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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塵與土 作者:紫嶺紅山  
 
malaxiangguo (徐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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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與土 作者:紫嶺紅山

【塵與土】
作者:紫嶺紅山
2018/3/21同發於色中色

謹以此文,獻給曾經的百度盧浮宮。

               塵與土

                題記

                 神說,你們本是塵土,也要歸於塵土。

                                 ——舊約*創世紀

第一章*平常

                01

  爾童伸腳邁出車廂,踏在月臺邊緣光滑的水泥地面上。當他腳底下踩實的瞬
間,天和地仿佛都搖晃起來。任何人在火車裡搖晃兩三天之後,大概都會產生這
樣的錯覺。這是一趟漫長而艱苦的旅程,但當爾童回頭,看著列車靜靜地臥在鐵
軌上,心中卻只有感激,感激這些古老而破舊的盒子,帶著他離開塵土飛揚的故
鄉。

  他深深吸了一口南方溫暖濕潤卻有些沉濁的空氣,肺中泡面,鹵雞蛋和幹魚
的味道被驅除一空。然後他拉起素琴的手,被人流裹挾著湧向出站口。

  人流就像是洪水滾過洩洪渠一般流過地下通道,然後在檢票口前短暫地形成
了堵塞。在一大片震耳欲聾的嘈雜聲中,幾乎所有人都在拼命向站外擠,仿佛出
站口外的地面上鋪滿了金子,俯首可拾。這麼說其實也沒錯,這裡是這個古老的
國度中新佇立起的幾座都市之一,對被綠皮火車不遠萬里拉到這裡的人們來說,
就是為了來挖掘金子。

  這是每年北半球的春季時節,世界上規模最大的人口遷徙過程中最平常的景
象。

  兩個年輕人被洪水沖到通道邊,幾乎被擠在佈滿污垢的牆上,動彈不得。爾
童只好把他和素琴那對花哨得有些土氣的行李箱放在腳邊,停下了腳步。素琴知
道他不願意去和別人爭那一點出站的時間。她乖巧地站在他身邊,微笑著看著他
還帶著一抹稚氣的側臉。

  畢竟高中畢業才不到兩年,這年輕人心裡還有一些學生的矜持。爾童在村裡
的同齡人當中算得上高大健壯,在現在周圍這些身材普遍矮小的打工者當中更算
是出眾。從小沒少幹活,也讓他的體力沒有任何問題,足夠保護著個子也很高挑
的素琴在面前的洪水中破浪前行。他不這麼幹,只是他還下意識地把自己當做學
生而已。

  但我們已經不是學生了。素琴娟秀的嘴角邊揚起一抹笑意,從側後方凝視著
那張雖然說不上好看,但她卻從來看不厭的臉。女孩子總是比男孩子成熟得早,
更現實,尤其是素琴這樣的鄉下女孩子。此時此刻她和爾童,和這輛臨客列車從
數千公里之外拉來的數千名旅客一樣,都只是春節過後趕來這座都市的農民工,
這才是現實。

  這沒有什麼值得多想的。他們都是中國內陸最平凡的鄉村出生的最平凡的孩
子,沒有特別優秀的智商,更沒有什麼天賦可言。當然,就算有,他們也都沒機
會發現。他們學習甚至沒有格外刻苦。這倒不是說他們不能吃苦,而是因為他們
和大部分同學一樣,除了念書之外還有很多事要做。爾童的父母長年在外打工,
直到去年爾童接班才終於留在故鄉。而素琴的父親也因為早年打工落下了病根,
一直身體不好。所以他們沒有條件除了讀書什麼都不顧。他們在村裡上小學,在
鎮上上中學,成績一直是中等。對這樣的鄉下學生來說,如果不是縣級重點中學
重點班的尖子生,沒考上什麼靠譜的大學自然毫不奇怪。

  其實他們兩個人都收到了大學通知書,但父母多方打聽之後,得到的建議卻
都是不去。——當然,那些有知識的人都只是很善意而委婉地建議他們複讀。

  他們沒有複讀,因為他們知道不靠譜。當然也沒去那兩所看學費就不靠譜的
大學。除了不靠譜,還有一個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的原因:他們不願意分開兩年時
間。

  刻苦學習而且天賦過人的鄉下學生考上名門大學自然總是為人津津樂道,並
且廣為流傳,但也說明這樣的例子很少。大部分鄉下孩子還是會像爾童和素琴一
樣,順理成章地在中學畢業後出來打工。有些家境好的,則有機會去所謂的大學
裡混幾年,再出來——也是打工。這個年代的大部分打工者,都像爾童和素琴那
樣有了中學的學歷,只是離開學校久了,就會忘記學生時代的矜持。

  這才是無數平凡人生中最平常的故事。

  讓他再矜持幾年也好。童童就是個臭屁孩子。可我就是喜歡。素琴渾然不覺
那些人流和喧鬧,直到爾童溫柔的聲音讓她驚醒:「姐,你臉這麼紅,是不是太
熱了。」

  「嗯……」素琴微微一愣之後,突然意識到確實渾身癢癢。而爾童的話再次
提醒著她:「……把羽絨服脫了吧,這邊都沒人穿了……出來的時候我看了天氣
預報,說這邊的氣溫有二十度呢。」

  素琴這才注意到,爾童已經這麼做了。不只是他,目力所及的絕大部分人都
已經脫掉了厚衣服,或者本來就沒穿。出站口外閃動的人影當中還有些穿著單衣
甚至短袖。

  「好。」素琴答應著,先接過了爾童手中的羽絨服,細心地拈去幾根從面料
孔隙間鑽出來的白色絨毛,然後疊好。再從挎包裡拿出一隻乾淨整潔的塑膠袋,
把爾童的羽絨服裝好了,然後才脫掉了自己的羽絨服。厚重的鎧甲卸下之後,青
春窈窕的身材像是散發著光芒一般,一下子照亮了幽暗的地下通道。白毛衣下穿
著黑色的褲襪和紅色的運動鞋,這套她最好的衣服其實相當土氣。而且褲襪膝蓋
處還有一塊火車上打翻的八寶粥造成的黃白污漬,讓她修長挺拔的腿失色不少。

  但那對高聳的乳房將薄薄的舊毛衣頂出了兩座險峻的峰巒,瞬間就吸引了不
少目光。

  素琴並沒有在意這些目光。如果說不和別人去爭奪出站是爾童的驕傲,那麼
這副好身材就是素琴的驕傲。她只比爾童矮了不到十公分,在周圍的同齡女孩子
中算得上鶴立雞群。從初中開始,她的胸部就像吹氣球一樣漲了起來,而在和爾
童偷偷做了那沒羞沒臊的事情之後,更是像要突破天際一般。

  她已經習慣了這種人群中投來的驚豔或者火辣的目光,不以為意地伸手理了
理頭髮。在做這些動作的時候,與其說是大方,還不如說帶著一絲故意的意味,
悄悄挺了挺胸。素琴很喜歡這種被注視的感覺。雖然只是個鄉下姑娘,來城裡打
工,但她也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樣,心底深處希望自己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而相
比她雖然漂亮卻總是抹不去土氣的容貌,身材卻是沒有氣質這個說法的。

  只有一個人的目光讓她有些招架不住。她馬上看到爾童正在盯著她的胸部,
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身子。然後就聽到爾童低聲呢喃:「姐,怎麼好像又大了。」

  素琴臉上發燙,咬著嘴唇,但還是用難以分辨的聲音嘟噥道:「還不都是你
揉的。」

  「誒?」爾童仍然盯著那裡,但卻蹙起了濃黑的眉毛:「怎麼會是我。我這
幾天都沒揉。」

  這壞傢伙在故意裝傻。素琴嬌嗔起來:「還說呢,從初中開始,你不是一有
機會就揉。現在揉的這麼大。」

  「嘿嘿。」爾童壞笑著,眼睛裡閃閃發光:「是嘛。這樣才好看。越大越好
看。反正你是我媳婦,我喜歡就好。」說著就有些蠢蠢欲動的趨勢。

  素琴趕緊略微弓腰,用一隻手掩住胸部:「不行。這裡說什麼也不行。」

  爾童突然間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行。」

  素琴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爾童說的是非常現實的問題:他們這樣的農民
工,想要私人空間實在是太難了。就算在同一家廠上班,但工廠的宿舍也不可能
讓他們做這事,只能出去租房子。

  而這要在真正安定下來之後。

  素琴看不得爾童垂頭喪氣的樣子,趕緊湊到他耳邊,輕聲安慰道:「童童,
過年的時候我們不是每天都做嗎,出來前兩三天更是沒日沒夜的做。你就忍一段
時間唄。」

  她說的是實情。兩人在初中時代就偷吃了禁果,從那以後便一發不可收拾。

  無論是上了高中,在家裡,還是出來打工,兩人總是一有機會就攪在一起。
他們正是體力精力最好的年紀,也是性欲最旺盛的年紀。特別是剛剛過去的那個
春節期間,兩人真是沒日沒夜地,在爾童家裡,在素琴家裡,在鎮上的小旅館甚
至縣城的電影院裡,在山裡甚至河邊……爾童似乎永不疲倦,也永不厭倦。他畢
竟只是個鄉下孩子,雖然有時候也會想著像城裡人那樣玩點浪漫,但往往畫虎不
成反類犬。他對素琴的愛,只能在那一次次激烈而有力的抽插中毫無保留地傳達。

  素琴對此,感到的只有驕傲。

  兩人的父母當然都知道他們的事情。但與其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不如說
鼓勵他們這麼做。爾童對父母來說,算得上老年得子,所以爾童娘期待抱孫子,
不止一次地看似叮囑,實際更像慫恿爾童把素琴肚子搞大。爾童爹則含蓄一些,
但剛剛過去的春節裡,他又一次在喝酒的時候問起爾童,要不要去素琴家提親。

  但爾童不急,素琴也不急。兩人都還高中畢業不久,沒有自己的積蓄。雖然
爾童的父母已經用畢生積蓄蓋好了房子甚至準備好了彩禮,素琴家也準備好了她
的嫁妝,但其他開支總不能再讓爹娘出。

  而且他們剛剛二十出頭,還年輕。再說了,素琴是爾童家的人這件事,附近
鄉村都清楚得很。所謂一家有女百家求,何況是素琴這麼個俊俏姑娘。但實際上
幾乎從來沒有媒人上過素琴家的門,因為那只會自討沒趣。

  兩人以後會成親這事就像太陽明天會從東方升起,任何認識他們的人都不會
懷疑。畢竟,爾童從會說話開始,就姐呀姐呀地叫著素琴了。從會走路開始,就
跟著素琴到處跑了。從知道男女有別開始,就逢人宣稱要娶素琴做媳婦了……從
毛還沒長齊的時候開始,就把素琴睡了。

  爾童一直很愛素琴,更尊重素琴,畢竟她雖然只大了半歲,但仍然是姐。所
以素琴那麼說了之後,他只能苦著臉,攬住素琴的肩,規規矩矩地沒有什麼過分
的舉動。

  素琴知道這麼說還不夠,要給他一點希望才行。她知道怎麼給他希望,小聲
道:「總能找到機會的嘛。實在想的時候,現在開房也容易。」

  爾童的眼睛總算再次開始閃光。素琴只好再次正色:「先要進廠,上班穩定
了再說。」

  「知道,知道。」爾童咧著嘴,笑得很開心。素琴也笑盈盈地看著他。這孩
子踏實本分,實在很容易滿足,除了總念叨著想做城裡人這點不切實際的念頭之
外。

  「好了,人走得差不多了,我們出去吧。」爾童是給點陽光就燦爛的傢伙,
笑嘻嘻地拉起兩人的行李箱,走向檢票口:「姐,你跟緊呀,別丟了。你要是丟
了,我還去哪找個這樣的媳婦。」

  「去,我還不是你媳婦呢。要是丟了,我就嫁別人去。」素琴啐了他一口,
但還是緊跟在他身後,甚至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02

  爾童哈哈大笑。兩個年輕人親親熱熱地走出了火車站,馬上被喧嘩的浪潮包
圍。但兩人都不是第一次出來打工,所以並不生澀。他們靈巧地躲開了圍上來的
黑車司機和小旅館的拉客婦人,正準備穿過站前廣場去公車站時,爾童突然停
住了腳步。

  「……坐哪條線?631路要轉車兩次……79路貴,不過快一點……」素
琴還在念叨著公交線路的選擇,爾童卻略帶興奮地喊道:「姐,看那個。」

  素琴順著爾童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站前廣場的一角,春日上午的陽光下不
知道什麼時候擺出了一大片攤位。色彩斑斕的涼棚間可以看到一條橫幅,上面看
得到「區政府、市勞動局暨用人單位現場招聘點」這樣的標語。

  「你想找新廠?」素琴有些驚訝,但也沒能挪開目光。

  「去年的廠工資確實不錯。可我覺著,我們在那裡做,再做十年也就是個普
工……去看看唄,反正又沒有什麼損失。」爾童則滿臉期待:「說不定有更好的
廠。」

  這傢伙又在想那不切實際的念頭了。但素琴沒有多說什麼。和爾童在一起的
時光貫穿了她幾乎全部的人生,她對他簡直比對父母更熟悉。童童雖然是個老實
本分的孩子,但這年紀的年輕人,誰骨子裡沒有一點冒險精神呢?

  當然,爾童也一樣熟悉素琴,他馬上意識到素琴的擔憂,鄭重地壓低聲音:
「姐,我們就是看看。要是沒有條件特別好的,我們還是回去年的廠做。」

  「嗯,我知道。」素琴其實並沒有具體擔憂什麼,只是有些沒來由地害怕改
變。既然爾童這麼說了,她也就只能讓他去看。

  於是兩人就轉換了方向,徑直走向那一片攤位。他們首先就看到了「公安便
民服務點」「勞動機構便民服務點」「法律諮詢處」之類的涼棚,一些穿著制服
的公務員正在裡面昏昏欲睡,或者有氣無力地回答著外鄉人的問題。

  兩個年輕人懷著虔敬的心情穿過這幾個令人肅然的攤位,直到把它們拋在身
後,素琴才壓低聲音,頗有些緊張地說道:「哇,現在都這麼正規了。政府還專
門來這裡辦公。」

  「嗯呐。」爾童也感歎不已:「現在我們打工可放心多了,最少不擔心拿不
到工資,不像我們爹娘以前……」爾童不由得又想起了父親的事情。在爾童上小
學的時候,父親有一次白乾了一年,分文都沒有拿到。他那時還小,不知道原因
和細節,只記得爹的憤怒和娘的痛哭,只記得那間廠的名字,只記得爹的怒駡:
「姓張的,你坑我們的血汗錢,不得好死。」

  現在基本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了。那些政府機構和制服人員讓人安心。它們
就在身後,讓爾童有了底氣。他昂首挺胸地拉著行李箱,和素琴一起鑽進了招聘
會場。

  幾排涼棚之間已經是摩肩接踵,幾乎都是像他們一樣,從千里之外趕到這座
城市打工的,剛下火車還拉著大包小包行李的農民工。素琴一邊提醒爾童小心口
袋,一邊把閃耀著廉價人造革光澤的挎包抱到胸前。但爾童卻並沒有在意這些,
而是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每間涼棚前的招聘廣告上。

  「怎麼底薪都是每小時八塊二毛二……」爾童聽見身前一位扛著紅白藍編織
袋的黝黑中年男子困惑地低聲嘟噥著。爾童沒有出聲,但有些驕傲,因為他知道
答案。這是按照政府規定的本市最低工資,除以每月按照八小時五天工作日計算
出來的時薪。但對打工者來說,這不重要,因為每家工廠都一樣。決定收入的,
主要是加班時間。

  當然,加班資訊幾乎也千篇一律:平時加班一點五倍工資,週末加班兩倍,
法定節假日則是三倍。

  每間廠都一樣,在這種地方是看不出什麼的。所以爾童並不在意這些,他重
視的是其他條件。不是恒溫車間,不是坐班或者白班,也不是宿舍和伙食。他努
力地從那些招聘資訊的邊角處分辨著資訊,希望能找到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或許
很渺茫的機會。絕大部分工廠都沒有這樣的機會,因為在這裡招聘工人的,幾乎
都只是在尋求廉價勞動力,沒考慮過他們的升遷或者發展。就連打工者自己,恐
怕也不會有多少人在找工作的時候在意這方面的條件。

  但爾童卻希望能碰碰運氣。想當城裡人這件事,別人都覺得是玩笑,他其實
也是說說而已。但如果有機會呢?每次素琴叫他別胡思亂想的時候,他都會笑著
說:「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所以,當爾童終於在一間涼棚前停住腳步時,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死死地
盯著招聘資訊最下方的一行小字,想要看清它們是否幻覺。

  「你們這是新廠?」爾童終於鼓起勇氣,走到攤位前,有些緊張地問道。

  「對對對。」折疊桌後的一位年輕人馬上站了起來,打量著爾童,滿臉都是
熱情卻難掩優越感的笑容:「老鄉要進廠啊?我們廠正在大量招人。剛建起來的
新廠房,新宿舍,環境很好。訂單多,休假少。你看看這個……」說著就向爾童
手裡塞過來一張宣傳單。

  爾童掃了一眼宣傳單上那些明亮整潔的照片,便把它握在手裡不再去看了。

  他知道沒親眼看過以前什麼都做不得數,而是轉而詢問起更關心的問題來:
「這地方離市區很遠吧……」

  對方馬上笑呵呵地回答道:「嗯,環境很清靜。空氣好得很。」

  素琴馬上在爾童身後低聲嘟噥道:「會不會太偏了。」

  確實,這地址一看就是這都市邊緣的邊緣,離另一座城市的市區似乎還更近
一些。爾童有些羡慕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他口才真好。同一件事換
一個說法馬上就不一樣了。是大學生吧?氣質和自己完全不一樣。

  「怎麼會呢。」對方敏銳地聽到素琴的話,馬上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地
鐵七號線通車以後,離地鐵站走路也只有一刻鐘,廠門對面就是公交站……有兩
路公交過,交通很方便。廠裡每次休息日還有大巴到市區,免費來回。」

  不管怎麼說得好聽,爾童也知道那裡確實是個偏遠的地方。但爾童在意的不
是這些。更何況,只要能和素琴在一起,對他來說在哪裡都無所謂。很快,爾童
就大致得知了這間工廠的概況。

  其實幾乎所有的工廠都是大同小異,這家工廠也很平常。在這座城市,在這
個珠江三角洲,在這個幅員遼闊的國家,這樣的工廠恐怕到處都是。而絕大部分
打工者看似選擇很多,但其實沒什麼選擇。進這家廠或者進那家廠,對他們都不
會有什麼真正的影響。

  就像他們的人生一樣。

  但爾童最後還是遲疑著,不太自信地問出了那個自己最在意的問題:「你們
這裡寫著,有機會當技術員甚至主管什麼的……」

  年輕人再次打量了爾童一眼,表情多少有些驚訝:「哦,老鄉有興趣?我們
這新廠區是集團為了擴大生產建起來的,缺骨幹工人,最缺技術工。基層管理人
員也不夠。進廠滿半年就可以考技術員了——你放心,一次不行還有下次,每半
年都可以考一次……老鄉看樣子上過高中?應該沒問題……我們那裡有主管只上
過職高的……」

  爾童拼命聽著他說的每一個字,心跳漸漸加速了起來。去年的廠條件比這家
稍好,而且穩定,但這也意味著像他這樣的普工幾乎沒有任何機會,只能老老實
實地在流水線上幹到死。而這家新廠,才是他有機會觸摸稍微不一樣的工作和生
活的地方。

  「可以先看看嗎?」爾童雖然心動,但仍然像所有背井離鄉的人一樣謹慎。

  「當然可以。」年輕人非常高興:「我們廠有大巴停在那邊,等會下午兩點
會送今天招的人去廠裡。——抱歉,要你們等一段時間了。」

  爾童向著他說的方向看了一眼,並沒有看到這間工廠的大巴。他有些為難:
「兩點啊,還有三四個小時,車要走多久?……」

  「啊,老鄉是怕不想做的話,會趕不回這邊吧?」年輕人自然不會讓這樣的
擔憂成為現實:「放心,就算你們最後不打算在我們廠做,也有車把你們送回這
裡來。如果實在太晚不方便的話,還可以在我們宿舍休息一晚上——不收錢。」

  一直沒怎麼出聲的素琴,此時已經完全明白了爾童的想法,知道這傢伙是鐵
了心要去看看了。作為他的女人,她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提出反對意見,而是補
充了幾個問題:「有要收錢的地方嗎?」

  「要體檢。」年輕人有些為難地回答道:「三十塊錢,——不是我們收,是
醫院的收。體檢合格,做滿三個月的話,我們廠裡出這個錢,發工資的時候會一
起發還給你們。如果有什麼傳染病或者先天性疾病不合格,做不了,我們廠裡就
不出這錢了——兩位看樣子都健康得很,不會有問題的。除了這個以外,不收取
任何費用。」

  素琴看了爾童一眼,爾童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實際上素琴也沒有意見,就
算真要自己花三十塊錢,能做個體檢也不錯,很便宜了。他們可都是接受了新思
想的年輕人,知道身體健康和體檢的重要性。

  「節假日呢?」素琴關注的問題和爾童截然不同:「怎麼休假的?」

  又是一段最平常的招工者和農民工的問答之後,連素琴也像是有些心動了。

  而年輕人繼續道:「保險按勞動法交……簽正規合同……試用期一個月,不
過放心,待遇和正式工一樣,就是那些補助第一個月沒有……」

  這間工廠確實看起來工資一般,加班時間也偏少,但額外的待遇非常不錯,
有一種正規的感覺。爾童和素琴和他們的父輩那一代打工者多少還是有些不一樣
了,他們並不只會死盯著工資,而是開始重視其他待遇。最後爾童下定了主意:
「好,我們去看看。」

  「好。」年輕人非常高興,他大概也是第一次出來擔任這個職位吧?多少還
有些生澀。爾童注視著他拿出紙筆:「身份證和手機號碼給我登記一下。」

  兩人很快就登記完畢。年輕人最後滿意地笑道:「行了——那就麻煩兩位老
鄉先在這附近逛逛啦?」

  「行,一會兒我們過來。」爾童收好身份證,轉身看向素琴,笑道:「姐,
那我們就先去吃點東西吧。」

  小倆口再次拉起行李,走向廣場出口。但是素琴遲疑幾次,終於開口問道:
「童童,你真想進這個廠啊。」

  爾童停下腳步,看著素琴好看的眉毛。細細的柳眉並沒有完全舒展,完全是
主人心情的體現。爾童只好溫柔地微笑道:「姐,我覺得可以去看看。——你心
思細,是不是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那就別去了。」

  素琴始終對爾童這一手沒辦法,不那麼自然地笑了起來:「沒有。看看就看
看吧。」

  姐什麼都好,就是喜歡瞎擔心。爾童想。但她最終還是不會反對的。

  誰叫她是姐嘛。

  但正因為如此,現在為了自己小小的任性讓她擔心還是讓爾童過意不去。所
以他趕緊轉換話題:「姐,還有三四個小時,去哪呢?」

  素琴轉眼看了看車站一側,小巷巷口豎著的幾家小旅館的鐘點房招牌,然後
收回目光看了爾童一眼,接著垂下眼簾,光滑的臉蛋上似乎有些泛紅,而紅潤的
唇角邊則浮現一抹羞澀的笑容:「坐了兩天火車,想不想洗個澡,睡一覺?」

  爾童當然明白素琴在想什麼。但現在這時候還想著和姐做那事,也未免太自
私了。就算姐體貼自己,主動提出來,也不行。所以爾童笑著搖頭:「又不是夏
天。晚上再洗。」

  素琴自然也知道爾童的體貼,甜甜地笑著:「那你說吧。」

  每次最後都會變成爾童來做決定。姐真是的。爾童只好用目光在火車站廣場
周圍鱗次櫛比的建築物間搜尋起來。網吧?消磨幾個小時倒是沒問題,但要先找
地方吃飯。坐了兩三天火車,小倆口吃的都是泡面,無論如何也得吃點別的。蘭
州拉麵?爾童最早否決的就是它。沙縣小吃?那裡的東西吃多少都吃不飽。最後
爾童的目光停留在一塊舉世聞名的招牌上,眼前霎時間一亮:「姐,我們去吃那
個。」

  「你又想亂花錢。那裡那麼貴。」素琴馬上明白了爾童的心思,雖然這麼說
著,卻笑得非常燦爛,好看的眉毛像柳葉般迎風招展。

  「雖說貴了點,但是放心,乾淨。我們剛出來,吃壞肚子就麻煩了。」爾童
拉起行李箱便走:「我還欠你一頓呢。」

  「太奢侈了。」素琴趕緊跟了上來:「再說了,去年我過生日的時候,是廠
裡天天要加班到十二點一點,沒時間去吃,又不怪你。」

  「我們又不是天天吃。」爾童知道素琴已經沒意見了,只是習慣性地嘮叨而
已。但他還是盡力尋找讓她能高興起來的藉口:「今天是月半。我們也算過個元
宵節。」說著故意壓低聲音:「那裡有wifi,我們在那吃了東西,玩手機到
兩點,比找別的地方划算吧。」

