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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璜)
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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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 2006-10-4 來自 Ear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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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樂園》(下)一、春陰
春 陰
季節的轉換也帶來了人世間的衍變。尤其是從冬至春的這段時間推移,大自然
積蘊萬物之精氣於大地,並影響到人們的肉體和心靈。
從二月到三月間,久木周圍發生了一連串意想不到的事。
其一是同期入公司的很有前途的水口因肺癌住了院。
去年年底,水口突然被從總杜調到馬隆分杜去,已受到了打擊,現在又得了這
個病,真是禍不單行,好在發現得早,馬上做了手術,病情穩定一些了。
久木想去看他,他的家人希望過一陣再說,所以一直沒有去。
水口的發病,是否由於被勃勃的春天吸去了元氣呢?
他剛被劃到線外就病倒,說明了人事方面的影響也不小。當然不能說這就是得
病的直接原因,不過,失去了原有的職位,工作沒有了干頭而一下子病倒的人並不
少見。
總之,同時參加工作的人病倒使久木也顧影自憐起來。
久木的身體還過得去,只是和凜子兩人的處境越來越不妙了。
男女之間的感情與其說是日益加深的,不如說是因某些變故而分階段進展的。
他們一起去鐮倉,接著到箱根,然後又在凜子父親的守靈之夜,迫使她來飯店約會。
每當這麼色膽包天地幽會一次,兩人的感情就增進一步,愈加難捨難分。二月中旬,
兩人去中禪寺湖滯留不歸,使他們之間的紐帶聯結得更為緊密了。
然而,不出席侄女的婚禮,外出兩天不回家,這樣的妻子是世理難容的。
也許她回家後被丈夫狠狠地責罵了一頓,兩人吵得天翻地覆吧。
久木擔心得徹夜未眠。沒想到,兩天之後在住所見面時,凜子的精神狀態格外
的好。
其實這不過是表面現像,問題已發展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
據凜子說,那天晚上十一點多到家裡時,丈夫還沒睡,凜子說了聲「我回來了」,
也不見搭腔,還在埋頭看他的書。
凜子發覺丈夫的態度非比尋常,就對他解釋說因下雪太大回不來,沒能出席婚
禮很抱歉等等。見丈夫還是不發一言,剛要上樓去更衣,背後突然響起了丈夫的聲
音:
「等一下,你幹的事我都知道。」他的話像鋒利的刀子一樣,凜子吃驚地回過
頭來。
「我還知道你和誰睡覺,在什麼地方。」丈夫的語氣十分肯定。
凜子的這番話,如同晴天霹靂,驚得久木呆若木雞。
以前斷斷續續從凜子和衣川那兒聽說了凜子的丈夫的一些情況,所以,一直以
為這類冷漠而清高的人對男女之事和人情世故是不大在行的。
久木不能想像這樣的男人竟然會去調查妻子外遇的對像,凜子淡淡地說:
「連你的名字叫久木祥一郎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怎麼會……」
「他的嫉妒心特別強……」
「是不是跟蹤過我們呀,還是雇了私人偵探了?」
「不那麼做也能知道啊。我這兒有你給我寫的信,本子上也有你的名字和公司
名稱啊。」
「他看了你的本子了?」
「我當然是收起來了,可是以前沒怎麼留心過,最近總感覺不對勁兒。」
「可是還是你在家的時間多呀?」
「晚上經常不在家的……」
去年歲末,凜子的父親去世後,凜子常常回橫濱的娘家,可能是那段時間,她
丈夫開始徹底調查妻子的。
「而且,我告訴過他住的是哪個旅館,一晚上還沒什麼,兩天沒回去,他可能
給旅館服務台打電話瞭解情況了。」
那個風雪之夜客人不多,又是大雪封山的特殊情況,旅館很可能簡短地回答一
些詢問電話的。
「他真是那麼說的嗎?」
「這種事情沒必要說謊吧。」
滿以為他是個不通世事的書獃子,沒想到露出了本來面目向他們反撲過來,使
他們措手不及。
「他還說了些什麼?」
「你盡可以隨心所欲地去玩樂,你是個骯髒的淫婦。」
久木就像自己挨罵一樣默然無語。凜子歎了一口氣說:
「他說我恨你,可是不會跟你離婚的。」
久木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其實是不明白她丈夫到底想怎麼樣。
如果憎恨妻子的話,應該唾罵一頓後,盡快離婚,為什麼非要繼續做夫妻呢?
「我搞不懂……」
久木嘀咕著。凜子說:
「我也弄不懂。我猜他是以此來報復我。」
「報復你?」
「是啊,他對我簡直恨之入骨,所以就不離婚,就我永遠禁閉在婚姻的牢籠裡。」
居然有這種復仇的方式,久木很吃驚,但還是不明白。
「一般的男人都是罵一通或打一通。」
「他可不這樣。」
「那麼你幹什麼他都裝看不見嗎?」
「應該說冷眼旁觀更貼切,我常常出門的話,要被周圍的人說閒話,母親,哥
哥,還有他家的親戚們……,只要沒離婚,終歸是妻子。」
這麼一說,久木多少能理解一些了。
「這種關係還怎麼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呢。你也不願意為他做家務,他也不願意
回家吃飯的呀。」
「這好辦,他父母家在中野,以前他也常回去吃他母親做的飯,而且大學裡有
自己的房間,在家裡我們也早就分室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分著睡的?」
「有一年多了吧。」
久木和凜子的關係正是一年前開始迅速進展的,凜子夫妻不和也是從那時開始
的。
「以後怎麼辦,就這麼下去嗎?」
「你那邊怎麼樣?」
被凜子一問,久木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久木一時答不上來,他和妻子之間已經到了劍拔彎張,一觸即發的地步了。
久木緘默著,回想起回家後的那一幕。
那天晚上,久木十一點多回到家,妻子還沒有睡。
妻子沒有像往常那樣迎出來,久木回到自己的書房兼臥室,一邊換衣服,一邊
思考著怎麼對妻子解釋。
現在去客廳的話,氣氛會很緊張,免不了一場爭吵。不如借口太累了,睡覺為
好。他現在是身心疲憊,沒精神跟妻子說話。
可是,過得了今天過不了明天,早晚要和妻子碰面,拖延下去只會更麻煩。干
脆趁著今晚給她道個歉,就說是由於工作太忙回不來。
久木想到這兒站起身,照了照鏡子,定了下神,就到客廳去了。
妻子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見了久木,說了句「你回來了?」久木點點頭,見
妻子格外平靜,就放了心,坐在沙發旁邊的椅子上,伸了個懶腰說道:
「好累啊。原來打算昨天回來的,事兒沒幹完就拖到今天了。」
他曾跟妻子說要去京都的寺廟和博物館收集資料。
他屢次打著這個旗號和凜子出去旅行,所以有點心虛。
「昨天想給你打電話,結果喝醉了就睡著了……」
久木說完又打了個呵欠,剛拿起桌上的煙,妻子關掉電視轉過身來。
「不必難為自己了。」
「難為自己?」
妻子緩緩點了點頭,捧著茶杯說:
「我們離婚吧,這樣比較好。」
久木做夢也沒有料到妻子會說出這種話。
「現在離婚的話,我輕鬆了,你也沒有壓力了。」
久木以為妻子在開玩笑,妻子又說:
「到了這個年齡,已經沒有必要互相忍耐了。」
妻子從來不大聲吼叫,或發脾氣,即使不滿的時候,也只是三言兩語說兩句,
不大往心裡去。
久木一向認為妻子生性寬厚,今晚卻使他非常意外。
她的態度比平日更加鎮靜和藹,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說出的話。
「可是,為什麼呢……」
久木連煙都忘了點,向她問道。
「這不是你所希望的嗎?為什麼你自己應該最清楚。」
妻子盯視著他,久木避開了她的目光。
難道說妻子已經知道了地和凜子的事了嗎。怎麼一點兒跡像也沒有啊。她總是
淡淡他說「你是你,我是我,互不相干」,正合久木的意,誰知妻子早已對一切了
如指掌了,這都怪自己太粗心了。
「何必這麼急於……」
「不是急於,而是太晚了。不現在分手讓你們在一起的話,她就太可憐啦。」
「她是誰?」
「你對她這麼上心,想必特別喜歡嘍。」
妻子慢條斯理的說道。
「我這方面你儘管放心,我好得很。」
久木以前曾經考慮過和妻子離婚,在結婚七、八年後的婚姻倦怠期,以及後來
和其他女性交往的時候,也沒想過和妻子分手。尤其是和凜子認識以後,更具體地
思考過離婚甚至再婚的事。
可是一旦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問題就接踵而來。首先是如何跟無辜的妻子開口,
以及怎麼向女兒解釋。此外有沒有勇氣徹底毀掉經營到現在的家庭,再從零開始構
築一個新的家,自己已經上了年紀,早已習慣於現在的生活了。最關鍵的是凜子能
否順利離婚。
一想到這些實際問題,就像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久木覺得還是繼續維持現有
的家庭,和凜子想見面時見個面更為妥當,也不會傷害到其他的人。
總而言之,這半年來,想離婚和凜子開闢新生活的衝動,與不要這麼輕率從事
的冷靜交織在一起,理不出頭緒。
開始久木完全忽略了妻子的想法。他認定妻子是永遠不會變的。
從根兒上說,久木至今沒有提出離婚也好,覺得離婚太難也好,都是因為對「
妻子愛我,不願意離婚」這一點深信不疑。
可是剛才從妻子嘴裡說出了「咱們離婚吧」這句話,徹底推翻了久木的自信。
他萬萬沒想到妻子會主動提出分手的要求。
「你同意不同意啊?」
妻子聲音爽朗,沒有絲毫猶豫和苦惱。
妻子是經過充分考慮才提出的,可是對久木而言卻太出乎意料了,馬上答覆不
上來。
那天晚上就這麼過去了,第二天久木早早起來,窺視了一下妻子的表情,看不
出什麼變化,平靜地在準備早餐。
久木心想,也許昨晚她是為了規誡丈夫開的玩笑吧。吃完了飯,久木要去上班
時,妻子說道:
「昨天晚上說的事,可別忘了啊。」
久木回過頭來,見妻子無事人一樣在收拾碗筷。
「你真要這樣?」久木叮問了一句,妻子已打開水龍頭,嘩嘩地洗起餐具來了,
久木沒再說什麼向門口走去。穿鞋時,回頭看了看,妻子沒有來送他的意思,只好
打開門走了出去。外面天氣晴朗,空氣有些潮濕,剛發芽的樹梢上已萌生了春的氣
息。
呼吸著早晨清新的空氣,久木邁著沉重的步子朝地鐵站方向走去,滿腦子都是
迫在眉睫的離婚的問題。
說實話,過去一直以為離婚與自己無緣,現在才發現自己成了當事人了,久木
深感迷茫,心中暗暗思忖,
「妻子到底是不是真心想離呢……」
久木在電車上思來想去,越想越糊塗,下車後,在公用電話亭給女兒家掛了個
電話。
女兒知佳結婚兩年了,沒有出去工作,這個時間應該在家。
久木穩定了下情緒,撥了電話號碼,女兒接了電話。
「這麼早來電話,有什麼事嗎?」
「有點兒事想找你說說。」
久木含糊其詞地說道,突然,說了一句:
「是這麼回事,你媽提出要和我離婚。」
「媽媽到底還是提出來了。」
原以為女兒會大吃一驚,沒料到她格外的平靜,看來女兒已經從妻子那兒聽說
什麼了。
久木忽然有種被疏遠的感覺,問道:
「你早就知道了?」
「是啊,媽媽跟我講了好多,您打算怎麼辦呢?」
「怎麼辦……」
「媽媽可是真心要離的。」
女兒淡淡地說道,久木更慌了。
「媽媽和爸爸離婚,你無所謂嗎?」
「我當然希望你們能白頭偕老哇。可是爸爸不愛媽媽,另外有喜歡的人,想和
那個人一起生活吧?」
久木又吃了一驚,看來妻子什麼都跟她說了。
「不喜歡媽媽還生活在一起可不太好。」
知佳說的是不錯,可是現實中的夫妻並不都是相愛的,有的夫妻是互相厭倦,
非常冷漠的,然而不見得就會輕易離婚,這就叫夫妻啊。
「這麼說,你也贊成了?」
「這樣對你們雙方都有好處啊。」
「可是一起生活這麼多年了……」
「說這些有什麼用呢,說到底是爸爸不對呀。」
話說到這份兒上,久木已沒有反駁的餘地了。
「媽媽已經很累了。」
「她打算今後一個人過嗎?」
「那當然,請您在房子和錢的方面多關照一下吧。」
女兒總是站在母親一邊的,久木覺得自己十分孤立。
「我還以為你會反對呢。」
「這是爸爸和媽媽之間的事啊。」
看來,嫁出去的女兒對父母的事不大願意過問了。
「您不必擔心我的。」
久木終於發現自己在外遊逛的這些日子,妻子和女兒都變得堅強勇敢起來了。
凜子和久木聽完了各自家庭的變故後,相互對視著苦笑了一下。
如今已不再有哀歎和悲傷,更沒有放聲大笑了,只剩下了一絲苦笑。
現在兩人站在突然出現的十字路口上,各自的處境又完全相反,使他們啼笑皆
非。
原來以為凜子回家後會遭到丈夫的痛罵,以至於提出離婚。凜子也做好了精神
準備。
結果她丈夫既沒生氣也不說分手,甚至明確表示絕不離婚,想用婚姻的枷鎖來
束縛她。
別說久木就連凜子也萬沒想到會是這種局面,而久木的處境也同樣窘困。
滿以為妻子會大吵大鬧,不依不饒,可是她不僅沒有吵鬧,反而心平氣和地提
出離婚,倒使久木猝不及防。他還以為妻子在開玩笑,和女兒通話後才發現已無法
挽回了。
「真是滑稽……」
久木不知該說什麼好。
「咱們正相反。」
以為丈夫會提出離婚的凜子卻被套上了枷鎖,以為離不了婚的久木,反而被
逼著離婚。
「莫名其妙……」
久木說道。凜子靜靜地問:
「你是不是後悔了?」
「怎麼這麼說……」
這種時候久木當然不能承認了。
兩人之間的愛不斷在加深,誰都不示弱。
然而,當後退一步面對自己的情感時,就有些消沉、怯懦了。
一直那麼嚮往離婚,可是一旦成了自由之身時,又仿惶,困惑起來,這究竟是
為什麼呢?
說來說去,一是由於自己突然被劃到了婚姻之外,二是因為不是自己提出的離
婚,缺乏心理準備的關係吧。
凜子察覺到久木的憂慮,低聲說道:
「你後悔的話,就回去吧。」
「回哪兒?」
「你自己家呀。」
「現在?」
「你不是覺得對不住夫人嗎?」
「我對家已經沒有感情了。」
「真的嗎?」
被凜子一叮問,久木急忙點頭。
「我不會回去了。」
「我也不回去。」
久木忽然想到凜子還被囚禁在婚姻之中。
「可是,你……」
「我就要這麼做,回去還有什麼意義呢。」
「能不能想辦法離婚呢?」
「那有什麼關係,即便不能離婚,我的身體也是自由的。」
「周圍的人會怎麼看?」
「我不管,愛怎麼看就怎麼看。」
凜子的無畏精神感染了久木,他也這樣來給自己鼓勁兒。
從二月到三月初,久木過得很不踏實。
妻子提出離婚後,久木偶爾回趟家,雙方沒有正面衝突,表面上還是那樣淡淡
地過日子,有時竟忘記了離婚這檔子事。
久木偶爾猜想,妻子會不會又後悔了。
離婚協議書是妻子從區政府領來的,她在協議書右下角,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久木文枝」,並蓋了章。久木只要在旁邊簽上自己的名字,蓋上章,就算離了婚。
原來離婚如此之簡單,久木感慨不已。
如果簽個字就算分手的話,那麼二十幾年來苦心構築的又是什麼呢?
