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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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記２０ 四面聽沉【四】 聆鳴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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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拎著一杯飲料躲在行道樹蔭影下迂迴踱步回家，天氣很炎熱，
飲料一直在冒汗。路旁成蔭的鳳凰木火紅的花朵在畢業季節過去之後
依然怒開綻放，只是時空不再，望著艷麗的色彩，你已經不再覺得心
裡有離別的疼痛微感，只是有的時候還是會……
蟬聲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劃破了安靜的午後。原本是單獨的嘹
喨聲響，然後整個巷道的鳳凰木叢像被點燃的鞭炮那樣，一聲疊著一
聲，聲音越來越壯闊，逐漸成為立體而悠揚的波瀾之聲。但是這波瀾
間卻有著空曠而寬廣的音域，時而爬升，時而低迴，還有高低相和的
相互層次；明明所有的聲音像是百花亂鳴那樣花團錦簇，但是仔細聆
聽卻又覺得每個聲音都是獨一無二的清晰透徹，痛快地唱完後整齊地
逐一停歇。
你站在樹下發楞，餘音繚繞迴轉好像雙手將你環抱在聲浪的中心。
不知道為什麼臉紅，好像是特地為了你的到臨而演奏，你有一點點眾
星拱月的虛榮，微微一笑，彎腰鞠躬向大家說聲謝謝，轉身續行。須
臾間又聽見蟬聲在背後交織點綴。
還是夏天呢。
家裡沒有人，你隨意把鞋子甩在玄關，打著赤腳走進房間。開電
腦連上網路，數據機的金屬交鳴聲開始灑網鋪路，你把吸管戳入杯中，
用力吸吮一口冰涼飲料，甩甩手上水珠，再往衣角抹了抹，『乖，不
熱了唷！』，然後登入。
電扇超微風慵懶而規律地迴轉，你掛在ＢＢＳ站上，另外從檔案
總管裡面開啟舊文件檔。學生時代的所有資料都放在這台老電腦裡面，
雖然有做過備份，但是並沒有移植到你現在使用的個人電腦。老電腦
加上撥接網路，開網頁很吃力，不過連ＢＢＳ倒還是可以應付，其餘
一般文件作業都沒有問題。
有點麻煩，但是你還是喜歡為了翻閱這些舊檔案特地回家，然後
用撥接連上網路，反正父母並不用電腦，光纖世代對他們來說好像太
科幻了些，所以你嘮叨了幾次，也就算了。躲在家裡的這個小房間，
好像所有的老時光都被關在這裡面，敲著鍵盤的時候，總是會以為明
天就要趕著把報告交出去而你的文件根本就還沒有到可以列印的份量。
因為這個小小的羈絆，也不是真的這麼麻煩了。
一回神，ＢＢＳ丟來一個水球。
你沒有回水球，卻直接邀請對話。螢幕立刻切入上下分割的對話
欄位。好懷念呵！
「你竟然掛在站上！！！」用了三個驚嘆號。
『定期要登入一下，不然ＩＤ會被取消……』你附上一個笑臉，
嘴拉得長長地。
「在做什麼？」
『找資料，打報告。』
很久沒有在站上遇見你，也很久沒有和你用ＢＢＳ對話，我開心
地手指有些抖，想打字打快點，卻又錯字連連，覺得自己狼狽又困窘。
幸好隔著螢幕，游標閃爍規律，可以掩飾緊張和臉紅。
很常都會想起你，那些時候在一起的熱鬧。你喜歡的東西很冷門，
有興趣的人不很多，可是從來也不見你氣餒或是落寞，你總是笑著說
越少人知曉，就像是擁有越寶藏的秘密。可是每次聽著你訴說那些事
情，很奇怪你總是可以串聯成故事，很低迴的絲線讓你牽引到韻遠流
長，很瑣碎的細節被你鋪敘出更迭起伏的小說。
你有說故事的才能，卻很少寫故事，你花很多時間找資料，打報
告。你說，因為寫故事的人很多，卻很少有人為寫故事的人還有那些
故事的燦爛去寫下故事。總得要有人幫他們留下些什麼。
你的願望很宏大，做起來卻很不容易。所以你從來都沒有貪心進
取，只是默默地閱讀，那些被你閱讀過的文字，有些會閃起光芒，像
是被呼喚的咒語或是被解開的密碼，然後你悄悄地捧起，或是編織或
是連結，一點一滴，行者般的虔誠祈禱發願。
你不是歷史學家。你只是一個安靜的紀錄使者。從什麼地方承接
過來這些卷軸，你沾墨編寫，再將卷軸傳送到什麼地方過去。這條路
雖然孤獨，卻不寂寞。
我在想，你一定會有辛苦的時候。所以你闔眼休憩的時候，我就
幫你繼續觀看，像個巡者靜覽邊界內外，暫代你的眼睛。我心裡明白，