  「好啦好啦,聽你的。」素琴帶著笑意的大眼睛仿佛在說著:誰叫你是我男
人呢。

  於是爾童多少有些得意地笑了。很快,他們就拉著行李箱走進車站廣場對面
的麥當勞餐廳,點了兩份套餐,然後拿出各自的手機,在店員的指導下連上了w
ifi。素琴滿足地一邊喝著可樂一邊找到了湖南台的綜藝節目,而爾童則心不
在焉地啃著漢堡,開始搜索那家工廠的資訊。

第二章*工廠

                01

  大巴車只有不到一半座位上坐著風塵僕僕的外鄉人,從過道到行李架上堆積
的行李似乎比人還多。來這種市區邊緣的金屬加工廠的絕大部分都是男工,素琴
作為兩名女工當中那個更漂亮更年輕的,幾乎吸引了同行者所有的目光。她帶著
小小的驕傲,就在編織袋,水桶和登山包之間和爾童坐在一起,緊緊地偎依著駛
向他們的未來。

  「還有多遠?」第三次有人帶著重重的口音問道。那位招工的年輕人則第三
次作出一樣的回答:「快了。」

  車窗外的陽光已經西斜。他們已經駛過高樓林立和車水馬龍,駛過紅綠燈和
立交橋,駛上高速路又駛下高速路。窗外的建築越來越低矮灰暗,排列方式也越
來越雜亂無章。行進從平穩開始變得顛簸,爾童感到地勢不斷地升高。現在他們
正在一大片新綠中穿過,田地裡的農人正從一條烏黑的水溝中打起泛著白色泡沫
的水,澆在碧綠的蔬菜上,一條土狗正在他身邊奔跑。視線隨即又被林木阻擋,
幽靜的荔枝林中仿佛可以聞到花香。接著窗外再次豁然開朗,那位招工的年輕人
終於站起身來:「到了。」

  順著他的視線,爾童看到前方遠處的一串小山腳下,悄然躍出的小村似乎有
一些故鄉的模樣。但他隨即意識到這不是故鄉,因為村邊有幾棟高大的建築拔地
而起,在斜陽下閃耀著奪目的光芒。

  爾童終於松了口氣,偷偷看了素琴一眼。還好,素琴並沒有什麼不高興的表
情。但當大巴車在坑坑窪窪的路上跳躍著前進,揚起漫天塵土的時候,她還是小
聲嘟噥了一句:「這路比我們村裡的也好不到哪裡去。」

  「肯定馬上會修好的。」爾童笑道。路況糟糕的原因非常明顯,就在剛才短
短這片刻之間,已經有兩輛泥頭車和一輛水泥罐車轟鳴著,與大巴車擦肩而過。

  「在搞建設呢。」素琴也明白這裡的狀況。因為除了前方村裡那些剛剛建好
和在建的,像魚鱗般緊密排列的高層民房,村子邊緣還能看到兩三處大型工地。

  這裡應該是一個新工業區。爾童多少也聽說了一點,近年這座城市要轉型,
要把工業區從城市中心向邊緣地帶遷移的消息。

  「要是我們村什麼時候能這麼發展就好了,我們就可以在家門口打工了。」

  素琴羡慕地張望著越來越近的村子,輕聲道。

  「姐,你真傻。要是我們村這樣,我們還打什麼工啊。」爾童注視著顯然不
是用來自住而是為了出租才建得那麼高的民房:「到時候我們家也可以蓋房子出
租給來打工的人。我們吃房租,做點小生意,幹什麼不比打工強。」

  「哎呀,真的呢。」素琴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我想開個超市。」

  爾童則搖頭:「你手藝那麼好,不開個餐館太浪費了。」

  「我就會做幾個家常菜,開餐館肯定不行。不行的。不行……」素琴說著,
臉上的笑容悄然凝固。爾童心裡一陣難過,趕緊伸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臉頰。

  因為他們清楚,自己那離破敗的縣城就有三十多公里的故鄉和這裡不同,永
遠不會有這樣的光景。

  兩人沉默了下來。大巴車轉彎減速,駛進了一片大院。車門打開之後,招工
的年輕人疲憊但笑容滿面地招呼道:「各位辛苦了。下車吧。」

  還沒有離開車門,爾童就聽見綿延不絕的,沉悶的嗡嗡聲,仿佛無數昆蟲同
時拍打著金屬的翅膀。這聲音是從廠區內那棟最大的建築中發出的,爾童覺得這
棟六層的車間大樓看起來就像是一節放大了很多倍的綠皮車廂,帶著一種目空一
切的氣勢俯視著他,讓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他們魚貫離開大巴車,但還是有
一個聲音說道:「這裡太偏了。啥都沒有。我不做了。」

  爾童看向身後的車廂,一位染著金髮,戴著耳環,穿著黑色帶骷髏頭的緊身
外套的年輕農民工正滿臉不高興地說道。他看起來比爾童還小,讓人懷疑他是否
滿了十八歲。

  年代不同了。爾童想。新一代農民工有很多都是獨生子女,生活條件也比幾
十年前好,所以比他們的父輩挑剔得多。面前這位殺馬特貴族很顯然是必須生活
在熱鬧繁華的市區附近的。

  「當然,這是雙向選擇,不會強求的。」招工的年輕人的平靜有些刻意:
「那麻煩你在這邊等等。一會兒我帶別人參觀完了,這車會送不願意留下的老鄉
回火車站,再去接下一批人。好了,大家帶著隨身物品就好,大件行李留在車上
吧,——丟了我負責。」

  爾童跟在他身後走向車間大樓。進門之後除了像突然揭開蓋子一樣轟響的聲
音,還有撲面而來的金屬和石油混合的刺鼻氣味。有人馬上咳嗽起來,還有兩三
個人停下腳步:「在這裡上班?我們不做。這味道受不了。」

  招工的年輕人像是習慣了這種情況,看也不看他們一眼:「那你們也回車那
裡等吧。」

  爾童沒那麼嬌氣,而且他看到車間內出來了幾個戴口罩的工人,拉著的拖車
上堆著幾乎直到天花板的貨物。這氣味可能確實對身體不好,但是能戴口罩就沒
事了。他只是看向柳葉般的眉毛絞在一起的素琴,湊到她耳邊輕聲問道:「姐,
沒事吧?」

  素琴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然後輕輕搖頭:「哪裡有一點影響都沒有的事給我
們做。」

  爾童同意她的說法。如果這麼點氣味就讓他們止步,那就不用出來打工了。

  他們繼續前進,在經過車間大門內保安的桌子時,招工的年輕人從抽屜裡翻
出一個小塑膠袋,把袋子裡一顆顆亮晶晶的東西倒在手裡,轉向爾童他們:「這
就是我們工廠的產品。」

  爾童注視著那些比泡開的飯粒大不了多少的,長長的金屬顆粒,不知道這些
是什麼。但招工的年輕人隨即拿出手機,指著手機側面的金屬按鍵,笑道:「就
是這個。」

  原來手機按鍵單獨看是這樣的。爾童好奇地看著那些顆粒,而招工的年輕人
表情頗有些自豪:「我們廠,就是富士康這些手機代工廠的供應商。」他撥弄著
那些顆粒:「這個,是蘋果五代的邊鍵。這個是三星的……」

  爾童驚訝不已,他完全沒想到,這家偏僻的工廠竟然會是這些如雷貫耳的品
牌的部件供應商。雖然他和素琴用的都是國產的雜牌手機,但能近距離接觸這些
名牌,即使只是部件,也讓他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滿足感。伴隨著年輕人的介紹,
他的思緒也天馬行空地亂竄起來。他想起在網上看到的報導,中國已經生產出世
界一半的輕工業產品。這是繼百分之五的耕地養活百分之二十的人口之後的另一
個奇跡。那個奇跡是祖輩們的功績,而這個奇跡他卻是創造者,是投身其中的一
員。他有些自豪,想像著有一天自己生產的這些奇妙的,亮晶晶的小東西被裝上
手機,塞進集裝箱,漂洋過海,出現在約翰尼斯堡,斯德哥爾摩或者布宜諾斯艾
利斯的街頭,最後在一雙雙黑色或者白色,細膩或者粗糙,柔潤或者乾枯的手中
輕快地起舞。

  這讓他莫名的激動。

  年輕人把樣品裝好,再次走向車間內。第一層的門前站著兩名保安,手中拿
著爾童只在電視上看到過的,機場安檢時使用的探測器。年輕人站到一名保安身
前,舉起雙臂。那名保安一邊隨意地用安檢器在他身上掃了兩下,一邊看著爾童
他們笑道:「今天又只來了這麼點人啊。」

  年輕人苦笑著搖頭:「過了元宵節應該好一點。——他們就不用了吧。」

  「不用了。」保安突然提高聲音:「不要亂碰東西,絕對不許拍照。」

  這麼嚴格的檢查當然有他的道理。爾童理解。那種小小的金屬顆粒恐怕一把
就能抓起幾百顆。而且很容易夾帶。但這次他有些失望,因為剛剛還期待著第一
次被安檢器掃描。即使他和素琴沒機會坐飛機,至少也能挨個邊。

  「在這裡上班進出都要過安檢。」年輕人帶著他們走向保安身後的門,語氣
有些嚴厲:「下班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別把產品掉進自己口袋裡,不然就說不清
了。」

  沒關係,這些是應該的。去年的廠裡就有工人每天挖空心思偷東西回去,從
包裝袋到電源線,從掃廁所的阿姨用的潔廁精到產品上的銅螺絲。爾童實在看不
過去,卻又無可奈何。這些東西不值錢,但剛才看到的那些手機部件,抓一把就
會給工廠帶來很大的損失。爾童一邊想,一邊進了這一層的車間。馬上,一直回
蕩在空氣中的嗡嗡聲有了細節和層次,空氣壓縮機的呲呲聲,排風扇的呼呼聲,
金屬碰撞和摩擦的聲音,氣動螺絲刀和機床主軸轉動的聲音,這些聲音似乎永遠
也不會平息,述說著這裡的緊張和繁忙。

  與此同時,那股濃烈刺鼻的氣味也更重了。但年輕人在入口內一側的牆上掛
著的塑膠袋裡拿出了一次性口罩,分發給了他們。爾童趕緊戴好,終於感覺呼吸
順暢了不少。回頭看一眼素琴,她扭結的眉毛也終於再次舒展了開來。

  接著爾童便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車間很高,很寬,而長度更是驚人。雖然這
大白天也亮著一盞盞白色的節能燈,但灰暗的牆壁,天花板和地板,機床,以及
一樣穿著藍灰色工作服的工人都像是把光線吸走了一樣,讓爾童感覺距離遙遠,
空間廣闊。站在這車間的門口,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顆塵土。

  然後他們就在年輕人身後,走向正對著門的那排一眼看不到頭的機床。這些
機床外形大同小異,都像是放大的冰箱或者洗衣機,只是沒有那麼漂亮,而是塗
著灰撲撲的防銹漆,機身上看得到津上或者西門子之類的銘牌。只有一半機床有
工人操作,另一半還在沉睡。而開著的機床只有三分之一關閉著遮罩門。

  這些門戶大開的機床可以直接看到高速旋轉的刀具,正在程式控制下切割著
模具上的金屬坯。從一個噴頭裡噴出乳白色的冷卻水,淋在刀具和模具接觸的地
方,濺起細細的水珠,並且向遮罩門外噴吐著一股股白霧。

  爾童有些吃驚。雖然他沒有開過機床,但也知道這種不關遮罩門的做法是很
危險的,因為飛濺出來的不只有水珠和白霧,還很有可能夾雜著高速飛行的金屬
碎片。這是常識。至少是農民工該有的常識。模具或者刀具破裂的時候,可能還
有成塊的金屬飛出來。那樣更危險。遮罩門就是為了阻擋這些危險的。爾童注視
著每一扇遮罩門上都有的鮮紅的警告:嚴禁在遮罩門未閉鎖時啟動機床。若聯動
系統故障,請立即停機檢查。

  但大部分工人似乎都對這警告視而不見。他們甚至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好好地
帶著口罩,而且都像是當牆上「噪音有害,請戴耳塞」的標語不存在一樣。

  「就是這活。」年輕人在一台機床前停下腳步,在震耳欲聾的噪音中對爾童
他們大聲喊道。爾童好奇地看著操作機床的這位工人,他灰色的工裝一側已經被
遮罩門中噴出的霧氣染濕,還覆蓋著一層金屬碎屑。他正熟練地一隻手從機床內
取出加工好的模具,另一隻手同時把準備好的未加工模具放進機床內的底臺上,
壓緊空氣閥把模具鎖死。接著拉上遮罩門,按下「開始運行」按鍵。接著工人沒
有去觀察機床的運行情況,而是拿起工作臺邊的氣動螺絲刀,扭下剛取出的,濕
淋淋的模具上那兩枚固定螺絲,把模具一分為二。最後他從公模和子模中間倒出
加工好的金屬條,把金屬條飛快地在一隻託盤內的格子上整齊的擺好,又再次把
未加工的,手指大小的金屬胚裝進倒空的模具,用螺絲把公模和子模鎖緊。做完
這一切之後他終於站直,打量了雲濤他們一眼,眼神疲憊而茫然。

  就在他吸第二口氣的時候,機床發出叮的一聲,主軸停止轉動。那位工人便
再次重複起這遍流程。這一整套複雜的動作,他只花費了兩分鐘左右。

  我能做。爾童想。他仔細看了看機床的控制台,上面的單詞他甚至有小部
分還認識。他看懂了主軸轉速是每分鐘兩萬轉,也看懂了每加工一遍模具的程式
耗時是兩分零六秒。他甚至看懂了那些跳動的,即時顯示的,刀具的XYZ座標
以及運程,看到了緊急停止鍵,看到了刀具復位鍵和微調鍵……如果技術員的工
作就是調試和維護這些機床,他有信心勝任。

  年輕人再次舉步向前,爾童很快就看到了一位工人在為一台機床更換刀具。

  隔壁機床的一位工人正在喊他:「技術員!技術員!我機器又報警了!」

  「我就來!」那位技術員回答一聲,便把上半身探進遮罩門,同時打開主軸
讓它空轉,並仔細注視著刀具的運行。

  果然是這樣。技術員就是負責這個的。爾童滿懷信心。他開始憧憬未來。他
們不知不覺間就在一樓的車間內轉了一圈,數百台機床與數百名工人都在做著一
模一樣的工作。最後他們回到門口,年輕人問道:「怎麼樣,誰有什麼問題?」

  一位兩鬢斑白,神情畏縮的瘦削男子囁嚅著問道:「我沒什麼文化……這些
機器,根本看不懂。能不能做?」

  年輕人笑道:「會寫自己的名字不?一加一等於幾知道不?認識ABCD二
十六個字母不?」

  中年男子面容舒展了一些,連連點頭:「這些個,還能行。」

  「那就行了。我們不需要操作工有什麼文化,更不需要你們自己瞭解機床。

  有技術員專門負責。「年輕人輕描淡寫地揮手:」還有誰有問題?「

  「這事有點不安全吧……這機器看著很容易傷人。」另一位三十來歲的健壯
男子問道,他是這批人當中唯一一個比爾童個子高了少許的。

  「我們廠去年全年只發生不到十起工傷事故。」年輕人眼神不容置疑地打量
著他,回答道:「你在工地上搬磚,也免不了磕磕碰碰,被砸一下,摔一下什麼
的吧?」

  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看了看手背上一道針腳蜿蜒的傷口,老老實實地
點了點頭:「也是,我這手就是工地上弄的。」

  於是不再有人提出問題。年輕人又問了一遍,便帶著他們走向車間出口:
「我們去看看生活條件吧。」

  生活條件其實比爾童想像的,或者說期待的還要好。明亮而乾淨的食堂,比
去年的工廠那陰暗骯髒的食堂可謂天壤之別。廠內就有醫務室和小超市,宿舍下
有籃球場和乒乓球台。小超市的二樓則可以用投影機看電影,當然螢幕很小。還
有檯球桌。至於宿舍,確實是嶄新的,還彌漫著木柴和油漆的味道。但最讓爾童
滿意的,不是宿舍牆邊的高大的儲物櫃,不是風力十足的吊扇,不是八個人就有
兩間衛生間,衛生間還安裝好了淋浴噴頭,年輕人說將會二十四小時供應熱水,
也不是通風和採光都無可挑剔的陽臺,而是每一張床位邊都有一個插座。

  再也不用擔心給手機充電的問題了。去年那廠臭蟲橫行的老舊宿舍裡,可是
八個人只能公用兩個插座,還不允許工人自己接插板。每天為了手機充電的事情
舍友們都會發生糾紛,三天兩頭就有人為了這事打架。後來爾童和素琴出去租房
子住了,才算是解決了這個問題。

  今年爾童當然也會和素琴一起住出去,但不是現在。在這之前還是要在宿舍
住一段時間的。如果不是因為有素琴,爾童簡直覺得這裡比住在外面都舒服。

  所以,他們天黑之後最後一次在大巴車邊集合時,只有一個人表示不做了。

  而年輕人讓他們考慮商量的時候,爾童幾乎整個人都在發光:「姐,在這做
段時間試試吧?我覺得那技術員的活我能做!你也可以當質檢,總比在流水線上
強!好不好?姐?」

                02

  素琴定定地看著他,良久之後,才輕輕歎了口氣:「童童,我們是農村人,
應該腳踏實地,別去想那些有的沒的……當城裡人,哪是那麼容易的。新聞上不
是有專家說了嗎,我們這些人就不該當城裡人。還有很多城裡人不是現在流行什
麼回歸自然過農村生活的……」

  那些都是放屁。爾童想。那些所謂的專家歧視農村人的言論他也聽過,他只
能說這種人也能當專家簡直是笑話。至於所謂的回歸自然什麼的,他只想問問那
些吃飽了沒事幹的城裡人,願不願意互相交換生活,願不願意過離最近的醫院二
十公里山路,一個星期才能趕集一次買東西,小孩上學需要天不亮就起床在黑暗
中翻越三座山頭的生活。

  如果有人願意和爾童交換,爾童謝天謝地。

  爾童只想出門就可以坐車,走幾步就有學校和醫院,隨時可以買到任何東西
的超市,還有整夜不滅的燈火。他做夢都想住在城裡,當城裡人。

  但他當然不會和素琴爭辯,而是深深吸了口氣,抬起雙手搭在素琴圓潤的肩
頭上,看著她好看卻滿是擔心和疑惑的眼睛,認真地回答道:「姐,我有不踏實
過嗎?就是現在,我也只是想想而已。就算我不想這些,這家廠也不錯,是吧。

  既然可以做,又有當技術員的機會,幹嘛不試試。我知道當了技術員也離城
裡人差的遠,但是總比普工強,對唄。你就不想我出息一點,想我像爹他們那樣
在流水線上幹一輩子啊。「

  素琴不由得笑了起來。爾童趁熱打鐵:「我總得出息一點,最少將來要當個
主管,才配得上姐嘛。」

  「你就會哄我。」素琴白了他一眼,眼波流動:「就你還想當主管呢。那些
主管都是大學生。」

  爾童嘿嘿笑了起來,正想再哄她幾句,素琴卻收斂笑容,清亮的大眼睛認真
地看著他,輕聲道:「童童,這家廠雖說不是特別理想,但應該也是個能踏實幹
活的廠,沒什麼么蛾子。你想著有出息,要當技術員,姐心裡當然高興。高興得
不得了。」她把爾童的手拉到自己胸前,按住心口:「姐就是擔心,你總想當城
裡人想太多,會忘了我們的本分,不肯踏踏實實地打工,最後變得東方叔和美珍
姐他們一樣。」

  爾童吃了一驚。沒想到素琴竟會擔心這種問題。他從來沒有過那樣的想法,
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先問道:「東方叔是去年槍斃的吧。美珍姐,她又是
怎麼回事。」

  素琴搖搖頭,表情有些悲傷,片刻之後才回答道:「她呀。她也是總說要做
城裡人。前年就不肯再進廠打工。去年過年的時候,聽說得了愛滋病,活不了幾
年了。」

  爾童一時無言。沉默一陣之後,抬起另一隻手捧著素琴的臉頰,一字一句地
回答道:「不會的,姐。我有你。就算要做城裡人,我也是踏踏實實打工,一步
一個腳印地爬進城裡。我知道我們這樣的人機會小的可憐,做不了也沒什麼抱怨
的,不會去胡作非為。就是我還年輕,現在總該試試,老了才不後悔。」

  「嗯。」素琴總算微笑起來,看著爾童輕輕點頭:「我信你,童童。」

  於是爾童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拉著素琴的手回到招工的年輕人面前,一起回
答道:「我們在這裡做。」

  「好。」年輕人非常高興:「那你們填一下這個表,準備面試,體檢。體檢
完了分宿舍……」

  當一切辦理完畢之後,天色已經全黑。爾童先把素琴送到女工宿舍樓下,然
後拉著行李箱走進男工宿舍。宿管很快就帶著他來到一間宿舍門口:「你自己挑
張床吧。」

  門打開的一瞬間爾童就聽到小蘋果的歌聲,接著他目光一掃,看到這宿舍還
剩三張上鋪空著,三位工人留在房中。反正不會住太久,爾童也不挑剔。交了十
塊錢押金拿到鑰匙之後,宿管便離開了。爾童則拉著行李箱,走進這間他將要暫
住的地方。

  雖然住不了多久,但出門在外,還是要和舍友搞好關係才行。爾童放下行李
箱,沒有先找床,而是掏出一直捨不得抽的那包好煙,走向右手邊的下鋪上坐著
的那位頭髮花白,顴骨和鼻尖通紅,正捧著一瓶白酒邊喝邊打量爾童的老工人,
笑著遞出一支煙:「大叔,好酒興啊。」

  老工人慢條斯理地點點頭,接過煙夾在耳朵上,向爾童遞來酒瓶:「老鄉來
一口?」

  爾童趕緊笑著擺手:「哎呀,我年紀輕,喝不了這個。」

  老工人慢慢地露出笑容,點了點頭,又喝了一口酒,才主動拉話道:「小老
鄉哪裡的啊。」

  隨意淺談幾句之後,爾童轉身走向正趴在宿舍中間那張公用桌子上,正拿著
紙筆專心研究著什麼,一直沒有抬頭的黑瘦工人,一樣遞出香煙:「我新來的,
老鄉請多關照。」

  這工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卻不肯抬頭。爾童好奇地看了看他面前的紙,
卻見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幾個馬1猴3之類的字樣。他明白過來,笑道:「老鄉
研究六合彩呢。」

  對方總算抬起頭來,爾童這才看到他的相貌。他像是三十歲到五十歲都有可
能,非常邋遢,頭髮蓬亂,發根裡還有金屬碎屑,衣服也骯髒無比,似乎一個星
期沒有洗澡也沒有換衣服。此刻他清瘦的臉上帶著興奮,眼睛在一圈圈水波一樣
的高度近視眼鏡鏡片後閃閃發光:「老鄉也買這個啊?」

  爾童搖頭,隨口敷衍道:「我年紀輕,不敢玩。玩這個要被爹罵的。」

  對方頓時意興闌珊,再次垂下了頭。爾童只好笑道:「大哥中了不少吧。」

  「去年十月中了一千塊。」對方渾濁的眼睛閃耀著希冀的光彩:「我有個老
鄉的內弟的工友去年中了大獎。等我中了,也在城裡買車買房,當城裡人。」

  「大哥你這麼專心研究,肯定也會中。」爾童不忍心打破這份希冀。

  「哈哈,這都是看運氣,看運氣了。」對方總算主動和爾童談了兩句,然後
又再次撲在六合彩上面。爾童也知道他現在肯定心裡只有這個,於是悄然退開,
走向最後一張上鋪上躺著的工友。

  小蘋果的歌聲就是他枕邊的手機放出來的,雖然歌聲響亮,但爾童正想遞出
香煙時,發現他已經睡著了,於是趕緊吞回打招呼的話。但他仍然好奇地打量了
對方一眼,發現這人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側臉白淨而細嫩得像女孩子,與其說帥
氣還不如用俊俏形容。只是他臉色有些發虛的感覺,還有很嚴重的黑眼圈。於是
爾童不打擾他,轉身把行李箱拉到一張床邊,開始收拾起來。

  除了小蘋果的歌聲,宿舍內再無其他聲音。爾童輕手輕腳地整理好自己的床
和儲物櫃,拿出換洗衣服便走進衛生間。當他洗完澡洗過衣服回到宿舍時,卻看
到那位睡覺的工友已經爬了起來,正對著鏡子仔細梳理頭髮,還噴了髮膠,身上
也換了一套相當高檔的休閒西裝,實在稱得上一表人才。

  爾童趕緊上前打了個招呼。他答應一聲便跳下床,對那位喝酒的工友笑道:
「李叔,我晚上不回來了。」

  「這次又是哪個女人?」老工人多少有些擔憂的神色。

  那傢伙滿臉得意:「田記士多的老闆娘。」

  「你娃娃真是什麼歪瓜裂棗都吃的下。」老工人歎氣:「你年輕又俊,好好
談個對象,這廠裡姑娘不是隨便你挑。你咋老是勾那些婆娘。那個肥婆夠當你娘
了吧?」

  「好女一身膘嘛。嘿嘿。」那傢伙走向門口:「小姑娘沒味兒。這些婦女要
麼沒老公,要麼老公都不在身邊的,饑渴得很。浪起來夠勁。再說了,」他的臉
色突然專注起來:「這也是城邊上,她們可都算是城裡人。我要是能勾上一個,
說不定也能一下子當上城裡人。」