和久木的優柔寡斷相反,妻子則是乾脆利落他說辦就辦。
「我把它放在桌上了,回頭你簽上字就行了。」
第二天早上,妻子對他重複了一遍,久木受到了新的刺激。
難道妻子對過去就沒有一點兒留戀和懷念嗎,簡直是個無情無意的冷冰冰的女
人哪。
他忍不住給女兒打了電話,女兒說「在下決心以前,媽媽苦惱了很長時間呢。」
女兒很同情母親。
這麼說在妻子苦惱時,久木外出逍遙,等到發覺時已錯過了時機,想彌補已經
來不及了。
久木還是不想在上面簽字,協議書就放在抽屜裡,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這件事凜子也知道。一天拖一天的心情,就如同被判刑的罪犯,刑期被一天天
拖延下去一樣。這樣的狀態使他心煩意亂,工作也受到了影響,還不如趁早簽了字,
也落個輕鬆。
大男人在離婚之際,拖泥帶水最讓人瞧不起,久木不斷地對自己這麼說,可是
每當拿起那張紙時,就是簽不了這個字,總想拖到明天再說。
離婚雖然拖延不決,久木的實際生活上卻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以前總是想方設
法找借口外宿不歸,覺得自己犯下了十惡不赦的的罪孽,現在全無這些顧慮了,反
正是要離婚的人了,幹什麼都名正言順了。
隨著外宿的增多,久木的內衣、鞋襪、襯衫、領帶等等隨身用品一點點從家裡
轉移到澀谷來了。
凜子的衣服也在不斷增多,為此他們添置了衣櫃,以及洗衣機和烤箱等家電。
下班時久木總是不由自主地往澀谷方向去,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打開門進了
房間了。
有時凜子還沒來,久木一個人坐在被傢具充塞得更加狹小的房間裡,心情非常
寧靜,同時也感到有種難以排遣的焦慮,他自言自語著:
「今後怎麼辦呢?」
久木懷著對未來模模糊糊的不安,得過且過,將錯就錯地一天天過了下去。
三月中旬以後,久木的心情仍然處在仿惶不安之中。
這種心緒既來自離婚問題上優柔寡斷的矛盾心態,也與春天特有的憂鬱天氣有
關,此外還受到躺在病床上的水口的影響。
久木去看望水口是三月中旬的「桃始笑」那一天。
「桃花開始笑了」即桃花盛開的季節,醫院門口擺放著一簇簇鮮艷的紅梅和白
梅。
下午三點,在水口妻子指定的時間來到醫院,她已在等候久木了,先把他領到
了接待室。
前些日子,久木就想來看水口,她沒同意,請他過一段時間再來。
「總算做了手術,精神好多了。」
水口的妻子表情黯淡他說。
久木有種不祥的預感,就問了一下病情,據醫生說,雖然切除了肺部的癌細胞,
可是癌已經轉移,所以,最多只能活半年左右。
「他本人知道嗎?」
「沒告訴他,只說是做了手術,沒事了。」
水口的妻子請久木到接待室,就是為了先說明一下這方面的情況。
「請多關照。」
久木點點頭,走進了病房,水口馬上招呼道:
「好久沒見了,歡迎歡迎。」
水口微笑著,精神還不錯,只是臉色略顯蒼白。
「聽說你要做手術,一直沒敢來。」
「唉,真是倒霉呀,不過,已經好多了,放心吧。」
水口讓久木坐到他的身邊。
「你的氣色不錯嘛。」
「光是手術倒沒什麼,一吃抗癌藥就沒有食慾了。我估計下個月就可以出院了。」
久木突然想起了水口妻子的話,裝作若無其事地說:
「早點出院吧,你不在的話,馬隆那邊沒人管哪。」
「不要緊的,少我一個人不會有什麼影響的。」
水口的頭腦很清楚。
「身體真是不可思議,心情沮喪的時候準得病。」
「是去年年底得的吧?」
「我和你曾經說過,那時我特別消沉,對自己一下子失去了自信,心情鬱悶,
覺得身上不舒服,到醫院一查,結果得了癌症。」
水口是去年十二月從總社突然被調到分社去的。
新年後,剛剛正式當上了分社的社長就得了病。
「也許是這次調動引起的病變。」
「不至於吧。」
難道說對工作的熱情和緊張感能夠抑制癌細胞嗎?
「我真羨慕你,總是那麼有活力。」
水口躺在床上,目不轉睛地望著久木。
「我真應該像你那樣痛痛快快地玩兒就好了。」
「出院以後也可以的。」
「晚了,人總要衰老、死亡,應該趁著能做的時候做。」
久木看見水口那佈滿細小皺紋的眼角上有些濕潤了。
三十分鐘的探視之後,久木走出病房,內心被緊迫感和激動所佔據著。
和自己同齡的人得了癌,正瀕臨死亡,怎麼能使自己不產生緊迫感呢?儘管也
經歷過同齡人或比自己年輕的人的去世,然而多年來一直很親密,一同並肩走過來
的朋友的病倒,不能不使久木感觸頗深。
久木一想到自己也上了年紀,不再年輕了,就有一種緊迫的感覺。
而水口那句「人應該趁著能做的時候做」,則打動了久木的心,使他激動。
水口在死神面前後悔沒能充分享受生活,在別人眼裡,他總是那麼勁頭十足,
活得那麼充實的樣子,可誰又知道他心裡埋藏著多少無奈啊。
或許是工作方面,或許是感情方面,總之對於現在的水口而言是追悔莫及的。
人的一生無論看上去多麼波瀾壯闊,在到達終點回首往事時,卻顯得如此平平
庸庸。當然,哪種活法都會有遺憾,不過,至少不應該在臨死的時候,才想到「糟
糕」,「應該早點做」等等而悔不當初的。
久木又想起了水口訴說後悔時那浮現在眼角的淚水。
久木不願意就這麼遺恨終生地死去,忽然間,凜於的身影又出現在久木的腦海
裡。
現在和凜子的戀愛對久木而言正是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動力。人常
說,要像女人那樣傾注全部熱情。無論工作還是愛情,對於人的一生來說都是重要
的,值得傾其所有精力的。現在自己正傾盡全力為要獨享一個女性的戀情。想到這
兒,久木心裡湧起了一股熱潮,他的心飛向了凜子等待著他的地方。
這是個天氣陰鬱的下午,日曆上叫做春陰。
含苞待放的櫻花已壓滿了枝條。
久木乘著電車趕往他和凜子的住所。
現在是下午四點半,跟同事說是下午去醫院看水口,所以不必再回辦公室去了。
今天早上,跟凜子打了個招呼,凜子說她要回趟娘家,五點以前來澀谷。
久木下了電車朝公寓走去,連跑帶顛地穿過走廊來到房門口,打開門一看,凜
子還沒來。
五點了,凜子看來要晚會兒到了。
久木打開窗簾,開開空調,躺在沙發上。
這時候,公司裡的人們還在伏案工作。
只有自己逃出了那裡的緊張氣氛,來到一個不為人知的房間裡等著他的女人。
久木滿足於這種神秘的感覺,打開電視,正在重播一個電視劇,在上班時間看
談情說愛的電視劇,在久木還是頭一次。
久木漫不經心地看著電視,時間一點點過去,已經五點四十五分了。
凜子今天怎麼這麼晚呢。會不會在路上耽擱呢。
要是遲到三十分鐘或一個小時的話,得好好懲罰她一下。
正一個人胡思亂想的時候,門鈴響了。
凜子終於出現了,遲到了近一個小時。
一見到凜子,久木想好的種種懲罰就只停留在嘴上了。
「怎麼這麼晚呢?」
「對不起,娘家事太多。」
今天凜子穿一身淡黃色套裝,領口圍著雅致的圍巾,手上拿著大衣和一個大紙
袋。
「晚飯在哪兒吃?」
凜子一邊打開口袋一邊說:
「我在車站的商店買了一點東西,就在這兒吃吧。」
久木當然沒意見。在這兒自由自在,還可以和凜子逗笑。
「你晚了一個小時。」
久木正要從後面摟抱在廚房裡忙著的凜子,被她攔住了。
「剛才我把貓送去了。」
「你母親那兒?」
凜子點點頭。
「被媽媽罵了一頓。」
「為了貓的事?」
近來凜子經常不在家,把貓扔在家裡太可憐了,她又不想請丈夫幫忙,所以想
放在娘家。
「媽媽喜歡貓,放在她那兒沒問題,只是媽媽問我為什麼這麼做……」
「是不是以為你家地方窄或不讓養寵物?」
「不是,問我為什麼老不在家,連貓都沒工夫養。」
自己有家,卻把貓送出去是有些不自然。
「媽媽知道我經常出門,她說,那天晚上給我打電話我不在家,那麼晚上哪兒
去了……」
事態越來越嚴重了,開始波及到娘家了。
「我幾歡想跟媽媽說,可是怎麼也不敢……」
父親剛去世不久凜子實在不忍心再提起夫妻不和的事。
「不過,媽媽好像知道了。」
「知道我們的事?」
「從去年秋天開始她就有點懷疑,正月和你見過面後,她也很注意我。」
「她說什麼了?」
「她說,你該不會是喜歡上別人了吧。」
「你說什麼?」
「當然說沒有啦。可是媽媽是個很敏感的人。」
久木沒見過凜子的母親,但從凜子的話裡,感覺是一位典型的出身於橫濱傳統
商人家庭的氣質不俗的女性。
「上次我沒參加侄女的婚禮,就被媽媽數落了一通。後來還說過我幾次,三天
前夜裡給我家打電話,我也不在,所以……」
「她說是晴彥來接的。」
「誰是晴彥?」
「是他的名字啊。」
久木還是第一次知道凜子丈夫的名字。
「他在電話裡對媽媽說,我今晚大概晚回來。」
「晚回來?」
「他沒說我不回來,可是從他的話音裡媽媽也猜得出來。」
「媽媽特別喜歡他,她說要是我在外面做什麼不正經的事,對不起父親……」
「可是……」
久木不知該說什麼,又坐下了。
「不能總是這麼瞞下去啊,說出來,或許會得到理解的。」
「我說了。」
「都說了?」
凜子使勁兒點了點頭。
「父親剛去世時,怕媽媽擔憂,今天算說清楚了。」
「後來呢?」
「媽媽開始的時候還靜靜地聽,越聽越生氣,最後哭了起來。」
從凜子斷斷續續的訴說中,久木彷彿看到了凜子母親那傷心的樣子。
「媽媽原來只是猜測,我承認了以後,她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她說,我怎麼會
養出你這麼個不知羞恥的女兒……」
久木什麼也沒說,只顧聽凜子往下講。
「她說這件事太見不得人了,對誰也不能說,包括你哥哥和親戚們。你父親肯
定會在墳墓裡傷心的。媽媽說著哭了起來,然後問我,你為什麼不喜歡他……」
凜子頓了頓說:
「我覺得說什麼媽媽也不會明白的,就沒說話,她又問,那個人是哪兒的。」
「你怎麼說?」
「我也說了你的名字,瞞是瞞不了了。」
凜子眼裡閃著淚花。
「現在我失去了一切了。」
聽到這句話,久木不由得抱緊了她。
凜子已失去了家庭和丈夫,現在又失去了最後的壁壘——娘家的母親,可以依
賴的只有自己了。久木心中頓時湧起了一個熱切的念頭,死也要保護這個女人。
凜子現在唯一可以信賴的只有這個男人了,她撲到了久木身上,緊緊抱住了他。
由緊密連帶感而擁抱在一起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依偎著往臥室走,就像從空
中墜落一般,雙雙倒在床上。
彈簧床輕輕顫動著,男人親吻著女人被眼淚潤濕的眼睛,她顫動的睫毛慢慢平
靜了下來,男人品味著帶點鹹味的淚水。
久木想要吸乾女人滿眼的淚珠,來安撫她的悲傷。
儘管這樣並不能改變目前的困境,卻可以平復心靈深處的哀傷和痛苦。
幾分鐘後,直到眼淚被男人吸得痕跡不留,凜子終於從失去丈夫和母親的悲傷
中恢復了過來,藏匿在體內的熱烈情感漸漸復甦了。
「我要你……」
即使這是逃避一時的手段,女人也要把自己完整地交給男人。
凜子面相柔和,五官小巧玲戲,搭配得很和諧。此時此刻,這個引起男人好奇
心的甜甜的臉龐,忽而似在哭泣,忽而露出微笑,忽而又彷彿痛苦不堪,真是變化
多端,魅力無窮。
正是為了欣賞這一嬌柔嫵媚,勾人魂魄的表情,男人才傾其全部精力,盡力控
制著節奏,奮力而搏的。
凡事終有完結時,瘋狂的男女之愛終於接近了尾聲。
只是這個終結不是由於女人,而是由於男人有限的性。如果任憑女人所欲的話,
男人就會沉溺於其無限的性之中,被驅趕到死的深淵中去。
現在的靜寂,是男人精疲力竭的結果,並不是女人從愉悅的階梯上自動下來的。
一切都終結後男人折盡箭戟的癱在那裡,女人得到充分滿足後,更添迷人的風
韻,豐腴肉感的肢體飄浮在慾海之上。
久木已多次親身體驗過這一結局,早已不再驚歎了。然而,這次卻完全將自己
置於對方的操縱之下了,久木不由恐懼起來。
照這樣下去,早晚會完全顧從女人的意志,迷失在快樂的世界裡,最終被拽入
死亡的陷阱。
心滿意足的凜子對心神不安的久木說道:
「簡直棒極了。」又說,「真想讓你就此把我殺了……」
只有成熟的女性才會在快樂的頂點想到死,男人難以體會這種快樂。即便有個
別人能體會到,也只限於某種變態的行為,正常的男人幾乎不可能達到那種程度的
性滿足的。
久木過去一直這樣看的,現在仍然沒有變。他有時覺得性和死與自己完全無緣,
有時又覺得近在比鄰。
不論和女人也好,自慰也好,在那一瞬間的快樂之後,總是留下無法形容的倦
怠,彷彿所有的精氣都被吸乾了似的,渾身虛脫,也許這就是與死亡相聯結的序幕
吧。
從年輕時就百思不解的是,那麼猛烈而瘋狂的男人,為什麼會一下子就可憐地
萎縮、安靜下來了呢?
