澡水,從浴室出來換上睡衣,久木躺在沙發上,看著電
視,低聲對在廚房幹活的凜子說道:

  「剛才我和衣川在一塊兒。」

  凜子猛地一回頭,馬上又若無其事地沏起茶來。

  「他說你變得特別漂亮。」

  「他就喜歡這麼說。」

  「你去那兒是為了找工作?」

  「上次托過他,沒有回音,就去問了問看……」

  凜子把自己的咖啡杯也端過來,坐在久木旁邊。

  「我跟他一說辭職的事,被他罵了一通。」

  「他也太凶了。」

  「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久木眼睛望著電視說:

  「你打聽那個銀座的商店了?」

  久木終於問道,凜子早有思想準備,馬上答道:

  「我去見了一下你的夫人。」

  「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事,早就想要見見她……」

  出於什麼心理去見自己所愛的男人的妻子呢,感興趣可以理解,不過也夠大膽
的。久木對凜子的丈夫雖然也有興趣,卻不敢自己去見他。

  「我只是站在遠處看了一眼。」

  妻子現在在銀座的陶瓷店工作,知道名字就能找到她。

  「是個相當不錯的女人。」

  凜子這麼一說,久木不知怎麼說好了。

  「難怪你會喜歡她,身材不錯,很有活力……」

  妻子五十多歲了,因為有事於才顯得年輕。她比凜子要大一輪,怎麼說也上年
紀了。

  「和這麼好的人都離婚了。」

  凜子自言自語道。

  「當然都是由於我才會這樣的,可是我越看她越覺得害怕……」

  「害怕?」

  「歲月太可怕了。十年或二十年之後,人是會變的吧。你結婚的時候也愛妻子,
想要建立一個美滿的家庭,可是現在變了。」

  久木不明白凜子為什麼說出這種話來,她望著窗簾說:

  「我也會被你厭倦的。」

  「不會的,絕對不會的。」

  「會的。既使你不厭倦我,我也可能會厭倦你……」

  霎時,久木就像被人在脖子上紮了一刀。

  男人會變心,女人也可能心猿意馬。既便是情投意合,海誓山盟的愛情,也可
能在歲月的侵蝕下土崩瓦解的。

  「你們當初感情也很不錯的吧。」

  「一般……」

  雖說比不了對凜子的感情,卻也是在神前立下了愛的盟誓的。

  「我也是,那時怎麼也想不到會像現在這樣。」

  凜子想起了結婚時的情景。

  久木抱著胳膊沉默不語。凜子摸著久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說道:

  「你早晚會厭倦我的吧?」

  「不會的,這麼喜歡你怎麼可能厭倦呢?」

  「我也要上歲數的。一天天變成個老太婆了。」

  凜子雖然誇讚久木的妻子,還是從她身上看到了衰老的影子。

  「我問你,真的有永遠不變嗎?有沒有絕對不變呢?」

  凜子一下子撲到了久木懷裡。

  「抱著我,緊緊地抱著我。」

  凜子前額頂在他的胸前,夢吃般地嚷道:

  「我害怕,我害怕。」

  久木緊緊抱著凜子,聽見她在懷裡說:

  「我們現在是最高點,今後就只能走下坡了。」

  「不會的……」

  久木嘴上否認,心裡也覺得現在或許是兩人的最高點了。

  「只有現在最可信。」

  凜子見過久木的妻子,明白了愛情的游移不定,預感到他們兩人的愛也早晚會
從頂峰衰落下去的,這種種不安所煽動起來的慾望,或者是他們原有的慾望受到了
新的刺激,突然猛烈地燃燒了起來,不知什麼時候,兩人已經赤裸地擁抱在床上了。

  「我要你說永遠愛我,絕不變心……」

  凜子為了消除對永恆的不安和恐怖,而尋求性愛,陶醉於震撼全身的性快樂比
起那些甜言蜜語來,更能幫助她擺脫盤桓心中的恐懼。

  沒有比肉體更誠實更忘我的了,凜子的熱情也感染了久木,一再壓抑的慾望,
就像火山一樣噴發出來,兩人一同墜入了放浪形骸的,歡悅無比的慾海中去了。

  盛夏之夜,兩個人的肉體都汗津津,油光光的,凜子頭髮散亂,一次又一次從
頂峰跌落到低谷,又從低谷上升到巔峰,終於叫喊起來:

  「殺了我吧,現在就殺了我吧。」

  久木屏住了呼吸。

  凜子以前也這樣喊過,她在愉悅的極限時想到死,希求在這無比的快樂中死去。
沉醉在性快感中時,她全身的血都在倒流,沸騰,這喊聲不是從嘴裡,而是從這肉
體裡發出來的。

  「快點,快點殺了我……」

  凜子不停地叫喊著,久木拚命抱緊她,終於感受到了凜子波浪般湧來的震顫。

  這一對男女像死屍一樣重合在一起,感受著對方的餘韻,不久,彷彿從冥界飄
然而歸似的,凜子囁嚅道:

  「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久木剛要抬起身子,凜子雙手抓住他說:

  「不要離開我……」

  久木不敢再動一動,凜子慢慢睜開眼睛。

  「這樣還是死不了嗎?」

  凜子的眼裡閃著淚光。

  「我要和你全身貼在一起這麼死,這樣就一點兒也不害怕了,對吧?」

  久木點著頭,意識到自己的一部分還在凜子的身體裡。

  「咱們就這個姿勢去死吧。」

  聽凜子說要兩人一起去死,久木竟然沒有驚慌失措,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這
麼平靜。

  或許是做愛後的倦懶導致的情緒消沉,或許是自己現在身體還和凜子緊貼在一
起而無法思考,總之久木沒有氣力加以拒絕。

  「你當真能和我一起死?」

  「嗯……」

  對久木曖昧的回答,凜子追問道:

  「真的。」

  「當然是真的。」

  久木答道,不由自主地想起被阿部定殺死的吉藏來。

  當時,吉藏也一定是被阿定問道「勒脖子行嗎?」的時候,回答「行啊」的。

  「太好了。」

  突然凜子抱緊了他,隨著身體的搖動,久木身體的一部分從凜子體內滑落了出
來。

  久木平躺下來,凜子像小貓似的依偎著他。

  「你說,你是真心和我一起死嗎?」

  「真心吶。」

  久木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溫柔、順從。

  「我們死也要在一起。」

  凜子好比是誘惑男人的惡魔鳥,久木寧願被她的翅膀帶往死亡的世界去。

  「那就在這兒留下記號吧。」

  凜子讓久木在她的乳房上留下了一個滲血的牙印。

  然後,她又在久木胸前留下了同樣的痕跡,久木忍著輕微的疼痛,對自己說,
再也別想從凜子身邊逃脫了。

  「永遠也不許把它去掉。」

  這就是愛的印證,久木閉著眼睛感受著隱隱的疼痛,萬般無奈地想著,這時凜
子說道:

  「現在是我們最好的時候了。」

  現在久木經濟上還有餘力,身體也有一定的精力,自信還能獲得像凜子這樣獨
一無二的女人的強烈愛情。

  今後的生命中,絕不會再有超過現在的幸福和輝煌了。無論將來自己以什麼方
式去死,都不可能比和凜子一起死更加華麗耀眼了。

  「我早就夢想著能在人生最幸福的時候死去。」

  聽著凜子悅耳的聲音,久木想起了把有島五郎引向死亡的波多野秋子。雖然和
他們情況有所不同,但是在人生最高點時,被女性拽向死亡這一點卻是共同的。

  「我們一起死的話會是什麼樣?」

  「什麼樣……」

  「人們會說什麼,大家會有多吃驚……」

  久木不由想起了妻子和女兒。

  「光是想像一下就興奮極了。」

  凜子的自殺願望中,更多的成分是對自殺行為本身的嚮往。

  「我們要緊緊地抱在一起,絕對不分開。」

  「可是,怎麼才能那樣呢?」

  「咱們琢磨琢磨呀。」

  凜子的口氣,就像要去探寶一樣神秘。

  「大家肯定要大吃一驚。」

  凜子非常興奮,久木也想像著人們吃驚的樣子,隱隱的快感油然而生。

  「現在大家還都不知道我們的計劃呢。」

  久木點點頭,覺得自己是那麼可愛,那麼不可思議,竟然沉浸在飄溢著死的氣
氛中而樂不知返。


《失樂園》(下)六、至福


                 至  福


  街上早早的呈現出了秋天的氣息。

  久木發現,街上行人的穿著和商店櫥窗裡的時裝,越來越多地換上了紫紅色和
棕褐色。

  季節也在隨之向秋天轉換著,刺眼的陽光已漸漸失去了威力。一過五點,刮來
微風徐徐,太陽也開始西沉了。

  傍晚時分,久木進了一家咖啡店,要了杯熱咖啡。

  久木坐在二層樓上,透過玻璃俯視下面銀座的街景,正值下班的高峰,人們結
束了一天工作,穿著單調的西裝的職員們中,夾雜著年輕的公司小姐妍麗的身姿。

  「讓您久等了。」

  這時身後響起了女招待的聲音,久木趕忙回過頭來。

  穿著白上衣,粉紅色裙子的女招待,放下咖啡就離開了,久木低著頭,好像做
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似的。等她走了之後,才鬆了口氣。

  久木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客人寥寥無幾,店裡很安靜。

  剛過五點,沒有什麼客人,久木之所以這麼在意女招待和周圍的客人,是因為
他的內衣口袋裡藏著一個重要的東西。

  今天下午,久木就是為了這個東西才到飯田橋的研究所來的。

  久木想到去研究所,是因為和凜子約好一起死的這件事。

  要想抱在一起死,得採用什麼辦法才行呢?

  這半個月來,久木和凜子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

  翻閱了許多推理小說和醫學書籍,才想到了這個唯一的辦法。

  這是他們二天前得出的結論。

  決定了和凜子一起踏上死亡之旅的時候,久木覺得如同衝破了一面巨大的屏障。

  死雖然可怕,但就像一次出門旅行,這個世上的芸芸眾生,早晚都要走上死的
旅途,自己不過是希望和最心愛的人,以最美的形式去旅行罷了。

  凜子說兩人抱在一起死就不害怕,而且是在達到快樂頂峰的一瞬間結束生命。
兩人沒有體驗過死,然而一想到在全身充分滿足的時候,互相摟抱著停止呼吸就不
覺得可怕了。

  和凜子定下了死亡之約後,久木心裡對死亡的不安感迅速消退,而對死的渴望
漸漸增強了。

  這是華麗耀眼而又心滿意足的死,是只有他們這兩個因相愛而死的人才能獲得
的至福之舉。

  像他們這樣追求並付諸實施這種幸福之舉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實在是絕無僅有,
是從幾十萬,甚至幾百萬人中才有一對兒的,屈指可數的男女組合中被特別篩選出
來的「愛的精英」。

  過去人們一向認為情死多是因為沒有出路,被迫去死的。然而現在和近松、西
鶴生活的江戶時代不同了,由於貧富懸殊,為貧窮和債務而哭泣,被身份高低、世
俗人情所制約,一籌莫展而選擇死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現在久木似乎明白了阿定被警察逮捕時,為什麼會面露微笑了;也明白了秋子
為什麼會在決心和武郎情死的前一天,還像往常一樣去工作,給周圍的人留下和藹
的笑容了。