  老工人無奈揮手:「別說叔沒勸你。那些女人就是玩你,你還想什麼別的。

  你娃娃這麼下去,終有一天要死在女人肚皮上。「

  「好啦李叔,沒事。」那傢伙說著就拉開房門。正好遇到兩個年輕工友正打
算開門,看樣子就是最後兩張床的主人。打了聲招呼之後,他們便一邊進門,一
邊吵架:「剛才叫你打團,你非得自己去送人頭。你會不會玩?」

  「你說我?不是你上單崩了,我們能輸?」

  兩人都像爾童差不多年紀,看來是老鄉甚至本家兄弟,但此時卻吵的很凶:
「下次排位再帶你,我就是你孫子。」

  「操你媽,你爹是我七叔,你做我孫子?你各應誰呢。」

  在這種情況下爾童也不便再和他們說話,低聲和那位老工友打了個招呼,便
走出房門。


第三章*天堂

                01

  夜色下的車間仍然燈火通明,但爾童已經適應了那裡的嗡嗡聲。他在工廠大
門前停下腳步,眼中卻沒有那些進進出出的工人,而是在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沒有失望,片刻之後素琴就輕盈地從女工宿舍樓後轉出,向著他小跑過來。

  爾童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緊緊地盯著素琴迎上前去。素琴也剛剛洗過澡,
烏黑的長髮還是濕漉漉的。身上披著一件高中時的白色舊運動服,下面套著一條
白短裙,黑褲襪。她這副打扮的土氣被夜色遮掩,像一朵白曇花悄然綻放。

  「唔……」狠狠地親了素琴柔滑的臉頰之後,兩人鬆開懷抱,然後笑著,手
拉手走出工廠大門。門外的水泥路上覆蓋著厚厚一層塵土,每當有附近工地的工
程車輛駛過,那些塵土便高高飛揚起來。其中有一些飛得很高,似乎要一直飛向
天空。在這塵土籠罩的馬路對面,像所有工廠門外一樣擺著一排小攤,他們就徑
直走向那裡。

  從明天開始就要在工廠食堂吃飯了。如果說素琴有什麼缺點,那就是貪吃。

  她很快就在一個麻辣燙攤位前停步,拉著爾童的手:「我要吃麻辣燙。」

  「嗯,吃吧。」爾童當然不會有任何意見。

  「老闆,燙一個紅薯粉。」素琴像孩子一般地笑著,拿起一個小籃子,開始
挑選串串。她選了一串蘑菇,一串豆苗,一串魚丸,拿起一串雞胗然後又放下,
換了一塊蓑衣豆腐,然後遞給老闆。老闆接過籃子的時候,爾童飛快地把那串雞
胗放了進去,若無其事地故意不看微嗔的素琴,而是轉向隔壁的炒粉攤,喊道:
「老闆,炒個河粉,要辣。」

  接著他們在炒粉攤的座位坐下。素琴像是報復爾童的那串雞胗一般,對老闆
喊道:「要一瓶金威。」

  爾童無言以對。

  但啤酒打開之後,爾童馬上笑道:「再來一瓶!姐,還是你運氣好,每次幫
我叫的啤酒都能中。」說這就拿起啤酒蓋,在素琴眼前晃動起來。

  素琴得意地皺了皺玉琢般的鼻子,也開心地笑了起來。兩人一起笑著,滿足
地享用了他們的晚餐。付錢之後爾童把那中獎的啤酒瓶蓋小心裝好,準備下次再
喝,然後牽著素琴的手,問道:「姐,困不困,要回去睡覺嗎?」

  素琴搖頭,半幹半濕而更顯烏黑亮澤的頭髮在肩上搖擺:「還不到九點呢。

  在這附近轉轉吧。「

  這裡大概是兩人今後至少要生活一年的地方,當然應該熟悉一下環境。他們
手挽著手,便在塵土飛揚的路上漫步走了起來。和他們去年打工的地方一樣,和
他們去過的那些工廠附近一樣,和這國家所有的工廠附近一樣,旁邊的這個村子
已經變成了城中村。每一棟五層或者六層的民房都是二層以上出租給住戶,而底
層開著小超市,小餐館或者理髮店。但這村子顯然是剛剛開始建設,附近的工廠
也只有這麼三兩間,所以還不熱鬧。不到半個小時,他們就轉完了一圈。他們最
後在一家兼營照相館,複印打字和公用電話的店鋪門口停下,爾童說:「給家裡
打個電話吧。」

  「不等明天上班了再打啊。」素琴似乎沒有爾童這麼熱心。

  「姐,你還在擔心呐。」爾童馬上意識到素琴還有些忐忑,或者心底深處某
個角落還是不太希望在這裡打工。

  素琴一愣,然後笑了起來:「沒有。嗯,打吧。」

  電話鈴只響了半聲便接通了。爹的聲音平穩地響起:「童童啊。」

  「是我,爹。」爾童笑道:「我和素琴進廠了。」

  「哦,還是去年的廠?」

  「不是,我們找了個新廠。」

  「這麼快……新廠條件很好?」

  爾童吞了口唾沫,有些忐忑地介紹道:「挺好的。是一家新開的工廠……」

  爹聽完之後,良久都沒有說話。爾童知道爹不滿意。爹也在外面打工多年,
一聽就知道情況。果然,爹馬上就提出了質疑:「兩班倒。太不合算了。怎麼不
找個長白班的廠。」

  爾童想要敷衍過去,打著哈哈:「沒什麼區別吧,爹。我又不怕上晚班。」

  但爹不是那麼好糊弄的。他馬上就指出了最大的問題:「跟那沒關係。童童
啊,你去年那廠不是好的很麼?閑的時候每晚加班到十點對吧,忙的時候十二點
一點。現在這廠兩班倒,每天能上班多久?十一個小時了不起了吧?吃飯的時候
總不會算你工資。」

  爾童心裡發慌,但還是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十個小時。」

  爹大大地歎了口氣:「每天只加兩個小時班是吧。跟長白班比,至少每天少
幹兩三個小時。主要這兩三個小時可都是加班呐。加班!每小時十二塊錢有吧?
一個月差多少?」

  「這廠很多津貼呢,做熟了還可以計件……計件工的很多拿得到四五千。」

  爾童小聲分辨,但心裡清楚爹說的對。加班時間太少的話,收入就會降低,
是工人們最不願意看到的。至於計件,卻又不夠穩定,碰到閑的時候工資就不如
計時了。

  「嗨。」爹懶得和爾童爭,而是說起了下一個問題:「還有,這廠給你們交
保險,每個月扣多少錢?」

  「兩百多……」這件事爾童倒是不願意退步,他認為這樣的作法才是對的。

  「嘖嘖。」爹砸吧著嘴,聲音很不高興:「你去年那廠跟你們都算臨時工,
不交保險,做多少拿多少,不是好的很麼?」

  「爹!保險怎麼能不交!」爾童馬上大聲抗議:「交這個錢,以後生病了,
老了,都有保障……」

  「你懂個屁!」爹也提高了聲音:「你才活了幾年?保障?國家的政策天天
變,今年六十歲退休,明年又說六十五,後年包不准就七十才能領養老錢,再過
四十年會咋樣?你到六十六十五,要交四十多年錢,能領幾年?」

  爾童知道爹也是生氣了,伸了伸脖子,沒敢再說話。爹似乎也意識到態度有
些過,畢竟爾童已經是二十多歲的後生,便放低聲音,和緩地說道:「童童啊,
這國家的事,真的是說不準的。你到退休還有四五十年,你想想四五十年以前是
咋樣。」

  爾童當然知道。正好四十年到五十年以前,這個國家正在經歷動亂,甚至有
人稱之為浩劫。爹是在擔心,四五十年之後,又會再次遭遇動亂或者浩劫。

  「這國家的事,世界的事,誰也說不準的。國家一個政策,你的錢說沒就沒
了,知道不。」爹苦口婆心地傳達著他的人生經驗,爾童卻聽不進去。爹不相信
國家,但爾童相信。因為他還年輕,還畢業沒多久,還覺得國家總是和教課書裡
說的那樣偉大,光榮,正確。

  每一對父子都會有些代溝,這再正常不過。爾童是個孝順孩子,沒有反駁,
而是默默地聽爹說了一大串。最後他明白要說服爹必須說出最重要的那個理由,
所以,他最後道:「爹,這廠缺技術員,做滿半年就可以考。我覺得我能行。」

  爹沉默了。話筒中安靜良久,爾童終於忍不住問了一聲,爹才有些黯然地回
答道:「童童啊。你還想著做城裡人呢。我們鄉下人,想那些太不靠譜了。地面
上的塵土哪來的資格想著飛上天呢。」

  爾童不同意爹的說法:「爹,我現在這裡,三四十年以前也就是個小漁村,
幾百人而已。上次看新聞,說這裡已經有一千多萬人了,有戶口的就有幾百萬。
都是正兒八經的城裡人。爹,這幾百萬人總不是那幾百人這幾十年生出來的。」

  爹的聲音愈發失落:「是爹沒用。讓你生在鄉下,又沒條件讓你上好大學…
…」

  「爹!」爾童生氣地喊道:「你說啥呢。是我自己讀書不行。再說了,我就
不信這幾百萬人都是大學生!」

  於是爹不再說話了。片刻之後爹才有些疲憊地笑道:「行吧,你還年輕,不
讓你試試,你這輩子都不會死心,以後還會怨爹。不過呢,童童啊。想想可以,
試試也可以。就是別太當真。」

  「我知道的,爹。」爾童趕緊道。雖然他想的是不當真怎麼行。於是爹轉換
了話題:「好了,你那麼遠,爹也照顧不到你。你和素琴丫頭好好過啊,可不能
和她吵架。一個姑娘家也跟了你這些年,跟著你走那麼遠,你可得好好疼她。」

  「我知道的,爹。」就算你們不說,我也會這樣的。爾童想。

  但老人就是囉嗦,又嘮叨了一大堆。而爾童只能連連稱是。最後爹終於不再
說他,而是歎著氣說道:「你多福爹這兩天也要出去找工做。要是他去你那邊,
有什麼幫得上的,儘量幫他一把啊。」

  「多福爹?」爾童吃了一驚:「他比你不是大一輪麼?」

  「是啊,都六十多了。」爹唏噓著:「可是你秀安哥命不好,夫妻兩個一起
給車撞死,開車的人也沒找到……你侄女才五歲,他不出來做,還能怎麼辦。」

  「我知道了,爹。我知道了。多福爹要是來了,我看著他些。」爾童忙不迭
地答應,心裡難過。但他也清楚,自己只不過是個農民工,實在幫不上什麼忙。

  父子倆又拉扯了幾句,最後爾童問道:「娘呢,睡了?」

  「腰疼,吃了藥,睡了。」爹平靜地回答道:「家裡的事你就別操心。」

  「嗯。」爾童答應著:「爹,家裡的地還是別種了,也長不出東西來。白白
勞壞你和娘。」

  「真是奇了怪了。這些年地裡咋就不長東西了呢……年年不是旱就是澇。」

  爹嘟噥著:「行了,沒啥事我也歇了。」

  爾童松了口氣,卻又有些不舍:「那我掛了啊,爹。」

  「嗯。」聽見爹的答應聲,爾童默默地掛上電話。走出狹窄的隔間時,看到
素琴已經等在外面了。她對爾童再熟悉不過,一眼就看出發生過什麼,趕緊上來
挽著爾童的臂彎。兩人出門默默地走了一段,素琴才輕聲道:「童童,你爹也是
為你好。」

  「我知道。」爾童悶悶不樂地回答道。他仍然滿腦子都是爹說的話。

  「你要是真成了城裡人,最高興的就是你爹了。對唄。」素琴笑著,偷偷看
著爾童的側臉:「他就是擔心你。」

  爾童停下腳步,轉身緊緊地摟住素琴,臉頰埋進她已經全幹了的頭髮裡,嗅
著剛剛染上的塵土氣息,甕聲甕氣地說道:「我知道的,姐。我知道。最少你和
我爹不會笑我。別人聽到我說想當城裡人,都是當笑話來聽的。我也不跟別人說
了。」

  素琴一隻手摟住他的腰,另一隻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頰:「童童,我是聽誰
說的來著,不被人嘲笑的夢想就沒有實現的價值。好像是這麼說的?我和你爹雖
然擔心你,但是你真要努力,不走邪路,別理別人笑不笑,我們肯定會拼命支持
你的。」

  「嗯,姐。謝謝你。」爾童用力把她抱的更緊。

                02

  良久之後,爾童才鬆開素琴的肩膀,再次挽起她的手,笑道:「姐,我睡不
著,再逛逛吧。」

  素琴左右看了一眼,無奈地輕笑起來:「這兒也沒啥逛的。」

  但爾童搖頭:「我又不是想逛什麼熱鬧的地方。就是想和你走走。安靜點倒
好——對了,我們爬到那山上去,怎麼樣。山頂上好像看得到城裡。」

  兩人一起抬頭,看向山頂。夜色下的那起伏的輪廓似乎勾勒著一抹若有若無
的紅光,而山尖周圍的天幕則隱約泛著彤色。

  「這麼晚了,我們人生地不熟的,別往山林裡鑽吧?」素琴緊張起來,但爾
童目光一轉,笑道:「有路啊。還有人下來。」

  素琴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在龍眼林掩映間可以看到兩三個同廠的工友正
從一條像爾童張開雙臂那麼寬的水泥路上下來。爾童也不等素琴答應,拉著她就
跑上前去,大聲問道:「幾位老鄉,剛剛從山上下來嘛?」

  幾個人打量了他們一眼,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點頭道:「嗯,這路一直到山
頂。半路上有個山神廟還是這村的土地廟,山頂有亭子。」

  「謝謝大哥。」爾童趕緊道謝,拉著素琴就向山上跑去。剛剛轉進小路,素
琴就小聲道:「童童,剛才那幾個人一直盯著我胸口看,我心裡毛毛的,要不還
是去別的地方走走吧。」

  爾童不以為意。他已經習慣了別的男人盯著素琴看了,而且對此感到相當得
意。所以他笑道:「姐,你還怕這個啊。從剛才我們出廠的時候那兩保安開始,
到那麻辣燙的老闆,還有一路上的人,不都是盯著你看嘛。麻辣燙那老闆娘還發
脾氣了呢。」

  素琴不由得也笑了起來。爾童繼續道:「看那上面,還有燈。這又不是我們
村那裡,亮堂堂的。沒事。我在呢。」

  「嗯。」素琴放下心來,但還是有些不爽:「那幾個人也真不害臊。死盯著
我胸口。」

  爾童哈哈大笑,一邊拉著素琴沿著小路繼續向山上走去,一邊仰著鼻子:
「那幾個看著都三十上下了,可估計都還沒娶媳婦。要是有媳婦的,這下了班不
陪媳婦,幾個大男人跑山上幹啥呢。他們看你,也是因為你生的好看,」說到這
裡,爾童轉過臉,故意色眯眯地打量著素琴,壞壞地低聲道:「奶兒又大。」

  素琴生氣地打了他的手一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爾童更加得意,張開手掌抓向素琴的胸部:「他們只能看,我才能揉。姐,
大奶兒讓我揉揉。」說著便自顧自地抓住了素琴的乳房。

  「不給。」素琴雖然這麼說著,但四顧無人,只有風吹過龍眼林的聲音,所
以還是挺起胸,任由爾童盡情地揉搓。很快,兩個人的呼吸就變得急促粗重。

  「呼。」最後還是爾童吐出一口粗氣,收回了手。素琴趕緊理了理被揉皺的
衣服,細細地喘著氣,好看的眼睛裡水汪汪的流動著山腳下的燈光。兩人看著對
方,各自笑著轉過頭去,然後爾童摟住素琴的肩,繼續慢慢地走向山頂。

  山不高,但村子和工廠地勢本來就高。當兩個年輕人一起爬上山頂後,馬上
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一起「哇」地發出驚歎。

  從這裡可以俯瞰到幾乎整座夜色下的都市,一大片璀璨和晶瑩鋪滿了大地。

  仿佛一抬腳便可以踏足其中,讓人不由自主地忘記了心跳。

  那些光那麼明亮,那麼燦爛,染紅了半邊天幕,像是水一般在流轉,像是火
一般在燃燒,像是雲一般在飄蕩,像是霧一般在彌漫,像是有生命一般,在有節
奏地呼吸。這邊一串藍白像是水晶鏈,輕輕一碰便會四散,墜落,然後濺起無數
碎片漫天飛舞。那邊一片橙黃則在溫暖的甘甜中帶著微酸,含在嘴裡是柔軟滑膩,
但輕輕咬下時,卻能感覺到恰到好處的彈性。一團紅色追逐著一團白色,叮叮噹
當;一方青綠卻愛撫著一灣淡紫,情意綿綿。那些光就在爾童和素琴的眼睛裡歡
笑,哭泣,述說,歌唱,它們的聲音無法阻擋地佔據了他們的心房。

  爾童不知不覺地伸出指尖,想要觸摸那片燈光。他曾經短暫地在那燈光內部
停留,那還是去年的國慶日。工廠難得放三天假,他也和素琴一起去了市區玩。

  他們坐了地鐵,第一次吃了洋速食,並且在兩家隔著一條大路對峙的,舉國
聞名的主題公園門前呆了很久。當他們薄暮時分來到世界最大的那條電子商業街
時,天公不作美而下起了暴雨。他們就在地鐵站的門口躲雨,看著那棟直入雲霄
的電子市場,還有它附近那些林立的高樓。他們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景色,看到了
雲從那棟高樓身邊流過,而樓頂又在雲上露出頭來。突然之間高樓亮起燈火,滿
身的彩燈把流雲氤氳得五光十色。樓頂的射燈一邊旋轉,一邊變幻,更是把那些
雲暈染和勾勒得千姿百態,就像是神仙披著彩霞。

  至少在那一刻,爾童確信自己看到的就是天堂。

  現在這一刻,爾童再次看到了天堂。天堂就在前方,似乎觸手可及。但無論
爾童怎麼努力伸手,都觸摸不到那些燈火。這城市看似很近,卻又像是很遠。真
實可見,卻又恍如夢幻。爾童終於只能徒勞地收回手,心裡有些莫名的悲傷。而
這個時候,素琴也呻吟一般輕聲道:「真好看。」

  「真好看。」爾童喃喃地重複著她的話。素琴突然像是脫力一般,靠向他的
懷中。爾童緊緊抱著她,走到身邊的涼亭內坐下。繼續目不轉睛地看著天堂般的
都市,一動也不動,一聲也不出。

  南方早春的夜風依然料峭,但兩人卻仿佛無知無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素琴才用夢囈般的聲音呢喃道:「不知道住在城裡,會是
什麼樣的光景……」

  爾童的聲音也有些沙啞:「等我們成了城裡人,就知道了。」

  素琴像是沒聽到他說的話。爾童低下頭,可以看到天堂的餘光灑在她臉上,
美麗的容顏有些暗淡,映照著燈火的眼睛帶著迷茫:「真羡慕城裡人啊……只可
惜我們是鄉下人……沒資格想這些……」她垂下眼簾看著地面,長長的睫毛顫動
著,像她的聲音一樣:「我們生來就是這地上的塵土,」接著她抬頭,看向城市
燈光染紅的夜空:「哪裡有資格想著飛上天啊……」

  爾童趕緊用力搖晃了素琴一下,喊道:「姐!想一想要什麼資格!我就是想
當國家主席又怎麼了!又不犯法!你不想當城裡人嗎?你也想的,我知道,我一
直知道!」

  「我想啊。」素琴搖了搖頭:「也就是想想了。」

  爾童歎了口氣,大聲道:「姐,我們不但要想,還要真的當。姐,我們一定
會成城裡人。你信我。」他舉手指向那從眼前蔓延到天際的燈光:「總有一天,
那些燈會有一盞是我們家的。」

  素琴看著他認真得像是孩子般模樣,笑容逐漸回到了臉上。她輕輕點頭:
「嗯,好,姐信。童童肯定能帶著姐一起成城裡人。」

  爾童這才放心,摟著素琴細細的腰肢,用臉頰摩挲著素琴的臉蛋,看著城市
笑道:「姐,你和爹都是……太沒信心了。」

  素琴握住爾童搭在自己小腹上的手,輕輕地撥弄著他的指甲,慢慢地說道:
「要是我們能考上好大學,這麼想還好。可惜我們不是那麼優秀的人呢。」

  「普通人也可以嘛。」爾童不以為然:「這年頭大學生還不是打工,能比我
們金貴多少。」他微微轉臉,用嘴唇輕輕地蹭著素琴的腮,一樣慢卻清晰有力地
說道:「我們還年輕嘛。我們才二十二,再過十年也就三十出頭。是吧。我就不
信,只要我們有心,過了十年還是個普工。姐,這廠的技術員,我是當定了。然
後是高級技術員,副班長,班長,組長,主管……我讀書不行,但是幹這種技術
活,我絕對不比別人差。要是運氣好,再過十年我說不定就是主管了呢。當了主
管,就算是城裡人了吧。我們去年那廠的幾個主管也都是鄉下出來的,還不是都
在城裡買了房,天天開著小車上班嘛。」

  「你真會想。」素琴雖然這麼說著,但爾童能感到她也微微顫抖,為自己的
話激動起來。

  「這可不是做夢啊。姐。」爾童的唇滑過素琴的臉頰,在她眼角停留片刻,
又緩緩游向她耳邊,最後終於在那白嫩圓潤的耳垂上停了下來,呢喃道:「姐,
等我們在城裡買了房子,住了下來,把我們爹媽也接過來……你給我生個娃娃…
…讓他們幫我們帶娃娃……到時候我們也買個小車……平時開著上班……放假了
就一家人開著出去玩……上次我們去世界之窗和歡樂穀,你死活不捨得進去……
到時候我們想去就去……」

  「你越說越離譜了……」素琴的顫抖更加劇烈,像是耐受不住耳垂處傳來的
火熱一般,縮起脖子。爾童所描繪的,或者說夢想的,那生活在天堂中的未來,
她怎麼可能絲毫也不心動。所以她低低地喘息著,眼神則開始變得迷離,仿佛也
看到了那幅夢幻般的景象。

  「怎麼離譜了……姐……」對天堂的夢想燃起了爾童的激情,他亢奮起來,
話題也確實變得有些離譜:「……到時候我們買張大床,要夠結實,不會吱吱響
的。去年你貪便宜,買的那二手床才半個月就不行了。我操你小屄兒的時候都不
敢使勁。自己的房也肯定比租的房隔音好,我操你的時候你想咋叫就咋叫……」

  素琴咬著嘴唇,用力打了他開始不安分的手一下:「你做夢呢,城裡人都買
不起房……你這就是胡說八道了……」

  「好好好……在城裡買房不指望……不過我們至少可以租好一點的房吧……

  租個三室兩廳怎麼樣……帶陽臺的……我早就想著在城裡那種帶電梯的高房
子陽臺上,一邊看著下面一邊操你……我還沒在那麼高的地方操過你呢……「爾
童說著,終於忍不住撩起素琴的衣襟,氣息粗重地在她耳邊喘道:」……我就在
陽臺上把你肚子搞大,讓你給我生娃娃……「

  素琴回頭:「你天天就想著變著法兒操姐……」話音未落,柔軟的唇就正好
和爾童火熱的唇重疊在一起。

  爾童不會什麼技巧,簡單直接得有些粗暴地就把素琴的舌頭吸進嘴裡。除了
習慣的香甜,爾童品嘗到素琴的舌頭今天還有些花椒的鮮香。他用力吸吮,像是
要把素琴嘴裡的水分吸幹。素琴感到了輕微的疼痛,但這種疼痛恰到好處地讓她
也亢奮起來。她嗚嗚地回應著爾童,直到嘴唇發麻,爾童才吐出她的舌頭,喘息
道:「姐,我要操你小屄兒。」

  雖然已經無數次被爾童這樣赤裸而直白的求歡,但素琴還是感到一股酥麻從
小腹傳往全身,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舔著還有些刺痛的唇,像是不知道這動作
有多麼誘惑一樣喘息著:「真不害臊,這山上姐怎麼讓你操……」

  爾童加重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鑽進素琴衣服裡的手的力道,用力揉搓著那對又
軟滑又彈手的大奶兒,嘿嘿地壞笑著:「我又不是沒在山上操過你。——姐才不
害臊,天天想著挨我大雞兒操。我才一說要操你,你乳頭兒就硬了。」

  「唔!」素琴呻吟一聲,按住爾童的手:「你捏硬的。我才不想給你操。」

  但爾童不管不顧,他的手強硬地在衣服內撩起素琴的胸罩,用手指撚著素琴
小小的乳頭,它們確實就像爾童說的那樣,已經硬硬地像兩顆豌豆了。爾童的話
語也像動作一樣強硬:「我就要操。姐長個小屄兒就是為了給我操的。」

  素琴已經渾身無力,仰靠在爾童胸前,眼睛半睜半閉,喃喃地回答道:「就
知道又要被你給強行操了……你說……你都強行操了姐多少回了……還在上初中
你就強迫姐……」雖然這麼說著,但她也被撩撥得受不住,把手伸向屁股下,抓
住了爾童硬邦邦的大雞兒,揉了起來。