他曾經為此焦躁、自責,現在覺得身體的萎縮與精神上的墜落感是那樣的接近
於死的感覺。
難道這就是大自然對男人的昭示嗎。女人是在充足的快樂中夢見死,男人則是
在墜落下去的虛脫感中被死所縛,真是天壤之別。
這就是無限的性和有限的性的差距吧。或者說,是肩負著養育新的生命的女人
和只要播下種子便完成使命的男人之間的差別吧。
久木沉思著,凜子將灼熱的身軀從身後貼了過來。
「我真害怕。」
「你以前也說過。」
凜子點點頭。
「這回又是一種害怕。就好像會死過去似的……」
「死過去?」
「是的,覺得死一點也不可怕了,我真為自己害怕……」
凜子的話似乎有點矛盾,不過,在性的頂點會感覺到死的誘惑,卻是千真萬確
的。
「我可不希望你死。」
「可是,我覺得夠了。活到現在知足了。」
凜子的聲音越來越清亮。
「現在是我的頂峰,是我人生的頂峰。」
久木不解,凜子又說:
「難道不是嗎,我愛你愛得刻骨銘心,就是死也瞑目了。」
「你才三十八歲呀。」
「差不多了,足夠了。」
凜子一直很在意自己的年齡,還說過,自己已經老了,死也無所謂了等等。
然而,在已有五十歲的久木眼裡,她還很年輕,人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想到
這兒,久木說道:
「上年紀也有上年紀的樂趣啊。」
凜子搖著頭,
「也有人這麼對我說,可是我覺得到此為止就差不多了,再話下去就走下坡了。」
「不能光注意外表啊。」
「話是那麼說,可是,對女人來說上年紀是很苦惱的。不管費多大勁兒,也越
來越遮掩不住衰老的,現在已經到了臨界點了。」
「幹麼說得那麼嚴重呢?」
「我也不願意這麼想,可是每天都得照鏡子吧,每次都發覺眼角又多了一條皺
紋,皮膚鬆弛,越來越不上妝了。自己知道得最清楚,嘴上不願意說出來,尤其不
願意對喜歡的人說。」
「那你怎麼還跟我說?」
「我不想說,可又想讓你知道現在是我的顛峰時期。」
久木扭過頭來,凜子微微露出了自己的胸部,
「自己說有點可笑,可是現在的我是最美的,多虧了你,我的頭髮和皮膚很有
光澤,胸部也還豐滿……」
這個時期,正如凜子所說,她的皮膚更白了,潤滑而柔軟,渾身充溢著二十多
歲女性所沒有的甜美和妖艷。
「在你的滋潤下,我變了。」
久木情不自禁地去撫摸那豐滿的胸部,凜子小聲說:
「我是要你牢牢記住現在的我。」
凜子的話好像在暗示什麼,前後自相矛盾。
她一面說自己現在最美,是人生的頂點,一面又說死也不在乎;一面說皺紋增
多,皮膚鬆弛,一面又說現在是最好的時候,要記住現在的我。
如果現在最美好的話,應該想法繼續維持下去才對呀。
「你為什麼這麼拘泥於現在呢?」
久木一問,凜子用疲憊的語調說道:
「我崇尚剎那間的感覺。」
久木腦子裡立刻浮現出了「剎那間的」這幾個字。
「我也覺得你有那麼點兒……」
「對我來說,現在最重要。不抓住現在的一瞬間,以後過得再好也沒有意義。
這就是人生啊。」
「也許你說得不錯。我沒想到你會有這種想法。」
「這都是由於你的緣故。」
「是嗎?」
「認識了你以後,我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你是說只需要把握現在?」
「對,性本身就是為了瞬間的快感而燃盡所有的能量,所以說現在最重要,現
在就是一切。」
看起來凜子的剎那主義是性感覺深化所引起的結果。凜子又說道:
「現在不做,明天再說,或者明年再說,這樣下去什麼也做不成,我不願意為
此而後悔。」
聽了凜子的話,久木又想起了水口。
站在凜子那一套剎那主義的立場上,會怎麼看待一門心思工作的水口的生活方
式呢?
久木簡短地說了一下水口的病情,
「我去醫院看望他時,他為沒能充分地享受人生而後悔不已。」
「他的心情我能理解。」
凜子悄悄地倚在久木胸前,
「你後悔嗎?」
「不,不後悔。」
「太好了。」
凜子的前額緊抵著久木的前胸。
「我們都不後悔,對吧?」
「當然了。」
「還是現在最美好啊。」
久木點點頭,想到了自己的年齡。久木已過五十歲,比凜子大得多,對男人來
說。現在是最後的輝煌。
以後不會有太大的陞遷和提薪了,再沒有可以引以為榮的事了。
作為一個男人,應該從雄性的本能出發追求情愛,為了能夠品嚐到為愛而活的
真實感受,現在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了。
「我也變了。」
「什麼變了?」
「很多很多。」
凜子確實變了。她原來在性的方面並不是這麼貪婪的女人,對性缺乏興趣,冷
漠、純潔得令人難以置信。是久木使這樣的女人像花朵一樣盛開,引她進入了性的
樂園。凜子半帶羞澀,半帶懊侮地責怪過他,對此久木是完全樂於承受的。
反觀自己的內心,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了凜子的巨大影響。在性的方面,
久木引導凜子覺醒,同時自己也深深地沉溺其中了。教授對方的途中,被其魅力所
吸引,現在已到了無法回頭的境地了。
不僅是性的世界,從工作到家庭,和妻子的感情的破裂,不能不說是凜子的作
用。凜子越是把自己的全部賭注押在愛情上,久木越是不能無視這一切,以至自己
也陷入同樣的困境中去了。
在人生態度上,久木漸漸開始傾向於要全力以赴地把握現在的剎那主義,這也
是凜子的影響。
本來以為自己比凜子年長,一切都在自己的支配之下,現在才發覺他們的位置
已經互換了,被支配的是男人自己了。
「原來如此啊……」久木歎了口氣,凜子詰問道:
「你怎麼啦?」
久木想的是,二人日漸被周圍所疏遠,所驅趕著,在這一體驗中,本想操縱對
方,卻反而被對方所牽引,他在驚訝之餘不覺發出了歎息,卻不是在唉聲歎氣。
事到如今也只能聽其自然了,久木為如此自暴自棄,自甘墮落的自己而驚訝,
而歎息。
「我現在的心情好得很。」
夜正闌珊,從黃昏到現在兩人一直沒有下床,他們感覺這樣全身心都得到了放
松。
突然,電話鈴響了。
凜子一下子抱緊了久木。
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這個電話,他們是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可是電話為什麼響個不停呢。難道有誰知道他們在屋裡而打來的嗎?
鈴聲響到第六聲時,久木欠起身,凜子抓住他胳膊說:
「別去接……」
響了十聲後,卡的一聲不響了。
「會是誰打的呢?」
「不知道。」
久木心裡嘀咕起來,妻子決不會知道這個房間的。家裡會不會出什麼事呢?
久木每次外宿不歸時都記掛著家裡。
他總擔心自己不在家的時候會發生不吉利的事,或是家人得了病,或出了交通
事故等等,以前自己的去向都不瞞著妻子,可是,自從和凜子一起出去以後,就常
常隱瞞去的地方,或隨便編個飯店的名字。
萬一發生了事故,聯繫不上就麻煩了。
這種情況下,打手機最方便,可是和凜子約會時,久木一般都把它關掉,不想
讓公司和妻子打擾他們。
所以只要久木不打電話,就不知道家裡的情況,因此這個電話使他有些擔心。
凜子也同樣的不安。
且不說關係冰冷的丈夫那邊,萬一娘家的母親有什麼事,凜子也無從知曉。
這種別人無法和自己聯繫,只能自己跟別人聯繫的單行道,是外宿的男女最擔
憂的了。
既然拋棄了家庭又何必在意這些呢,這只能說明他還沒有把家徹底拋開。
久木問凜子:
「你告訴過別人嗎?」
「誰也沒告訴呀。」
那麼肯定是有人打錯電話了。
久木這麼跟自己解釋著,可是他們的好興致已經被電話鈴給破壞了。
「咱們起來吧。」
久木說道,凜子撒嬌他說:
「我還想出去玩玩兒。」
他們二月中旬去日光之後,一直是在澀谷約會。雖說這個房間很適於幽會,可
是像剛才那樣來個電話,就會覺得心神不定,彷彿被人監視著似的。
「好的,過幾天櫻花就開了,咱們去賞花,住可以賞花的旅館。」
「太好了,我真高興。」
凜子高興得啪卿啪卿地拍打起久木的胸脯來。然後,倏地把手伸到他的脖子上,
「不守信用我就掐死你。」
「被你掐死死而無憾。」
「好吧,那就掐死你吧。」
凜子雙手扼住了久木的脖頸,馬上又放開了他。
「噢,對了,那個阿部定的書,還沒給我看呢。」
那本記錄審問阿部定內容的書,大家都愛看,現在不知在誰那兒呢。
「去賞花時,我把它給帶去。」
久木又道:
「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久木伏在凜子耳邊悄聲說道:
「我要你把那件大紅的內衣帶來。」
「要我穿嗎?」
「對。」久木對猶豫著的凜子命令道。「不然,不帶你去了。」
「知道了……」
凜子的聲音懶懶的,她的嘴唇微啟,猶如春陰時節散落的花瓣。
《失樂園》(下)二、落花
落 花
沒有比櫻花更幸福的花了。
從古代的平安王朝時起櫻花就是百花之王,《千家語傳集》裡也記載有「櫻為
花之首」的譽辭。
陽春四月,爛漫綻開的櫻花不愧是眾花之魁,其盛開時的奢華,謝落時的瀟灑
都同樣惹人心醉,令人憐惜。
俗話說「櫻花七日」,櫻花的壽命只有短暫的一個多星期,卻具有極強的表現
力,因此,享有「壁龕之中必備此花,眾花之中此花上座」的特殊待遇。
正因為如此,有時也遭人忌嫌。千利休就規定「茶室之中不准擺放過艷之花」,
禁止櫻花進入茶道之境。
誠然,對以「清寂」為本的茶道而言,櫻花當然是「太過奢華而不相配」了,
千利休之流的怪僻由此可見一斑。
不可否認的是,櫻花培育了日本人的美意識和豐富的想像力。
至於久木自己,他既喜愛櫻花的千嬌百媚,又覺得櫻花有些令人憂鬱和討嫌。
這也許是緣於花開花落來去匆匆,自己忙碌得無暇追隨之故吧。
每年,隨著櫻花季節的臨近,新聞媒體便開始報道櫻花「前線」的消息,哪裡
的櫻花開到了什麼程度,哪裡已經盛開等等,電視裡不厭其煩地播出櫻花勝地那些
美不勝收的景像,可是,自己卻沒有一次能夠去飽覽櫻花的風姿。
久木總想去那些櫻花盛開的地方,悠然地賞賞花,然而總是因工作繁忙而一直
未能如願,只好將就看看街道兩旁的櫻花了事。
正所謂「心不靜」,櫻花給他留下了沒有片刻寧靜,忙碌不堪的印像,直到櫻
花開敗後反而倒舒了一口氣。
這樣年復一年,就產生了對櫻花的焦慮感,不過,今年與往年大大的不同了。
托現在工作的福,這個春天終於能夠盡情欣賞一下櫻花的美景了,這也是命該
如此吧。
提起櫻花,人們首先會想到京都之櫻。如平安神宮的垂枝櫻,白川河沿岸的裝
有燈飾的夜櫻,以及鵜鶘寺、仁和寺、城南宮等以櫻花聞名的寺廟,真是應有盡有。
以前久木利用去關西採訪和洽談的機會,也走馬觀花地去過其中的幾處。每一
處都各有千秋,各處爭奇鬥艷,盡顯風流。這倒使久木覺得過於品種齊備,毫無缺
憾了。
京都之櫻與周圍的古寺,神社和庭院相映成趣,加上鬱鬱蔥蔥的群山懷抱,本
來就很美的花,在絕妙的背景的襯托下,更顯得風情萬種,猶如以附加值來悅人眼
目的商品。
這樣的櫻花自然讓人讚歎、欣賞,然而那些凜然不群,僅僅憑籍本真之美的櫻
花,也令人難以割捨。其實,賞花者所不大涉足的清雅幽靜處的櫻花,更是別有情
趣。
考慮來考慮去,久木想到了伊豆的修善寺。離東京不太遠,是一個為群山所懷
抱的溫泉之鄉,那裡的櫻花和旅館都有著遠離塵世的靜謐。
久木決定了之後,就於四月份的第二個星期日,和凜子一起前往修善寺。
這個時間去賞花,比起往年來是遲了一些,不過,今年的四月偏冷,所以,花
開的時間較長,伊豆一帶正是盛開的時節。那天,就是這樣一個常言所說的「春酣
之時」,或者「春闌之時」的爛熟的春日。
久木和凜子一起離開澀谷的住處,久木穿一身便裝,淺鴕色的開領衫,外套一
件深鴕色的夾克;凜子是一身粉紅色的套裝,領口配了一條素花圍巾,戴著灰色的
帽子,手裡提著皮包。
頭天晚上,凜子回家裡取春裝時,一定見到了丈夫,久木還沒來得及問她。
不知道後來凜子家裡怎麼樣了。
計劃這次旅行時,久木就在擔憂這件事,卻沒敢貿然打聽,凜子好像也不大願
意說。
四月凜子從娘家回來後不久,說過一句「我媽叫我作個了斷」。
這當然是指凜子和她丈夫的婚姻關係了。
三月中旬,當凜子的母親知道了她和丈夫不和的事實,並且知道凜子了一直有
外遇時,非常氣憤,嚴厲地叱責了她,說這簡直是沒臉見親戚,也沒臉見人的事。
從那以後,凜子的母親不能坐視女兒的行為,要她盡快解決婚姻問題。
可是,據久木所知,不同意離婚的是凜子的丈夫,他想以此來對妻子復仇,凜
子的母親對此怎麼看呢。
久木一問,凜子的回答說「跟她說不明白的。」
凜子的母親是老一輩的人,怎麼能理解得了作丈夫的明知妻子與人私通,卻不
同意離婚呢。
「三個人見見面,好好談一談。」
三個人是指凜子和丈夫還有凜子的母親。
「媽媽喜歡他,以為談一談問題就會解決,我可不行。」
凜子又說:
「弄不好,還得牽扯到性的問題呢。」
如果追究起凜子為什麼對丈夫不滿的話,會從性格不一致追究到性不和的問題
上,凜子覺得,反正要離婚,不必把事情說得那麼露骨。
和凜子家的情況一樣,久木家也處於僵持的局面。
久木的情況恰恰相反,是妻子要求離婚,而久木遲遲不表態。和凜子的情感這
麼深了,應該同意才對,可是一到關鍵時刻,心情就十分複雜,既有對自己隨心所
欲所導致的後果的內疚,也有要面對同事和親戚的憂鬱。還有凜子尚未離婚,自己
先離的不安,最最重要的還是對徹底摧毀近三十年的生活現狀的懼怕與畏縮。
歸根結底,離婚是最後的一步,何必太著急。這種想法使得他下不了最後的決
斷,他也在猜測著妻子現在是怎麼想的。
久木回家時幾乎不和妻子說話,只說些不得不說的話,便匆匆忙忙地離開家,
沒有爭吵,兩人之間雖然冷冰冰的,又保持著微妙的和睦。
當然,這並不等於妻子的態度有所軟化,四月初,久木回家時,妻子又提醒道:
「你可別忘了那件事啊。」
久木知道妻子說的是在離婚書上簽字的事,就「嗯、嗯」地點著頭,不置可否。
他正要往外走的時候,妻子又說:
「我從明天起就不在家住了。」
「你要去哪兒?」久木不由自主地問道。其實,自己已沒有資格去過問妻子的
行蹤了。
「我的事與你無關。」