  人們通常把他們的死看做瘋狂或悲慘的結局,這是因為人們看到的是外在的形
體,而死去的人卻是在無比幸福的彼岸世界。

  無論活著的人如何評判,他們自己歸依了愛的聖殿,在幸福的極致走向了永恆
的安息。

  久木這樣一想對死的恐怖漸漸淡漠了,甚至渴望去死了,然而一旦具體到如何
去死的時候,會遇到幾個困難的問題。

  首先,他們要自己捨棄本身所具有的生的意志,親自結束生命。背離世間的常
理還不算太難,而違背生命的法則就不是輕而易舉的事了。

  尤其是凜子和久木所追求的死是相當任性的,奢侈的死。

  兩人一起死的先例也不是沒有,像武郎和秋子的縊死,或一起跳崖,一起躺在
充滿煤氣的屋子裡等等。

  同時去死不難做到,但凜子所追求的是兩人緊緊抱在一起不分開的死法。

  應該說凡是情死的男女都希望能抱在一起死,可是,屍體被發現時都是誰也不
挨誰。例如,互相用腰帶捆綁起來,拉著手從高處跳下去,發現的時候繩子已斷開,
兩人離得老遠。死在充滿煤氣的屋子裡時,最後也是各自分開的。

  活著的人,儘管可以選擇死,但連死後的樣子也要選擇的話,就是一種奢望了。

  而凜子所追求的死,是最最奢侈而任性的。

  她想要互相緊緊擁抱著,甚至連男人和女人的性器官都接合在一起那樣去死。

  這種死法是否可能呢?

  如果可能的話,久木也希望能如此,以滿足凜子的心願,可是到底有沒有可行
的方法呢?

  攪盡腦汁的久木,決定今天到一個朋友那兒去一趟。

  沒有比思索怎麼去死更奇妙更不可思議的事了。

  以前久木也思考過人生,但都考慮怎樣活得更好,都是向前看的。

  現在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思考的是怎麼死這種向後看的事了,而這種思考並不
是針對接近死亡的衰老或疾病採取對策,而是親手將活著的生命斷送掉的方法。

  關於人的生活方式的書多得數不勝數,而有關自殺的意義和方法的書卻幾乎沒
有。

  在這樣的現狀下,從某種意義上說敢於赴死,就需要具有比向前看的求生願望
更多出幾倍的能量和精力。

  久木又一次痛感到死的艱難,開始理解了自殺者之所以選擇縊死或跳崖等,在
人們看來很不雅的死法了。

  選擇死的人,往往直到臨死之前還不知怎樣死為好,他們首先想到的是怎麼死
得痛快,死得不痛苦。

  由於從來沒有考慮過怎麼死,所以事到臨頭,自殺者能想到的就只有從斷崖或
高樓、站台上往下跳這種方式了。

  與此相比,縊死比較麻煩一些,需要冷靜的意志和準備工作。此外用煤氣自殺
也需要做些準備,而服毒的話,既不好弄毒藥,也不能確保萬無一失。

  久木對於和凜子一起死已沒有異議了,只是死的方法總也定不下來。

  從九月中旬到月底,久木一直專注於這個問題,有一天,他突然記起了一個叫
川端的朋友無意中說的一句話:

  「我那兒淨是氰化鉀……」

  川端是久木高中時的同窗,大學時學的是理工科,現在飯田橋的環境分析中心
的研究室工作。

  去年秋天的同學會時見過他,他是久木高中時最好的朋友,現在也是無話不談
的摯友。

  久木給川端打了電話,正巧他下午有空,於是,久木說下午去找他有點事,借
口是關於一部小說裡描寫用毒藥殺人的內容,自己不懂得這方面的知識,想就這個
問題向他請教一下。

  川端的專業是分析化學,現為主任研究員,久木到了研究所後,被領到了三樓
的辦公室。

  「好久沒見啦。」

  身穿白大褂的川端高興地把久木迎了進去,聊了一會兒別後的見聞,久木說出
了自己的來意。

  久木的問題是,用氰化鉀毒死人的時候,如果放進紅茶裡,被害者能否喝出怪
味兒,如果喝得出來的話,放到什麼飲料裡比較好。

  川端以為久木還在出版社工作,就毫不懷疑地作了解答。

  他說,毒藥有一種苦澀味兒,用紅茶的話,容易察覺,所以下到濃咖啡或甜果
汁裡就喝不出來了。

  久木提出想看看氰化鉀什麼樣,川端馬上從藥櫃裡拿出了一個十公分大的瓶子
來。

  瓶於是褐色的,上面貼著「試驗用藥」和「特級氰化鉀」的標籤。

  「倒出點兒來給你看看吧。」

  川端在桌子上鋪了一張紙,上面又鋪了一層包藥紙,然後戴上肢皮手套,打開
瓶蓋。他把瓶子稍稍傾斜了一下,往紙上倒出了兩個紅小豆大小的白色顆粒和一些
白粉。

  「這些能毒死多少人……」

  「這種毒藥純度高,一小勺就足以殺死四、五個人。」

  久木吃驚地看著這些白色的粉粒。

  看表面沒有什麼特別.跟白砂糖或食鹽一模一樣,可是只要用指尖蘸上一點兒
舔一下,就能置人於死地。

  這麼美麗的白色粉末竟然有這麼大的魔力,久木恐懼地看著它,這時電話鈴響
了,川端去裡面接電話。

  久木忽然想要偷一點兒白粉。

  一小勺就夠了,把它包進紙裡帶走就行了。

  要偷的話現在正是機會,可是他害怕得不敢出手。

  川端打完電話回來對他說:

  「我到隔壁去一下,你在這兒先等一會兒。」

  等到川端的腳步聲遠去後,久木下了決心,學著川端的樣子,帶上手套,又看
了看屋子裡確實沒有人,就拿了一張包藥紙,撥了一點白粉包起來,然後又包了好
幾層紙,把它迅速塞進內衣口袋裡。

  然後,他著無其事地抽著煙,等川端回來。

  「讓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川端說著把白粉倒回了瓶子。

  久木盡力平靜地問道:

  「這種東西能隨便買到嗎?」

  「一般的人不行,這是我們試驗用的藥,需要的話就給我們送來。」

  標籤上印著「二十五克」和製藥廠的名字。

  「有沒有不小心喝錯的時候?」

  「沒有。不過,以前也有人做試驗時粘在手上,忘記洗手,舔了以後毒死的。」

  「這麼容易致死嗎?」

  「這是最利害的一種毒藥了,它能阻斷呼吸中樞,幾乎是猝死,最多一、兩分
鍾就能死。」

  久木越聽越坐不住了。

  坐在咖啡店的角落裡,久木用手輕輕摸了一下內衣的口袋。

  這個西服的內衣口袋裡,裝著剛才從川端那兒偷來的紙包,據川端介紹,一小
勺能毒死四、五個人,那麼這一小包就能殺死十個人。

  自己身上裝著這麼大劑量的毒藥,使久木害怕起來,於是想找個店休息一下,
不知不覺來到了銀座這個熱鬧的地方。也許潛意識裡希望到歡聲笑語的人群中來平
靜自己的情緒吧。

  久木喝著咖啡以使自己鎮定下來,腦子裡卻一再想起剛才去研究所的事。

  把紙包放進口袋後,久木沒呆多久就離開了研究所,川端會不會起疑心呢。他
把藥倒回瓶裡的時候什麼也沒有說,所以應該沒有發現什麼,只是自己走得過於匆
忙,有些不大自然。

  可是於了這麼大的壞事,哪兒還有心情和他聊天呢。

  久木自己也很意外,居然能把這麼危險的東西弄到手。

  川端因為自己是好友而不加設防,要是自己有膽量的話,還能多拿一些。

  當然,沒有人會想要這種劇毒的藥物,弄不好會使自己受到危害。再說哪有那
麼多想要找死的人呢。所以也難怪川端放鬆了警惕。

  可是自己和凜子死了以後,川端會不會受牽連呢?

  不會的,他根本不知道久木偷藥的事,既使查明了死因,由於毒藥來路不明也
會不了了之的。

  想著想著久木再也沉不住氣了,付了錢走出了店門。

  街上已亮起了五顏六色的霓紅燈,更增添了繁華的氣氛。

  久木朝地鐵站走去,走了一半又改了主意,叫了輛出租。

  帶著這麼危險的東西上電車,萬一撞到別人身上,弄破紙包就麻煩了。既然已
經準備去死了,節約車費也沒有什麼意義。

  半路上去了超市,買了膠皮手套和帶蓋兒的小盒兒,然後回到了澀谷的家。

  「我弄到了一個寶物。」

  久木故作輕鬆他說道,他一邊告訴凜子去研究所的經過,一邊在桌子上打開了
那個紙包。

  凜子停下手裡的毛筆注視著這些白粉。

  「把它摻到果汁裡,喝下去就行了。」

  凜子沒說話,只顧盯著看,過了一會兒,聲音嘶啞地問道:

  「這種白粉能致死嗎?」

  「喝下去用不了一、兩分鐘就會停止呼吸的。」

  久木戴上手套,把紙包裡的白粉倒入小瓶中。

  聽川端說,放在光照下或接觸空氣,純度都會下降,所以要把它放在陰暗處。

  「有這些就足夠了。」

  「有沒有痛苦啊?」

  「可能有點難受,抱緊點就行了。」

  凜子還在看著瓶子裡的粉末,忽然想起了什麼,

  「放進葡蕩酒裡行嗎?」

  「什麼葡萄酒?」

  「當然是最好的那種紅葡萄酒啊。」

  「我想可以的。」

  「我要和你擁抱著喝下去,你先含一口,再吐進我的嘴裡……」

  凜子最愛喝葡萄酒,她要選擇紅葡萄酒作為結束此生的最後的飲料。

  「好吧,就這麼辦。」

  這是凜子最後的心願,久木要充分滿足她。

  解決了怎麼死的難題以後,久木的心情更加平靜下來了。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彷彿被淨化了,變成除了等待死亡以外,毫無現世慾望的透
明體了。

  此外還必須選定死的場所,他們一致傾向於到輕井澤去。

  當然,從他們激情澎湃,留宿不歸的鐮倉,到多次幽會的橫濱飯店;從雪中寂
靜的中禪寺湖,到櫻花謝落時的修善寺,這每一處都使他們刻骨銘心,永生難忘。

  可是,在這些公共場所死的話,會給旅館以及其他人帶來麻煩的。

  為了不給如何人添麻煩,以自己希望的形式去死的話,只有去輕井澤了。

  不過,兩人死在那兒,將會使凜子的母親和哥哥為難,不願意再去別墅了。凜
子覺得很對不住母親和哥哥,只能請他們原諒她最後的任性了。

  決定了自殺場所後,久木又一次想起了有島五郎和秋子的事。

  他們兩人死的時候是初夏的梅雨季節,而自己和凜子要去的是初秋的輕井澤。
高原的秋天來得早,現在可能早已秋意闌珊了。

  梅雨時死的屍體,因暑熱和濕氣而迅速腐爛,選擇秋天就能避免這一悲劇。

  「再往後天氣就越來越冷了。」

  「現在就已經冷颶颶的了,到了十月份,除了住在輕井澤以外的人家以外,不
會有遊客了。」

  久木想像著被蒼松翠柏環繞的幽靜的別墅。

  「走在發黃的落葉松林蔭道上,恍然覺得是在走向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

  他們相信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就會通往寂靜的死亡的世界。

  一切都在緩慢的,一步步走向死亡。當心靈和肉體都倒向死的一邊時,對生的
執著也就不復存在了。

  儘管如此,他們的生活並不是壓抑、消極的,相反,對於性的渴求更加強烈,
更加豐富了。

  他們還有幾天時間,可以互相安撫對方,以了斷對塵世的留戀和執著,去迎接
死亡的到來。

  每天早上,久木一睜眼發現凜子在身旁,就湊近她愛撫起來,直到她多次達到
了滿足後,接著又睡;中午醒來又開始親熱;晚上天剛一黑,就迫不及待地摟到了
一起。

  如此不分晝夜的男歡女愛,在外人看來,簡直是不知羞恥的色情狂。

  當他們捨棄了生產商品、獲得財富、享受豐富的生活等等世俗的欲求時,在這
個世上,就幾乎沒有可幹的事了。

  如果說還有什麼的話,就是食慾和性慾了。前者因為多在家裡生活,不會覺得
不滿足;那麼最後剩下的就只有一對兒男女所不可或缺的性慾了。

  這麼一說,好像他們是精力超群的性的崇拜者,實際上,此時的他們並非在向
性挑戰,而是埋頭於、耽溺於性愛中,來打消日益臨近的死的陰影,減弱生命的活
力。

  尤其是不信教的人,在正常身體狀態下迎接死亡來臨時,只能削弱自身潛藏的
生命力,以接近死的狀態。消耗、燃盡所有的精力,生的慾望就會自行淡薄,漸漸
從無我之境步入死亡之界。