  爾童得意洋洋:「姐生的那麼好看……我要是不趕快先把你給操了,不知道
會便宜哪個。——等我把褲子脫了。」

  素琴把裙子撩到腰上,雙手反撐著爾童的腿,稍稍抬起屁股。爾童飛快地解
開皮帶,把牛仔褲褪到大腿根,然後又把內褲拉下去,那根滾燙的大雞兒就跳了
出來,頂在素琴那和奶兒相比不算大,卻是白嫩滾圓的屁股上。

  「姐,坐上來。」爾童托著素琴的屁股,順帶著揉了個痛快。素琴咬著唇,
騰出右手扶著大雞兒,左手撥開自己小屄兒,摸摸蹭蹭地對準了,便慢慢坐了下
去。一股熱乎乎的水兒馬上就順著大雞兒流到爾童大腿根上。

  雖然不知道操了素琴的小屄兒多少次,但每次進去的時候還是有些困難。兩
個人配合著層層推進,大雞兒終於頂在了小屄兒最裡頭。素琴咬著牙,打了個冷
戰之後,再次伸手反撐著爾童的大腿,慢慢地上下套動起來。每動一下,就流出
一股水兒。

  這事兩人已經是輕車熟路,素琴套動幾下之後,小屄兒裡就滑溜溜的順暢起
來。於是爾童再次捧起她屁股:「姐,我來動。」

  「嗯。」素琴喘著氣,停止了動作。爾童每次操她的時候都是這樣,因為心
疼她,怕把她弄疼,一開始總會讓她自己來。素琴當然也體貼爾童,她動總不如
爾童自己動爽快,所以操順了以後就會換成爾童來動。

  於是爾童托著素琴的屁股,用力挺動著大雞兒,一下下有力地搗著素琴的小
屄兒。他的動作越來越大,除了把素琴的屁股撞得啪啪直響,還隱約發出啾啾的
聲音。一陣微寒的夜風掠過山頂,穿過亭子,連前方城市的璀璨燈火仿佛都搖曳
起來。但兩個年輕人渾然不覺,所有的心思都專注於這原始而激烈的動作中。

  「姐,這裡沒人,你想叫就叫啊。」不知過了多久,爾童突然喘息著說道。

  素琴垂著頭,緊緊咬著嘴唇,黑而且亮的頭髮正在歡快地搖擺。良久之後,
她才斷斷續續地回答道:「怪……害臊的……」

  「怕什麼。」爾童突然加重了力度,搗得素琴嗚地叫出半聲:「上次我在青
林山上操你的時候,你不也是叫的驚天動地的麼。」

  「那是……老家……嗚!……我們熟……知道沒人,放心——啊!」素琴死
命捂住嘴,但很明顯就快堅持不住了。

  爾童多少有些惡作劇地開始乘勝追擊,不但加大了力度,還加快了速度,撞
得素琴雪白的屁股一波一波地晃蕩著。片刻之後,素琴終於投降,猛得揚起臉,
像哭一樣呻吟道:「童童——你操死姐了——」

  爾童毫不留情,反而變本加厲:「姐,我操死你。」

  「姐……姐讓你操死……姐願意……讓你操死……」素琴嗚咽著,突然渾身
一陣哆嗦,便像是真的死了一樣往後癱倒在爾童懷裡。爾童趕緊停止動作,摟著
素琴的腰,感受著急劇收縮的小屄兒一陣陣吸著自己的大雞兒。直到素琴的顫抖
平息,他才笑道:「姐,今兒這麼快就給我操死了啊。」

  「嗯……」素琴慢慢轉頭,火熱的唇吐出香甜的氣息,親了親爾童的臉:
「心裡緊張,就快……」

  爾童嘿嘿地笑了。素琴慢慢起身,最後啵的一聲,大雞兒從小屄兒裡滑了出
來,帶著一大攤粘糊糊的水兒,然後她坐到爾童身邊,輕聲道:「剛才那樣你操
的不快活,還是這樣來吧。」

  「這凳子涼。」爾童皺了皺眉頭:「就剛才那樣挺好的。」

  「姐還不知道你。」素琴笑道:「又不脫衣服,怕什麼。還愣著幹啥,不想
操姐了。」

  爾童這才嘿嘿一笑,站起身來,挺著大雞兒走到素琴身前。素琴張開兩條長
長的腿,高高翹起,小屄兒展現在爾童面前,在天堂的餘光散射下纖毫可見,一
小片淡淡的毛兒下紅撲撲的,亮晶晶的,還微微張著嘴兒,又漂亮又可愛。

  爾童吞了口口水,微微彎腿,扶著大雞兒便頂進了那條縫兒。素琴剛剛被操
死過一次,小屄兒裡還濕淋淋的滑溜無比,緊緊地夾著大雞兒,舒服得爾童汗毛
一豎,馬上便按捺不住地挺動起來。

  這樣確實好動作的多,也快活的多。爾童專心致志地埋頭苦幹起來,每一下
都重重地頂到小屄兒底上,頂得素琴也再說不出話,只能仰著脖子,啊啊地叫。

  兩人也並不知道多少花樣,就保持著這種狀態,進行著簡單直接的戰鬥。直
到素琴突然用腿死死地夾住爾童的腰,高聲叫喊著:「童童、童童、搞進來、姐
給你生娃娃」的時候,爾童的挺動才戛然而止。他沒有照素琴說的做,而是把大
雞兒飛快地拔了出來,頂著素琴雪白的屁股,一陣陣地噴射出來。

  「童童,你射在姐裡面也沒事的。要是姐肚子大了,就給你生個娃娃。」喘
息良久之後,素琴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看著爾童,滿臉潮紅地說道。

  爾童抹去了額頭上的汗珠,笑道:「我是想姐給我生娃娃,可是不能這麼隨
便。——等我成了城裡人再生也不遲。」

  素琴輕輕笑了一聲,軟綿綿地掏出紙巾,擦拭著屁股上的精液。等她擦完,
放下裙子,爾童也已經穿好褲子,一把把她抱在了懷裡。輕輕親著她的嘴唇,比
上次溫柔得多。兩人親昵了片刻,爾童突然呢喃道:「姐,對不起啊。」

  素琴一愣。

  爾童則再次看著前方因為夜深而越發顯得輝煌燦爛的城市的燈火,認真卻帶
著歉意:「姐,對不起啊。總有一天,我要在這城裡自己的家裡操你,不用擔心
別人看見,也不會凍著你屁股。」

  素琴不由得笑了起來,溫柔地摸了摸他映照著燈火,顯得有些孩子氣的臉頰,
輕聲道:「好。到時候你想啥時候操就啥時候讓你操,你想咋操就就讓你咋操。」

  爾童高興地笑著,眼睛閃閃發光,好像馬上就能實現這個願望。他用力抱緊
了素琴,兩人偎依在一起,安靜而甜蜜。不知過了多久,素琴才突然問道:「幾
點了?」

  爾童嚇了一跳,掏出手機一看,有些慌張地叫了起來:「快十二點了。快回
去,明早七點半就要集合,第一天可不能遲到。」

  兩人趕緊一起站起來,最後看了一眼前方的天堂,然後轉身。這一邊山下的
工廠和小村因為入夜,工程車輛更是絡繹不絕,完全被籠罩在塵土之中,像是一
大團明亮的光暈。兩個年輕人手拉著手,輕快地跑下山,悄然沒入這片塵土。無
數座城市邊緣的無數個夜裡,肯定也有無數這樣的年輕男女,在一起描繪著他們
的未來。當說到情動的時候便激情洋溢地來上一發,大概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們
能歡笑著面對明日天亮後的現實。

[ 本帖最後由 lping 於 2018-4-18 23:58 編輯 ]




貌不在美,顺眼才好;胸不在大,夠挺才妖;腿不在长,夠直才妙,臀不在大,夠翘才骚;骚不在表,床上见分晓
2018-3-31 22:2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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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axiangguo (徐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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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繁忙
01

  「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我的人。有什麼事,找我楊恒就行。」說話的人剛
過三十歲,個頭不高卻很壯實。一頭短短的板寸和粗黑的眉毛說明他是個不喜歡
廢話的人。只是他的左眼不自然地總是看著左上方,眼珠像是不會轉,右手臂上
則有一道傷痕,蜿蜒從手腕一直爬到手肘。

  爾童穿上了剛剛發下的藍灰色工作服,正和另四位昨天進廠的工人一起,聽
著這位氣勢十足的班長訓話。他一直注視著班長工作服衣領上的那道紅邊,憧憬
著將來自己的衣領上有兩道或者三道。

  「我沒什麼好說的,規矩哪裡都一樣。你們都不是三歲小孩,知道什麼該做
什麼不該做。」班長話確實很少:「跟我走。」

  爾童跟著佇列,悄悄回頭看了一眼水泥籃球場。素琴正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
一位女幹部面前,像爾童一樣聽著訓話。她現在也穿上了寬大的藍灰色工作服,
遮掩住了美好的身材。這不是追求漂亮的地方,所以她也不會有什麼怨言。

  因為這家工廠不但偏僻,而且是是金屬加工廠,所以願意來的女工很少,像
素琴這樣念過高中的年輕女工更是鳳毛麟角。於是她馬上被分到了質檢部,爾童
們製造出的產品,就會由素琴們來判斷是否合格。

  那女幹部囉嗦得很,素琴估計還要聽一會。爾童只得收回目光,跟在班長身
後走進車間,一直上了四樓。經過安檢之後,班長帶著他們走到一大排機床前,
大聲道:「這就是我們0636A- 6班。我們0636組現在正在給LG的一
款手機做邊鍵,我們班是最後一道工序。從我們這裡出去的貨,就會直接裝到手
機上了。」說了這些之後,班長提高聲音:「我這裡沒有懶鬼和廢物,都給我好
好幹!」

  這位班長連口罩都不戴。爾童想。他當然是老老實實地戴著口罩。班長說完
之後轉身,喊道:「明亮!」

  一位比爾童大上五六歲的高瘦年輕人從兩台機床間探出腦袋,接著便小跑了
過來。班長示意他站到新工人面前:「這是副班長明亮。線上主要是他在,你們
聽他指揮。好了,我昨天向皮主管申請了今天加五台機器,配套的模具和工具我
上班前就準備好了,你們直接開機吧。我還要去找五班老吳,協調一下今天送毛
坯過來的順序。新來的你安排一下。」說完就把新員工的名冊塞進一樣不戴口罩
的副班長手裡。

  「老吳昨天還欠我們八千個毛坯。」副班長趕緊喊道:「恒哥,你催催。」

  班長揮了揮手表示瞭解,便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遠了。

  這兩位基層幹部讓爾童信心十足,因為他們年紀不大。如果能在他們那樣的
年紀當上副班長和班長,爾童覺得自己的夢想完全有可能成為現實。

  副班長拿著花名冊,帶著爾童他們走向空著的那半排機床,為每個人安排了
一台。然後叫來四名技術員:「你們每人負責一個。老胡,你帶兩個。」

  那個叫老胡的技術員也只不過三十出頭,卻佝僂著腰,有些駝背,蠟黃的臉
上掛著嚴重的黑眼圈。聽到這樣的安排,他馬上不滿地嘟噥著:「我都看了十六
台機器了,再加兩台,人都累死了。」

  爾童看著他領口的兩道黃邊,這黃邊標誌著老胡是個高級技術員,因為另外
三名技術員的領口上都只有一道。

  第一步目標,就是為自己的領口也添上一道。爾童有些激動地想著。而副班
長的話更是讓他興奮不已:「沒辦法啊,廠裡實在太缺技術員了。你們忙不過來
的時候我不是都要頂上嘛。我哪裡不想你們每人只看十台機,我也輕鬆。好了好
了,再堅持堅持,馬上就要再招技術員了。我安排兩個機靈些的給你。」說著副
班長就指著爾童和另一位新工人:「你,你。你們兩個。」

  老胡默不作聲,黑著臉打開了兩台機床的電源,經過一陣複雜的操作之後,
預熱和試運行便準備完畢。接著老胡站到一台機床邊,飛快地演示了一遍操作流
程。他還沒有放下氣動螺絲刀,就有一位員工喊道:「老胡!我這模具要洗!」

  「來了!一上班就要洗。晚班那些狗娘養的。」老胡呻吟般地罵著,對爾童
他們問道:「知道怎麼做了吧?你們先自己試試。我有空再來教你們。」說完便
轉身跑向正滿臉焦急地伸著腦袋,等待著他的那名工人。

  爾童深深吸一口氣,回憶一遍剛才看到的流程,便抓起模具操作起來。鋼制
的模具一入手,他就發現這玩意比想像中重很多。看似比一塊磚頭大不了多少,
卻至少有四五公斤的分量,讓他差點沒抓穩掉在地上。

  他趕忙把模具小心翼翼地放好,抓起氣動螺絲刀,卻又看到模具上本有六個
螺絲孔,卻只準備了兩枚螺絲。他有些遲疑,但老胡正在不遠處的一台機床前蹲
著,忙得不可開交。爾童只好看了看其他的工人。一看之下他才發現,大家都只
鎖了兩枚螺絲。

  這也行嗎?爾童滿腹狐疑地打開模具,把金屬坯在子模內側的槽內裝好,再
把子模嵌入公模。鎖緊兩枚螺鎖緊之後深深吸了口氣,拉開了機床的遮罩門。

  打開空氣閥。把模具在底台的槽上放穩。關閉空氣閥。拉上遮罩門。一連串
動作之後爾童緊張地按下了機床前控制台上的那顆綠色的開始運行按鍵。灰色
的機床馬上嗡地一聲運轉起來。

  好像沒什麼問題。爾童緊張地注視著機床的運行,感覺時間過得格外緩慢。

  他很快意識到這不是錯覺,因為他看到了顯示幕,上面顯示的資料是主軸每
分鐘一萬轉,而加工一次模具的完整程式耗時三分零九秒。

  是技術員有意調慢速度的。但爾童馬上發現,這還遠遠不夠。他剛剛準備好
第二套模具,主軸就已經停止運行,他完全沒時間把加工好的邊鍵擺在託盤上。

  嵌入子模的四條金屬坯現在被切割成了二十顆邊鍵,比米粒大不了多少。要
把它們一顆顆整齊地擺放在塑膠託盤上那些指甲蓋大小的格子中,需要又快又准
的動作。更不用說這些顆粒現在已經被拋光,又被混合著防銹油與潤滑油的降溫
水淋過,全部變得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從指縫裡掉了下去。

  爾童頭昏腦漲地總算擺完一模,發現機床早已停止了運行。他慌慌張張地抓
起準備好的模具,突然聽見副班長的聲音:「不用急。」

  副班長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爾童身後,嚇了他一跳,手裡的模具差點掉了下
來。雖然臉色平淡,但副班長眼神卻帶著滿意。他拈起幾顆爾童加工的產品看了
看,慢慢點頭:「這些應該合格,可以裝機了。」

  爾童吞了口口水,一下子輕鬆了下來。

  副班長慢條斯理地繼續說道:「不用急,慢慢來。誰一開始都沒那麼快的。
你只管按照流程來,別忙中出錯就行。」

  「謝謝副班長。」爾童也意識到自己沒必要那麼趕時間。新員工進廠,總得
學一段。

  「叫我明哥。」副班長轉身走向隔壁另一個新員工的機床。爾童聽見他的聲
音:「你這毛坯裝反了,沒發現子模裝不好,螺絲也鎖不緊嗎?——哎呀,刀具
都被崩斷了。老胡。」

  老胡小跑了過去,哭喪著臉抱怨道:「饒了我吧。這一大早的就去領刀,要
被皮主管叼死了。」

  副班長說話總是那麼慢吞吞的,卻讓人心情平靜:「今天進廠的新員工誤操
作,皮主管不會叼你的。——好吧好吧,我去領。你先拿著備用刀去換。」

  老胡松了口氣:「麻煩你了啊,亮仔。」

  副班長嗯了一聲,便轉身走向生產線盡頭的辦公室。

  爾童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機床後,不由得微笑了起來。然後做了個深呼吸,
開始心無旁騖地操作機床。第一天接觸新的工作總是伴隨著新鮮感,不知不覺地
就到了中午。

                02

  十二點整,下班鈴聲準時響起。無數藍灰色的工人像是從地裡冒出來一樣,
突然湧向安檢出口。但這裡總比火車站有秩序,爾童看到了一名試圖插隊的工人
被保安抓到一邊罰站,對他的懲罰是最後一個才能走。爾童很高興,因為他不喜
歡和別人爭奪這種事。這麼正規的管理,實在是很合他的胃口。

  爾童花了五分鐘排隊通過安檢,然後又來到打卡機邊。六台卡機也在保安的
維持下排著長隊。打完卡是十二點十分,最後他來到食堂,這裡排的隊伍更長。

  十二點二十三分,他終於站到了視窗前,看著白大褂乾淨筆挺的女人從消毒
櫃裡拿出公用餐盤,為他打上一葷一素的飯菜,加上一根有兩塊小黑斑的香蕉。

  然後他又去打了一碗免費的番茄雞蛋湯,湯裡甚至漂浮著成型的蛋花和指
頭大的番茄塊。最後他滿足地插入兩位工友之間坐了下來,看著豐盛的午餐滿
足地吸了口氣。

  沒想到這廠裡伙食這麼好。去年那廠,每天固定的功能表就是冬瓜,蘿蔔,茄
子和南瓜,偶爾會加上一兩塊肥肉,湯也和洗碗水沒什麼不同。水果是什麼?不
存在的。

  紅燒魚塊的分量很足,就是刺多了些。所以爾童吃的很慢,足足花費了十五
分鐘。飯後他來到水泥籃球場邊,和一大群工友一起抽了根煙,打卡上班的時間
是十二點五十一。當他通過安檢,又去上了個廁所,回到機床前上班鈴聲正好響
起。

  緊接著,爾童就做了一件讓他挺後悔的事情。

  一上午過後,爾童的操作已經熟練了起來,現在他做完整套工作流程後,機
床還沒有運行完畢,而且等待的時間越來越長。所以他想著早些達到正式員工的
標準,便問老胡能不能把運行速度調到和其他人一樣。

  老胡仍然不太高興,但還是幫爾童調整了機床。不過工作效率的提升從來不
是線性的,而是越來越慢,甚至會遇到瓶頸。直到下午快下班,爾童才勉強跟上
了機床的速度,付出的代價是真的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他累的不行,但當然
不能再讓老胡把速度調慢,只能咬牙頂著。

  結果,晚飯他都累得沒什麼胃口。雖然土豆燒雞裡確實有五塊雞塊,冬瓜蝦
米湯裡也真的有五顆蝦米。

  不該打腫臉充胖子的。爾童有氣無力地抽完煙,搖搖晃晃地踏著夕陽走向車
間,準備加班。加班在這個國家的工廠中是理所當然的,對這個國家的農民工來
說也必不可少。如果沒班加,他們就會群情激奮,或者揚長而去。就因為現在這
工廠每天只加班兩個小時,爾童爹那是相當不滿。

  這恐怕是人類發展出工業以來,獨一無二的奇怪現象。從歷史到現代,東方
到西方,工人從來都只會因為工作時間太長,加班太多或者工作太疲勞而抗議,
罷工,運動甚至革命。只有現在這個年代的這個國家,農民工才會因為不加班或
者加班少而怒火中燒。

  那些每週五天八小時工作的人說,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多勞多得。爾童當
然不會深入思考這樣的問題,他只知道上班一個小時可以拿到八塊二毛二,加班
一個小時可以拿到十二塊三毛三。去做就有,不去做就沒有,天經地義。所以雖
然累,但他還是滿懷希望地走進車間,在機床前開始忙碌。而下班之前,副班長
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一次突然在他身後冒出來,說了一句「這些不行。」便把爾童
擺好的兩託盤成品拿出來,倒進報廢品筐裡。

  冷汗頓時從爾童背上冒出來。

  但副班長還是輕聲細語:「沒事,你第一天上班,能做成這樣已經不錯了。

  他們幾個都還要三分鐘一模。「他說著走到爾童身邊,拿起模具看了看,轉
身喊道:」老胡,來把這台機器的模具洗一下。「

  老胡有氣無力地拿著一隻玻璃瓶走過來,一如既往地抱怨道:「現在都快下
班了,還給我找麻煩。」

  副班長的聲音雖然還是那麼平靜和緩,但這一次卻帶上了威嚴:「他是新來
的,不懂,都做了兩盤廢品了。你忙沒看到,所以我也沒說啥。現在我看到了,
就總不能留給晚班的,讓恒哥和老李吵架。」

  老胡縮了縮脖子,沒敢再吱聲。他看了爾童的模具一眼,便放下玻璃瓶:
「我去拿刷子。這東西你可別碰。」說完就慢吞吞地走開了。

  爾童好奇地盯著那瓶子,隱約能聞到一股奇怪的酸味。副班長解釋道:「那
是專門清洗模具槽裡堆積的金屬屑的,腐蝕性很強。沾到身上,」他伸出手臂,
爾童看到他手腕後一大片燒傷般的疤痕,扭曲而猙獰,難以卒睹:「就會這樣。
要是搞到嘴裡什麼的,還有生命危險。」

  想到自己也要當技術員,爾童沒有退縮,而是緊張地問道:「那就這麼隨便
放,胡大哥也沒看到怎麼保護,不是很危險嗎。」

  副班長搖搖頭:「真要按照標準流程來洗,就得穿防護服,找專門的清洗台
……兩個小時都搞不定。這兩個小時你機器就得停機。你損失不起,廠裡更損失
不起。」說著他轉換了話題:「你的速度已經可以了,以後就不能光顧著快,做
好的得看一眼。」他拿起兩顆爾童做的廢品:「你看,這毛邊。」

  實在是非常明顯的瑕疵,而自己竟然沒發現,爾童羞慚不已。副班長丟下廢
品,耐心地說道:「現在質檢部比我們還缺人。我們要自檢,大概看看情況,明
顯不行的就別丟給她們了。」

  爾童想起素琴,慚愧中又帶上了歉意。副班長顯然注意到了,反過來安慰他
道:「沒事,現在技術員也沒空仔細教你,不懂正常。廠裡頭一個星期也會隨便
你們折騰。下次注意就行。」

  說話間老胡已經拿著小刷子和籤子走了過來,把玻璃瓶中氣味濃烈的液體倒
入子模的那些毛坯槽。等了半分鐘之後,用刷子和籤子把槽深處邊角堆積的金屬
屑掃了出來,然後放回機床。主軸空轉了一遍,模具就被冷卻水沖洗乾淨。

  老胡取出模具看了一眼,丟在爾童面前:「行了。」

  爾童正要再度開始操作,便聽到下班鈴聲。一直有氣無力的老胡馬上像活了
過來一樣,拿著玻璃瓶飛一般地跑了。爾童擔心他會摔跤,打破那瓶子可就後果
不堪設想。但這種事並沒有發生,工人們又一次像從地裡冒出來一樣,沖向車間
出口。

  爾童第一天的工作,終於結束。

  一出車間他就給素琴打了電話,但素琴沒接。看來還沒下班。爾童只得獨自
回到宿舍,一進門就發現昨天吵架的小哥兩已經和好了,正一起親親熱熱地往外
跑:「你去占位置,我去買水,買煙。」

  這附近並沒有看到網吧。爾童確定這一點,因為昨夜他也試圖找網吧。所以
他趕緊給他們打了個招呼,問道:「你們是去網吧?」

  小兄弟急不可耐:「嗯嗯。去晚了就沒位置了。」

  爾童只好直接問道:「我沒看到這附近有網吧啊。」

  「隆興隆江豬腳飯樓上有個黑網吧!問豬腳飯的老闆就知道了!」小兄弟說
完,便一起飛快地跑掉了。

  爾童歎了口氣。他並不是打算現在去網吧,因為他實在累壞了。腰疼,胳膊
疼,腿疼,左邊膝關節尤其難受,像是被活生生拉開,往裡面塞了一把玻璃渣,
然後又粗暴地接上。既然其他工友還沒回來,他也就不再硬撐著,一瘸一拐地走
進衛生間,沖了個冷水澡。當他洗衣服的時候,卻發現薄薄的工作服卻怎麼也擰
不幹。他奇怪地看了半天,才發現原來是因為自己右手的大拇指失去了知覺,使
不上勁。

  這是一整天不同地取,放好幾公斤重的模具,以及使用氣動螺絲刀的結果。

  爾童看著自己奇怪地伸著的大拇指,後悔不該早早地讓技術員把機床調回正
常速度,趕得自己連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他現在確實能勉強趕上機床的速度,
但身體還沒有來得及適應。上班的時候一直高度緊張,沒有感覺,現在放鬆了下
來,才覺得難受壞了。

  爾童歎著氣,用左手試圖把右手大拇指彎回去,但稍一用力,一陣劇痛就炸
得他渾身汗毛直豎,臉上也瞬間迸出一大片冷汗。爾童完全沒想到竟然這麼痛,
不敢再碰那大拇指,就這樣把半幹的衣服掛起來,然後回到房間,一眼就看到床
上的手機有個未接來電。

  當然是素琴打來的。她隨即發了個資訊,告訴爾童自己八點半下的班,約爾
童還是九點鐘在廠門口見面。

  爾童馬上跑了出去。很快,素琴又像昨夜一樣,悄然出現在夜色中。但爾童
馬上發現,她今天有些奇怪,走路的時候上身微微前傾,而且像是在眯著眼睛訊
找什麼。直到爾童跑近她面前幾步的時候,她才認出爾童,並且迎了上來。