妻子的態度十分冷淡,拒人於千里之外。
女人的態度一向是爽快明朗的,而男人在本質上都有些優柔寡斷。
也該和妻子之間作個交代了。
久木一路想著來到了東京站,和凜子坐上了新幹線「回音號」。
他們在三島下車,換乘伊豆箱根線前往修善寺。雖說正值賞花時節,因為是周
日,車裡很空。
以前他們都是星期六出發,星期日回來,這次為了錯開週末的高峰時間,改為
週日出發,週一回來。多虧了工作清閒,才能這麼悠然地去旅行,現在的久木不再
為閒暇而嗟歎了,他要充分地享受這種悠遊。
從三島出發的電車也很空,途經長岡、大仁、中伊豆一直向山間駛去,住家越
來越稀少,滿山遍野的櫻花呈現在眼前,大多是染井吉野櫻,一簇簇盛開在蔥綠的
山坡上,猶如一個個粉紅色的花斗笠。
「我早就想坐這樣的電車了。」電車每站必停,列車員示意發車的笛聲,迴響
在慵懶的春日裡。
電車沿著河流向前行進。天城山脈的水流匯成狩野川,然後又注入了駿河灣,
河岸上到處是垂釣的人。還不到捕獲香魚的季節,河水清澈見底,難怪這裡是聞名
的山榆菜產地。
他們入迷地眺望著這些城裡難得一見的群山、櫻花和清流,三十分鐘後到達了
終點站修善寺。
據說一千多年前,弘法大師發現了這個古老的溫泉之鄉。《修善寺物語》上也
記載有這裡是與源氏一族有因緣的地方。也許這裡溫泉多的緣故,櫻花已開始凋謝,
花瓣紛紛落在久木和凜子的肩頭。
提起修善寺,人們會馬上想到伊豆的溫泉鄉。其實,值得一提的還有由空海建
立的修善寺這樣歷史悠久的寺廟。
從車站坐車往西南方向去,過一座朱紅色的虎溪橋和一條馬路,幾分鐘就到了
修善寺。登上正面高高的台階,穿過山門,便是竹林掩映的寺院,正殿位於寺院的
最裡面。
八百年前源范賴被兄長賴朝幽禁在這個寺內,後來,在神原景時的逼迫下,自
殺身亡。那以後,賴朝之子賴家也被殺死在虎溪橋畔的箱湯。岡本褲堂的《修善寺
物語》就是根據這一悲劇寫成的。後來北條政子為了悼念兒子,在附近的山腳下修
建了指月殿。
正殿寬展的屋頂,造型優美流暢,與後面鬱鬱蔥蔥的山樹搭配得十分和諧,就
像高貴的女性一樣風姿綽約,看不到一點血腥的影子。
久木和凜子參拜了寺廟後,又過橋去了山腳下的指月殿和賴家的墓地,然後驅
車返回。五點已過,雖然太陽已經西斜,仍是春色怡人。
溫泉鎮狹窄的街道漸漸寬了起來,他們終於來到了今天要下榻的旅店。
穿過入口處厚實的拱門,就是旅店的造型古雅的大門,車子在店門外面停下,
女招待迎出來把他們領了進去。
寬敞的門廳裡擺放著用彎彎曲曲的枝椏做成的桌子和籐椅,從門廳可以看見院
內的水地。
上次來看薪能時,凜子曾說過環繞舞台的池水很美,上千平米大的水池倒映出
了雙層房梁的能舞台的幽玄姿態,舞台後面的山崖被蒼鬱的樹林所覆蓋。
好比穿山越嶺,逆流而上後見到了福地洞天,凜子目不轉睛地看入了神。
女招待把他們領到了二樓最裡面的把角的房間,一進門是個四鋪席的更衣間,
裡面的和式房間有十鋪席大,靠窗子有一塊兒地板隔間,從那裡能夠看到水池的一
角。
「你來看,櫻花都開了。」
久木跟著凜子走到窗邊,緊挨窗子左邊的那棵櫻樹,有二層樓高,近在咫尺,
伸手都能夠到。
「我預約房間時說過要來賞花,可能是特意為咱們準備的這個房間。」
久木也是頭一次來這個旅館,以前出版社的朋友曾介紹說,修善寺有個帶能樂
堂的幽靜的旅店。
「快看哪,花瓣落了一地。」
微風乍起,花瓣從凜子伸出窗外的手上,又飄落到下面的地裡去了。
「真安靜……」
到了這裡,工作、家庭、離婚彷彿都成了極其遙遠的事情了。
久木呼吸著山谷裡的清新空氣,悄悄地從背後抱住了正在凝視著櫻花的凜子。
凜子躲閃著他,生怕被人看到,其實,窗外只有盛開的櫻花和一池清水。
久木輕輕地吻了她之後,在她身邊低聲說道:
「把那個帶來了吧?」
「哪個呀?」
「紅內衣呀。」
「你的命令誰敢不聽。」
凜子說完,離開窗邊進了浴室。
留在屋裡的久木點燃了一支香煙。
窗戶大敞著,一點兒不覺得冷,空氣中飄溢著賞花季節的濃郁氣息。
舒適的感覺中伴隨著倦怠,久木吟誦起了一首和歌。
「仰望二月月圓時,寧願花下成新鬼。」
這是曾經自動辭官後,浪跡天涯,漂泊一生的西行的一首和歌。
女招待沏了一壺香茶,兩人小憩了片刻,便去泡溫泉了。
從一樓走廊出去,就是室內男女浴地,久木繼續往前走,直奔露天浴池。
已經六點多了,天色逐漸變深,還沒有完全黑下來,露天浴池裡空空蕩蕩。
週日晚上住宿的客人很少,所以池裡靜俏俏的,只有岩石上滴落下來的水聲有
節奏地響著。
「下來呀。」
久木叫著凜子,凜子還在猶豫不決。
「沒關係的。」
有人來的話,一見他們在這兒,也會迴避的。
久木又招呼了一聲,凜子才下了決心,轉過身去脫起衣服來。
這是個三十多米大的橢圓形天然浴池,頂棚覆蓋著葦席,四周也用葦席圍了起
來。這種似有似無的遮攔,平添了自然天成的情趣,使人心曠神怡。
久木背靠著岩石,伸開四肢浮在水裡,凜子拿著毛巾下到池裡,一步一步小心
翼翼地往裡面走。
久木等她全身浸入池中後,就叫她到池邊來。
「你瞧。」
身子橫在地邊上,朝上面一看,已經出了葦席的範圍,可以直接看到夜空以及
在淡藍色的夜幕下開放的櫻花。
「我從沒見過這麼藍的天空。」
夜空裡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櫻花的花瓣從空中飄然而降。
凜子剛要伸出手去接那片花瓣,又有一片落了下來。
夜幕下追逐花瓣的凜子雪白的肉體,就像一隻蝴蝶在暗夜中飛舞,妖艷美麗。
泡過溫泉後,他們開始吃晚餐。
他們感覺有些涼意,又套了件外褂,關上了窗戶。屋裡的光線照出了左邊那株
搖曳的櫻花樹。
一邊觀賞夜色中的櫻花,一邊吃了起來。小菜是時令的清燉款冬和涼拌土當歸,
增添了不少情趣。
久木先要了瓶啤酒,接著又換成了當地產的辣口燙酒。
女招待斟了第一杯後就離開了,於是,凜子勤快地一杯接一杯地給久木斟酒,
然後,又忙著煮開芹萊火鍋,並分別盛到各人的小碗裡。
久木看著凜子麻利的動作,忽然想起了在自己家裡吃飯的情景。
和妻子一起吃飯時,她從沒有這麼勤快周到過。儘管由於多年在一起的倦怠,
難得竟有這麼大的不同嗎。
久木現在才感受到有愛與沒有愛的迥然不同,凜子在家裡想必也是如此,甚至
於早已不和丈夫一起吃飯了。
久木這麼想著,給凜子倒上了酒。
「兩個人一塊兒吃,覺得特別香。」
「我覺得也是。不管多麼豪華的料理,在多麼高級的地方吃,和不喜歡的人一
起吃的話也索然無味了。」
久木點著頭,又一次感到了愛的可怖。
以前自己也曾熱烈地追求過妻子,可是現在兩人的關係冰冷,婚姻面臨崩潰;
而凜子也曾信任過丈夫,願意和他相伴終生,現在卻是勞燕分飛。
從兩人現在的婚姻狀態來看,就像剛剛酒醒的男人和女人。清醒後的他們又相
互敬起酒來,不久又要喝得醉過去了。
只喝了幾盅清酒,久木就昏昏然起來。
也許和凜子兩人一起喝,氣氛融洽,就容易喝醉。
久木抬頭看了眼窗外,那株櫻花樹還在搖曳著。
「到外面去走走吧。」
從一樓的門廳,能夠看到水池那邊的能舞台。
趁著女招待撤席的工夫,二人套上外褂出了房間。
從樓梯上下來,穿過剛才去過的露天浴池的入口,再下一個台階,來到走廊上,
就看見了門廳。
門廳右邊的大門敞開著,有一個木板搭成的平台伸到水池上面。
久木和凜子坐在平台的椅子上,不覺又歎了口氣。
剛到達旅店時,他們一見到浮在池中的能樂堂就歎息了一聲。
夜晚的平台欄杆上點著燈,照亮了一池相隔的能舞台,四方形的舞台像鏡子一
樣明亮,高大的佈景上畫的是一株蒼勁的古松。
能舞台的左邊有一個和式更衣間,與舞台之間由一個吊橋連接起來,這一切都
倒映在池水中,宛如一幅優美的畫面。
據說這能舞台原來在加賀前田家的宅第內,明治末年遷到了福岡八幡宮,後來
又遷到了這裡。
從那以來,在這簧火環繞的能舞台上,不斷上演了能樂、舞蹈、琵琶演奏以及
新內曲等等。今晚沒有演出,舞台上寂靜無聲,清冷清冷的,更增添了幽玄之趣。
久木和凜子依偎著,凝視著舞台,恍恍惚惚覺得戴著可怕面具的女人和男人就
要現身了。
他們是去年秋天來這裡看的薪能。
去鐮倉時觀看了在大塔宮寺內上演的能,後來下榻七里濱附近的旅館,過了一
夜。
那時他們還沒有像現在這樣陷入困境,幽會之後便回各自的家,怕配偶知道自
己的私情。
半年後的現在,二人的家庭都瀕臨崩潰了。
「那次戴的是天狗的面具。」
在鐮倉看狂言時,兩人還笑得出來。
「可是,這兒不大適於演狂言。」
在這個深山裡的幽玄的舞台上,似乎更適合於上演能夠沁人人心,挖掘情感的
劇目。
「好奇怪……」
久木望著燈光搖曳的地面喃喃自語道:
「從前的人一到了這裡,就會覺得遠離了人間吧。」
「一定有私奔來這兒的。」
「男人和女人……」
久木說完把目光投向能舞台後面那神秘莫測的寂靜的群山。
「咱們兩人住在那裡的話也是一樣的。」
「你是說早晚會厭倦嗎?」
「男人和女人生活在一起就會產生怠情的感覺。」
說實話,現在久木對於愛情是懷疑的,至少不像年輕時那麼單純,以為只要有
愛,就能夠生生世世永不變。
「或許熱烈的愛情不會太持久。」
「我也這麼想。」
凜子點點頭,久木反倒有些狼狽,
「你也這麼看?」
「所以想趁熱烈的時候結束啊。」
可能是受了燈光映照下的能舞台的誘惑,凜子的話有點陰森森的。
久木覺得一陣發冷,把手揣進了懷裡。
花季天寒,人夜以後涼意漸濃了。
「回去吧……」
在這兒呆下去的話,彷彿會被舞台上的妖氣所迷惑,被拽往遙遠的古代的時空
中去。
久木站起來,又回頭望了一眼能舞台,才離開了這裡。
房間裡很暖和,靠窗邊鋪著被褥。
久木躺在上面,閉目養神,忽然睜開眼睛看見窗邊的櫻花似乎在窺視著自己。
今晚的一切也許要被櫻花偷看了。他叫了一聲凜子,沒有回音。
他又迷糊了一會兒,凜子從浴室出來了。她只穿一件浴衣,頭髮披在肩上。
「你怎麼不穿那件內衣?」
久木一問,凜子站住了。
「真要我穿?」
「你不是帶來了嗎?」
凜子轉身去了更衣間,久木關了燈,只剩下枕邊的台燈。
在深山的旅館裡,他在看過能舞台後,等待著女人換上紅色的內衣。
自己似乎是在追求幽玄和淫蕩這樣完全相停的東西,實際上,兩者之間卻有著
意想不到的共同點。比如能劇裡分為「神、男、女、狂、鬼」五種角色,其中無不
隱含著男女的情慾。
剛才久木傾倒於能舞台的莊嚴肅穆的同時,又被一種妖冶、艷麗的感覺所壓倒
了。
事物都有表裡兩面,尊嚴的背後是淫蕩,冷靜的內面是癡情,道德的反面是背
叛,這些才是人生最高的怡樂。
久木正沉浸在退想中,拉門開了,身裹大紅色內衣的凜子出現了。
久木猛然坐起來,瞪大了眼睛。
凜子的表情像少女一樣天真無邪,在地上的台燈映照下,凜子的長長的身影直
達房頂,久木一瞬間產生了錯覺,以為是身著女裝的能劇演員登上了舞台。
定睛一看,凜子的臉上滿含著成熟女性的嬌媚、憂鬱和冶艷,活像戴女面的孫
次郎。
一身緋紅,頭戴面具的女人慢慢走近目瞪口呆的久木,雙手伸向他的脖頸。
久木不由蟋縮起身子,使勁晃了晃腦袋,好容易才清醒了過來,大大地喘了一
口氣。
「真嚇了我一大跳……」
凜子聽了嫣然一笑,又恢復了往日的柔媚表情。
「簡直跟能劇裡的女人一模一樣。」
「剛才看了能舞台的關係吧。」
「太像了。」
久木以前見過畫在黑底色上的孫次郎女面,那溫和柔美的表情中,蘊藏著強烈
的情慾,凜子現在就是這樣的表情。
「越是閑靜矜持越顯得淫蕩。」
「你說誰哪?」
「能面呀。」說完久木突然摟住了凜子,在她耳邊小聲說:
「我要剝下你的面具。」
男人變成了魔鬼,要把隱藏在女人內衣裡的淫慾揭露出來。
緋紅色真是不可思議的顏色,這種紅彤彤的色彩容易使人聯想到鮮血,產生興
奮感。
尤其是用這種緋紅色做成的內衣,穿在皮膚白皙的矜持的女性身上時,凡是具
有雄性本能的男人,沒有不心蕩神移的。
此刻,久木就壓在身著緋紅內衣的女人身上,宛如野獸圍著一堆鮮血淋漓的美
味。
興奮之餘,久木十分感謝女人的順從,感謝她滿足了男人好色的慾念,老老實
實把內衣帶來。
久木肉體緊貼著綢衣,滑溜溜的,他鬆開一隻手,伸進了衣襟不整的內衣中去。
「慢著……」凜子掘住他的手說:「這件衣服可不得了。」
久木的手始終不離開凜子的胸部,問道:
「是不好做嗎?」
「不是。和服店送來時,我恰好不在家,是他收的衣服……」
「他看見了?」
「他一看是紅色的內衣,吃了一驚,凶巴巴地問我幹什麼用。」
「平時穿在和服裡面也可以嘛。」
「他好像猜著了我是要穿著它和別的男人睡覺……」
凜子和丈夫之間已經好幾年沒有性關係了,然而,丈夫一見到妻子的緋紅色的
內衣,還是氣得暴跳如雷。
「後來呢?」
「他罵我是個娼妓。」
久木覺得就像在挨罵一樣,不由自主地抽回了手。
過去,這種大紅的內衣一般是妓女們穿的,賣笑的女人為了勾引和挑逗男人,
常常穿著這種顏色的內衣招搖過市。
從這點上來說,這衣服的確不雅,但是把妻子說成是「娼婦」也未免太過分了。
可是,她丈夫的心情也不難理解。長時間迴避丈夫的妻子,卻為了別的男人特
意定做了紅色的內衣,作丈夫的當然會怒火萬丈了。
「後來呢?」久木又害怕又想聽。「你被他打了?」
「他不會打我,非要把衣服撕碎不可。」
「真的?」
「我死活不讓。於是,他突然把我的雙手捆了起來。」
凜子搖著頭,不願再說下去了。
「我實在說不出口。」
「都告訴我。」
久木請求道。凜子輕輕咬了一下嘴唇,說:
「他把我一下子剝得精光……」
「要和你做愛?」
「他才不呢,他怎麼會和娼妓做愛呢?他把我涼在那兒。」
久木屏住了呼吸,聽凜子往下說。
「他拿來了照相機,說就得這樣懲治淫蕩的女人。」
「他給你照了相?」
凜子點點頭,久木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幅不堪人目的春畫,這個情景實在太奇特
太淒慘了。因嫉妒而瘋狂的男人以此來發洩自己的滿腔憎恨。
「我受不了啦。」凜子突然喊了起來。「我死也不回家了。」
凜子堅決地說道。淚水從緊閉著的眼眶裡湧了出來。
即便發現了妻子的不忠,也不至於捆起妻子的雙手,剝光她的衣服啊。
更有甚者,竟然用照相來羞辱她,不愧是冷酷的科學工作者特有的報復手段。