  沒日沒夜地沉溺於永不厭倦的性之中,正是為了能夠寧靜安樣的去死所進行的
調整身心的作業。

  在這同時,久木心裡還惦念著另一件事。

  他想最後見妻子和女兒一面。

  這是超越了單純的留戀和眷顧的,對共同擁有過漫長人生的伴侶的禮貌和愛情。

  對已經離家數月不歸的丈夫和父親,她們肯定早已失望了,和她們再見上一面,
是給她們帶來傷害的久木所能表示的最後的誠意了。

  想好之後,出發去輕井澤的前一天,久木去看望了妻子。

  久木事先給她打了電話,讓她把女兒叫來。一家人不是在起居室,而是在客廳
裡見面,顯得十分陌生。

  久木彷彿到別人家作客一樣,有些緊張,問了句「近來好嗎?」妻子沒有回答,
只是問他「那件事已拜託了一位認識的律師,你看可以嗎?」久木點點頭,喝著女
兒沏的茶,不知說什麼好。

  女兒說「您好像瘦了」,久木說了句「你精神不錯嘛」,就又沒話說了。妻子
拿來一個大紙袋。

  「已經入秋了。」妻子對他說。

  裡面裝的是久木秋天穿的西服和毛衣。

  「你給我準備好了?」

  憎恨自己的妻子,意想不到地給他收拾出來秋天的衣服,使久木不知所措。

  為將要回到別的女人那兒去的男人做到這一步,到底是出於愛呢,還是,長期
以來身為妻子的女人的習慣呢?

  「謝謝。」

  對於妻子最後的溫柔,久木由衷地道了謝。

  還未正式離婚,丈夫就離開家和別的女人同居了,妻子憎恨丈夫,卻又為他准
備好秋天的衣服;女兒為自私的父親感到生氣,卻又竭力在兩人之間周旋;只是久
木已決意去死,妻子和女兒都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三個人都覺得很彆扭,可又都不想破壞現有的氣氛,想多在一起呆一會兒。

  又喝了一杯茶以後,久木說「我上去一下」,就到二樓自己的書齋去了。

  屋子裡和他離家前沒有任何變化,紗簾遮擋著窗戶,筆筒的位置和文件盒都沒
有挪動,桌子上蒙了薄薄一層灰塵。

  久木點燃一支煙,眷戀地望著房間裡的陳設,默默坐了一會兒,然後下了樓,
跟妻子和女兒告別。

  妻子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並沒有挽留,女兒擔心地看著他們兩人。

  「我把這個拿走了。」

  久木說著提起那個口袋,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看妻子和女兒。

  「再見了……」

  他本想說「給你們添了很多煩惱,很對不起」,忽然覺得這些話有點假惺惺的,
就說道:

  「多保重……」

  他想說得盡量自然些,可是心裡一陣發酸,趕緊低下頭打開了門,身後知佳喊
道:

  「爸爸別走……」

  他聽到喊聲回頭看了一眼,妻子扭過臉去,女兒悲傷的望著他。

  久木在心裡對她們說了句「再見」,轉身走出門去。

  走了一段路後,久木回頭望去,妻子和女兒沒有追來,家門已經關上了。

  第二天,久木和凜子從東京出發了。

  一想到這是他們的死亡之旅,將最後與世間的一切告別時,短暫居住過的澀谷
的小屋,人來人往的喧囂的東京,都使他們戀戀不捨起來,但是,不能總是沉浸在
傷感之中。

  「走吧。」

  在凜子的招呼下,久木離開了房間。

  已是秋季,凜子穿著羊絨套裝,戴著同色的帽子,久木穿著淺鴕色的夾克和茶
色的褲子,提著一個旅行包。

  他們像是年齡相差較大的夫妻,出門去渡週末。久木開車穿過市中心,上了關
越高速公路。

  從這裡將永遠告別東京。久木在公路人口買了票,凜子拿著票說道:

  「是單程票啊。」

  走向死亡的旅行,單程票就足夠了。

  「咱們去樂園啦。」

  凜子故意開著玩笑,眼睛凝視著前方。

  久木握著方向盤,嘴裡重複著「樂園」。

  凜子堅信來世就是兩人永恆的愛的樂園。

  從前,在天界的亞當和夏娃因偷吃了禁果被趕出了伊甸園,他們現在想要返回
樂園。儘管是由於蛇的迷惑,但是只要違背了神的意志,是否還能返回伊甸園呢?
久木沒有自信,既使回不去也沒有什麼不滿的。現在兩人沉淪在充滿污穢的現世,
是由於吃了性這個禁果,因而從天上墮落到了人世間,既然如此,就乾脆貪婪地享
受性的快樂後死去。

  他們已經充分地享受了這一人生的快樂了。

  總之,現在凜子唯一企盼的是在愛的極致死去,她心裡充滿著美麗的夢幻。

  久木雖然沒有這樣的夢幻,卻清楚地知道今後再不會有比現在更美好的人生了。

  能得到凜子的深愛,能在歡喜的頂點死去,只要擁有這樣實實在在的真實,就
不會再有不安,就能和凜子一起開始愛的單程旅行了。

  來到了秋天的輕井澤,久木不禁想起了崛辰雄的小說《起風了》的序曲。

  「在某一天的下午……突然起了風。」

  他模模糊糊還記得這篇文章的開頭,是下面這首瓦萊裡的詩句。

  「起風了,好好活下去。」

  起風了,並不一定表現的是秋天,卻有著秋天的意境。

  「好好活下去」或許不適合即將走向死亡的他們兩人,但是,在這詠歎的詩句
中,蘊含著和詩的含義相輔相成的靜靜的達觀,不僅僅是頌揚生命的活力。換言之,
其中還含有凝視著生與死的成熟的秋天的氣息。