  看到素琴之後,疲勞和疼痛一掃而空,爾童沖上前去,把素琴抱起來打了個
轉,放下來便抓住素琴的手。一抓之下不由得失聲叫了出來:「姐!你的手?」

  素琴雖然不算柔滑細嫩,但修長白皙的十個指頭有五個貼著創可貼。素琴不
好意思地笑著:「哎呀,我看的貨很多有毛邊毛刺……一不小心就割破了。」

  爾童想起自己那兩盤廢品,心裡有些自責。割傷素琴手的那些可惡的金屬顆
粒中會不會有出自自己手中的呢?但素琴輕輕摸著他的臉:「沒事啦我已經做熟
了,不會再割破了,這都是上午傷的。」

  那還好。爾童心裡舒服了一點。但素琴噘著嘴,小聲道:「就是眼睛到了晚
上越來越難受。」

  爾童本就發現素琴眼睛有些奇怪,現在近了再細看,果然和平時不一樣。好
看的眼睛現在半睜半閉,像是畫了眼影一般,清亮的眸子也帶著一抹難以言喻的
慵懶,在這夜色下似乎有些別樣的嬌媚,甚至說誘惑的意味,讓爾童想起每次自
己把她操得不要不要的時候的那種眼神。

  但爾童當然知道她不是被自己操成這樣的。他不由得皺起眉頭:「姐,你眼
睛怎麼回事?」

  「一整天都開著很亮的燈,藍不藍紫不紫的……看的東西又是一顆顆亮晶晶
的,反光厲害得要命。白天還好,剛才這晚上真是眼睛都花了,出來車間的時候
差點看不見東西了。」素琴有些撒嬌地揚起臉,把臉頰湊到爾童面前。爾童親了
一下,憂心忡忡地說道:「姐,要是這事這麼傷眼睛,我們還是不要做了。」

  素琴有些生氣地打了他一下:「說要做也是你,說不做也是你,一天一百個
主意。我才不跟你折騰呢。你不是要在這廠做技術員?這點苦都吃不了,就會說
好聽的。」

  爾童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但自己的夢想無論多麼重要,都不能以最愛的姐的
健康為代價。他還想說些什麼,素琴已經搶著說了:「過幾天就適應了。我們班
長說,以後會發個專門的眼鏡保護眼睛的。倒是你,怎麼樣?」

  他不由自主地縮了縮大拇指仍然無法彎曲的右手,笑道:「我能怎麼樣,就
是站了一天,腳有點腫。過幾天就適應了。」

  「嗯。」素琴笑了起來:「那你早些回去躺著吧,別亂走了。我也想回去眯
一會眼睛。」

  爾童正有此意,今天他是真沒力氣再去和素琴做什麼了。於是笑道:「姐,
回去就休息,可別再玩手機了。」

  「知道。還玩手機呢,剛才你打電話來,我看了一眼螢幕就頭昏,想吐。」

  素琴不高興地歎了口氣:「好了,明兒再見吧,還是九點到這裡。」

  「嗯。」爾童一把抱住素琴,狠狠地親了親她的小嘴兒,才戀戀不捨地放開
來。

                03

  兩個人的新生活就這樣開始了。爾童適應得很快,因為他即使說不上特別聰
明,但至少不笨。而且他年輕,對機械這些東西雖然遠遠算不上天賦,但多多少
少,似乎有那麼一點點接受得更快的跡象。

  更重要的是,他有目標。

  人總是在並非僅僅為了自己的時候才會爆發出更大的力量,所以爾童格外專
注。他的左邊膝關節裡的玻璃渣也在逐漸被磨圓,不再那麼痛而是逐漸變成一種
隱隱的酸,每夜爾童躺在床上的時候,就能聽到裡面有珠子在滾動,發出咯咯的
響聲。至於右手的大拇指,雖然偶爾還會失去知覺,無法彎曲,但只要不碰它就
沒事了。

  素琴也是一樣。她的手被割傷的次數越來越少,眼睛也在逐步適應。

  最有新鮮感的一周之後,就到了月底。二十七號晚上,爾童正一邊在機床前
忙碌,一邊想著明天放假該怎麼過。很少回生產線上的班長帶著副班長,突然一
起出現在他們班那排機床的盡頭,高聲宣佈道:「停機集合。」

  爾童有些吃驚,因為離下班還有半個小時。但老員工馬上歡呼起來。爾童只
得關閉機床的電源,整理好工具,和工友們排好了隊。他好奇地看著滿臉笑容的
班長,意識到是有什麼好消息要宣佈。

  確實是這樣。班長一開口,就是最讓工人們開心的事情:「你們上個月的工
資,今天財務已經打到你們工資卡裡了。明亮,把工資條發下去。」

  工人們嗡地一聲,興奮地交談了起來。爾童這次當然還沒有工資,但他一樣
為工友們開心不已。他們背井離鄉來到這裡,日復一日的辛勞,為的就是每個月
的這一刻。

  副班長笑眯眯的,把工資條逐一分發給工人。每個拿到工資條的工人都專注
地看著,帶著不一樣的表情。大部分是高興,但也有不滿,沮喪和生氣,伴隨著
亂糟糟的討論:

  「這廠好,從來不拖工資。」

  「嗯呐,每月都一到日子就發,安心。我以前那廠時不時就拖個三五天的,
事倒沒什麼事,就是那三五天都心煩的很。」

  「你有三千四吧。厲害啊。」

  「唉,我還不到三千。」

  「你怎麼扣了三十多?」

  「我不吃豬肉的。有幾次就沒吃五塊的,吃了十塊的飯。」

  最讓爾童注意的,是一名四五十歲的老工人。爾童前兩天剛剛在有餘力觀察
工友們的時候,就感覺這人有些奇怪了。現在發了工資,他和幾位元工友的對話更
是讓他吃驚:「老黃,上個月你拿了五千吧。」

  「老黃拿五千不是小意思麼。」

  「老黃,請我們喝瓶水不過分吧。」

  老黃有些蒼白的臉上,皺紋都像是盛放的花,撓著花白的兩鬢笑道:「才剛
過五千……行行,一會出去,想喝什麼水你們自己拿……哎,是啊,我家兩丫頭
又開學了……」

  招工的那年輕人沒有吹牛,確實有普工能拿到四五千的工資。除了老黃,班
上還有一個拿了四千二的。無論爾童怎麼算,也不明白他們是怎麼做到的。他決
心搞清楚這個秘密。這時另一位平時說話就有些結巴的工友,則在被其他人捉弄
著,吸引了爾童的注意力。有個平時就愛開玩笑的工人促狹地笑道:「老、老、
老顧,發發、發了工資,去幹、幹啥。」

  另一位工友搶著用他的口氣回答道:「嫖嫖嫖、嫖娼。」

  剛發了工資心情好,那被捉弄的工人也不生氣,結結巴巴地反擊道:「老子
今天要要要、要去嫖、嫖你你你、你娘。」

  於是工人們一起哄堂大笑起來。班長也笑著搖了搖頭,咳嗽一聲,正色道:
「好了啊,別捉弄老顧了,開玩笑開過頭打起架來,別怪我扣你們工資。」接著
他又宣佈了另一個令人開心的消息:「明天放假。出去玩的時候小心安全。記得
查工資到了沒有,有問題及時和我講。」

  雖然放假太多工人們會不滿,但每半個月勞累之後休息一天還是有必要的。

  大家一起笑嘻嘻地安靜了下來,爾童也滿面笑容,看著班長從副班長手裡拿
過一疊紙,翻了翻之後點了一位工人的名字:「老紀,你這個月不良品率越來越
高,幹啥去了。」

  那位工人緊張地回答道:「班長,開年以後我住的那房子樓下每天二十四小
時施工,我睡不好,已經找了新地方住了,明天放假搬,下個月絕對不會了。」

  班長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而是點了另一位工人的名字:「小劉,你老婆
怎麼樣了,要不要我再幫你請半個月假。」

  「不用了,已經出院了。謝謝楊哥。」

  班長嗯了一聲,又點了幾位工人的名字,予以關懷,批評或者表揚。特別是
一位工友最讓大家羡慕,班長說:「小秦這個月表現相當好,不但量排前三,良
品率也是第一。我給你申請了三百塊獎金,一會你直接去辦公室找皮主管,拿現
金。」

  「哎,哎,多謝楊哥。」那位工人興高采烈而又感激不已。

  班長還是不多廢話,點頭之後,便換了話題:「現在說說這一批來我們班的
新員工。張大寶!」

  那位被點名了的工人趕緊答應一聲。班長看著他,問道:「就你一個人達不
了標了。廠裡的規定是第一個星期量要達標,第二個星期質要達標。你有什麼困
難?」

  那工人縮著頭,一時沒敢答話。班長也不問他,而是轉向副班長:「明亮,
他怎麼樣?」

  副班長慢慢地回答道:「老實,不偷懶,做事細緻,就是,」他指了指自己
的腦袋:「記性不好,學的太慢。」

  「肯幹肯學就行。」班長馬上道:「我楊恒不讓老實人吃虧。明亮,我們再
給他一個星期。這個星期你就把別人做的不良品給他每天湊數湊到達標,平時有
空了多看著他一點。張大寶,下個星期還不行的話,我也幫不了你了啊?」

  「哎哎。」那工人忙不迭地答應著,老實巴交的臉上滿是感激。爾童心裡也
很高興,他喜歡這個班長,也喜歡副班長。他們都是好人。爾童想。但班長馬上
又讓他見識到了另一面,他喊了另一個名字,然後皺著眉頭:「雷鳴,你是怎麼
回事?上班第一個星期就遲到兩次,曠工一下午,還有一晚上沒來加班。你想不
想做?不想做就滾!」

  那位比爾童還年輕的新工人不滿地喊道:「這事太累了。所以我有時候會睡
過頭。還有,你是班長也不能罵人!懂不懂尊重人?你叫誰滾呢?」

  這新工人不但不承認錯誤表示改正,反而頂嘴。班長顯然生氣了,一字一句
地說道:「嬌生慣養的小逼崽子,我叫你滾。馬上滾。」

  其他工人們大氣也不敢出。爾童更是感覺到班長不會轉的那只眼睛正在死死
地盯著自己,更是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來。

  那年輕人顯然非常憤怒,他沖出佇列,站在班長面前怒吼道:「你再罵一句
試試。」

  「小逼崽子,你這樣也出來打工?滾回你娘胎吃奶去。」班長滿足了他的要
求,毫不猶豫地罵道。

  年輕工人滿臉漲得通紅,一隻手微微抬起,劇烈地顫抖著。但他雖然比班長
高大半個頭,卻沒敢做什麼,只是虛張聲勢地喊道:「我要去上面投訴你侮辱員
工!這麼多人都在場,你……」

  「侮辱員工?」班長轉向其他人:「有人看到我侮辱員工嗎?」

  「沒有!」其他工人整整齊齊地回答道。爾童也在其中。這傢伙顯然是個害
群之馬,他覺得班長做得對,而且罵得很爽。

  這時副班長不知道什麼時候寫了一張紙交給班長。班長看了一眼,簽了名,
遞還回去:「一會拿給皮主管,開了這小兔崽子。」

  「走就走,這破廠我還不稀罕呢。」那年輕工人竭力想保持最後一點尊嚴,
拉掉工作服扔在地上,便走向車間門口。他馬上被兩名負責安檢的保安攔住,凶
神惡煞地吼了他一頓。然後他只好回頭來撿起工作服披在身上,在工人們的哄笑
聲中乖乖過了安檢,消失在門外。

  「好了。」讓工人們笑了一會之後,班長再次開口:「除了個別老鼠屎,大
部分人都做的很好。有人已經達到正式員工的標準了。」班長雖然沒點名,但還
是用正常的那只眼睛看了爾童一眼,並向他輕輕點頭:「都好好幹。」

  爾童有些激動地和其他人一起大聲答應著。最後班長揮手:「再重複一遍,
放假出去玩注意安全。新來的記得是後天,也就是一號晚上七點四十五集合,別
搞錯了。去排隊吧。」

  大家一哄而散,跑向安檢出口。一位有輕微小兒麻痹症的工人跑在最前面,
爾童很驚奇,這傢伙拖著一條不太方便的腿,竟然跑得比兔子還快。等他們班排
好隊後,下班鈴聲還沒有響。

  班長是有意讓他們先去排隊,好第一批過安檢。班長真是沒話說。爾童看著
他和副班長一邊討論著什麼一邊走向本層的項目辦公室,當他們進門的時候,下
班鈴正好響起,其他班組的工人一起湧了過來。

                04

  爾童和素琴基本上是睡過了這第一次休假。除了累,主要原因還是根本沒什
麼休閒的地方。市區太遠,廠裡雖然有大巴,但人滿為患。離最近的鎮上都有五
六公里距離,如果有自行車倒是可以去逛逛。爾童在故鄉時經常步行五六公里甚
至十公里不當一回事,現在兩條腿僵硬得像兩根棍子,覺得鎮上就像天涯那麼遙
遠,一想起來就兩腿哆嗦。

  他也試著找過了同宿舍的小兄弟說的黑網吧。那棟出租屋的二樓確實每個房
間都密密麻麻地塞滿了舊電腦,雖然還是早春,卻熱得讓人想打赤膊。因為幾乎
全廠的工人都休假了,所以這裡也一樣人頭攢動。爾童進去的時候,還看到那對
小兄弟又因為沒有搶到電腦而吵架。

  爾童只好放棄。

  素琴則更不熱心,她一直躺在宿舍,用濕毛巾敷著眼睛。他們甚至連親熱的
機會都沒有,因為一直到晚上十二點,那山上的涼亭裡都坐滿了同廠那些放假卻
無處可去的工人。

  再加上要上夜班,多少要調整一下生物鐘,所以放假這兩個白天爾童基本上
都在宿舍睡覺。晚上則捧著手機整夜地看小說和電視劇,反正床頭就有插座,不
用擔心沒電。他看完了從故鄉出發的時候還剩下幾集的一部抗日劇,又開始看一
部仙俠劇。或許有人會嘲笑這些電視劇情節弱智,對白二逼,演員也沒有演技可
言,但爾童不在乎。勞累的人需要的就是這樣能讓人不帶腦子看的電視劇,而不
是那些文縐縐的東西。

  電視劇看累了他就會看小說。他看的小說也都千篇一律,或者是龍傲天裝逼
打臉,或者是屌絲逆襲的故事,如果帶點擦邊的色情描寫更好。他聽的歌也都是
小蘋果或者鳳凰傳奇。他不在乎別人怎麼想。像他這樣的農民工,每天下班之後
累得像死狗一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腦子也不會轉了。如果誰要求他們讀卡夫
卡或者村上春樹,聽高山流水或者柴可夫斯基,爾童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往那傢伙
臉上吐口水。

  但即使爾童提前做了準備,夜班依然比他想像中難熬。整夜地在機床面前站
十個小時,從華燈初上到旭日東昇,聽著的是催人入睡的嗡嗡噪音,做的是重複
枯燥的動作,如果不是有目標,爾童真不知道自己能否堅持得住。

  特別是每天五點那次下班之前,那段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也是他們最難熬的
時候。第一天晚班到了淩晨三點多,爾童就開始在機床前搖晃起來。正在他迷迷
糊糊地看著機床內放模具的底台,精神有些恍惚地想著趴在上面睡一會的時候,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爾童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回頭看到的卻是悄無聲息的副班長。這下可把爾
童嚇壞了,他正想解釋,副班長卻掏出一團黑褐色的東西遞過來:「來一顆?可
以提神。」

  看了半天,爾童才認出給他的是一顆檳榔。副班長和不少工友嘴裡都在嚼著
這玩意,而且看起來確實有些效果。但爾童去年就好奇地嘗過一次,從此對它敬
而遠之。他趕緊擺手:「我不會吃這個,謝謝副班長,沒事的。」

  副班長笑了一聲,吐出嘴裡的檳榔渣,把這顆檳榔又丟進嘴裡,一遍用力嚼
一邊說道:「剛來不適應,很正常的。我也瞌睡。」說著他又摸出一支煙來:
「去廁所洗個臉,抽根煙。如果還是不行,一定要和我講。我看著你剛才都差點
趴在機床裡了。你不想你腦袋給切成手機邊鍵吧。」

  爾童不好意思地笑了。強撐下去確實沒好處,而且很危險。所以他接過副班
長的煙:「我還不知道車間裡能抽煙,都沒敢帶。」

  副班長再次遞過打火機:「在廁所抽,誰管你。不要給皮主管抓到就行。不
過皮主管夜班一般都不在。沒事的。」

  爾童感激不盡地照他說的做了。抽完一支煙,再洗個冷水臉,感覺精神了不
少,順利地堅持到了五點。到了六點鐘加班開始的時候,天終於亮了。

  畢竟是年輕人,爾童很快適應了夜班,開始研究怎麼提升效率的秘訣。他最
關注的就是老黃,很快就發現了他做得最多的原因。每次有工友上廁所,抽煙,
或者因為其他原因離開機床時,老黃總會馬上沖過去,同時操作自己和這台空出
來的機床。這簡直不可思議。爾童想。但老黃就是能做到。他的動作不但準確,
而且迅速,特別是把成品擺放進託盤這一步,別人是擺,他卻是一撮一撮地灑。

  爾童偷偷看過,每一顆邊鍵都能準確地落進指甲蓋大小的空格裡,整整齊齊。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那就是別的工友為了爭取時間,都是要麼不關遮罩門,
要麼不鎖空氣閥,老黃卻同時不執行這兩項安全措施。爾童偷看過他的機床,老
黃上班時總會把主軸轉速私自調到兩萬二,程式時間則是一分鐘五十八秒。他是
那樣爭分奪秒,爾童沒看到過他抽煙,也沒看到過他上廁所,甚至沒看到過他吃
飯。他當然不是不吃飯,這樣繁重的工作不吃飯不可能堅持得住,就算機床也要
電。爾童不久之後就發現他是怎麼吃飯的。老黃每次下班,都會提前十分鐘從車
間另一端的安檢門溜走,直接去食堂,這時還不用排隊。他會花五分鐘吃完飯,
趕在整點之前半分鐘來到打卡機前,佔據第一位。時間一到,別的工人從車間離
開的時候,他卻打卡進入車間。

  於是在每次休息的那一個小時時間內,老黃都會獨自在車間操作兩台,甚至
三台機床。到了其他工人上班的時候,他又會掐著時間再跑出去一趟,打上班的
卡。於是每天兩個小時休息吃飯時間,爾童在排隊,抽煙和打盹中消磨過去的同
時,老黃都幾乎能幹出半個人的產量。再加上上班時的見縫插針,他的產量總是
幾乎其他員工的兩倍,良品率則剛好比達標線高一點。

  爾童簡直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樣的人,一個月能拿五六千塊錢工資絕對
不會有人嫉妒,而是讓人心悅誠服。爾童曾經找機會問過他為什麼這麼拼命,老
黃笑著說:「趁著現在有貨做,趕緊多做點。」

  他說的不錯,因為這個項目馬上就要結束了。上一道工序供應的毛坯數量逐
漸供不上消耗,所以爾童他們班有時候不得不停機待料。到了這種時候,老黃才
會無奈地閑下來,拿出一台破破爛爛的,按鍵都已經磨光了字跡的老磚頭手機,
看著螢幕發呆,帶著滿臉笑容。

  有一次爾童好奇地湊過去想看看,老黃主動把手機側過來一些,已經裂開的
螢幕上是一對雙胞胎女孩的照片,年紀和爾童差不多。

  平心而論,這兩個姑娘雖然比不上素琴漂亮,但打扮時尚,動作優雅,氣質
比素琴好了不知道多少,一看就是城裡的姑娘。

  「是我姑娘。」老黃疲倦而清瘦的臉上滿是自豪,斑白的雙鬢也悄然閃爍著
光彩:「好看吧。」

  爾童吃驚不已:「黃叔!你姑娘怎麼是城裡人啊!」

  「她們在北京上大學。」老黃繼續看著螢幕:「挺花錢的。我只能拼命點,
不讓她們被城裡人看不起。我這輩子當不了城裡人沒事,要能讓兩個姑娘做城裡
人,我也沒白活了。」

  她們已經是了。爾童想。她們在北京上大學,以後會留在北京吧。那麼好的
氣質。老黃真不容易,但看著老黃那蒼老卻又滿足的面容,他明白了老黃為什麼
這麼拼命。

  為了姐,我也要這麼拼命。爾童想。要學老黃才行。但老黃突然像彈簧一樣
從地上彈了起來,沖向自己的機床。爾童愣了片刻,才看到上一道工序的工人總
算拉來了一輛拖車,拖車上是一盤盤爾童他們要加工的金屬坯,為每台機床發放
下去。

  爾童也趕緊跑回自己的機床前,準備好模具和工具。就在這時候突然有兩位
工人爆發了一陣爭吵,爭吵越來越激烈,其他工人紛紛丟下工作圍了過去。

  有相熟的開始勸架,但兩人都是臉紅脖子粗,不肯讓步。爾童也好奇地湊過
去聽了一會兒,才明白他們是為了毛坯吵架。剛才送來的那些毛坯是不夠做到下
班的,所以拖車經過一名工人那裡發放毛坯時,他幾乎是強行多要了兩盤。他隔
壁的那位工人不樂意了,趁他不注意搶走其中一盤。

  兩人便大吵起來。

  事態愈演愈烈,當其中一位舉起合金鋼的模具時,爾童還以為要發生流血事
件。但這時一隻帶著傷疤的手及時出現,抓住了舉在空中的模具。

  班長沒有多說什麼,把兩人帶走了。過了不久兩人回來的時候,已經親親熱
熱地摟著肩膀,完全不像是剛剛差點打得頭破血流。班長又是怎麼做到的?爾童
又看了一眼一直對這起衝突漠不關心,而是悄悄趁機用看熱鬧的工人的機床做出
了爾童兩小時才能做出的產量的老黃。他們都這麼神奇,爾童知道,自己要學的
還有很多。

  這樣的衝突和糾紛就像歡樂與融洽一樣,無時無刻都在發生,爾童很快就習
以為常。他的目標是技術員,所以不在意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有時候還會主動
吃點虧。但這並不能讓他完全置身事外。

  上了整整一周夜班之後的那一夜,爾童在十二點下班吃過夜宵之後馬上回到
車間,開始忙碌。但他發現氣動螺絲刀怎麼都不順手,不停地打滑,要使出全身
的力氣才能把螺絲鎖緊,擰開時也非常麻煩。爾童很快就氣喘吁吁,而且煩躁不
堪。但老胡一直在跑來跑去地維護機床,這種小問題爾童又不好給他添亂。直到
半小時之後,一直神出鬼沒的副班長才又一次在爾童身後突然問道:「怎麼了?
看你今晚上不對勁。」

  爾童已經不會再被他嚇到,而是不好意思地笑道:「我這螺絲刀不知道怎麼
回事,突然不順手了。」

  副班長拿過螺絲刀看了一眼,便冷笑了一聲,讓爾童心中發怵。但他只是對
爾童說了一句:「你等會。」便大步走向隔著十台機床的一位工人,拍了拍他的
肩膀。

  噪音很大,爾童茫然地站在機床前,聽不到副班長在和那工人說什麼。但很
快他們倆就一起走了過來,在兒童面前站住。副班長慢吞吞卻不容置疑地對那垂
頭喪氣的工人說道:「道歉。」

  那位老工人只能垂著頭,小聲說道:「老鄉,對不住,你那壞螺絲刀是我換
過去的。」

  爾童這才注意到,這把螺絲刀確實和自己之前用的那把多少有些差別。

  副班長訓斥道:「我早說了,不要搞這些小動作。我們線上每一台機器,每
一副模具,每一根螺絲我都認識,你以為我是吹牛的?工具壽命到了自然會壞,
廠裡又不是不給你換,你最多等個把小時吧,能少幾個錢?你欺負新來的不懂,
對你自己有什麼好處?有這心思怎麼不學學老黃,老馬和小秦?他們是靠搞歪門
邪道拿那麼多錢的麼?」

  那傢伙唯唯諾諾,不敢抬頭。副班長再轉向爾童:「這人欺負你,你要不要
報告給班長,扣他工資。」

  爾童馬上看到了對方哀求的眼神。

  他很感激副班長把人情讓給他來做,大度地笑道:「算了……陳大哥也是計
件,想著多做一點。我還在試用期,少點也沒關係。下次和我說一聲,我的先給
你用就行。」

  「行,那我就不和班長提這事了。」副班長瞪了那工人一眼:「還不快去換
回來!把壞的給我,我去領新的!」

  對方感激地看了爾童一眼,飛快地跑回去了。從那以後,便再沒有老工人欺
負爾童。

                05

  第一次的半個月夜班比較輕鬆,因為目前的專案在最後一天結束了。在這之
前的幾天大家都很閑,好些工人怨聲載道。要不是班長想辦法,儘量在正班時間
待料,把金屬坯壓下來讓工人有班可加,而且再三安撫工人說接下來要做一個大
單,恐怕有人會辭職。