難怪凜子再也不登家門了。絕不能再讓她回到那種男人的身邊去了。
久木聽著凜子的訴說,簡直無法相信她的丈夫會這麼殘忍。他想像著凜子受到
懲罰的樣子,熱血直往頭上湧。
久木摸著絲綢內衣想,這件內衣同時使兩個男人瘋狂,一是因為憎惡,一是因
為憐愛。
或許,緋紅的顏色就是把男人們引人瘋狂的世界的凶器。
久木受到了凜子丈夫的刺激,萌發了新的慾望,想要比她丈夫加倍地虐待她。
他慢慢抬起身,盯著身穿絆紅內衣的凜子瞧了一會兒,便打開了她的衣襟。
凜子說出了一切後,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著。在丈夫面前死命反抗的她,而
對所愛的男人,卻沒有一點兒不願意的樣子。
久木在優越感的鼓勵下,又解開了她的腰帶。
剎那間,久木眼前彷彿閃過了赤裸的凜子被丈夫拍照的那一幕。從緋紅的內衣
中露出的雪白而優美的裸體,就曾經完全曝露在照相機之下的。
久木決定要懲治一下凜子。
他緊緊抱住灼熱的女人,不管是哪兒,一通狂吻,從喉嚨吻到肩頭,再從胸部
到乳房。
他一會兒使勁地吮吸,一會兒用牙齒噬咬,久木要在凜子身上留下他撫愛的痕
跡。
狂吻之後他們的肉體結合了,可是久木總是覺得凜子的丈夫走在遠遠的前面。
久木沒有見過他,只是通過凜子的訴說來想像他的模樣,通過凜子的肉體來和
他搏鬥。
這場爭鬥的勝敗是明擺著的,他是失敗者,自己是勝利者。儘管如此,久木還
要徹底地從凜子的身體裡鏟淨丈夫的殘渣。
明知對方軟弱無力,不是自己的對手,卻偏要爭奪,沒有比這種爭奪更令人愉
快和興奮的了。尤其是性的方面,自己佔有絕對的優勢,這就更激發了男人的自信
心和勇氣,更加威風了。
久木的爭奪心也傳染給了凜子,她已經記不清多少次到達了峰頂,終於男人耗
盡了所有的精力,一切又歸於平靜了。
窗外盛開的櫻花目睹了這一幕翻江倒海般的瘋狂。
久木也好,凜子也好都早已忘記了櫻花的存在,酥軟地癱在亂成一團的被子上。
還是久木最先從癡態中甦醒了過來。
他緩緩抬起身,一眼看到身旁的凜子,就貼到她耳邊輕輕說道:
「怎麼樣?」
凜子閉著眼睛點點頭。
「最近你老是自行其是的,我也開始習慣了。」
凜子撒嬌他說著。
久木覺得女人真是好奇怪,剛才還氣息奄奄的樣子,事過之後,不但不痛恨這
件事,反而非常滿足,甚至希望最好別停下來。
「搞不懂。」久木歎道。「你還說再不停下來,我就要死了。」
「真是那種感覺。」
「你願意那樣吧?」
「跟你的話我什麼都願意。」
久木聽了很得意,他覺得女人的身體真是深不見底,令人生畏。
如今的凜子,對性的包容就像大海那樣廣森無垠,無論怎麼折磨,虐待她,都
被她吸如體內,溶化進愉悅的海洋裡去了。
凜子起來去了浴室。幾分鐘後,她又急急忙忙地從浴室出來。
「麻煩了。」
久木吃驚地回過頭,見凜子兩手掩著衣襟,
「這是你咬的吧。」
凜子坐在久木面前,打開衣襟露出了胸脯。
「你瞧,這兒,還有這兒。」
凜子的脖子左邊和胸部,乳頭四周都有紅色的血印。
「讓我怎麼見人呀。」
「你不是說絕不回家了嗎?」
「家當然不回去了,可不能不出門哪。」
「沒關係的。」久木撫摸著凜子脖子上的傷痕說道。
「很快就會消退的。」
「得多長時間?」
「二、三天或四、五天吧。」
「是嗎,這怎麼辦哪。我明天還要回娘家呢。」
「圍上圍巾就看不見了。」
「你幹麼這麼做?」
為了不讓凜子再回到丈夫身邊而留下的吻痕,還因為嫉妒凜子那無窮無盡的貪
欲。
一切都按久木所期望的那樣順利實現了,同時事態也越來越不好收拾了。
「我明天不去媽媽那兒了。」
「不去行嗎?」
「我母親要我再好好跟他談一談,我明天打算跟媽媽說我不願意的。」
看來凜子對丈夫已沒有一絲留戀了。
「你呢,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凜子把矛頭轉向了久木。
「你也回不了家了吧?」
「那當然。」
「不過,偶爾也回去吧?」
「那是為了拿衣服和信件……」
「那也不行,我不同意。」
凜子說著,突然在他的乳頭周圍咬了起來。
「好痛…」久木往後躲閃,凜子一點兒不鬆口。
「我也要讓你回不去。」
「你不這麼做我也不會回去。」
「男人太善變了。」凜子更加使勁地又吸又咬的。
久木忍著疼,心裡想,現在只有一條道走到黑了。
好一會兒,凜子才慢慢鬆開了嘴,用手輕輕地摸著那個咬痕說:
「我使那麼大勁兒咬還是不行……」
然後命令久木道:
「你躺著不許動。」
久木順從地躺了下來,凜子把手裡的衣帶纏到了他的脖子上。
「不要亂動啊。」說著凜子慢慢拽緊了帶子。
「喂,喂。別胡鬧,要出人命的。」
「我不會太使勁兒的。」
凜子突然騎到了久木身上,揪著帶子質問道:
「你說,是真的不回家嗎?」
「真的不回家。」
久木好容易擠出一句,憋得難受。
「快鬆手,別像阿定似的。」
凜子放鬆了一些,帶子還在脖子上套著。
「你說要給我看的那本書呢?」
「我帶來了。」
「我現在要看。」
「就這個姿勢?」
「對啦。」
久木沒辦法,脖子上繫著紅帶子,爬到皮包那兒,從裡面拿出那本書,又回到
了床鋪上。
「該把帶子解下來了吧。」
「不行,就這麼念!」
凜子手裡揪著帶子,以訓斥的口吻說道:
「你躺下,給我念最讓你興奮的內容。」
這是一幅多麼怪異的景像啊。
在夜深人靜的修善寺一家客店裡,一對兒男女躺在那裡,中間隔著一本書,男
人的脖子上纏著一條紅衣帶,女人揪著帶子聽男人唸書。
書上記錄了一個沉溺於性愛的女人,最終殺死了心愛的男人,並割去了他要害
之處逃走,被捕後對審問她的檢察官的陳述。
這份記錄報告有五萬六千多字,與其說是阿定坦率大膽的陳述,不如說生動描
繪出了這個女人的赤裸裸的內心裡,深厚而沉重的愛。
「好,開始念了。」
久木打開了書,凜子倚在他的胸前。
一開始是檢察官就事實確鑿的殺人及屍體損傷案,詢問被告對犯罪事實有何陳
述,被告回答,正如你們所知道的那樣,沒有出入。然後,以一問一答的形式開始
了訊問。
問 你為什麼要殺死吉藏?
答 我太喜歡他了,想自己獨佔他,可是我和他不是夫妻,只要他活著就會接
觸別的女人,把他殺死的話,別的女人就一個手指頭也碰不了他了。
問 吉藏也直歡被告吧?
答 他當然喜歡我,如果用天平來稱的話,一頭四分,一頭六分,我是六分。
石田(吉藏)總是說,家庭是家庭,你是你,家裡有兩個小孩兒,我也不年輕了,
不能和你私奔。我給你找個住處,或者包個房間,咱們就能隨時見面,永遠快樂了。
可是,我受不了這樣模稜兩可的回答。
久木盡量平淡地念著,凜子也屏息靜氣地聽著。
問 被告為什麼如此愛戀石田呢?
答 說不上石田哪兒有什麼特別,要說他長得是真沒挑的,我從來沒見到過這
麼風流的男人。一點兒不像四十歲的人,最多二十六人歲的樣子。他特別單純,為
一點小事都要激動半天,臉是藏不住事,就像嬰兒那麼天真無邪,不管我幹什麼,
他都喜歡,很依戀我。還有他的床上工夫也相當了得,他懂得女人,能長時間控制
自己讓我充分滿足,而且能連著來好幾次。我感覺他是真心喜歡我,而不僅僅是技
巧上的。
問 那些天你們一直住旅館嗎?
答 五月四、五日住在滿佐喜旅館,他說錢花光了,要回家去取,我說要把他
的那東西割下來,石田說「回家我什麼也不幹,我只和你幹。」他回家後,剩我一
個人時,嫉妒和焦躁使我快要發瘋了。十日晚上,我到離他的店不遠的地方找了他,
喝了點酒,又和他一起回到滿佐喜住了下來。
久木越念越興奮,兩人貼得越來越近了。
凜子動情地說:「實在太真實了。」
阿定的供述非常率真,沒有一絲卑怯,很能打動人心。
「這個女人一定很聰明。」
她的態度十分冷靜客觀,對自己的情感以及床上行為,一點不加掩飾。
「她以前是幹什麼的?」
「她出生在神田,是個注意打扮自己的要強的姑娘,她娘家經營的鋪席店破產
後,當了藝妓,後來不斷地換行當,到石田的小店去當女招待時,名字叫加代。」
久木翻到前面有阿定的照片的那一頁給凜子看,是出事後照的,她盤著圓害,
眉目清秀,平靜的目光中流露出寂寞。就是這美艷之中隱藏著無窮的魔力。
「真漂亮。」
「像你一樣。」
久木開玩笑地說。不過,凜子那種能牢牢抓住男人心的柔媚很像阿定。
「我可算不上美人。」
「你的氣質好。」
久木趕緊補了一句。
「事件發生時阿定三十一歲。」
久木拿起書接著念下去。
問 你陳述一下五月十六日一邊勒石田的脖子,一邊性交的經過。
答 在十二三日時,石田跟我說「聽說掐脖子挺好玩兒的。」我就說「是嗎?
那你掐我吧。」他用手比劃了一下,就鬆了手,說捨不得掐我。於是,我就騎在他
身上,扼住了石田的咽喉,石田說怪癢的,別掐了。十六日晚,和石田上床時,覺
得他簡直可愛死了,就咬起他來。這時我忽然想到了勒脖子玩兒,就順手從枕邊拿
起我的腰帶繞在他脖子上,一邊拽著帶子一邊做愛,開始時,石田覺得好玩兒,伸
出舌頭裝死,再使勁勒了一下,他的小腹鼓起來,那東西變得硬梆梆的,感覺特別
好,我跟他一說,石田說,只要你舒服,難受我也能忍。我看見他直翻白眼,就說
「你難受吧?」他說「不難受,隨你折騰。」就這麼又折騰了兩個多小時,直到十
七日凌晨兩點。我只顧注意下邊了,不知不覺使過勁兒了,只聽他哼了一聲,那東
西突然軟了下來,我慌忙解開帶子,石田叫道「我的加代」,哭著抱住了找,我給
他按摩胸部,他的脖頸上有紅紅的一條勒過的痕跡,眼睛腫起來。我把他領到浴室,
給他洗脖子,石田沒有生我的氣,照了照鏡子說「你可真夠厲害的」。
問 請醫生看了嗎?
答 想去請醫生,可是石田說「弄不好,會被警察知道的」,所以我就給他又
是冷敷,又是按摩的,還是不見好。傍晚,我去藥店,說是「客人打架,把脖子掐
腫了。」大夫給了些消炎藥,讓一次吃三片。
凜子聽到這兒,害了怕,趕緊把久木脖子上的帶子解了下來。
問 事件前一天晚上,你們一直在旅店裡嗎?
答 石田臉腫得出不了門,早上只吃了點沙鍋燴泥鰍,晚上我出去買藥順便買
了個西瓜給他吃。然後他喝了一碗素湯麵,我吃了個紫菜卷,又給他吃了三片消炎
藥,他說不管用,就又吃了三片,石田瞪著眼睛還是睡不著。他說「沒有錢了,還
得回去一下」。我說「我不想回去」。他又說「我這副樣子,被店裡的女傭看到多
不好啊,我必須回趟家,你先在下谷那兒住一陣」。我說「我就是不讓你回去」。
他又說「你不願意我也得回去,你知道我有孩子,不能總和你旅館人呆著呀。為了
我們的能長久好下去,多少要忍耐一下。」我覺得石田這一走我們得分開一段時間
了,我哭出聲來,石田也眼淚汪汪地一個勁兒安慰我。他越這樣我越生氣,心不在
焉地聽著他的勸告,心裡在琢磨怎麼才能和他長久在一起。
問 那麼,那天晚上你們還是在那兒住的?
答 磨來磨去的就到了晚飯時間,女傭端來了我們要的雞湯。給石田喝了之後,
十二點左右上了床。石田的臉還腫得老高,無精打采的。見我滿臉不高興,就賣力
地愛撫我,討好我。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困了,先睡了,你在旁邊看我睡覺。」我
摩挲著他的臉說「你睡吧,我看著你。」石田便模模糊糊睡著了。
久木伸手撫摸起凜子來,另一隻手拿著書繼續念。
問 你什麼時候下決心要殺死他的?
答 上次他回家時,我一個人越想越難過,曾有過這個念頭。十七日晚上,石
田對我說,為了我們的將來得暫時分開一段日子,我看著他的睡臉心裡想,石田一
回家,他的老婆就會像我那樣愛撫他,而且,這一別一、二個月見不到他了。上次
他回去才幾天我都受不了,這麼長時間怎麼熬啊,真不想放他走。以前我要他跟我
一起死,或者逃到別處去,他不當回事,光說包個地方就可以永遠做情人。所以我
下了決心要使石田永遠屬於我自己。
問 被告敘述一下十六日晚用腰帶勒死熟睡中的石田的經過。
答 石田睡覺時,我左手摟著他的頭部,看著他睡覺,忽然他睜開眼,看到我
在身旁,又放了心,閉上眼說「加代,我睡著的話,你是不是還要勒我?」我「嗯」
了一聲,朝他微微一笑,他說「要勒就別停下,不然特別難受。」我嚇了一跳,不
過,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一會兒石田睡著了,我伸出右手拿起腰帶把他的脖子繞上,
挽緊兩頭勒了起來。石田突然睜開眼叫了一聲「加代」,欠起身來抱住我,我哭著
說「對不起」,更使勁地勒緊了帶子,石田哼了一聲,兩隻手顫動著,不一會兒就
不動了。我解開了帶子,渾身抖個不停,就抄起桌上的酒盅,對著嘴喝了起來,我
怕他沒死,又勒了一下之後,把帶子藏到枕頭底下。然後,去樓下看了看,靜悄悄
的,時間是夜裡兩點多鐘。
凜子長出了一口氣,阿定親口敘述的殺死所愛的男人的經過,使她興奮不已。
問 敘述一下傷害屍體,以及留下血字的經過。
答 我殺了石田後非常平靜,好像卸下了一個大包袱,心情很舒暢。我飛快地
喝了一瓶啤酒後躺到他的身旁,見他嘴唇發乾,就用舌頭添他的嘴唇,又給他擦乾
淨臉。我一點兒沒有躺在死人身邊的感覺,反而覺得他比活著的時候更可愛。一直
躺到了天濛濛亮,在撫摸他的時候,我產生了要把他那個東西割下來帶走的念頭。
我從掛幅後面取出了以前藏在那兒的刀子,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割下來。割的時候不
小心把我的腿給劃破了,我把它放在紙上時,手指沾上了血,就在他的左腿和床單
上寫下了「定吉二人」,接著用刀子在他的左臂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在盆裡
洗了手,撕了張雜誌的封皮,把那個寶貝包上,又將他的兜襠布裹在腰上,把那個
紙包塞進腰裡。又把石田的內褲穿上,外面套上自己的和服,繫了腰帶,收拾了房
間,把帶血的手紙扔進了廁所。一切做完後,我只帶了那把刀子,最後吻了他一次,
給他蓋上毛毯,用手巾蒙上了他的臉。上午八點左右,我下樓對女傭說「我去買東
西,中午之前別叫醒他」,就離開了旅館。
問 你為什麼要把石田的男性東西割下帶走?