  他們去輕井澤時正是這樣一個秋天,陣陣秋風吹過寂靜的樹林。

  下午到達後,天還很亮,他們直接去遊覽了周圍一帶的高原秋色。

  和七月的梅雨天完全不同,秋高氣爽,晴空萬里。遠處噴著煙霧的淺間山隱約
可見。半山腰裡已是紅葉點染,山腳下邊野的芒草閃著金光。

  久木和凜子都沉默寡言,並不是心情不好,他們想要把金秋時節的自然美景都
烙印在眼睛裡。

  隨著太陽西斜,淺間山的輪廓愈加鮮明,山腳下漸漸變暗,山峰頂端湧動著白
雲。

  他們勿匆下了山。不可思議的是,在嚮往生的時候,容易陶醉於寂寥的秋色,
在準備去死的現在,卻急於逃離這樣的風景。

  用了快一個小時的時間才到達了別墅,大門外的燈光顯得格外明亮。

  「我回來了。」

  他們唸唸有詞地進了大門。

  他們準備在這裡渡過最後一夜,明天晚上,兩人就會飲下血紅的葡萄酒結束此
生。

  晚上,他們在附近的飯店裡吃了飯,明天一天哪兒也打算不去,所以這是他們
在外面吃的最後的晚餐了。

  七月初,也在這裡吃過飯,那次為久木祝賀生日用香擯乾了杯。誰能想到,僅
僅三個月後,會在同一個地方吃最後一頓晚飯。回想起來,那時就已經有一些預兆
了。那時久木還沒有被派往分杜去,就已經有了辭職的打算,甚至產生了活著很無
聊的虛無感。而凜子也對愛情易變、年華浙衰感到朦朧的不安,夢想在絕對的愛的
頂點去死。

  從水口的死到匿名信,從降職到被迫辭職,此外,和凜子的深情至愛以及對人
生的失望等都加速了對死的嚮往。

  換句話說,經過從春到夏的充分的瞄準,在一個秋日,這發子彈射向了晴朗的
天空,隨著這一聲槍響,兩人便永遠從這個世上消失了。

  一切簡單得使久木難以置信。這時,侍者過來給他斟上了法國紅葡萄酒。

  高腳杯裡血紅的葡萄酒飄溢著一股醇香。

  「還是這種酒好吧。」

  他們最後喝的這種鮮紅而昂貴的飲料是凜子選定的。

  果然,這酒喝到嘴裡甘甜醇郁,使人感受到有著幾百年歷史的,歐洲的豐燒和
傳統以及逸樂的情調。

  「咱們再買一瓶帶回去吧。」

  明天只要和今天一樣,香甜地喝上一口,兩人就會攜手進入玫瑰色的死的世界。

  當天晚上久木和凜子一直沉睡不醒。

  他們為準備這次旅行弄得精疲力竭,一生中積攢起來的身心勞頓,使他們像鉛
一樣沉入了深深的睡眠。

  一直睡過了中午,兩人才完全醒了過來。

  凜子像往常那樣洗了澡,化了淡妝,穿上了羊絨衫和筒裙,收拾起屋子來。久
木到涼台上去抽煙。

  一些樹葉已經早早開始發紅了,這幾天掉下來的枯葉,已腐爛在黑油油的泥土
裡了。

  久木望著樹梢上方的天空出神,凜子走近他問道:

  「看什麼呢?」

  「你瞧那邊的天空。」

  凜子順著久木的手指望去,透過樹梢窺見了湛藍湛藍的天空。

  「我們該寫遺書了……」

  久木望著空中也在想著這件事。

  「你的願望是什麼。」

  「我只有一個願望,就是希望把咱們兩人葬在一起。」

  「就這些?」

  「就這些。」

  不管能否實現,臨死時,兩個人最後的希望只有這一個。

  下午,久木和凜子寫下了遺書。

  凜子先用毛筆書寫了「請原諒我們最後的任性。請把我們兩人葬在一起,這是
我們最後的希望。」並簽上了久木和凜子的名字。

  然後,久木分別給妻子和女兒寫了遺書,凜子也給母親寫了一份。

  久木在信裡寫了請你們原諒我的任性等等。最後附上了一句離家時沒有說出口
的「非常感謝你們多年來對我的關照。」

  久木耳邊又響起了女兒知佳的「爸爸別走」的叫聲。

  這叫聲意味著什麼呢?僅僅是不要我離開嗎,還是察覺了我將要踏上不歸之途
呢?不管怎麼說,到了明天,她們會明白一切的。

  寫完了遺書,突然覺得這世上再沒有什麼可幹的了,兩人都沉入了冥想之中。

  凜子倚靠在唯一一個安樂椅裡,久木閉著眼睛斜躺在旁邊的沙發上,腦子裡一
片空白,享受著這份寧靜,這時太陽西斜,天色漸黑了。

  凜子無聲無息地站起來,開始準備最後一頓飯。

  材料是現成的,有沙拉、鴨肉沙鍋,擺到了餐桌上後,凜子說道:

  「隨便吃點兒吧。」

  凜子把沙拉盛到各人的小盤兒裡,久木感到無比的幸福,因為這個世上吃的最
後一頓飯是凜子親手做的。

  「把那瓶葡萄酒打開吧。」

  久木拿出昨天晚上從飯店買來的葡萄酒,拔出了瓶塞,慢慢倒進了兩個玻璃杯
裡。

  兩個杯子碰了一下,久木說:

  「為了我們的……」

  凜子接著說:

  「美好的旅行……」

  便一飲而盡。然後互相對視了一眼,凜子意味深長他說道:

  「活著太好了……」

  馬上就要去死了,卻說活著太好了,這是為什麼呢?