  但爾童仍然累的很。這是他第一次上夜班,素琴也一樣,夜間要檢查產品只
能靠燈光,她的眼睛每天都是又紅又腫。所以這次倒班放假的時候,他們仍然是
睡覺度過。

  幸好的是,接下來的白班上班第一天,班長就宣佈他們班現在開始要做蘋果
新機型的邊鍵。大家歡呼起來,因為這意味著幾個月的繁忙,幾個月的高工資。

  至少幾個月之內不會有人再為了搶原料而打架。

  機床馬上統一更換了模具和程式。因為是新項目,現在注重品質,每一模時
間都很寬裕,給工人們留了三分鐘時間,生產任務的標準也相應放寬了。

  爾童可以說已經完全適應了這裡的工作,除了左腿和右手大拇指。一個月試
用期臨近結束,他已經能輕鬆完成正式工的生產任務。但他還想更進一步。

  現在他精神很好,所以開始學老黃那樣趕時間。老黃的辦法的確有效,爾童
雖然比不上他的效率,但很容易在八小時正班的時間內完成十小時的標準產量。

  加班的兩個小時,他就會用來觀察和學習技術員的工作。很快他就掌握了一
些基本操作,比如機床報警時,有幾種情況是很簡單的原因,他已經知道該怎麼
處理了。

  他開始考慮,該怎麼開口向班長和副班長提出,每天完成任務以後跟著老胡
學一學。但班長卻主動給了他機會。有一天爾童前去找副班長報告任務完成的時
候,班長正好也在。他馬上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已經連續好幾天提前兩三個小
時交滿產量了。要不要申請計件?你還有六天試用期滿吧?我現在就可以提前幫
你把申請交上去,這樣你一過試用期就可以做計件工。」

  爾童趕緊道:「謝謝班長!那個,其實我想當技術員……」

  「哦?」班長和副班長對視,然後一起看著爾童,接著又笑了起來:「行啊,
我們求之不得。不過技術員是每年六月份和十二月份才能考,還有兩個多月。還
有,技術員很操心,比你們操作員都累,工資也不比那些計件工高多少,比不上
老黃他們,所以沒多少人願意當。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這兩個月我先跟老胡學著技術,行麼。」爾童有些忐忑,因為
老胡總是在抱怨。但他水準最高,跟他學最靠譜,這一點毋庸置疑。

  「行。你每天產量交夠了,我讓老胡帶著你當個徒弟。」班長馬上讓副班長
叫來老胡,但出乎意料的是,聽班長說了爾童的目的之後,爾童第一次看見老胡
笑。

  老胡像是解脫一般,整個人都鬆弛了不少,笑得合不攏嘴,忙不迭地答應了
爾童的要求。爾童隨即想到他這樣的反應才是正常的。即使是自己,也能幫老胡
分擔不少壓力。就算只跑個腿,老胡也不會那麼累。

  問了爾童幾句之後,老胡便親親熱熱地摟著爾童肩膀回到線上,一邊走一邊
大聲宣佈道:「這小兄弟馬上要當技術員了啊!現在你們機器報警先給他看。」

  其他工友一起看著爾童,爾童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驕傲。但他馬上發現自
己空出來的機床邊有兩位工友正在吵架,原因當然是為了搶爾童完成產量任務後
空出來的機床。現在的新項目三分鐘一模,操作時間寬裕,大部分工友都能像老
黃那樣操作兩台機器,所以爾童每天會空閒至少兩小時的機床就成了香餑餑。那
兩位工友正一個佔據了爾童的氣動螺絲刀,一個搶走了模具,互不相讓,結果誰
也沒能開成機,他們自己的機床反倒便宜了別的工友。

  爾童又好氣又好笑,走過去客氣地說道:「旺哥,昨天前天我的機器都是你
開的,今天就讓小毛開開唄。」

  那位工友雖然不情願,但還是只能悶悶不樂地丟下模具,嘟噥道:「那明天
你交了貨,還是給我開。」

  「行,行。」爾童忙不迭地答應道。他明白對方沒反對不是因為這是自己的
機床,實際上前幾天他們都會在爾童人還沒走開的時候就開始在爾童面前搶,爾
童也勸不住。今天能勸住的原因很簡單:老胡說爾童要當技術員了。

  普通工人就算得罪班長,也不敢得罪技術員。只要技術員願意,隨時可以讓
他們的產量或者品質跳崖一般下跌。

  現實就是如此。別說不敢再捉弄或者欺負爾童,普通工人們都對爾童尊重了
不少。就算不怕得罪爾童,他們也怕得罪老胡。因為大家都看得出來,老胡比爾
童自己都更希望爾童能早點當上技術員,好讓他少管幾台機床。他生怕爾童打退
堂鼓,甚至有些巴結爾童的意味,搞得爾童根本不像徒弟。

  其他技術員也一樣。只要爾童上任,他們也多少能減輕些負擔。所以他們也
很願意幫忙,爾童問什麼都會盡心而仔細地教他。爾童擔心的被嫉妒,甚至被打
壓的情況根本就沒有出現。

  爾童對此感激不盡。不但遇到當技術員的機會,還遇到好班長和副班長,遇
到好環境有那麼多人幫忙。他覺得自己運氣太好,所以絕不能辜負這種運氣。於
是他每天都像老黃那樣拼命幹,早早完成產量任務,空出來的機床給別的工人,
以此來收買人心,自己則利用這時間專心學習關於這些機床的一切知識和技術。

  他能處理的問題越來越多,對這些機床也越來越瞭解。他覺得自己離技術員
越來越近,直到某一天,這種充滿了希望的,繁忙卻充實的日子才戛然而止。

  那是他給老胡當徒弟整整一個月之後的事情。

  爾童像往常一樣,學著老黃,中午休息的那一個小時在車間幹活。現在他只
需要六個小時就能完成任務。老黃也一樣在三台機床之間跑來跑去,忙個不停。

  一切都平靜而祥和,似乎今天又會這樣悄然過去。

  那間太暗,而且潮。這間夏天會熱死。這家用網路還要另外收錢……爾童一
邊忙碌,一邊考慮著上次放假和素琴一起看過的,這廠外村子裡的幾間出租屋。

  房租都是兩百,一模一樣。但條件多少有些不同。他和素琴都在缺點最少的
三間當中難以取捨。他們已經決定五一節的時候搬出宿舍,找一個屬於他們的小
窩。每天下班之後,癱倒在床上的時候就可以盡情地揉著素琴的大奶兒,這樣自
己右手的大拇指就絕對不會再疼了。

  這麼說的話,還是第一家最好,安靜,隔壁人少,好像弄出多大的動靜都沒
關係……不對,還是第二家。在那六樓的陽臺上視野不錯,雖然比城裡幾十層的
公寓陽臺差的遠,但在那裡操姐的小屄兒,肯定會爽得不得了……不行不行,還
是第三家,對,第三家。那裡衛生間比其他兩家大得多,這樣兩人就可以一起洗
澡。不但節約水,還可以一邊洗就一邊把大雞兒塞進姐的小屄兒裡面,操個痛快
……去年在外面住的時候就是這樣……爾童越想越期待,越想越興奮,很快就忍
不住,想著今晚得想辦法操素琴一次才好。但突然之間,他在滿眼搖晃的大奶兒
和大白腿的畫面裡發現好像有什麼不對。

  是什麼不對?機床運轉正常,產品也沒什麼不良現象。又是幾分鐘之後,爾
童終於意識到為什麼感覺不對勁:他已經好半天沒看到老黃的身影了。

  但他看了一眼老黃的方向,卻發現老黃在遠處的一台機床前,上半身探進屏
蔽門,大概是在拿或者放模具。看錯了,爾童想。他裝好一盤成品後再次抬頭,
心裡卻咯噔一聲。

  沒有看錯。老黃還像剛才那樣,保持著半身探進機床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冷汗從爾童背上迸出,他丟下打了一半的螺絲,飛快跑到老黃身邊。

  映入眼簾的是一副慘不忍睹的模樣。老黃趴在機床內的底臺上,腦袋已經被
刀具打得稀爛,像爾童很少吃到的番茄醬。機床內壁斑斑點點都是鮮血,已經停
止運行的主軸靜靜地懸停在老黃腦袋上方半米處,閃亮的合金鋼制的刀具只剩半
截,斷口處還在緩緩滴落粘稠的猩紅。

  甚至還有一串血跡被高速旋轉的刀具甩出遮罩門,濺落在工作臺上老黃最後
擺好的那些成品之間。妖豔的紅在灰暗的車間內襯托得那些金屬顆粒更加晶瑩,
更加明亮,閃耀著冷酷而淩厲的光芒。

  爾童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接著他一個激靈,轉身狂奔向安檢出口,聲嘶力
竭地喊道:「救命呐——有人出事了——」

  員警沒有盤問爾童多久,因為老黃的死亡原因很快就有了結論。絕大部分都
是老黃自己的責任。他不關遮罩門,不鎖空氣閥,甚至不等主軸停止運行,完全
復位就伸手去拿模具。而這一次,用來鎖緊公模和子模的那兩顆螺絲中有一顆出
現了斷裂,但同時操作三台機床的老黃沒有發現這致命的裂縫。

  在每分鐘兩萬轉的刀具的衝擊下,那顆螺絲很快徹底斷成兩節。一顆螺絲是
無論如何也固定不了公模和子模的。很快子模就劇烈地震動起來。沒有空氣閥的
固定,這種震動越來越強烈,終於讓脆弱的子模也四分五裂。

  最後刀具也被崩斷,一截刀具和一塊子模的碎片像子彈一樣,先後命中正准
備去拿模具的老黃的額角。他馬上失去知覺,但因為他每次拿放模具時為了節約
時間,左手總是放在開始運行按鍵上,所以這一次他倒在底臺上時,按鍵也被他
的左手帶了下去。

  主軸開始旋轉,殘留在主軸上的半截刀具按照程式的設定,精確地切割了一
遍老黃的頭顱。爾童發現的時候,他已經死去好幾分鐘了。

  爾童做完筆錄,頭昏腦漲地回到了工友們之間,滿眼都是老黃倒在機床內的
模樣。工友們議論紛紛,「這就是命。」很多工友這麼說。「閻王叫人三更死,
誰敢留人到五更。」還有工友這麼說。「他總是要錢不要命,我就知道遲早會出
事。」有工友像先知一般說道。還有工友慶倖地說著:「幸好不是我。」

  和老黃最熟的幾個工友則歎息著,說著他們才知道的內幕:「老黃是被自己
閨女坑的。」

  「是啊,聽說那兩個丫頭為了買蘋果手機的新機型,去借了什麼高利貸,拿
裸照做抵押的。說是每個人借了七千,現在一共要還十萬。還不起。現在放貸的
把她們裸照發到老黃手機上,說不還就要公開。老黃這是急瘋了吧。」

  「要不是心神不寧,他絕對不會出事。」

  「蘋果新機型,不就是我們做的麼?」

  「是啊,咋了?我們是做蘋果的,又不是用蘋果的。」

  「唉。唉。正好又碰到這種事。這就是倒楣,就是倒楣啊。」

  工友們歎息著,但爾童仍然腦中一片混亂。這是偶然嗎?當然是偶然。但爾
童知道,如果好好的關上遮罩門,老黃就不會被擊中。如果好好鎖死空氣閥,模
具就不會因為劇烈震動而破裂。如果鎖六顆螺絲,只斷了其中一顆也不會造成事
故。如果……

只可惜,這世上並沒有如果可言。

第五章*驚慌

                01

  明天太陽依舊升起。老黃就像是一顆塵土被風吹走般悄然消失,對這世界是
沒有任何影響的。爾童所在的這一層車間停工了半天,這大概就是極限。第二天
早上,他們便正常上班了。

  沒有人受到處分。班長,副班長和技術員都安然無恙。確實有很多班組長甚
至主管要求嚴懲責任人,但爾童明白沒辦法追究他們的責任,因為整家工廠都是
這樣,也有可能每家工廠都是這樣。追究班長他們很容易,但那就表明了工廠的
態度:以後基層幹部必須強制員工執行安全操作流程。

  如果這樣的話,工作效率會下降多少?兩成,還是三成?工廠現在本來就開
工不足,雖然在爾童之後這個班又補充了兩批工人,但也有一些工人辭工了。工
人進進出出很正常,問題是現在還有三分之一的機床在沉睡。產量再下降兩三成
的話,訂單怎麼完成?

  這可是蘋果的訂單,完全可以決定這家工廠的生死存亡。

  所以工廠甚至主動為班長他們找了個藉口:老黃是非上班時間,私自在車間
操作,因此他們不負管理責任。

  這條處理決定讓全廠所有的班長和副班長都松了口氣,也準確地傳達了工廠
的態度。這樣的態度當然不會對現狀有任何改觀,依然有三分之一的工人不關屏
蔽門,另外三分之一的工人不鎖空氣閥。

  幾乎是一切照舊,只是再沒有工人敢同時不執行兩項安全措施。同時,保安
部的主管在被罰酒三杯之後,嚴厲地下達了命令,休息時間再不許有人回車間開
機。

  「以後技術員不在的時候,都不許自己開機。」這場事故讓班長變得囉嗦了
不少。至少半個月的時間,他都像爾童那樣掛著嚴重的黑眼圈。爾童是因為經常
在夢中看到老黃那顆血肉模糊的頭顱而滿身冷汗地驚醒,沒有目睹事故現場的班
長又是因為什麼?

  副班長也是一樣。有一次爾童看見他呆呆地站在老黃喪命的那台機床前,像
是一尊雕塑。還有一次聽到他喃喃自語:「……都怪我沒看好他。」

  但日子一天天過去,繁忙和勞累很快就讓死者被遺忘。半個月之後那台機床
被分給了一名新來的工人。既然他毫不知情,其他人自然是諱莫如深。

  從那以後,老黃便再沒有人提起。

  這次事故多少對爾童造成了一些影響。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內,他又只能抽
煙,打盹,不過現在他已經和工友們混熟了,所以也會聊天打屁。少了兩個小時
可以操作兩台機床的時間,爾童完成產量又需要八個小時。不過現在他學會的東
西已經很多,只有兩個小時也夠了。

  天氣逐漸炎熱起來。不久之後,據說是屬於爾童這樣的勞動者的節日到了。

  但那次事故多少有些影響產量,所以工廠只放了一天假。當然大部分工人是
歡欣鼓舞,因為這樣的假期幹一天等於平時幹三天。只有爾童有些失望,因為他
本來計畫和素琴一起去鎮上甚至市區,添置些夏裝和生活用品的,現在卻只能延
後。

  但他和素琴還是利用這一天的時間搬出了宿舍,住進了終於選定的一間出租
屋裡。沒有陽臺,隔音也不好,不過價錢稍微便宜一點。他們現在勉強有了個小
窩,但很多東西都不齊全,生活也並不方便。

  五一勞動節過後不久的一天夜班裡,爾童像往常一樣,在離正班下班還有半
小時的時候完成了生產任務,便去給老胡幫忙。老胡卻笑道:「今兒沒什麼事,
你也忙了一晚上,先歇會吧。等會加班的時候幫我看著,我打個盹。」

  「好的,胡哥。」線上的機床今天確實運行得很好,老胡也有些無所事事。

  於是爾童便走進廁所,洗了個冷水臉之後掏出香煙。這已經成了每次夜班時
的慣例,只是廁所裡今天沒有空的蹲位。

  爾童想了想,便決定不等了。反正他也不是真的想上廁所,還是早點回生產
線上比較好。他現在開始學為機床更換刀具,他可不想有這樣的機會時自己卻在
廁所裡。

  他直接走向廁所的窗邊,點燃了香煙,深深吸了一口,向窗外吐出煙霧。隔
著在夜色中飄散的煙霧,看得到近處的小村,看得到自己住的那棟民房,看得到
自己那間小小房間的窗戶。在看到窗臺上晾著的自己和素琴的衣服時,他突然想
起一件事,便掏出手機,給素琴打了個電話。

  這一次,素琴接了。

  「姐,能說話不。」

  「能啊。我不是說了,我現在也在帶新人,自己沒怎麼看貨了麼。」素琴細
細的聲音帶著疲憊,似乎是怕被人聽見一樣回答道:「別說太久就行。沒啥急事
吧?」

  爾童笑道:「沒有啊。就是想跟你說下,等會下班了我們先不回去,在廠門
口見面,買個電扇再回去。行不。」

  素琴有些遲疑:「這才剛過五一,你就買電扇?」

  「姐,這又不是我們老家。」爾童不滿地說道:「這可是南方,這幾天都過
三十度了。我們現在白天睡覺,特別是下午三四點鐘這一陣,太陽還會照進我們
屋子裡。你還不是睡不好,每天出一身汗。」

  素琴一時沒有回答。但爾童知道她會答應的。在他等待著素琴的回答時,又
有一個人走進廁所,馬上就看到了爾童。對方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到他指間
夾著的香煙上,接著便走到小便池前。

  爾童不以為意。他和素琴說的都是家鄉話,也不怕人聽見,只是稍微壓低了
一些聲音:「姐,買一個嘛,我都熱蔫了,都沒力氣操你小屄兒了。」

  聽到爾童的話,正解手的那人回頭看了爾童一眼。爾童還是沒當一回事,他
確信那傢伙聽不懂自己在說什麼。

  「你這大流氓,一天到晚就想著這事。」素琴罵了一句:「我們前兩天不是
在這附近看過麼,這附近都是些小店,電扇種類少,品質也不行。便宜是便宜,
可是看著都用不到一個夏天的。這裡到了九月,不,十月都要用電扇吧?不說明
年了,今年總不能再去買。好啦童童,你就忍幾天,放假了我們去鎮上買。」

  雖然很不高興,但爾童知道素琴說的有道理,只好悶悶不樂地答應道:「好
吧,我聽姐的。」

  「乖。」素琴高興地笑了:「好了,那我不多說了啊。」

  「嗯。姐。親一個。」爾童苦笑著掛斷電話,再次叼起香煙吸了一口。這時
那人終於解完手,一邊提起褲子一邊又一次回頭看了爾童一眼。爾童這才稍微注
意了他一眼,大概不到四十,個子普通,身材有些瘦弱。白皙方正的臉頰,氣質
可以說文質彬彬,看起來不像是幹體力活的,如果戴一副眼鏡,完全像爾童高中
時的班主任。

  這樣的人也會穿著工作服在車間裡幹活。爾童想。但他看清對方的工作服之
後終於反應過來,整個人一下僵住了,一口煙吐了一半,另一半則在張開的嘴裡
繚繞不休。

  那人的工作服領口上,有三道紅邊。

  主管。這是主管。這層車間唯一的專案主管。班長他們口中經常提到的皮主
管。副班長的提醒在爾童耳邊轟然炸響:「別被皮主管抓到就行。」

  但現在,爾童被抓了個正著。上班時間抽煙,還打電話。爾童連煙頭都忘了
丟,呆立在原地。

  但皮主管並沒有像爾童想像中那樣過來訓斥他,或者帶回辦公室加以懲罰。

  提好褲子之後,他洗了個手,最後看了爾童一眼,像是要記住爾童的相貌,
然後便轉身離開了廁所。

  全完了。爾童直到煙頭燙到手指,才觸電般丟開。主管肯定記住自己了,現
在沒罵他其實更糟,肯定是準備公開批評。姑且不說批評和懲罰,自己確實違反
了紀律,這沒什麼可說的,但問題是想當技術員這事,估計是徹底沒戲了。

  第一關就過不去了。爾童搖搖晃晃地走回生產線,只覺得眼前一片灰暗。

  接下來的上班時間,爾童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他再也沒去想什麼
電扇,下班之後早餐也沒吃,就有氣無力地回到出租屋,一頭栽倒在床上。

  怎麼辦。要主動去找皮主管承認錯誤嗎?還是讓班長幫自己說情?班長也很
怕主管,不能為難他。怎麼辦呢。不做點什麼的話,這段時間想當技術員的努力
恐怕都要泡湯了。再想找個這樣好的廠,遇到這麼好的機會,那得多難啊……

  爾童滿腦子亂糟糟的,直到素琴開門回來,他還趴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素琴
馬上發現了他不對勁,趕緊走過來拍著他:「童童,怎麼沒洗澡就睡了。別賭氣
嘛,你實在想買電扇,那就買唄。」

  素琴當然知道爾童不是為了電扇耍小脾氣,爾童不是這樣的孩子。她只是這
麼一說,希望爾童能自己說出原因。爾童也知道她的意思,翻過身來,哭喪著臉
回答道:「姐,我完蛋了。」

  「什麼完蛋了。」素琴毫不色變,而是主動抓起爾童的手,放在自己的大奶
兒上:「你不是好好的嘛。」

  爾童像平常那樣揉了起來,卻很明顯地沒什麼心情。揉了幾下便住了手,撇
著嘴:「姐,我剛才給你打電話的時候,被主管抓到了,還看到我抽煙。」

  素琴平靜地問道:「他罵你了?還是要開除你。」

  「都沒有。他就是看了我好幾眼,然後就走開了。」對於這一點,爾童仍然
覺得有些奇怪。

  「就這事?」素琴睜大眼睛:「這叫什麼完蛋了啊。」

  爾童翻身坐起,愁眉苦臉地歎道:「姐!馬上要考技術員了不是?主管就是
第一關!他批准了才能繼續上報!現在可好,他肯定記住我了,我還怎麼考。」

  素琴抓住爾童拉扯頭髮的手,輕聲安慰道:「有什麼大不了的。這廠裡這麼
缺技術員,你真要有本事,我不信他就為了你抽根煙不讓你考。」她抱住爾童,
讓他的臉頰埋在自己胸前:「不能考又怎麼樣。我們本來就是出來打工的,這廠
不行,還有千千萬萬的廠。你肯努力,總能找到機會。再說,你當不當技術員,
我都不在乎。」

  姐就是姐。素琴的安慰讓爾童輕鬆了一些,勉強笑了一聲。素琴隨即正色:
「你也要吸取教訓,以後上班時間,可不許再給我打電話了。」

  「行,行。我說什麼也不打了,絕對不打了。以後再打,你也別接。」爾童
忙不迭地答應:「也不抽煙。」

  素琴歎了口氣:「那個,你還是別勉強。小心點不被抓到就行。你們那裡事
情累,夜班不抽根煙休息休息,精神不好,很容易出事的。就像……」素琴說到
這裡,突然住口,沒有再說下去。

  爾童知道她本來想說老黃。這件事已經成了他們的陰影。雖然會刻意避免談
論,但還是會不經意之間提到。

  兩人沉默了片刻,爾童從床上爬了起來:「我去洗澡了。」

  素琴則有些刻意地笑著:「今天怎麼不吵著和姐一起洗。」

  爾童愣了愣,不想讓她擔心,便強打精神,壞壞地笑道:「反正我不叫,你
也會自己來。」

  「才不會。」

  「會。」

  「不會。」

  「就會。」

  「哼。——哎呀,你幹嘛,你放開姐。唔唔……討厭死了……」

                02

  接下來的半個月,爾童都在提心吊膽中度過。他吃飯不香,睡覺不安,和素
琴親熱的時候也經常心不在焉。素琴也是沒辦法,知道這孩子心眼實,最怕這種
不確定的狀況。但只要技術員考過以後,不管成不成功,他心裡都能踏實下來。

  所以也就不多管他。

  轉眼就到了月底。眼看六月一天天近了,爾童也是越來越緊張。這個月還剩
三四天的時候,爾童有一天晚上剛進車間加班,班長就興沖沖地拿著一張紙走過
來:「快把這個填了,我拿給皮主管簽字,交上去登記。」班長顯得比爾童還興
奮:「主管簽了字,你就可以不用再開機器,專心跟著老胡實習就行。一直到十
四號考試,還有半個多月。」

  爾童接過來一看,正是申請技術員考試的登記表。但他完全高興不起來,捏
著申請表,垂頭喪氣。班長馬上發現了有問題,現在他可是囉嗦得很,而且對手
下員工的關心似乎過頭了一些:「怎麼了?我這幾天看著你就不怎麼精神,出了
啥事?是不是家裡有什麼不順心的?不是啊……那是身體不舒服?我給你放幾天
假?也不是?那個,怎麼說呐,你這個月出去住了對吧。我兩三次見到你拉著個
漂亮女孩兒一起走……這話不該我說,不過老話說得好,色是刮骨鋼刀……哥也
是你這年紀過來的,理解,就是要稍微節制一點……至少考試以前這段時間忍忍
……」

  爾童哭笑不得,只好道:「不是的楊哥,你想哪兒去了。我是,唉。我是上
次夜班的時候有一天在廁所裡抽煙,給皮主管看見了。現在去找他申請這個,怕
是通不過……」

  班長愣了一下,疑道:「你確定是他?真是他抓到抽煙的,怎麼這麼久都沒
聽到消息,也沒跟我提……不對啊,去年他抓到我們班兩個抽煙的,可是馬上把
我叫過去叼了一頓,扣了那兩人每人兩百呢。你是不是搞錯了。」

  爾童仔細一想,自己確實不認識皮主管。於是他再度燃起希望:「我就看見
他領口三道紅,肯定是個主管吧?人不高,白白淨淨像個老師,不像是幹體力活
的……」

  「這麼說,應該就是他啊。」班長抓著短短的頭髮,百思不得其解:「這可
真怪了。」但他本就是個行動派,所以馬上不再糾結,而是作出了安排:「你擔
心也沒用。不管是不是,總得申請吧?行了別想那麼多,他沒追究肯定有原因。

  你一會跟我一起去見他,我會儘量幫你說幾句好話的。「

  事已至此,爾童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很快他就填完表,跟著班長一起走向
主管的辦公室。

  班長敲門之後,爾童只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快要窒息了。很快門內就傳來一聲
溫和的聲音:「進來。」