答 因為這是我最喜愛最看重的東西,要不然,給他洗身子時,他老婆一定會
觸摸它,我不想讓任何人碰到它。石田的屍體只能扔在旅館了,可是只要有他的這
個東西,就覺得和石田在一起,不感到孤單了。至於為什麼寫「定吉二人」,是想
讓別人知道,殺了石田的話,他就完全屬於我了,所以從各人名字中各取一字。
問 為什麼在左臂刻上「定」字呢?
答 為了在石田身上打上我的烙印。
問 為什麼穿上石田的兜襠布和內褲?
答 為了能聞到石田身上的味兒,也是為了留作紀念。
問 敘述一下犯罪後逃跑的經過。
答 五月十八日上午人點的時候,我離開了滿佐喜,身上帶著五十元錢。我先
去上野的舊貨店賣掉了身上穿的衣服,買了件單衣換上,又買了個包袱皮,把刀子
包在裡面,還換了雙新的木屐。然後給滿佐喜打電話,對女傭說我中午回去,在這
之前不要叫醒石田,女傭答應了。看來還沒入發現石田被殺,我放下心。又給老相
識大宮先生打了電話,要他到日本橋來一趟,一見面我就哭起來,我說「無論發生
了什麼事都與先生無關。」分手後,覺得有點冷,又去買了件單衣穿上,坐出租車
來到濱叮的公園,在那兒考慮了半天,最後決定到以前呆過的大阪的生駒山去自殺。
問 殺死石田那天晚上在哪兒過的夜?
答 我想去大阪自殺,可又沒有勇氣馬上去死,十點左右我去了以前住過的上
野屋旅店,在那兒洗完澡,上樓睡覺。在被子裡打開那個紙包,摸著那個東西,哭
哭啼啼的一夜沒睡好。第二天早上,我看見報紙上醒目的登出了我以前的照片和事
件的報道,害怕被店裡人認出,慌忙結了帳,外面下著雨,我借了木屐和雨傘離開
了上野屋。
問 你交代一下從十九日以後到被捕這段時間的活動。
答 因為下雨,我打算坐夜班車去大阪,所以先去淺草看了場《阿夏和清十郎》
的影片,然後去品川車站買了去大販的三等車票。離發車還有兩個鐘頭,我買了五
份報紙,準備帶到車上去看,我在車站的小店裡喝醉了酒,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醒
來後去品川館做了按摩,躺在那兒模模糊糊夢見了石田。我想找個地方吃晚飯,打
開報一看,上面都是關於我的報道,還寫著每個車站都佈置了警察,找一想大阪去
不成了,就打算在這個旅館裡死。可是欄杆太低,吊不死人,我就坐等警察來抓我,
一直等到夜裡一點。第二天早上,我讓女傭給我換了個偏房,這樣可以把腳伸到院
子裡。我借來鋼筆和信紙分別給大宮先生、黑川先生和死去的石田寫了三封遺書,
半夜喝下兩瓶啤酒,就睡著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四點左右警察來抓我時,我說
了句「我就是阿部定」,就這樣被捕了。
久木念得有點累了,下面是最後一個高潮,阿定訴說被捕後的心情。
問 被告對這次事件是怎麼想的?
答 剛來警察局的時候,我還樂意談論石田,到了夜裡一夢見他我就非常高興。
可是現在我的心情起了變化,後悔不該那麼做。我不想再談論這件事了,請求法院
酌情判刑,盡量不要開庭審判或當著眾人的面訊問那些事。也不用請律師,我服從
裁判,心甘情願地服刑。
問 還有其它補充嗎?
答 我最遺憾的是人們把我誤解為色情狂,我想說說我的想法。我到底是不是
性變態,調查一下我的過去就知道了。我從沒有做過類似的事。我也喜歡過別的男
人,但是都考慮到時間和場合理智地分手,連男人都感到驚訝。唯獨石田讓我找不
出不滿意的地方,只是多少有點俗氣,這一點反倒使我更著迷,他簡直使我神魂顛
倒。我的事傳開後,人們都把它當作稀奇古怪的事來議論,可是我覺得女人喜歡男
人的東西有什麼可奇怪的呢?說白了,女人要是喜歡一個男人,就連他喝剩的湯也
願意覺得好喝。迷戀上一個男人,想要做我所做的事的女人大有人在,只不過沒有
做而已。當然,女人不都一樣,有的人看重的是物質,然而像我那樣由於喜歡過頭
而失去控制做出了那種事,也不見得就一定是色情狂啊。
久木念完了,回頭看了看凜子,她的臉紅紅的,還沉浸在阿定的動人的訴說之
中。
久木覺得口渴,起來從冰箱裡拿出啤酒喝著,凜子也下了床鋪,坐在久木的對
面。
「你怎麼啦?」
久木一邊往杯子裡倒酒,一邊問道。凜子讚歎著「真了不起」,然後又說「我
原先誤解了阿定,覺得做出這種事的女人實在太下流,太荒唐了。其實她是個很直
率的,可愛的了不起的女人。」
這份報告使凜子對阿定的看法大大的改觀了。
「你是怎麼弄到這份材料的?」
「我特別想看到這份報告,就到法務省去借,結果被拒絕了,理由是這個事件
涉及個人隱私,除必要的學術研究以外,概不外借。」
「你就是為了學術研究啊。」
「我是以人物為主線研究昭和史的,所以以為理由很充足,沒想到怎麼說都不
借。」
「如果公之於天下,反而對阿定有利吧?」
「是啊,政府部門總是這樣神秘兮兮的。我又到別處去找,才知道這份調查記
錄早已流傳到社會上了。」
「在哪兒找到的?」
「這屬於秘本,即不能公開發行的秘密傳閱本。」
「這麼說有人看到過原始記錄?」
「很可能是負責此案的檢察官或者是書記員,他們手裡有副本,於是就流傳開
來。」
「那還有什麼密可保呢?」
「這就是政府部門的特點。」久木發起牢騷來。
凜子喝了口啤酒,拿起那本書翻開第一頁,有一張事件發生後登在報上的阿定
和吉藏的照片,另外還有一張阿定被捕時的照片。不可思議的是,被捕的阿定和逮
捕她的警察們都笑嘻嘻的,就像在開慶祝會一樣。
「被捕以後阿定反而鬆了口氣了。」
「這麼容易就抓到了犯人,又是個大美人,所以警察也樂顛顛的。」
「看起來是件荒唐的事,不過不能說就是變態行為啊。正如她自己所說,別人
只是沒做而已。」
「你理解她的心情?」
久木開玩笑地反問道。凜子立刻點點頭:
「當然理解了,特別喜歡一個人的話,就會產生這種念頭,沒什麼可奇怪的。」
「可是我覺得也不必非要把他殺了。」
「這關係到愛得有多深的問題,愛得死去活來,非要佔為己有的話,就只有這
條路了,你說呢?」
被凜子一反詰,久木犯起難來。
「不過,實行不實行是另外一回事。」
「你說得也對,可是,真喜歡上一個人的話就難說了。女人的心裡都藏著這種
念頭的。」凜子直勾勾地盯著久木的臉說道。
久木忽然覺得燥熱,便站起來打開了窗戶。春夜送來涼風習習,久木頓覺舒暢
起來。
「你也到這兒來。」
久木招呼著凜子,兩人並肩站到了窗前。
「真安靜……」
久木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要忘掉阿定那鮮血淋漓的故事。
在這萬籟俱寂的旅店裡,阿定的事件恍如遙遠的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眺望著
正前方聳立的黑濛濛的山峰,凜子忽然說道:
「你看櫻花……」
久木扭頭一看,從櫻花樹上,花瓣紛紛墜落,其中一片被風刮到了窗邊來。
「原來夜裡也在掉啊。」
久木回想起兩人去露天浴池時,在床上嬉戲時,以及念調查書時,花瓣一直在
掉著。
「我們睡了以後,還會繼續掉的。」
「那我就不睡了,看著它掉。」夜空中櫻花無聲地謝落著。
久木有點疲倦了,輕輕地扶著凜子的肩頭,小聲說:
「該睡了……」
久木先鑽進被子,凜子站在窗前喃喃道:
「開著點兒窗子吧。」
微風徐徐吹來,感覺很舒服。
久木閉著眼睛點點頭,凜子關了燈也躺了下來。
「這女人也怪可憐的。」
久木沒明白凜子的意思。
「要是我的話,就不這麼幹。再怎麼喜歡一個人,把他殺了還有什麼意義呢?」
久木也同意這個看法。
「殺了他,可以使他完全屬於自己,可是她以後的日子還會幸福嗎?」
刑滿出獄後,阿定又重新在淺草附近的料理店幹活了,可是「阿定所在的店」
的廣告一打出去,她就不得不被人們好奇的目光所包圍了。
「再努力贖罪,殺人犯的事實是改變不了的。」
「還是活著的人可憐哪。」
凜子的話一點不假,可是久木又覺得男人被那麼體無完膚的殺死也夠可憐的。
「不管怎麼說,兩人都夠慘的。」
「也許吧……」
凜子沉默了一會兒說:
「反正不該一個人活下來。」
「什麼?」
「兩個人一起死就好了。那樣可以永遠廝守在一起,不會感到孤單了。」
久木有點兒喘不上氣來,翻了個身。
凜子的話使他突然覺得不大舒服,他把臉靠近凜子的胸前。
被阿定殺死時,男人也是這樣躺著。久木心情鬆快起來,突然伸出舌頭愛撫起
凜子來。
在半夢半醒之間,久木忽然覺得舌尖觸到了一個薄膜一樣的東西,一會兒又觸
到了一個。
久木把座燈拿近了一瞧,原來她的乳頭上粘著兩片粉紅的花瓣。
「櫻花……」
久木哺咕著,凜子奇怪地望著他。
「你的嘴唇上也有……」
久木這才發現有個花瓣粘在自己的嘴唇上,就把它拿下來,貼到了凜子的胸脯
上。
久木抬頭望望窗戶「是從那兒飄進來的。」
照這個速度,再有一、二天櫻花就會完全凋謝的。
久木摟著凜子,隨風飄舞的花瓣,一片接一片不停地飄落在凜子身上,她那雪
白柔軟的皮膚漸漸變得變成桃紅色的了。
《失樂園》(下)三、小滿
小 滿
從古至今,人們無不為櫻花的短暫無常而歎惜、惆悵,櫻花謝落意味著夏天的
到來,白天越來越長,百花也競相開放了。
紫籐花、杜鵑花、鬱金香、虞美人草、牡丹、石捕花等等數不勝數,群芳爭艷,
再配上新綠妝點的草木,大地一派生機盎然,光彩奪目。人們面對這美景,早已忘
卻了嬌貴而又纖弱的櫻花。
從現在起,人們不必再像四月初花的淡季時那樣為櫻花一喜一憂了。
櫻花謝落後的五月,春光明媚,遍野花香。
現在久木全身心地迎接百花爭艷的夏季的來臨,自己的內心也像虞美人草一樣
隨風搖曳著。
先從年初租借的房間談起吧。
在修善寺時,兩人都決定不再回自己的家之後,就把這兒當作了根據地,可是
這間屋子過於狹小,傢具又都是臨時置辦的簡易用品,使用起來很不方便。
如果可能的話,應該換一間寬敞一點兒的,只是花費要大一些,而且還必須解
決戶籍的問題。
最近他們經常住在這裡,管理人和鄰居都認為他們是夫婦,當然也有人用懷疑
的目光看他們。
凜子一天到晚幾乎都呆在屋子裡,肯定更感覺擁擠,干家務時也伸展不開,衣
櫃小得裝不下衣服。看著她在飯桌上鋪開紙張寫毛筆字的寒酸樣子,久木不覺心疼
了。
一想到凜子受的這些罪,都是由於背離了家庭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緣故,久木
心裡就特別難受,想要花錢租間大點兒的房子,可是跟凜子一商量,她總是反對說
「算了,就住這間吧。」
可能是凜子不想讓久木太破費,也可能對現在的房子還算滿意。
「我別無所求,只希望你每天回到這兒來。」
每當聽到凜子這樣懇切的話語,久木就激動得把她抱在懷裡。
討論房子的問題最終還是為了兩人能呆在一起,所以每次總是以擁抱來結束這
個話題。
就像阿定他們在旅館裡,一有空就親熱一樣,久木和凜子也是常常以互相接觸
來撫慰對方。
並不一定每次都要發生關係,互相接觸、愛撫著對方入睡是常有的事。
也許這個地窖一樣狹小的空間中飄散著的情愛的氣息侵染了凜子的身心,才使
她不願離開這裡的吧。
這個時期凜子對性的好奇心又增進了一步。
五月初的一天晚上,兩個人買東西回來時,路過一個傢具店,久木想要給凜子