  久木覺得很奇怪,凜子拿著高腳杯對他說:

  「因為活著才認識的你,才知道了很多快樂的事,才會有許多美好的回憶……」

  久木感激地點著頭,凜子的眼裡放射出光彩。

  「愛情使我變得美麗,每日每時都在瞭解生活的意義,當然,也有許多煩惱,
然而卻有幾十倍的歡欣。熱烈的愛,使我全身敏感起來,看到什麼都會激動,覺得
任何東西都是有生命的。」

  「可是我們馬上要死……」

  「對,有這麼多豐富多采的美好回憶已經足夠了,再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是
吧?」

  正像凜子所說的那樣,久木全身心地愛戀過了,現在沒有絲毫的遺憾了。

  「活著太好了。」

  久木不禁說出了和凜子一樣的話來。這一年半過得非常充實,所以感到死並不
可怕。

  「謝謝。」

  凜子又伸出了玻璃杯,久木跟她碰了一下杯。

  「謝謝。」

  互相會意地喝了下去。

  今晚,只要再次重複一下這個動作,兩人就能完成極為幸福的死亡之旅。

  吃完最後的一頓飯,已是下午六點了。

  外面黑沉沉的,從涼台透出的光亮照出了庭院的輪廓。一到十月,幾乎沒有人
來別墅居住,只有他們這裡亮著燈光。

  然而,這間房子裡卻在做著去死的準備。

  久木先把葡萄酒倒進高腳杯四分之一,然後倒入了氰化鉀粉末。

  雖然只有兩小勺,可是一勺就能奪去四、五個人的生命,所以絕對夠用了。

  凜子悄悄坐到了桌邊,看著摻了毒藥的葡萄酒。

  「喝了它就行了?」

  凜子拿起杯子湊近一子聞了聞。

  「真好聞。」

  「葡萄酒會沖淡藥味兒,不過喝的時候還是有點酸味兒。」

  「誰這麼說的?」

  聽川端說,有人竟然親口嘗過這種一喝就死的毒藥,真是無奇不有。

  「也可能有人誤喝了極少量的毒藥,後來被救活了。」

  「我們不會這樣的吧?」

  「絕對沒問題。」

  久木滿懷自信地,堅決他說道。他看了一眼電話,說:

  「要不要打個電話給笠原,讓他明天中午到這兒來。」

  關於死亡的時間,久木作過大致的計算。

  他們希望屍體被發現時,能像凜子期待的那樣緊緊抱在一起不分離。為了以這
種姿勢死,必須在屍體最僵硬的時候,即死後十幾個小時至二十個小時之間被人發
現最理想。

  「就說需要劈柴,他一定會來的。」

  管理人來的時候,他們兩人應該是緊緊擁抱著的殭屍了。

  「咱們該去了。」

  這輕鬆的一句話,即是走向死亡的信號。

  兩人手牽著手上了樓梯。

  二樓的臥室裡,窗戶緊閉著,空調開得很低。

  久木擰開床邊的台燈,把酒杯放在床頭櫃上,和凜子並肩坐在床沿兒。

  四周靜的出奇,隱約可以聽見啾啾的蟲鳴。

  在這靜寂中,仍然有生物存在,久木靜下心來,傾聽著這些動靜,凜子道:

  「你不後悔嗎?」

  聽到這低沉的問話,久木緩緩點點頭。

  「不後悔。」

  「你的一生……」

  「雖然有著種種不如意,但終於遇見你這樣的女性,實在太榮幸了。」

  「我也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認識你太幸福了。」

  一瞬間,對凜子的愛在久木的全身奔湧翻騰,他不禁擁抱著凜子親吻起來。他
吻遍了凜子臉上的每一處,在這暴風雨般的接吻中,久木產生了一個慾望。

  「你把衣服都脫了。」

  臨死前他要仔仔細細地看遍凜子的全身,把它印在腦子裡。

  「全脫光……」

  凜子背著身,脫下毛衣、裙子、胸罩和內褲後,便轉過身來。

  「這樣行了吧?」

  一絲不掛的凜子站在久木的目前。

  她仍不免有點害羞用雙手掩著胸前,這面臨著死亡的裸體顯得有些蒼白,就像
白磁般晶瑩剔透。

  久木站在凜子的面前,拉開了她擋在胸前的雙手。

  「真美……」

  他還是第一次在這麼明亮的地方,這麼用心仔細地欣賞凜子的身體。

  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來回看了好幾遍,久木覺得面前的女人,就像盤
坐在須彌壇上的阿彌陀佛一樣。

  久木第一次發覺自己孜孜以求的,原來是這種美麗妖艷的女體佛像,是對這女
體的信仰。

  如同虔誠的信徒摸遍佛像的每一處,體味無上的幸福感一樣,久木伸出雙手,
從女人的脖子開始一直撫摸到豐腴的肩頭。高聳的乳房。再由此向腰部及凸起的臀
部前進……。

  兩人就這樣懷著對人生的無限執著與留戀,開始共同赴死的最後的美餐了。女
人仰面朝上地躺下,腰部下面塞了個枕頭以使胯部突出,男人從上面壓下來,與心
愛的女人身體重合在一起,以這樣緊密相接的體位來企求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現在再也沒有可懼怕的了,一直朝著極樂世界飛奔就可以了。

  久木的意志傳給了凜子,他使出渾身的力氣做了最後一搏,終於凜子全身震顫
起來。

  「我真高興……」

  與凜子發自心底的歡喜的喊叫同時,久木也被吸乾了所有的精力,燃盡了全部
生命。

  就在這時,久木慢慢將右手伸向了床頭櫃。

  他要在這快樂的極點給凜子的全身注入毒液,使她死去,同時自己也在剛剛射
精後的高潮時喝下毒藥。

  這正是兩人所期待、盼望和夢寐以求的通往幸福彼岸的旅途。

  久木不再猶豫了,他用五個手指緊緊攘住了玻璃壞,把它拿到自己的嘴邊,一
仰頭喝了一大口火焰般通紅的液體。

  奇怪的是他感覺不到一絲苦澀味兒。不,他是一心只想著要把它喝下去,其它
感覺早已麻木了。

  久木嚥下了一部分,把嘴裡剩餘的毒酒注入了神情安祥而滿足的凜子的紅唇。

  凜子躺在久木的懷抱裡,十分順從地,就像嬰兒喝奶一樣,拚命地吮吸著。

  嘴對嘴注入的鮮紅的液體,從凜子的嘴角溢了出來,順著雪白的臉頰淌落。

  久木感到無比的幸福,這時突然襲來的窒息使他拚命掙扎著,用盡最後的力氣
叫了聲:

  「凜子……」

  「親愛的……」

  這霧笛般飄然遠去的聲音,是兩人留在這個世上的最後的叫喚和絕唱。


《失樂園》尾聲


                 尾  聲


  屍體檢驗報告之一。

  檢驗日期:平成八年十月六日,下午三點三十分。

  檢驗場所:長野縣北佐久郡輕井澤町大字輕井澤上梨——木二——四五○。

  驗屍官姓名:輕井澤警察署巡查部長齊籐武。

  死者住所、職業、姓名、年齡:

  東京都世田谷區櫻新叮三——二——十五,久木祥一郎,原在現代書房就職,
男,五十五歲。

  死亡時間:平成八年十月五日,下午七點三十分左右,身長一七三厘米,身材
較高大,營養中等,死亡認定時間約二十小時前。

  檢驗情況:

  發現時死者全裸,與女子緊緊摟抱,由於正值死後最僵直的時間,極難分離,
兩名吝官費力將二人分開。

  膚色蒼白,頭髮租黑,兩鬢有些白髮,體毛黑色。

  死者趴在女子身上,上肢為摟抱姿勢,肘關節向內彎曲,雙手達到女子背部,
指甲嵌入皮膚,下肢彎曲,雙腿緊緊夾住女性下體。

  由於面部朝下,臉部呈紅褐色,嚴重淤血,眼結膜血管擴充,結膜下面有數處
溢血點。

  整個背部呈蒼白色,從肩頭至背部兩側有幾處女子指甲的劃痕,其中一處長達
腰部。

  口唇與女子口唇緊密接合,即接吻狀態,有少量污血由口腔溢出。口唇粘膜為
紅褐色,呈嚴重糜爛狀態,從口唇兩端有液體流出。

  沒有其它明顯外傷。

  死亡原因:毒藥(氰化鉀)導致的急性呼吸窒息。

  死亡種類:自殺。

  檢驗情況如上。

                   法醫平田良介


  屍體檢驗報告之二。

  檢驗日期:乎成八年十月六日,下午三點三十分。

  檢驗場所:長野縣北佐久郡輕井澤叮大字輕井澤上梨——木二——四五○。

  死者住所、職業、姓名、年齡:

  東京都杉並區久我山六——三——十,松原凜子,無職業,三十八歲。

  死亡時間:平成八年十月五日,下午七點三十分左右。身長一五八厘米,體格
中等,營養中等,死亡認定時間約二十小時。

  檢驗情況:

  發現時死者全裸,與男子緊緊擁抱,局部結合,由於正值死後最僵硬的時間,
極難分離,兩名警官好容易將二人分開。

  膚色蒼白,黑髮,體毛黑色。

  死者面朝上,在男子的擁抱下,背部出現大面積屍斑,呈暗紅褐色。關節高度
僵硬,上肢為摟抱姿勢,兩臂抱住男人後背,在其後背留下指甲劃痕。下肢彎曲,
兩腿被夾在男性大腿中間。

  因受到男子壓迫,胸部、背部及臀部顏色蒼白,身體其它部分有紅褐色屍斑。
此外,從兩肩至背部有男人手指的擠壓痕。

  面部有輕度淤血,部分皮膚呈紅褐色,眼瞼結膜輕度充血,有幾處溢血點。

  口唇被男子覆蓋,即保持接吻狀態,有少量污血從口腔溢出。口腔粘膜高度糜
爛,從口唇兩端至臉頰有污液流出。

  香擯酒對氰化鉀反應,陽性。

  無明顯外傷。

  死亡原因:毒藥(氰化鉀)導致急性呼吸停止。

  死亡種類:自殺。

  檢驗情況如上。

                  法醫平田良介



  久木祥一郎(五十五歲)、松原凜子(三十八歲),對兩人死亡前後狀況及檢
驗情況的考察。

  根據床邊酒杯裡的液體中含有的氰化鉀推測,兩人的死因為氰化鉀導致急性呼
吸停止。此外,目前尚不明其毒藥入手的途徑,估計杯中摻入了超過致死量的大劑
量毒藥。

  發現時,兩人緊緊擁抱,很難分離開來。第一發現者按指定時間來到別墅,遭
遇情死現場。

  別墅管理人於前一天接到電話,被告知暖爐的劈柴沒有了,要他明天下午一點
送來,次日,當管理人於下午一點半去別墅時,無人應答,便進了房間,發現了死
亡現場,報了案。管理人說記得凜子一再叮囑他這個時間來,說明他們事先計算好
了僵硬得最難分開的時間,叫管理人來的。

  臨死前,兩人有過性交涉,死後,一般很難達到如此緊密的接合,說明男子在
射精後最興奮時喝下毒藥,忍著痛苦,緊緊摟抱對方的緣故。此外,女性臉上微微
含笑。

  遺物只有男女左手無名指上戴著的相同式樣的白金戒指。

  枕邊有三封遺書,一封是男人寫給妻子和女兒的;一封是女人寫給母親的;還
有一封遺書是「大家收」,內容如下。

  「請原諒我們最後的任性。請把我們兩人一起下葬,別無它求。」

  字體為女性的筆跡,下面分別簽上了久木祥一郎、松原凜子的名字。

  根據以上情況分析,此案可以斷定為雙方自願的情死,不具有事件性,不需解
剖。

                  法醫平田良介
2009-4-15 16: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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