  班長拍了拍爾童的肩膀,示意他鎮定,然後推開了門。

  一進門,爾童就看到辦公桌上堆積如山的紙張材料後正坐著上次那個在廁所
撞見爾童抽煙的人。沒有僥倖,他確實就是皮主管。班長看了他一眼,便明白了
情況,趕緊上前道:「皮主管,我帶我們班申請當技術員的過來了。」

  皮主管抬起頭來,手中不停筆,看了爾童一眼,眼中接連閃過驚訝和笑意。

  接著他便再次伏案疾書,同時問道:「楊恒,你們班這次竟然有人想考啊。
我都沒指望。」說話聲細聲細氣,有些溫柔的意味。

  看來是個脾氣不錯的主管。爾童懸著的心稍微落下一些,而班長則笑道:
「是啊。這小夥子很不錯,又聰明又肯學,還能吃苦。還在試用期就能提前完成
任務,保質保量,空餘時間就主動跟著我們那老胡學技術員的活……」班長拼命
說著,把爾童誇得天花亂墜。爾童自己都聽得有些不好意思,而且感激不盡。班
長確實在拼命幫自己,不論能不能當上技術員,都要好好感謝班長才行。

  「行,我知道了。」班長好不容易說完之後,皮主管微笑著點頭:「你線上
忙,你先回去吧。」接著又對爾童道:「你等我一會,我把這報告寫完。」

  班長滿臉驚訝,但還是答應一聲,然後輕輕拍了拍爾童的背,用眼神示意他
別緊張,就連那只不正常的左眼中也能看出關切。爾童心中溫暖,用力點頭,於
是班長就先輕手輕腳地開門離開了辦公室。

  一時間安靜了下來,車間的轟鳴被隔絕在門外,似乎變得非常遙遠,只能聽
到空調的氣流聲與皮主管寫字的沙沙聲。爾童身上的汗半幹半濕,現在被空調的
冷風一吹,衣服變得冰涼,緊緊貼在身上,很是難挨。但更難挨的是,不知道接
下來要面對什麼。

  但幸好的是皮主管沒讓他等太久。片刻之後他就停筆,把報告書整理起來,
然後拿著爾童的申請表看了一眼,笑道:「你想當技術員啊。」

  「是的。」爾童話音未落,便愕然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皮主管,張
著嘴呆住了。

  皮主管問他的時候,用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鄉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爾童才從皮主管滿面的笑容當中判斷出自己沒有聽錯。他
結結巴巴地問道:「皮主管,你也是……」

  「我是螃蟹溝的。」皮主管笑道:「坐,坐。你是哪裡的?」

  「我是松樹林的!」爾童所有的擔憂都煙消雲散:「我們挨得挺近的呐。」

  「嗯,翻過大獐子山就到了。坐啊?站著幹什麼。」皮主管用筆頭敲打著辦
公桌的桌面,催促爾童坐下。爾童知道再推辭他怕是要生氣,只好規規矩矩地在
他對面坐了下來:「沒想到這裡能遇到同鄉——我們還真的是一個鄉的。對了,
我想起來了。我在鄉里上高中的時候,我們老師經常說起以前有個小皮,家窮,
學習特別苦,每個星期都自己背著米,走三四十裡山路到學校……該不會就是你
吧?」

  皮主管淡淡地笑了笑:「可能是我。」

  爾童興奮起來:「我們老師說,你後來考上了北京的好大學,現在在城裡買
了房,買了車,成了城裡人!叫我們都跟你學!沒想到現在看到你本人!」他激
動地搓著手,就像是看到偶像的粉絲,只差撲上去要簽名了。

  皮主管的笑容卻一下子落寞下來:「名牌大學……就是個九八五而已。什麼
城裡人……光是房貸就要還一輩子。混得不好,叫老師失望了。」他好像不願意
再繼續這個話題:「我從大學畢業現在,就從來沒遇到過同鄉。這可終於遇到一
個。看你剛進來的時候滿頭大汗的,不用那麼緊張。肯定是楊恒他們把我說成個
吃人不吐骨頭的吧?」

  爾童想了想,還是老老實實地主動坦白道:「那個不關班長的事,是我上次
在廁所裡抽煙,打電話,給你看到了……」

  皮主管搖頭:「嗨,原來你擔心這事。早知道我就給你打個招呼了。」

  「啊?」爾童茫然。皮主管有些尷尬地笑道:「那天我聽到你打電話說家鄉
話,我當時就想去和你打招呼的。結果就聽見你叫一個人叫姐,對吧。你接下來
說的話,我就不適合聽下去了……所以就走了。」

  「嗯,我是在和我姐打電話。對不起,我不該違反紀律……」爾童道歉到一
半,突然反應過來,面紅耳赤地連連擺手:「啊啊啊!不是!皮主管你搞錯了,
她是我媳婦,不是我親姐!她比我大半歲,我小時候叫姐叫慣了!」

  皮主管張著嘴,愣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爾童也忍俊不禁。皮主管一
邊笑,一邊遞給爾童一支煙:「是我多心了,搞出個烏龍。不好意思。」

  爾童趕緊擺手:「我哪裡還敢抽煙……」

  皮主管卻搖頭,表情有些黯然:「你們班出事以後,我就打算不再管你們抽
煙了。不管你是不是我老鄉,我都不會追究的。」

  爾童只得起身,雙手接過那支煙。皮主管自己也點燃一支,又把火機遞了過
來。爾童點燃香煙,吸了一口之後,笨拙地安慰道:「那又不是你們的責任。」

  皮主管嗯了一聲,安靜片刻之後,才再次開口道:「我們是有責任的。雖然
沒人追究,但是我們自己心裡過不去啊。我也想通了,你們都是為了搶機器搶原
料打架的人,想方設法就想多做一點。不是實在熬不住,也不會跑廁所去抽煙。

  你們沒精神也做不出什麼東西,還容易出事。「說到這裡,皮主管吐出煙霧,
意興索然地揮了揮手:」不管。能不管的都不管。只要產量品質沒問題就行。「

  說到老黃的事故,兩人的情緒都有些低落。還是皮主管先轉換話題,笑道:
「啊,你是來申請技術員考試的。」說完他就刷刷地在爾童的申請表上簽了字,
還給爾童:「讓楊恒交上去就行。考試以前,你就不用再開機了,專心學吧。」

  爾童接過那張申請表,雖然舊的擔心已經煙消雲散,但新的擔憂卻又紛至遝
來,薄薄的一張紙似乎有千鈞分量,壓得他的手竟有些顫抖。皮主管看出了他的
緊張,平靜而和氣地說道:「你不用擔心。廠這邊不會卡你。本來技術員缺口就
就大,只要能力差不多了,都會讓過的。楊恒不是說你已經開始巡線了嗎?沒問
題的。我再幫你和幾個管這事的打個招呼,絕對是萬無一失。」

  爾童輕鬆了些,忙不迭地站起身鞠躬:「多謝皮主管幫忙。」

  皮主管歎了口氣:「我沒幫什麼。——我幫你,也是幫我自己,幫廠裡,幫
別的工人。要是技術員人手充裕的話,你們班那個……」他再次轉換話題:「廠
裡我可以保你過。但是還有筆試,就要靠你自己了。」

  爾童有些驚訝:「筆試?」

  皮主管低頭,開始在抽屜裡翻些什麼,同時回答道:「對,是整個集團,好
幾家工廠集中在一起的考試。我也無能為力。——你別擔心,其實也不難,就是
考些關於機械機床方面的基礎知識,還有英語基礎,數學基礎……那些機床的程
序可沒有中文的……你是高中生,問題不大,就是估計你沒有機床的理論基礎,
這個和那些機械專業的職高、中專畢業的就沒辦法比了。」

  豆大的汗珠從爾童額頭上迸出。

  「果然在這裡。」皮主管終於從抽屜裡翻出一本舊筆記本,隔著桌子遞給爾
童:「這是我以前還沒當上主管的時候做的筆記,你看看,應該有幫助。考試以
前你就帶回去看看吧。」

  爾童接過筆記本,翻開一頁,卻發現紙張已經泛黃,頁邊和角也卷了起來。

  筆記本中除了密密麻麻的文字,還畫著很多簡單的示意圖。

  這本破舊的筆記本是皮主管曾經的心血,知識和經驗的結晶。爾童不知道該
說什麼,而皮主管卻又拿起桌面上的電話:「……嗯。老鄭,你那邊還有我們廠
機床的說明書和操作手冊吧。……對,我有幾個參數不確定,想查一下。……叫
個人送到我辦公室來。麻煩了。」皮主管掛斷電話,對爾童笑道:「你等等,資
材部的主管派人馬上送機床的資料過來。」

  爾童緊緊抱著那本筆記,眼眶有些發熱,語無倫次地說道:「真不知道怎麼
謝謝你……真不知道……你這麼幫我,我又沒有……」

  皮主管擺手:「坐。坐下說話。」

  爾童再次坐下。皮主管則又遞來一支香煙:「現在這個時候,你就別把我當
主管了。我這麼多年就遇到你一個同鄉。能幫上你,我也很開心。」說到這裡,
他仰靠在椅背上,直接把腳蹺在辦公桌面,一邊搖晃一邊吐出一團煙霧,目光穿
過煙霧,好像穿越了時光:「我知道在外面有多不容易。很多次我真的是希望有
人拉我一把,就算只伸個小指頭,可能我的人生都會不一樣。」

  爾童默默地聽著。

  皮主管像是說給爾童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你和我一樣,從鄉下來
到城裡,沒家境,沒人脈,沒根基……什麼都沒有。我現在比你風光,但沒人能
永遠風光,我也會落魄,希望有人幫忙。到了我需要幫助的時候,也只有你這樣
的老鄉能指望。」

  爾童馬上蹭地站了起來:「皮主管!有什麼幫忙的只管說,我雖然沒什麼本
事……」

  「哎呀哎呀。」皮主管哭笑不得地直起身來:「都叫你別那麼拘束了。把我
當老鄉,以後有機會就做個朋友,別把我當主管行不行?現在又沒別人在。」

  爾童只得再次坐下,不好意思地撓著腦袋,嘿嘿笑著,心中卻難以置信,也
受寵若驚。和主管做朋友?他從來都沒想過。就連班長,他也不敢說能當他的朋
友。

  但皮主管卻非常誠懇:「你真想幫我的忙,就考上技術員,好好往上爬。要
是你也能當個班長,對我也有好處。」他雙手撐著辦公桌,注視著爾童:「我不
矯情。我幫你,其實也是為了我自己。」

  爾童不笨。他想起來班長和副班長曾經一起談過,這次他們拿到了蘋果的項
目,結果遭到了不少其他班組長的嫉妒。那麼,皮主管遭到其他項目的主管的嫉
妒,也是很容易想像的。這次老黃出事以後吵吵著要嚴懲責任人的,應該就是嫉
妒他們的人想趁機打壓吧?

  皮主管注視著爾童:「如果你只想當個普工,我也不會和你說這些。但是楊
恒說,你在試用期就開始學技術員的事,所以,你是有野心的。對吧?那就好。

  我現在幫你,以後你幫我,總比都只能靠自己強。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是,是……一定……」爾童有些緊張地答應著,卻發現自己並沒有那麼高
興,而是有些惶恐。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於是皮主管抹了把臉,恢復了平和
沉穩的表情:「進來。」

  一位年輕女子推開門,和車間內的轟鳴聲一起飄進了辦公室。她看起來和素
琴差不多年紀,雖然相貌遠不及素琴,但化著淡妝,淡淡的唇彩和眼影讓她不但
看起來氣質優雅,而且還有一種莫名的誘惑。她身上穿的則是一套黑色的西裝套
裙,把她過於纖細的身材也勾勒出了幾分風韻。肉色的絲襪和黑色的高跟鞋其實
都是正裝的一部分,但爾童看著她絲襪包裹的曲線優美的小腿,不由得幻想起來
素琴這樣打扮時會是什麼樣的美景。

  這位姑娘也是城裡人嗎?在工廠當文員的,也不見得都是城裡人。爾童想。

  素琴絕對不會比她差。

  女文員斜了爾童一眼,似乎有些驚訝一個普工為什麼能坐在主管面前。但她
還是沒太在意爾童的存在,抱著一疊資料徑直走向辦公桌,甜甜地笑道:「皮主
管,這是我們鄭主管讓我送來的資料。」

  皮主管淡淡點頭:「辛苦了。放下吧。」

  女文員答應一聲,放下那些資料,轉身走出辦公室。經過爾童身邊的時候,
似乎帶來一股淡淡的香味。皮主管等她出門之後翻了翻那些資料,挑出幾本遞給
爾童:「這些你拿回去,應該用得著。」

  爾童趕緊雙手接過。

  「行了。」皮主管伸了個懶腰:「我也要去經理那裡交報告了。你也別讓楊
恒等太久。」

  爾童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這些資料什麼時候……」

  「你考完了把那些說明書什麼的拿回來吧。我那本筆記你就留著,我也用不
著了。都好幾年沒碰。對了,你放假了自己還可以去書店看看,有沒有什麼機械
機床知識入門的書,多少有點用。」皮主管一邊答應,一邊開始整理報告書和一
疊材料。

  於是爾童邊轉身走向門口,開門之後向皮主管深深鞠下一躬:「那我走了,
多謝皮主管幫忙。」

  皮主管沒有抬頭,只是淡淡答應一聲:「不謝。」

  爾童走出項目主管辦公室,一時還有些恍惚,腳步也虛浮起來。如果不是懷
中抱著的資料,爾童簡直要懷疑剛才的經歷是做夢。

  自己的運氣未免也太好了。爾童糊裡糊塗地想著。急缺技術員的工廠。好領
導好環境。現在又碰到主管還是自己同鄉,甚至有意幫助或者說提拔自己——不
管出於什麼樣的目的。自己想過的和沒想過的有利條件都有了,如果考不上技術
員,那說明自己只配得上做夢。

  他一邊深呼吸,一邊搖搖晃晃地走向自己的生產線。剛露頭,班長就迎了上
來:「什麼情況?這麼久?他叼你了?沒說要處分你吧?申請表簽字沒有?這些
是啥?」

  爾童一時間不知道從哪裡回答起。想了想皮主管的那些含義頗深的話之後,
覺得不多說比較合適,便虛與委蛇道:「皮主管說我們項目願意考技術員的人很
少,既然我想考,他很歡迎。我抽煙的事他也沒說什麼,還給了我這些資料叫我
看看。」

  班長定定地看著他,片刻之後,臉上突然綻放出笑容,用力拍著爾童的肩:
「好,好,那你技術員肯定沒問題了。我真是白擔心了。」

  爾童也笑了起來:「多謝班長。——這是申請表。啊,這些是皮主管給我的
資料,說要考試。叫我趕快看看。」

  「行。你明天就不用開機了,專心學。」班長拿著申請表大步流星地走遠:
「我現在把申請表交上去。」

  一直到下班之後回到他和素琴的小窩裡,爾童仍然有些不真實的感覺。素琴
還沒有回來,爾童便自己洗了澡,洗好衣服,強迫自己平靜下來,然後打開那些
資料開始啃。這些枯燥乏味的資料,圖表和結構對沒有任何基礎,而且學習並不
怎麼好的爾童來說實在是非常困難,但爾童心中明白,他必須掌握,記住,瞭解
這些東西。所以他還是沉浸了下去。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當爾童又一次頭昏眼花地站起身活動酸痛的脖子時,
突然意識到已經夜深了。他看了看手機,已經十點多了,但素琴還沒有回來。

  他頓時心中一沉,拿著手機便想撥打素琴的電話。但剛剛又答應過素琴上班
時間不找她。爾童正在糾結,素琴卻像是感應到了他的糾結,打了個電話過來。

  「姐!怎麼回事,還沒回來?我剛準備給你打電話。」電話一接通,爾童便
心急如焚地問道。

  「幸虧你沒打。」素琴的聲音疲憊,卻也像爾童那樣帶著不真實的感覺:
「我今天跟單,送貨去一個新客戶那裡了。剛剛從新客戶的辦公室出來。」

第六章*飛揚

                01

  爾童花費了大約五秒鐘時間去理解素琴這句話,然後驚叫了起來:「跟單?

  去客戶那裡?「

  素琴也像是不敢相信一樣嗯了一聲,接著匆忙道:「啊,廠裡送貨的車等著
了,我上車了啊,等會回來再說……可能要到十二點。」

  「行,好。」爾童掛斷電話,心中的焦慮一掃而空,驚疑卻隨之而來。雖然
他夢想過素琴能離開車間,像他所見的那些女文員一樣化著妝,穿著正裝工作,
但本廠的文員至少都是大專生。如果不是聽到素琴親口說出來,他是怎麼都不可
能把素琴和跟單和見客戶聯繫在一起的。一定發生了什麼事。爾童想。

  接下來的時間他捧著資料,卻再也看不進去了。他三五分鐘就看一次手機,
十二點還差一刻鐘他就跑到窗口邊,伸長脖子看向兩排出租屋之間昏暗的小巷盡
頭。幸好沒出什麼意外,十二點還差幾分鐘的時候,終於有一輛帶著本廠標誌的
廂型小貨車從塵土飛揚的大路上悄然現身,在通往自己這出租屋的巷口停下。看
到車門打開,素琴熟悉的身影慢慢爬出駕駛室後,爾童這才放心下來,打開了房
門。

  片刻之後,他在門口迎上了素琴。爾童馬上發現,雖然還穿著藍灰色的厚重
工作服,但今天的素琴顯得格外嬌豔。白嫩的兩腮帶著淡淡紅暈,更襯得細而長
的柳眉青翠欲滴,水汪汪的大眼睛裡則流轉著撓人心窩的情意。那眉梢眼角間帶
著一抹嬌慵,和平日下班後的疲憊截然不同。

  更讓爾童心中亂跳的,是素琴誘人的雙唇。它們已不是平日裡清新的淡紅,
而變成一種驚心動魄的嫣紅,如同故鄉山林裡熟透的野果,等待著爾童去採摘,
品嘗。

  但爾童此刻還是擔心比欲望更多。他扶著素琴慢慢回屋,小心翼翼地問道:
「姐,你喝酒了。」

  這是爾童和素琴在一起的全部人生當中,素琴第一次喝酒之後過了半夜才回
家,也難怪爾童有些不知所措。懷中素琴那軟綿綿的身體似乎比平日體溫稍高一
些,火熱地靠在爾童身上。散發的除了熟悉的熱力和芬芳,還有一絲淡而撩人的
酒氣。那對又大又挺的大奶兒更是緊緊擠著爾童手臂,彈性十足的嫩肉一晃一晃
的,晃得爾童的呼吸都跟著那節奏快了起來。

  聽到爾童的關切,素琴慢慢抬頭,慵懶的雙眸半睜半閉,微微張開誘人的雙
唇,隨著濕熱的呼吸一起緩緩吹拂在爾童臉上的,緩慢的話語中帶著難得一聽的
嬌媚:「嗯……童童……客戶那邊負責和我們交接的那個姐姐,是我們老鄉唉!

  ……她是縣城的,老家在磚瓦廠後面,你知道不?剛才我們忙得沒吃上飯,
她就請我們三個在外面吃了……好不容易遇到老鄉,我躲不過,喝了半瓶啤酒。


  「啊?你也遇到老鄉了?」爾童驚訝地張大嘴巴。素琴則像是沒注意到那個
「也」字,纖長白皙的手指滑過爾童胸前:「你洗過啦?那姐去洗澡……這還是
我們第一次在外面遇到老鄉呢……好開心……」

  爾童仍然有很多疑問,所以也沒有吵著要跟去洗。很快素琴就從衛生間裡出
來了,一邊擦著頭髮,一邊慢慢走向爾童身邊,脆生生的大奶兒在薄薄的白色短
袖衫下一步一晃,紅色的乳頭兒也隱約可見,隨著她的動作跳動不休。兩條結實
修長的腿裸露在短袖衫衣擺之下,還沾著幾顆亮晶晶的水珠。其中一顆正順著迷
人的曲線緩緩滑落,滑過光滑的小腿,滑過精緻的腳踝,最後停在白皙秀氣,看
得見淡淡青色血管的腳背上,輕輕晃動。

  雖然無數次看到過這美麗的光景,但爾童還是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而素
琴大概是因為喝了點酒,倒是熱情如火地橫了他一眼:「看你剛才急得那樣兒,
還怕姐是在外面和別的男人鬼混不成。」

  「當然怕啊。」爾童並不否認自己的疑慮:「你從來沒有這麼晚回來過,要
是被別人欺負了怎麼辦。姐的小屄兒可不能給別的野男人操了。」說著就把手伸
向素琴的大腿:「姐的這個小屄兒是我一個人的。」

  素琴夾緊雙腿,把爾童的手夾在兩片柔膩之間,像是輕輕一用力就能擠出腿
縫,嬌嗔道:「哼,姐以後經常要在外面跑,看你天天著急去。」

  「經常在外面跑?怎麼回事?」爾童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想強行分開素琴大腿
的動作。

  素琴又得意,又有些害羞,媚態橫生地斜了爾童一眼:「我以後可要在質檢
部的辦公室裡做事了。我們蓉姐已經把調動申請交上去了,大概這次放假過後就
會批。我們廠每次送貨,除了跟單員,質檢部還會派一個人跟著,你知道吧。」

  「好像聽說過,是為了和客戶交流品質問題,瞭解上一批退回的不良品的主
要缺陷和具體不良資料,還有品質控制的重點什麼的吧。」爾童想了想,不太確
定地說道。

  「嗯。」素琴洗過澡之後,似乎稍微清醒了一些,靠在爾童懷裡有些緊張地
說道:「我們質檢部人手一直不夠,我們主管也是沒辦法。本來打算跟這個新客
戶的那個大姐,上個月懷孕了,現在回老家生孩子去了,其他的人都有事……上
次那批婦女還沒學會用遊標卡尺呢,過些天又要招一批暑假工,估計也要從頭教
……我別的事管不了,我們蓉姐說我做事心細,也上過高中,跟個單什麼的應該
能行,我們主管就讓我以後負責那個客戶的跟單,品質方面的交流回饋,還有他
們的產品的品質控制這些了……」說到這裡,素琴有些不高興地撅起嘴:「其實
還是因為那些老人不願意做。這個是新客戶,剛剛開始生產,品質肯定還沒穩定
下來。對方一開始也卡的嚴。事多心累不說,還三天兩頭就要跑,這家客戶又遠
不遠近不近的,兩個小時……要不近一點也輕鬆,要不遠一點,可以申請住宿補
貼,出差津貼什麼的……現在什麼都沒有,只是白白受累,那些老資格的都是能
推就推了。」

  爾童終於明白了所有的情況。疑慮消失之後,已經被點燃的熱情馬上就熊熊
燃燒起來,狠狠地親了素琴動人的雙唇一口,笑道:「她們欺負你,不行,我去
幫你出氣。是哪個女人欺負你的,我去把她操的不要不要的。」

  「沒一句正經的!」素琴用力打了幾下爾童的肩膀,打得啪啪直響。爾童縮
著身子,笑道:「姐,那你以後要坐辦公室了啊。真沒想到。」

  素琴停止毆打爾童,表情一時間有些茫然:「我也是暫時的……那個回去生
孩子的大姐不知道還來不來,我現在坐她位子,她要是回來了,我還是得讓。」

  「生娃娃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爾童笑容滿面:「生下來就要九個月,
坐月子,還得餵奶……至少一兩年不能做吧。我就不信過了一兩年,她們又把你
趕回車間去。」

  素琴被他這麼一說,表情馬上安心了不少,但還是白了他一眼:「就你懂得
多。女人生娃娃的事情都說的這麼頭頭是道的。」

  爾童則只顧興奮撲上來,就要去咬素琴的嘴:「你以後要給我生娃娃啊……

  我得提前研究一下……哎呀呀,這可這麼好。我媳婦要坐辦公室了……「

  「坐辦公室又怎麼了,我又不會長角。」素琴讓爾童有些粗魯地含著自己的
嘴唇吸了片刻,在他想尋找自己舌頭的時候突然躲開,表情卻變得有些為難:
「那個,確實有兩個事麻煩一點,要和你商量。」

  雖然爾童已經亢奮起來,但素琴既然這麼說,他知道是正事。於是馬上收斂
笑容,戀戀不捨地放開揉著大奶兒的手,正色道:「姐,你說,有什麼麻煩事,
我們一起想辦法,可不能讓這好機會錯過了。」

  素琴偷看他一眼,糾結了片刻之後垂下頭,聲音帶著歉意:「就是我以後就
不會上夜班了,只上白班,而且可能經常回來的晚。」

  這確實是個問題。這意味著兩人在不同班的那半個月幾乎沒有什麼見面的機
會。但爾童想也不想:「這有什麼麻煩的。工作需要嘛。還有呢。」

  素琴有些忸怩起來,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顫動一陣,才輕聲道:「我們蓉
姐說,要坐辦公室,還要經常去見客戶,就不能再穿著工作服,邋裡邋遢的了。

  她叫我買兩套好衣服,還要每天化點淡妝才好。我說我不會,她就說等我的
調動批下來了以後,下次放假的時候帶我去買衣服,教我化妝。「

  爾童完全不認為這是什麼問題,他沒想到自己夢想的,素琴化著妝,穿著正
裝上班的情景馬上就要成為現實,反而驚喜萬分:「這可是好事啊,有什麼麻煩
的?姐,你要打扮,最開心的不是我嘛!長這麼大我都沒見過你化妝,嘿嘿,以
後我有眼福了。」