有的時候，我只是希望從你的視線看出去，究竟會看見什麼樣的風景？
什麼樣的角度可以讓你看見發光的字？好像藉著追隨你的足跡裡面，
我可以更接近你一些，可以更了解你一點。
「最近好像是淡季噢。」
『逢低買進，趁淡季可以專心花時間寫字。』
「欸，那旺季的時候呢？」
『旺季的時候啊……專心地閱讀呀！我手上還壓著幾篇徵文捨不
得這麼快讀完呢！』
「你這麼忙，不會有時間讀完的啦！」
『會啦，我一定會有時間可以讀完的啦……』
一直到下線之後，我都還覺得像是作夢一樣。距離前一次在ＢＢＳ
上面聊天，是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三五好友一起在線上，還可以
開聊天室聊個痛快呢！如今天涯一方，真的是動如參與商，科技越來
越進步，距離卻越來越遠，好像只能剩下心與心的間隔近若咫尺。
黃金城草蔓叢生，森林邊界向外延伸，曾經有過的繁華年代開始
要跋涉更遙遠的路程才能一窺瑰麗。節氣交替，雨季消弭，只靠陣雨
暴漲的河水難將渠道注滿。可是望著渠道縱橫的軌跡，總讓人難忘曾
有過的浩瀚風光，水上景色。
不是忘不了，只是忘了忘記。她這麼說。
那些放不下的心事，那些割捨不斷的牽掛，不是忘不了，只是忘
了忘記。懷抱著這些執念，一樣可以走到很遙遠的彼岸。她把這些執
念叫做，夢。
她總是低歛著眼神，瞳外涵著一層矇矓，總也看不真切。我在想，
也許是因為她正在做著夢吧。如果她正在做著夢，是不是表示說我正
在她的夢裡面？因為我不能確定她什麼時候會醒過來，所以我想趁她
醒來之前，多說一點我的夢。
於是對著她，我總是不厭其煩地將心裡頭的各種夢想鉅細靡遺地
向她訴說，每一個細節對我來說都是左右夢向的抉擇點，不知道這些
抉擇點會將夢延伸到什麼地方，因此我想說得越清楚，也許未來就會
靠我靠得越接近。
那些關於雨季的夢，那些祈雨的人，那段同個傘簷下的路徑，那
些越界的日子，旁觀的注目，紀錄的墨跡，躲在這後面所有大大小小
的夢，我都會對她說與。她總是靜靜聆聽，每當我說完一個夢，她瞳
裡的朦朧就會再畫深一層。但是她沒有說停，我就會繼續。
就像現在，我很想把這份激動對她傾訴。不知道她的夢裡面，有
沒有一個紀錄的使者？如果沒有，讓我送她一個。
我在租書店找到她，她正在看月冷寒玫的實體書。
「這是絕版書耶！」
『我知道啊！』她點點頭。
「不是看過了好幾次嗎？」
『我喜歡翻書的感覺呀。摸著紙張實際的觸感，跟著字一個又一
個往下推展劇情，在很緊張的時候，總是要翻頁。翻頁的時候，紙張
特有的摩擦聲很好聽，那是滑鼠滾輪追擬不到的溫柔。所以我覺得我
應該還可以看很多次，看是我會膩還是這家店會被我看倒哪一項會先
追在前面發生。』她笑嘻嘻地。
「我說啊……不如妳把書借回家，然後跟店家說掉了，了不起照
價賠書，不就可以擁有這套書了嗎？」
『我有想過啊！偶爾啦。可是我不敢啊，而且……』
「而且怎樣？」
『這樣太自私了啊。』她微笑把書闔上，拿到櫃檯退還。
要走的時候，她偏著頭，咬著髮圈，兩隻手伸到脖子後面整理著
頭髮，然後一隻手握著頭髮，一隻手拿著髮圈要綁頭髮。一個不小心
把髮圈弄掉到地上，她彎下腰，還是一隻手握著頭髮，一隻手要把髮
圈撿起來。
我看她握著頭髮的手有點鬆了，幾撮頭髮散了開來，就彎下腰先
她一步撿起髮圈。「妳把頭髮整理一下，我幫妳綁。」
她背對著我重新整理了頭髮，然後揚揚手指。『綁在這裡，打兩
圈就可以了。』
我靠近她的背膀，伸手慢慢地把髮圈綁上。我清楚地看見她瘦瘦
的，白淨淨的脖子，還有細微的汗毛，覆蓋著頸骨的皮膚旁邊有幾顆
淡褐色的小痣，隨著她起伏的呼吸，好像有了生命一樣也在呼吸著。
我小心地把髮圈纏上第二圈，然後調整了一下位置，順了順頭髮。她
的頭髮散著香香的洗髮精味道，而脖子卻散著新汗的氣味，說不出那
是什麼樣的味道，就是有點鹹鹹的，但卻有著嶄新生命力的氣味，混
合著洗髮精的香味，融合成一股夏天甜膩膩的奇異香味。
「好了。」
『謝謝。』
我側著頭望著她，笑一笑，她也偏著頭嘻嘻一笑。踏出租書店，
向晚的餘光仍炙，汗流個不停，我邊走邊說，她邊走邊聽。日夜就快
要更換，而夏天還很漫長，空氣裡漂浮著粗曠的節氣顆粒，許多神秘
又奇妙的訊息藏在裡面，悄悄露出線端，等待著被抽絲剝繭開啟。
蟬鳴的聲響開始一層疊著一層，又寬廣，又嘹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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