買個大點的書桌,在店裡轉悠的時候,瞧見一個很著實的穿衣鏡,鏡框做工比較粗。
久木忽然冒出一個怪念頭,就對凜子說:
「把它放在床邊怎麼樣?」
凜子來了興趣,問道:「床邊放得下嗎?」
床靠牆放著,把這鏡子貼牆放或掛在牆上就行了。
「這麼大的鏡子把我們全給照進去了。」
久木嚇唬她說,凜子卻當即拍了板,小聲說「買了吧。」
結果鏡子當天晚上就給送來了,馬上安放到了床邊,兩個人迫不及待地躺下來
試了試。光線不夠,又把台燈挪過來使鏡面更明亮了,還調整了一下鏡子的角度,
便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們的下半身了。
凜子覺得很刺激,不斷地從久木懷裡抬起頭窺視看鏡子,嘴裡不住叫著「太棒
了……」
久木覺得凜子既可愛又可怕。
每天都這樣下去的話,凜子會發展到什麼地步呢。一旦發動起來就無法控制她,
簡直和原來的凜子判若兩人。
此外,久木和凜子第一次去買了一種商品。
他們從澀谷的商店街轉進一個胡同時,偶然看見裡面有個專買用品的商店。
久木問凜子「要不要進去看看?」凜子不知道這個商店裡賣的是什麼,跟在久
木後面進去一看,店內到處掛著內衣褲和皮質器具,皮鞭等等,才發現這不是普通
的商店,又看見各種奇形怪狀的軟管和環套等東西,才發覺這不是女人來的地方。
久木拽著她的袖子,在裡面轉著看,凜子不敢看,低著頭說「真噁心」,卻沒
有走的意思,還指著一個軟管問「這是幹什麼用的?」
久木拿在手裡給她講解了用途,凜子很驚訝,害怕地用手摸了一下。
久木故意要為難凜子,花了不少錢買了一個。
「男人喜歡這種玩藝兒?」
「其實那裡賣的東西都是取悅女性的。」
現在的久木完全被凜子所左右著。
無論是鏡子還是大人的玩具,久木是鬧著玩兒買下的,而享受這些的卻是凜子。
兩人交歡時凜子從沒有滿足的時候,而久木則精疲力竭,苟延殘喘到最後。
性方面女人原本佔據著壓倒的優勢。女性一旦知道了快樂,就會變得像沼澤一
樣深不可測;相比之下,男人的勇猛就好像沼澤地上蹦蹬的魚,浮在表面,是瞬間
即逝的。
在這有限與無限的較量中,無論對快樂的感受度,還是尋求快感的持久力,男
人都遠遠遜色於女人。
近來,久木每日每時都在體會、感受著這一切。
如今早已談不上指導女人了,學生已經長大了,長成一頭連調教者也望而生畏
的巨象了。
丈夫不願教會妻子這些東西,就是懼怕她變成這樣的巨象。
一旦把妻子引導到那個程度的話,那麼就必須半永久性地為滿足妻子而努力了。
然而,對於外面的女人,就可以衝破這個局限,因為不必每天都要應付,有時
還能夠躲開。
可是久木現在卻被可以躲開的女人緊緊抓住了,就像被粘到蜘蛛網上的小蟲子
似的,怎麼也掙不脫了。
和凜子交往了一年多了,不知為什麼自己對她還是迷戀如初。
有的戀人一年左右就互相厭倦而分手,而他們不但沒分手,感情還越來越深,
雙雙落入了一個找不到出口的戀愛地獄中去了。
最大的理由是,兩個人共同走入了深不見底的性愛世界之中了。
不言而喻,這是認識凜子之後才能到達的世界,其它的女人包括妻子都沒能到
達這個深淵。
凜子也是同樣,認識了久木男人才第一次進入了眼花繚亂的性的世界。
凜子的魅力之一就是表裡完全不同。
以前見過凜子的男人,都以為她是位高雅矜持的,對性不關心的古板的女性,
實際上完全相反,表面一本正經,端莊文雅的凜子,一旦進入了情愛的世界,就立
刻變得難以置信的淫蕩,這樣的女人最能煽動男人的好奇心。
不過最近有所變化了,他們在街上走著的時候,男人們常常色迷迷地打量她,
凜子還說她在公園等地方散步時,常有人跟她搭話,要和她交朋友。
「我是不是有點魅力啊?」
久木見她佯裝不知的樣子,就故意說:「男人是用感覺判斷淫亂的女人的。」
凜子道:「我可是你的傑作呀。」
「以後出門的時候,我要把你鎖起來。」
久木嘴上開著玩笑,心裡想現實中被鎖住的正是他自己。
久木已經被凜子的蜘蛛絲徹底纏住了。當初久木張開的蜘蛛網,現在反過來縛
住了他自己,一動都不能動。
有時久木覺得自己很可悲,既然好容易找到一個可愛的女人,就應該多少掌握
一些主動權,現在卻完全被對方所支配,任由她為所欲為。
不可思議的是,墮落到這種地步,倒發覺別有一種樂趣。
到了這種地步煩惱也沒有用,今後只有順其自然,更深地陷進去了。這既是一
種無奈,又是對自己墮落本能的放任。
久木的思緒微妙地傳導給了凜子,有時她輕輕歎口氣說:「你也別想大多了。」
冷靜下來一想,今後不能總像現在這樣懶懶散散地生活,應該暫時告一段落,
徹底解決一下各自的婚姻問題。
可是久木沒有心情面對令人沮喪的現實。
和妻子離婚的事以及有關的種種問題,亟待久木去解決,久木卻懶得折騰,得
過且過。如果妻子來催的話,辦手續也可以,不催的話,就這麼過一天算一天。
凜子也一樣,和丈夫斷絕了來往,卻不主動去找丈夫談判離婚。
總之兩人現在一味地沉迷在屬於他們自己的愛巢之中。他們十分清楚這是在逃
避,是不負責任,然而要他們幡然悔悟,回歸家庭已是絕不可能的事了。
他們不停地墮落下去,就如同陷入了暗無天日的漫漫長夜,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旁觀者看來,簡直是頹廢透頂的行為,而他們本人卻不以為然。聽任自己在黑
暗的慾海上飄浮,在無比快樂的幸福花園裡這游。
他們在向肉體的極限、愉悅的極限挑戰。
然而不僅整天悶在屋子裡的凜子,就連每天去上班的久木,也意識到在現實和
夢幻的生活之間產生了破綻。
白天,他去公司和同事們打交道,坐在辦公桌前是現實,回到兩人的住處,沉
浸於情愛的生活就像是夢幻。
使這迥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並行不悖,融為一體幾乎是不可能的。
在澀谷住處的糜爛生活的跡像也帶到了辦公室,女秘書試探他說過「近來你的
臉色不大好」,見他打盹兒,又挖苦道「別太勞累了。」等等。
男同事們還沒有說得那麼露骨,只有松村看見他那副疲憊的樣子,關切的問「
你身體沒問題吧?」
久木每次都回答得含糊其詞。到了五月中旬,大家終於知道了他外宿的事。
一次,松村有急事找他,往他家裡打電話時,他妻子告訴松村:
「他早就不在家裡住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兒。」語氣非常冷淡,還說:
「不過是吵架,沒什麼大事。」
雖說應付過去了,但是久木外面有女人,而且同居在一起已成了公開的秘密。
工薪階層是幹活掙工資,從這個角度是講,私生活不大檢點,只要好好工作,
問題就不大。
可是如果由於私生活方面引起爭端,也不可避免地對公司的工作產生微妙的影
響。例如,陷入三角關係的話,第三者或妻子來找上司訴苦等等,就會對自己非常
不利。和銀行等職業相比,出版社寬鬆一些,但對男女間的糾紛也很反感。
久木的工作清閒,問題也沒有表面化,只是偶然從他和妻子的電話中,讓人聽
出來,他和別的女人住在一起。
一天,屋裡只剩下久木和室長鈴木兩人時,鈴木跟他聊起來,
「可真難為你了。」
久木聽了,吱吱唔唔地不知道說什麼好。鈴木又揶揄道:
「我真羨慕你的精力啊。」
鈴木沒再說什麼,只是想讓久木知道,自己也聽到了傳聞,那麼,其他人就更
甭提了。
被大家知道也沒什麼可緊張的,反正早晚是要離開家的,被人知道反而覺得輕
鬆了。久木一邊安慰自己,一邊還是放心不下別人的看法。
被降了職,家庭不和又曝了光,更沒指望再受到重用了。
在公司心情鬱悶的話,人往往會躲進家裡去。久木在公司倒沒有不如意之處,
只是和別的女人同居這件事,已經傳開,每當別人說悄悄話時,他就感到不安,以
為是在說自己。見到其它部門的人也覺得別人都在議論自己。
正所謂疑心生暗鬼,也許是自己多心。這時,能夠安撫他的只有凜子了。
一回到澀谷那兒,和凜子兩人在一塊兒時,任何社會規範、倫理道德在這裡都
不起作用了。只要在這間屋子裡、就不會被人批評、議論,沒有人指責他縱情聲色。
而且還有溫柔接納他的女性。他自然願意呆在這兒了。
雖然這間屋子可以恢復疲勞,平靜情緒,但他會突然被某種不安所攫住。
和凜子這樣混混噩噩地生活期間,自己漸漸脫離了公司的同事和社會交往,發
覺只剩下孤零零的他們自己了。越來越疏遠了社會,使他們更難恢復到原來的狀態
了。
使久木深切體會到這一點的是和衣川的碰面。
照例是衣川打來電話,約在老地方,就是銀座那個小酒吧。自去年秋天以來他
們有半年沒見了。
這段時間,久木一心用在了凜子身上,不好意思見衣川,衣川也很體諒他,沒
打擾他。
衣川比以前發福了,顯得特別富態,說話聲音洪亮,一見面就像質問晚輩似的
問他:「現在怎麼樣啦?」
「還是那樣。」
久木暖昧地答道。衣川一氣喝乾了一杯啤酒,
「越來越好了吧?」
久木不喜歡他那種好奇的眼神,衣川又道:
「那麼好的女人很難得,好好把握吧。」
好像是在鼓勵,其實明顯的含有揶揄和譏諷的語氣。
「我真沒想到她有勇氣離開家庭,和你一起生活。」
「你聽誰說的?」
「這有什麼難的,我的情報網相當利害的。」
衣川自吹自擂他說,久木猜他是從凜子的書法老師那兒聽來的。
「她還寫毛筆字嗎?」
「倒也沒扔……」
「真可惜,今年春天她不準備參展了吧?」
凜子說她現在精神狀況不佳,不打算給春季書法展覽會投稿了。
「她以前就說過要離開家獨立……」
久木點點頭,想起了凜子曾經為專職講師的事,去找過衣川。
「和你住在一起的話,就不必工作了吧。」
久木聽的出來,衣川無意再為凜子的工作而斡旋了。
「她那麼有才能,被埋沒了太可惜。」
衣川故意使勁兒歎了口氣。「真要是那樣的話,就得怪你了。」
和衣川才聊了三十分鐘,久木就感到心裡憋悶,坐立不安的。
去年和衣川見面時還沒有這種感覺,這是怎麼回事呢?
難道就因為這半年來,自己一味耽溺於和凜子的愛情,因而和健全的循規蹈矩
的衣川格格不入了嗎?
衣川欠起身子對沉思著的久木說:
「工作那邊怎麼樣?」
「還過得去。」
衣川對他這個不得要領的答覆不太滿意:
「你總是含含糊糊的。」
去年年底衣川問過他有沒有去出版局的打算,當時,久木下不了決心,回答得
不乾脆,後來衣川也沒有再催問他。
「你也許最適合現在的工作了。」
衣川似乎有意無意在迴避那件事。
久木也無意挪動工作崗位,沉默不語。衣川換了個話題:
「來中心教點兒什麼好不好?」
「不了,不了。」
久木覺得為那點兒課酬去中心上課沒多大意思。
「你也別瞧不起我們那兒,最近新開了講座,學員也增多了,在都內是數得著
的。」
「那可太好了……」
「托你的福,我最近得了社長獎,從七月初開始,我可能要升任都內文化中心
的總部長。」
衣川來見久木似乎是為了要告訴他這件事。
「恭喜你了。」
久木給衣川斟上了酒,忽然意識到他和衣川之間的不融洽感,就來自於上升者
和下降者的生活方式的不同。
和衣川見面後,久木情緒有些消沉,並非因為衣川的榮升,他再發展也是別的
公司的人,與久木沒有關係。
久木想的是,衣川在努力工作,而自己卻沒有好好工作,光想著凜子了。說得
過分一點,自己竟然做出那樣見不得人的事,真是無地自容。
自己這樣做到底對不對呢?
自從兩人同居以後,久木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見過衣川後,更促使他去深
思了。
半個月後,彷彿預示著梅雨季節的來臨似的,傳來了一個陰鬱的消息。
剛進入梅雨季節的第二天,一直在醫院治療的水口病故了。
水口和久木同期入社,晉陞速度也差不多,兩人關係一直很親密。自從久木調
到調查室後,兩人疏遠起來,水口繼續升到了董事,可是,去年年底,他突然被調
到分社去了。
水口不久被提升為社長,剛要大顯身手就患了肺癌,三月底做了手術,久木去
醫院看望他時,聽他家屬說,已經治不好了。
久木擔憂他的情況,猶豫著要不要再去探視的這段時間,他的病情開始惡化了。
在公司簡報上寫著「本社董事、馬隆社社長水口吾郎氏,今晨五點二十分逝世,
享年五十四歲」。久木想起了三個月前,去醫院看望他時,水口所說的話:
「人都有生老病死,應該在能做的時候做自己想做的事。」
直到臨死水口都在想著這個問題吧。
水口的守靈儀式是次日下午六點,地點在他家附近的一所寺廟。
公司的年輕人負責喪儀的準備工作,久木到那裡時,已聚集了很多前來弔唁的
人,不一會兒.開始唸經了。
祭壇中央的鮮花叢中擺放著水口的遺像,好像是二、三年前照的,面露微笑,
目光炯炯,精神飽滿,眉宇間含有一股霸氣。
儘管他已調到了分杜,也是個社長,從祭壇直到靈堂的兩邊,都擺滿了各個出
版社社長以及編輯、營銷、客戶等有關方面人士敬送的花環。
久木看著這些花環,不由想起了「夭折」這個詞。
用夭折來形容五十四歲去世的人似乎不大貼切,但是,作為同輩的久木來看,
走得還是太早了。
像水口這樣熱愛工作,一心為社的人早早死去,而自己這樣多餘的人卻活得好
好的,真是世事難料,讓人啼笑皆非。
開始上香了。久木排著隊往前走,有很多人他都認識,挨著他的是同期入社的
營業部長中澤,兩人用目光打了招呼。
一步步走到了祭壇前,久木才真切感到了水口確實已不在人世了。面對水口的
遺像,久木合掌為他祈禱。
「你怎麼會死呢……」
久木想要說的只有這句話了……
在悼念或析禱之前,久木耿耿於懷的是水口為什麼如此匆匆而去呢。這只能解
釋為突然有一天,不小心踩上了癌這個地雷。水口和自己分別站在了生死之界的兩
邊,原因就在於是否踏著了這個地雷。
上香時久木一直沉思著,向家屬致意後,走出了靈堂,中澤招呼他說「去露個
面再走吧。」
出門往右有個招待間,死者的生前好友都聚集在那裡,其中有許多老相識,久
木也想進去和大家聊聊。
可是想到自己的工作現狀,總覺得不大自在,也可能自己想得大多了。
「就呆一會兒,沒問題吧?」中澤又勸道。
進屋一看已有二、三十人在喝著啤酒,久木跟在座的熟人簡單打了招呼就入了
席。中澤一落座就對他說道:
「水口說他非常羨慕你。」
「羨慕我?」
久木反問道。中澤擦了擦嘴邊的啤酒沫:
「他一天到晚就知道工作,沒有閒著的時候。」
「他喜歡忙忙碌碌啊。」
「可以這麼說。不過自從去了分社後,他漸漸對自己的人生產生了疑問,剛想
要重新安排今後的生活時,就得了癌。」
久木去看望水口時,也聽他說過類似的話。
「他說要是能像你那樣就好了。」
「像我那樣?」
「你也別瞞了,現在和喜歡的女人住在一起吧?」
連中澤都知道了,久木的心情黯淡了下來。
「工作當然也重要,可是我也想像你那樣戀愛一番。尤其到了這個年紀,更有
這種慾望了。」
「水口很愛他妻子的……」
「他是來不及了。看到他走得這麼匆忙,我突然有一種緊迫感,總覺得這麼下
去似乎缺點兒什麼,心裡空蕩蕩的。」
久木也有同感,然而認真地愛一個女性,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是要負起沉重的
責任的。中澤對這些又瞭解多少呢。
在這個問題上,久木的看法有些不同。
中澤想的是在不失去家庭的基礎上,和外面的女人談情說愛,同時享有家庭的
安寧和戀愛的激情。這或許是憧憬愛情的中老年男人們的共同願望。
說實話,久木和凜子相識之初,也只是想和她時常見個面,吃吃飯,感受一下
浪漫的情調。後來關係進了一步後,也不曾想到會打破家庭的平靜。
可是現在久木的家庭何止不平靜,已經陷入了滅頂之災。究竟是怎麼發展到這
一步的,久木也莫名其妙,等他意識到時局面已不可收拾了。
在這種狀況下,聽到中澤說「真羨慕你」,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所羨慕的是表
面的自由,然而裡面充滿著只有墜入情網的當事人才知道的甜酸苦辣。
中澤似乎還不瞭解久木家庭的崩潰,以及和凜子兩人已身陷愛情地獄不能自拔
的現狀。
像肥皂劇裡編的那樣,雙方發生爭吵,然後再和好,在這樣的反反覆覆中,相
信最終能夠憑藉誠實和善良找到幸福。如果夢想著戀愛是這樣膚淺的,一帆風順的
話,就成問題了。
說心裡話,久木現在沒有心情沉醉在這種甜蜜的情調中,並非不想,而是他們
現在已經退不回去了。發展到這麼深的程度,理性和良知都無法控制了。芸芸眾生
從降生這個世界時起,就被原罪一樣深藏在體內的本能所操縱著,煎熬著。
由此往後的愛,是與誠實和善良無緣的刻骨銘心的愛,這條路的盡頭只能是毀
滅。正在自己為此而痛苦恐懼的時候,聽到別人說羨慕自己,感覺就不僅僅是煩躁,
而是憤怒了。
招待間裡的人越來越多,足有四、五十人。
「到底是現職,葬禮也隆重。」
正如中澤所說,水口雖然去了分社,終歸是總社的幹部,所以,從出版界直到
廣播、廣告業界的人士都來弔唁。
「這麼年輕就死了的確很遺憾,可是如果退休了的話,沒準兒連一半人都來不
了。」久木看著祭壇四周擺放的花束說道。
「他的交際比較廣。」
「光是交際廣,來不了這麼多人的。」
「不見得吧。」
「沒有利用價值的人是很受冷遇的。」
「死了以後還能來的是真朋友吧。不過,你沒問題。」
久木不解其意,中澤調侃他說:
「要是你的葬禮的話,她肯定會來的吧。可是我就沒有。」
「說哪兒去了……」
久木從來沒有想像過那種場面。
「有什麼事的話,儘管跟我說一聲,她好不容易來了,讓她呆在角落裡也太委
屈了。」
「怎麼會呢……」
中澤想像的是久木的妻子是喪主,凜子來弔唁的情景,久木覺得根本不可能。
「要不然就是她當喪主?」
中澤滿有興致地猜想著,久木從沒考慮過這類問題。
「總之,葬禮是人生的縮影,還是好自為之吧。」
「我該走了。」久木站起身來。
「去她那兒?」
久木沒說話,他知道既使否定中澤也不會信。
「你不會和她結婚吧?」
「你問我嗎?」
「橫山他們都挺擔心的。」
看來中澤是從調查室的人那兒聽說的。
「還沒考慮這個問題。」
「那就好,誰也摸不準你會做出什麼來。」
「摸不準我?」
「那是以前的事了。」
見中澤苦笑,久木想起了三年前的一場風波。
那時久木是出版部長,堅決反對出版一本宗教方面的書。理由是雖然銷路看好,
可是有關方面的大肆宣傳與公司的形像不符。他一直反對銷售第一主義的經營方式,
與贊成派之間發生了爭執,結果是暫停出版。
當時,中澤在營業部為此做過協調工作,所以才說起來的。
「這是兩碼事。」
久木現在對於工作早已沒有了那個時候的熱情了。
「我走了,回頭見。」久木向中澤揮了揮手,就離開了。
他直奔地鐵站,上了電車回澀谷去。
也沒有幹什麼事,只是去參加了個葬禮,上了香,喝了點啤酒,怎麼覺得這麼
疲倦呢。
可能是因水口的死而心情不佳,加上見到中澤及其他同事,感到與他們距離很
遠,彷彿自己獨自遊蕩在另一個世界中。這種不和諧和孤獨感更使他心情鬱悶。
晚上八點過了,開往市中心的電車空蕩蕩的,久木坐在角落裡想著剛才中澤說
的話。
「你不會和她結婚吧?」
中澤像是隨意問問,不過這的確是個棘手的問題。
正如大家所傳的那樣,他們兩人現在都離開各自的家住到了一起,無視輿論和
父母、子女的意志,埋頭於只屬於兩個人的天地裡。既然能達到這個程度,下一步
要考慮的就是結婚了。不管能否得到別人的祝福,都應該先建立新的家庭,開始新
的生活。
不可思議的是,久木從沒有考慮過和凜子結婚,建立新家庭的事。他也想要換
個大點的屋子等等,卻沒想過重新過一種新的生活。
奇妙的是,凜子也和他一樣,她從沒有說過「我想結婚」這句話。
兩人如此的互相愛慕,為什麼沒有考慮過結婚呢?
首先凜子的丈夫暫時不會同意離婚,如果強行結婚的話,就犯了重婚罪。而久
木這方面,妻子雖然同意離婚,可是一牽扯到財產分割和房子的問題,就相當麻煩,
這些問題不解決,就離不了婚。
再加上,他們一直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脫離家庭,生活在一起上了,沒有工夫
思考下一步結婚的問題。
這是不是唯一的原因呢。
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多得是,無論誰說出「想要結婚」的話,準會得到回應的,
可是雙方都閉口不談是什麼原因呢?
一個聲音在久木耳邊響起,
「也許兩個人都懼怕結婚吧?」
坐在電車裡久木返心自問。
「到底懼怕什麼而不敢結婚呢?」
和妻子現在雖然分居了,過去他們也曾經相愛過,雖然不及和凜子這麼熱烈,
但是都很愛對方,覺得彼此可以托付終生才結婚的。
可是這個婚姻過了二十五年後,變得百孔千瘡,難以治癒了。當然婚姻失敗的
直接原因,是由於久木愛上了凜子,其實既使沒有凜子,也早已出現裂紋了。
得到了人們的祝福,自己也覺得很可靠的愛情,竟然這麼不堪一擊,這是為什
麼呢?
於是久木自然聯想起了「日常」、「惰性」這些詞語。
無論什麼樣的愛,一結婚,陷入了日常生活,便馬上會流於惰性,逐漸消磨下
去。既便和凜子的驚心動魄的愛也在所難免。
或許久木和凜子都閉口不談結婚的事,是由於雙方都經歷過一次結婚,切身體
驗到了,在安寧這個保障的背後,惡魔築起了怠情的巢穴。
這時,久木忽然想到了,阿部定殺死石田吉藏,是在他們深深相愛後不到三個
月的時候。
在那般瘋狂的做愛之後,由於愛得不能自制,女人把男人殺死了。他們才認識
三個月,正像盛開的鮮花那樣,是最熱情奔放的時候,難道正是在這種時候才會發
生殺死戀人的事嗎?
如果他們半年或一年後結婚的話,就不會再有那麼強烈的愛情和佔有慾了。由
於愛得愈深,恨也愈深,甚至會很快就分手的。
這就叫做愛情的「曇花一現」。
久木到澀谷時正好九點。
車站附近到處是趕著回家的上班族,和結幫搭伙到娛樂場所去的年輕人。穿過
這個熱鬧的地區,走上一個平緩的坡道,再拐進一條小路,周圍馬上靜了下來。久
木住的公寓,就在第一區的最邊上。是個五層小摟,只能住三十戶。說是才蓋了十
五年,可是顯得很舊,入口處的牆磚有的都脫落了。
不知什麼原因,回世田谷的家時,有「回來了」的感覺,可是,回這裡時,好
像來到一個秘密的藏匿之所,進樓之前,總要看看周圍,然後才走進去,坐電梯上
到四樓,來到走廊盡頭倒數第二個房門前按門鈴。
凜子在屋裡時,總是等不及地飛奔出來迎接他,今天卻沒動靜。
又按了一下門鈴後,剛要自己用鑰匙開門,終於凜子把門打開了。
「你怎麼了?」
凜子沒吭聲。
「有什麼事嗎?」
久木脫了喪服,凜子把它掛在衣架上。
「剛才媽媽來了電話……」
凜子最近把這間屋子的地點和電話號碼告訴了母親。看她那不快的表情,久木
覺察到不是好事。
「說什麼了?」
「說了好多,最後說要和我斷絕母女關係……」
凜子剛說到這兒,就說不下去了。
久木換上睡衣坐在沙發上,使勁歎了口氣。
凜子被娘家的母親叱責,久木已經知道了。結了婚還隨便離家出走,和別的男
人同居,對這樣的女兒母親嚴加叱責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是說出斷絕母女關係,還是第一次。
「突然來的電話?」
「我住在這兒以後,一直連娘家都沒有聯絡過,所以媽媽覺得不能對我這麼放
任下去了。」
「真的說了斷絕關係?」
「真的。她說今後誰也不認識誰,不許再跨進家門半步。」
以前也聽說過凜子的母親很利害,卻沒想到說出這麼絕情的話來。
「那麼,你母親還是不同意離婚嗎?」
「不,好像對這件事已經無所謂了。只是說,什麼也不說就離家不歸,和別的
男人一起住,這是不能容許的,我怎麼會養出這麼淫亂的女兒。」
「淫亂的……」久木不禁重複道。
日日夜夜在這間屋子裡反覆發生的事,或者可以說是淫亂的,然而不應該忘了
那裡面有著壓倒一切的愛。
「你跟她解釋了嗎?」
「解釋她也不會懂的。她還說你太善了才會被人欺騙,男人不過是喜歡你的肉
體。你被這種事弄得神魂顛倒,真是個可憐的女人。」
久木一句話也接不上來,凜子輕輕歎息了一聲。
「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可是媽媽不懂。也難怪,不親身體驗的話,當然理解
不了了。」
雖說是母女,這也是個非常困難的談話。母親對陷入情網的女兒說,你是在出
賣色相,女兒對母親說,根本不是那樣,媽媽沒有體驗過,理解不了。
奇怪的是後來母親一說出,「誰也不認識誰」時,剛才還那麼反抗的凜子,受
到了打擊,哭了起來,到底是母女連心哪。
不管怎麼說,把情感那麼好的母女拆散的罪魁禍首是自己。久木感到肩頭很沉
重,越來越坐立不安起來。
「我這回是真的沒處可去了。」
久木把手輕輕搭在垂頭喪氣的凜子肩上。
「沒關係,你母親早晚會理解的。」
「她不會的,她沒有那麼深地愛過。」
「沒像你那麼愛得深?」
「媽媽覺得無論做什麼,都以平凡穩妥為好。」
現在,凜子覺得自己作為女人已超越了母親的世界。
「媽媽不理解我也無所謂,只要你理解我就行了……」
「我當然理解你了。」
凜子忽然緊緊摟住了久木,央求道:
「抱著我,使勁點兒。」
久木用力抱緊她,凜子又嚷道:
「打我,使勁打……」
「打你?」
「對,隨便打,我是個不聽話的孩子,快點兒打……」
說完凜子突然站起來,自己脫起襯衣來。
久木不知如何是好,他從自己把衣服脫得一絲不掛的凜子身上,看到了和自己
同樣孤獨的影子。
現在久木不但和家庭,而且和公司的同事們也疏遠起來,孤零零一個人飄浮在
半空中,凜子也同樣被此生唯一的深重的愛所縛,越陷越深,最後眾叛親離,只剩
下自己孤單一人。
被世人拒絕、疏遠的男女,最後可以依賴的,就只有同樣孤獨的男女雙方了。
除了寂寞的男人和寂寞的女人互相接近,瘋狂地任性胡為之外,再沒有其它方法能
夠治療這種孤獨感了。
凜子就是為了尋求這一拯救而央求久木抽打她的。
凜子匍匐在床上的棵體,就如同撞進了黑暗的地窖裡的白蝴蝶一樣,使久木不
知所措。
看了看周圍,久木抽出皮帶,提在右手裡。
「真打?」
「打吧……」
久木又看了一眼雪白的肉體,嚥了口唾沫,高高舉起了皮帶,抽了下去。
隨著一聲嵌入皮膚的悶響,女人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別打了……」
對被虐感的渴求,使凜子想要嘗試一下挨打的滋味,可是萬沒想到這麼疼。
「太疼了,別打了。」
久木這才放下了皮帶。
「疼嗎?」
「疼死了,你真狠心。」
「我看看傷著沒有?」
拿過台燈一瞧,從背上到臀部,有好幾條紅紅的鞭痕。
「有點兒發紅。」
「你抽得那麼使勁兒。」
「你讓我使勁兒抽的呀。」
「誰想到你真打呀。」
「一會兒就不疼了。」
久木輕輕撫摸著雪白皮膚上紅紅的血印說道。凜子忽然說:
「對了,該我打你了。」
「算了吧,打男人有什麼意思啊。」
「我想看你被打得滿處跑的樣子。」
凜子把久木拽過來,
「抱住我,抱緊點兒。」
擁抱著久木,凜子瘋了似地喊道:「我真是變態,真是變態。」
縱情瘋狂過後的凜子顯得更美了。
揮舞皮帶的久木原以為會把凜子身上的淫亂的蟲子打掉,結果卻正相反,被打
的時候,凜子疼得直叫喚;可是同時,不安和羞恥跑得無影無蹤,比原來更進一
步
體會到強烈的快感了。
這樣抽打不僅沒有效果,反而變成煽動新的情慾的興奮劑了。
凜子伸開四肢趴在床上,背上橫七豎八的鞭痕,雪白的皮膚閃耀著玫瑰色的光
輝。
被鞭子抽打後,毛細血管擴張,血流加速,再加上熱烈的擁抱,凜子全身火一
樣灼熱。
「真不可思議。」
久木說完,凜子靠了過來,
「什麼不可思議?」
「弔唁水口的晚上,咱們倆卻在做這些事。」
「不對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覺得死和生只是隔著一層薄薄的紙。」
久木眼前浮現出祭壇上的水口生前照的遺像。
「去弔唁的人都有同樣的感覺。」
「什麼感覺呢?」
「現在活生生的人早晚都得死,只是時間的問題。」
凜子點點頭,抓住久木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說:
「咱們一塊兒死吧。」
「一塊兒……」
「反正得死,一塊兒死多好啊。活到現在也夠了。」
凜子心裡早就埋下了對死的憧憬。
凜子憧憬的是在滿足的頂點去死,久木則是由於參加了朋友的葬禮,產生了虛
無感所致,同樣是死,兩人之間有著微妙的區別。久木擔憂地問道:
「你剛才說現在也夠了?」
「對,什麼時候死都無所謂。」
「不想再活下去嗎?」
「活下去也可以,只是覺得現在更幸福,每天能得到你這麼深厚的愛。」
「活著也許會更幸福的。」
「同樣的道理,也可能會更不幸福。今後,等待我們的只有一天天衰老下去。」
「你還年輕呢。」
「哪裡,我跟你說過,皮膚越來越鬆弛,皺紋也增加了,一天不如一天了。」
凜子的想法是有些悲觀,不過久木也覺得自己開始不行了,在公司越來越不受
重用,成了多餘的人了。與其那樣下去,還不如消失在凜於的身體中更幸福呢。
「現在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候。」
「還沒有人像我們這麼相愛呢。」
久木同意凜子的話,凜子轉向他說:
「我想出去玩玩兒。老在這兒呆著,悶得慌。咱們去輕井澤吧,父親在那兒有
個別墅,就咱們倆在那兒呆兩天好不好?」
「不會有人來嗎?」
「沒人來,一直空著的。」
凜子的心已經飛向草木繁茂的靜寂的輕井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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