  但素琴卻不太高興:「女人打扮是要錢的。你知道蓉姐叫我準備多少錢。」

  爾童好奇地問道:「多少?」

  「她本來說兩千的。大概是看到我為難,就叫我最少帶一千塊錢。」素琴說
著,連連搖頭:「太花錢了……」

  「嗨。」爾童一拍大腿:「我還以為你要說萬兒八千的呢。才一千塊而已,
買。」

  素琴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你說的輕巧!一千塊呢。我們是什麼人,憑什麼
穿一千塊的衣服。你得打多少螺絲,做多少邊鍵,才能掙一千塊錢。」

  「什麼人?你馬上要坐辦公室了,你別忘了。」爾童毫不退縮,年輕的眼睛
炯炯有神的望著她:「姐,你以後就不是普工了,不是坐流水線的人了。你這麼
好看,不穿好點,真是糟蹋了。我出錢,買。一千塊不夠,就帶兩千。」

  「你爹知道了,非得罵死你。」素琴一把拉開爾童又一次想伸進自己衣服的
手,氣鼓鼓地別過臉去。

  爾童卻哈哈大笑:「我要是自己買一千塊錢衣服,我爹會罵我不假。要是給
你買嘛……過年的時候,我爹就罵了我一頓,說我帶你出去打工掙錢了,還給你
穿那些舊衣服,好好一個俊俏閨女都埋沒了。他還趕著叫我帶兩千塊錢,帶你去
縣城裡扯兩身好衣服。你從來不講究好吃好穿,不和別的女娃一樣要我給你買這
買那,老人心裡清楚著呢,心裡過意不去,就罵我不知好歹。我都冤枉死了。」

  「……」素琴這下終於沒話了。爾童繼續道:「那回你就要了件幾十塊的便
宜貨,我沒辦法。這回是你領導讓你買,又不是你自己圖好看。你不買不行,對
吧。」說著就又偷偷摸摸地把素琴的短袖衫下擺拉起一點,鬼鬼祟祟地湊一根手
指在素琴白嫩平滑的小腹上輕輕撓著,接著是兩根,三根。

  素琴仍然無法反駁,但還是悶悶不樂地把爾童的第四根手指拉開。爾童不屈
不撓,再次伸出魔爪的時候,素琴終於轉換話題:「真是的……算了,放假再說
吧。倒是你那邊怎麼樣,我聽說考技術員的今天交申請,有沒有這個事啊。」

  「有。」爾童一邊繼續對素琴的大奶兒糾纏不休,一邊心不在焉的回答道。

  素琴死死抓住他的手,一下子坐了起來,滿眼的關切像是馬上要流出眼眶:
「你交了沒?怎麼樣了?」

  「交了。」爾童幾次被素琴拒絕,不爽地鼓著腮幫子:「交了啦。」

  「怎麼樣了怎麼樣了。——你倒是先說正事啊。」素琴急不可耐,爾童突然
壞笑起來:「不告訴你。」

  素琴又急又氣,用力擰了爾童手背一把:「你就不能正經一下,急死人。」

  「誰叫你不給我揉大奶兒。哼。就不說。」爾童揚起鼻子,得意洋洋。

  「真是拿你沒辦法。給你揉,給你揉。」素琴只好放下擋在胸前的手。但爾
童仍然不滿足:「我生氣了。現在你求我揉,我才揉。」

  素琴狠狠地鑿了爾童一個爆栗,但爾童一邊摸著腦門,一邊滿臉無賴地閉著
嘴。素琴知道這傢伙耍賴,卻又無可奈何。本就暈紅的兩腮更是紅霞彌漫,今兒
格外多情的眸子也是含羞帶怨,只能咬著嘴唇,終於細聲軟語道:「好吧好吧,
好童童,好弟弟,求你揉揉姐的大奶兒。」

  爾童得寸進尺:「我沒聽清楚。」

  素琴羞的難以自抑,恨恨地盯著這得意洋洋的壞傢伙,最後還是只能妥協,
把打顫的聲音稍微提高一點:「好童童,好弟弟,姐求你……來揉姐的……大奶
兒……」

  爾童知道再不見好就收,素琴就真的要生氣了,那可就糟之大糕,估計好幾
天都別想碰那對大奶兒。於是一邊壞笑道:「既然你求我揉,我就只好揉了。」

  一邊直接撩起素琴的短袖衫,讓那對又圓又挺的大奶兒彈跳出來,頂著兩個
紅豔豔的乳頭兒亂晃。他這才心滿意足,亂七八糟地猛揉一氣。

  素琴咬著嘴唇,讓他揉了幾下之後,再次微微喘著氣問道:「到底怎麼樣。

  你們主管怎麼說?罵你了沒有。「

  爾童一邊繼續揉,一邊裝腔作勢地笑道:「姐,我說出來你肯定不相信。你
知道我們皮主管是哪裡人嗎?你猜不出來吧,他是螃蟹溝的!你記得我們班主任
曹老師,原來老和我們說的那個小皮不?就是他。」

  素琴沒有說話。爾童抬眼看時,才看到她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小嘴兒也半張
著,雪白的兩排牙齒和隱約可見的小舌頭泛著潤潤的水光,看得爾童心裡一陣亂
跳,就想湊過嘴巴去啃。但突然間她意識到了什麼,轉臉看向爾童帶回來的那些
資料,問道:「那些書,都是他給你的?」

  「嗯。」爾童的手指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全部集中到了素琴的乳頭兒上面,
把兩個小紅豆兒撥弄得挺了起來。他一邊玩著這對怎麼玩也玩不膩的玩具,一邊
心不在焉地對素琴講了和皮主管認識的事情。最後素琴作出了結論:「我們肯定
是把一輩子的運氣用完了。真是不敢信。」

  「誰說的。我們以後運氣還會更好的。」爾童早已按捺不住,便把手伸向素
琴的大腿根。素琴卻一把把他推開:「走開,剛才氣死我了。」

  「姐。」爾童現在沒了剛才的囂張氣焰,可憐兮兮地搖著素琴肩膀:「現在
換我求你行麼。求你了,姐,讓我摸摸小屄兒。」

  「你求我也不行。」素琴臉紅耳赤:「剛才要我說那樣不要臉的話。我再也
不理你了。」

  「姐,你不疼我。」爾童裝死起來:「以後我上夜班你上白班的時候,我都
半個月碰不著你。現在還不給我。」

  「你活該。」素琴雖然這麼說著,但她其實已經被爾童撩撥得不上不下的,
微微地喘著。更何況爾童說的也不是假話,讓她多少有些歉疚,便嬌嗔道:「以
後還說不。」

  「不說,不說。」爾童馬上感覺到了素琴的鬆動,手上一使勁,便插進兩條
彈性十足的大腿中間,手指頭碰到那兩片花瓣兒,輕輕一撥,便感到又暖又滑的
一道流過自己的手指。

  「嗯……」素琴一下子癱倒在爾童懷裡,身子顫個不休。兩隻白白的小腳挺
的筆直,腳背也繃得緊緊的。十個圓潤可愛的腳趾頭時張時合,看來難過的緊。

  臉蛋兒則微微揚起,目光迷離地望著爾童。當她微微張開小嘴兒呻吟的時候,
爾童便一口啃了下去。

                02

  接下來的半個月,小倆口都過得非常充實。爾童是一有空就捧起那些資料和
放假時買回來的參考書,吃飯的時候在看,上廁所的時候在看,就連在車間裡也
是見縫插針地看書。實際操作他基本上都已經學會,只要通過筆試,他就能踏出
夢想的第一步。

  素琴也是一樣。她也在培訓,每天廢寢忘食地啃著一堆資料。這半個月他們
甚至都顧不上親熱,就算一起躺在床上的時候,也總是伴隨著「姐,這個單詞是
什麼意思?」「童童,你算算,這個誤差是零點零五毫米,對不對?」之類的交
談。他們疲憊但是快活,兩個人身上都籠罩著希望的光彩。

  先批下來的是素琴的調動。她在工廠質檢部的辦公室的角落裡有了一張小小
的辦公桌,從此很少回車間。接著便到了這一段夜班的結尾,考試前一天,皮主
管便提前給爾童批准了一天帶薪休假,讓他好好休息。這一夜他忍住了沒有碰素
琴,因為他知道第二天考試的重要性。

  當拿到試卷的那一瞬間,爾童長久以來的緊張煙消雲散。試題中絕大部分的
內容都能在皮主管的筆記本中找到,那些說明書和參考書則為剩下的內容作了補
充。這次考試比爾童學生時代經歷的所有考試都容易,當他交卷離開考場的時候
整個人都信心百倍。

  在一些簡單的活動比如參觀集團總部和聆聽高管演講之後,爾童再次回到了
城市邊緣。當素琴用自己青春美麗的身體犒勞他的時候——不是犒勞他的成功,
而是犒勞他的努力——兩個人的手機鈴聲竟然同時響了。

  爾童只得停下揮汗如雨的動作,拿起手機。一看之下不由得嚇了一跳:來電
顯示竟然是皮主管的號碼。他馬上從素琴身上爬起來,正襟危坐地接通了電話。

  聽筒中傳來的是皮主管平穩溫和卻帶著明顯喜悅的聲音:「剛才我在總部的
朋友幫我私下問了主持這次考試的高管,說你的考試結果已經出來了,合格。」

  聽到這個消息的爾童並沒有自己預計的那樣欣喜若狂,反而有一種莫名的平
靜。因為他足夠努力,專注,有計劃性,還有難以置信的好運氣,那麼這樣的結
果可以說是理所當然。但他還是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如果不是素琴火熱的身體
還在緊緊靠著他,他一定會懷疑這是不是夢境。

  「……後天上班以後,你就是技術員了。好好幹,我會儘快讓你升高級技術
員的。」皮主管最後說道。

  爾童真誠地感謝了皮主管。當他掛斷電話之後,素琴也正收起手機。「蓉姐
約我明天上午十點半見面,一起去買衣服。」素琴雖然在陳述自己的事,但眼神
卻在詢問爾童。

  「皮主管的電話,說我考試合格了。」爾童平靜地看著她:「姐,我已經是
技術員了。」

  「真的?」素琴也激動地坐了起來,驚喜地睜大眼睛:「那我們以後……都
不是普工了?」

  「對。」爾童直到這時候才微笑起來,接著,又笑出了聲。笑聲越來越大,
小倆口一下子都沒了繼續的興致,就這麼面對面坐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傻
乎乎地笑著,笑得月明星稀,笑得晴空萬里。他們幾乎一直笑到天亮,最後才一
邊談論著未來,一邊沉沉睡去。

  雖然沒睡多久,但兩人一早便精神抖擻地爬了起來。他們擠上廠裡的大巴,
花費了兩個小時來到了城市中心最繁華的地帶,就是爾童第一次看到天堂的地方
附近。他們在約好的一間商場大樓門口等了片刻,素琴就接到了蓉姐的電話。這
一次是令人失望的消息,掛斷電話之後,素琴悶悶不樂地說道:「蓉姐說臨時有
點事,現在趕不過來……說下午兩點還是在這裡。」

  「你們蓉姐是住在這附近的嗎?」爾童好奇地問道:「她不是坐廠裡的大巴
來的。」

  素琴搖頭:「不是……她和她老公都是班長,怎麼可能住在這裡。就算我們
廠的主管……就算部門經理,也買不起這附近的房子啊。只有我們廠的老闆才有
可能住這裡吧。她也是住在廠邊鎮上的。」

  爾童不好意思地笑了。想了想之後,他再次問道:「那她也要從我們廠附近
趕過來。」

  素琴的表情有些奇怪,片刻之後才再次搖頭:「好像不是。剛才我在電話裡
面聽到公車報站,好像她在趕去我那個新客戶的廠的方向……今天放假了,她
去幹什麼……」

  爾童當然也迷惑不解。但別人的事不必深究,他看了看四周的高樓大廈,笑
道:「那我們先自己去逛逛吧。對了,去看場電影怎麼樣。我們還沒在這裡看過
電影呢。」

  「這裡的電影票貴的要死。」素琴馬上反對:「我們在廠邊的小店花兩塊錢
下到手機裡面看不是一樣麼。」

  爾童不高興起來:「怎麼可能一樣。你沒看到那個是美國大片啊。」他伸手
指著不遠處的巨幅電影海報:「3D的!IMAX!你手機上能看到效果?」

  素琴還想說些什麼,爾童卻不給她辯駁的機會:「姐,我們以後可是要做城
裡人的!連這裡的電影院都沒進過,還當什麼城裡人——怎麼,現在你還想說我
是在胡說八道啊?」

  看著這傢伙滿臉壞笑卻又帶著得意和期待的樣子,素琴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真是的,八字還沒一撇呢……」

  「誰說的。最少這一撇已經開始寫了嘛。」爾童抓起素琴的手:「我們都碰
到了好事,慶祝一下也不過分。」

  「好啦,好啦,去還不行嘛。」素琴白了他一眼,但卻開心地笑了起來。

  小倆口開開心心地跑進電影院,看了一場中午場的電影大片,看完之後時間
剛好。這一次,那位蓉姐總算準時出現在了約定好的地方。

  爾童是第一次見到這位素琴的頂頭上司,尊敬和感謝之餘,卻又感覺有些奇
怪。蓉姐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少婦,身材豐腴卻不顯肥胖,前凸後翹的很是動
人。皮膚白白嫩嫩的,相貌頗有風韻。讓爾童覺得奇怪的是,她的打扮是非常入
時,身上的衣服,首飾,和小挎包看起來都是高檔貨,根本看不出是在工廠上班
的人。而且還有一點,就是……爾童也有些難以形容。這蓉姐的衣服有些暴露,
深深的乳溝和兩團雪白的乳肉讓爾童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裡看好,短到大腿根的
牛仔短褲下套著黑絲襪的豐滿大腿更是讓他渾身冒汗。而最讓他覺得不自在的,
是他總感覺蓉姐好像剛剛做了那事,眉梢眼角間都是女人剛剛經歷過性高潮的那
種媚態,就圖元琴每次被他操得渾身癱軟時那樣。

  難不成她剛剛是讓別人操了,所以才耽誤了時間。爾童心裡嘀咕,但馬上覺
得這樣妄自揣度對幫助了素琴的她不敬,趕緊收斂心神。蓉姐則在打招呼之後滿
臉潮紅地問素琴道:「這就是你的……童童啊……挺不錯的小夥子……你不是說
……他要考技術員……」

  「托各位大哥大姐的福,已經過了。」爾童畢恭畢敬地回答著,心裡卻忍不
住再次感到疑惑。這女人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說話的時候都像喘不上氣?

  「嗯……好……我們素琴……現在可不是普工……唔……以後至少還要……

  繼續爬個班長才配得上哦……「蓉姐就這樣奇怪地說道。

  爾童認真地點頭:「是,我會努力的。」

  「好,素琴……我們去買衣服……」蓉姐說著,突然又低低地呻吟了一聲。

  素琴趕緊道:「蓉姐,你不舒服嗎?那我們下次再說吧?」

  「沒事……」蓉姐軟綿綿地轉身,爾童覺得她的雙腿似乎有些顫抖。但他不
敢多看那雙裹著黑絲襪的誘人美腿,轉過目光看著身邊商場上的看板。等蓉姐
和素琴手挽著手,或者說素琴攙扶著蓉姐一起走進商場大門的時候,他才保持著
距離跟了上去。

  據說有吃飽了沒事幹的科學家研究過,男性在陪女性逛街的時候,忍耐限度
都是七十二分鐘。爾童大概就是在這個時間感到堅持不下去的。如果只陪著素琴
倒還沒什麼問題,逛一天他也樂意,但現在還有個蓉姐,他始終覺得不自在。這
種不自在越來越強烈,然而素琴還一件衣服都沒有買。

  倒是蓉姐先發現了這一點。這段時間過去,她臉上的春意已經愈來愈濃,說
話的時候也總帶著一種撩人的意味:「素琴……你家童童難受的很唉。要不你讓
他自己去呆著,我們兩個還逛得自在一點。」

  真不知道她老公怎麼吃得消這樣一個少婦的。爾童想。如果素琴是這樣,他
肯定無時無刻不想操她。素琴也發現了他渾身難受的樣子,便歉疚地對他說道:
「我們估計還要一段時間,你要是難受,還是別一起了,找個地方坐坐吧?」

  謝天謝地。爾童忙不迭地答應道:「行,我一個大男人,也出不了什麼主意
……只會礙事。剛才那家商場後面有個網吧,我去那裡等你吧。」

  「我買好了就給你打電話。」兩人很快就商量好了,爾童轉身走出商場,而
素琴再次和剛剛打了個冷顫的蓉姐一起,慢慢地繼續在琳琅滿目的衣服之海中暢
遊起來。

  這一次逛街,素琴花費了比爾童想像中多得多的時間。他在網吧看完了一部
電視劇,又玩了會遊戲,然而素琴還沒有打電話回來。天色漸漸黑了,爾童等得
心焦,終於忍不住打了個電話。得到的卻是素琴帶著歉意的回答:「哎呀……我
還有鞋子沒買……還要一會兒。」

  都快八點了。但爾童知道急也沒用。既然這次讓素琴出來買衣服,那就要讓
她滿意才好。他靜下心來繼續趴在電腦前,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手機鈴聲才終於
響起。

  「怎麼辦?沒車回去了。」片刻之後,爾童提著大包小包的衣服,在公交站
臺上發起愁來。現在已經快十點了,有不少公車已經停止運營。當然,還有幾
路車去他們工廠的那個方向,但等到一個小時以後他們還要轉車,那時候就真的
是沒車了。

  「對不起啊童童。」素琴不好意思地垂著頭:「是我又想便宜,又想好,很
難買……」

  「姐,你跟我說對不起啊。」爾童搖頭:「要是我有錢,也不會讓你這麼難
買衣服……好啦好啦,衣服都滿意就比什麼都強。好不容易來買,就要買好。」

  不管怎麼說,買漂亮衣服總是年輕姑娘最喜歡的事情,或許沒有之一。所以
素琴也開心地笑了:「我以前都沒想過能穿這麼漂亮的衣服。」

  「以後就要習慣了。我們可是要當城裡人的。」爾童豪邁地挺著胸:「要不
我們打的回去?」

  「那得多少錢?」素琴吃了一驚:「別開玩笑了。」

  爾童困擾地反問道:「總不能在大街上過一夜吧。」

  素琴想了想,還是有些遲疑地掏出一張卡片:「其實,蓉姐剛才走的時候,
借了我一張這個會員卡……」

  爾童搶過來一看,是一張連鎖酒店的VIP會員卡。他翻來覆去地看著這張
金色的卡片,好奇地問道:「蓉姐經常出差嗎?有這樣的會員卡。」

  「沒有啊,她從來不出差的。」素琴也有些疑惑。小倆口研究了片刻,想不
明白。不過這並不重要,所以他們也不在意:「蓉姐給你這個卡是……」

  「她知道我們沒車回去了,就說讓我們去酒店住一晚上。用她的卡可以打折。」
素琴有些不安地低聲道。

  「那她自己呢?怎麼回去?」爾童既感激,又好奇。

  「好像有人開車接她。」素琴笑道:「買完衣服就急匆匆地跑了。」

  「真是的,既然有車回去,把你也捎上不好麼。」爾童嘟噥了一句。

  素琴馬上白了他一眼:「人家肯定不方便嘛,你真是貪心不足,別人幫我這
麼多。」

  爾童只得笑道:「知道知道,我就是這麼一說。姐,你看著辦吧。是打的回
去,還是住酒店?要不在街上坐一晚上也行。」

  素琴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還是都問問要花多少錢吧。」

  他們很快就問到了答案。爾童最後總結道:「計程車這時候要收夜間費……

  我們那麼遠,還要收百分之三十的返空費……算下來得大兩百。那酒店用這
個卡打折只要一百多,還是住下來划算。「

  素琴也只得同意了在城裡的酒店住一夜,否則就要露宿街頭,因為附近都是
繁華地帶,沒有他們習慣的那種小旅館。他們頗為緊張地在附近的連鎖酒店裡開
好了房間,當他們進入十多層高的客房之後,才終於一起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雖然只是最普通的標準雙人間,但仍然是小倆口從未見過的環境。爾童馬上
跑到窗邊,看著燈火流離的城市,興奮地喊道:「哇。」

  素琴則面對雪白的床單顯得有些不知所措。良久之後她才小心翼翼地把手裡
的衣服放下,然後便走向衛生間:「我先洗澡了,逛了一天,又熱又累。」

  爾童則已經被都市的夜景徹底迷倒。和遠遠地在城市邊緣的山頂上眺望不一
樣,現在他正身處這璀璨的天堂中央。雖然明天一早他們就得離開,而下一次再
來不知道在多久以後,但無論如何,他第一次確確實實地觸摸到了那些燈光。

  此刻他在視窗前完全挪不開步子,表情虔誠地伸出指尖,分辨著那些燈光的
溫度和質感。他完全忘了要和素琴一起在酒店的衛生間裡嘗嘗鮮,直到素琴洗完
澡,催促他幾次之後,他才一步三回頭地走向衛生間。

  等他離開衛生間之後,才看到素琴身上包著一塊大浴巾,正坐在床邊,一邊
整理那些衣服,一邊算帳,伴隨著時不時的歎息。於是爾童只得忍住再跑回窗前
的欲望,坐倒素琴身邊笑道:「姐,你就別唉聲歎氣的了。買了就買了。都買了
什麼衣服啊?」

  「一條裙子。」素琴舉起一件半透明的吊帶裙,嘟噥著:「商場裡的衣服真
貴。你看這條裙子才幾塊布?就一百多。」她繼續拿出衣服:「這個短袖,在夜
市攤上最多二十塊錢。在店裡就上百。這七分褲也是八九十塊。還有這鞋……蓉
姐還要我買了兩條絲襪。」

  「高跟鞋?」爾童見她心疼,便故意嘲笑起來:「姐,你穿過高跟鞋嘛?行
不行啊。別摔斷腿。」

  「不會穿也要學啊……這鞋就三百多,還買了套西裝裙,就這套,五百多!

  我的天。還不算配套的襯衣,也花了百把塊。「素琴肉疼的緊:」一千多塊
就買了套衣服,響都沒聽到一聲,就沒了。還不夠,還找蓉姐借了五百。「

  但爾童並沒有多想這些衣服的價錢。這些衣服對他來說確實貴的有些離譜,
但他覺得值。他側轉身在那些衣服裡翻了一會,突然道:「姐,這是啥。」

  「我也給你買了套,正好碰到打折。」素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我買這
麼多好衣服,你……」

  爾童皺著眉頭:「姐,你是要見人,不買不行。我天天呆在生產線上,買這
麼好的衣服幹嘛。白白糟蹋了。能退不。」

  「打折的,不退。」素琴趕緊道:「童童,你這一套也就兩百來塊,和我這
些比很便宜了。你總要出去的吧?今天看著你穿的土裡土氣的,我穿著這些好衣
服,也穿不住。」

  爾童沒有說話。給素琴買衣服他捨得,但自己買這麼好的衣服他就心疼了。

  這倒不是因為他不喜歡穿的光鮮亮麗,他還年輕,這年紀的年輕人怎麼可能
不喜歡打扮好一點。他又不是賤。問題是,他們這些打工的人,早已經習慣了把
錢折算成時間或者工作。每花八塊錢,他就要在機床前幹一個小時。買一件一百
塊的衣服,他就要付出一天辛勞的代價。而現在這套班尼路的休閒裝,雖然打了
折,但他也很容易就算出來,這大約要他取放一千次模具,使用四千次氣動螺絲
刀,在託盤上擺放兩萬顆手機邊鍵……買了這套衣服,這麼多活就白乾了。

  所以,他們才會自然而然地節儉起來。

  素琴顯然也在這麼計算。兩人一起歎了口氣,但接著又一起笑了起來。爾童
也不想素琴心裡不舒服,便不再提:「行了行了,買就買。我也當技術員了。對
了,你那個化妝……」

  「化妝品倒沒花什麼錢。蓉姐說,我皮膚好,也白,不用擦什麼,眉毛也好
看,不用畫。就買了一支唇彩,一支眼影筆。我現在去練練,你幫我看看啊。」

  爾童壞笑:「你長這麼大都沒化過,別塗的和貓一樣。不化妝不行麼。」

  素琴無心理睬他的玩笑,歎著氣:「我也發愁這事,就問了蓉姐,她說化妝
是禮儀,是表示尊重,表示我為了和你見面而精心做了準備什麼的,巴拉巴拉一
大堆……反正就是重要場合一定要化妝。」

  爾童也知道這是必要的,便不再多說,而是笑道:「那你好好練練。別出醜
啊。」

  「嗯。」素琴拿起化妝品,卻沒有馬上便開始練習,而是拿起那條裙子:
「童童,這裙子我換上,你幫我看看,我總覺得不合適,這布也太少了,料子又
薄。肩膀上就兩根帶子,胸口也露著肉。」

  「行。」爾童倒不以為意,反而兩眼放光。素琴便拿起化妝品和裙子,進了
衛生間。爾童此刻便無心再去看夜景,又興奮又期待。很快素琴便瑟瑟縮縮地從
衛生間出來,小聲問道:「怎麼樣。」

  爾童的眼珠子已經不會轉了。他張著嘴巴,愣愣地看了半晌,才猛的吸了口
幾乎流出來的哈喇子,興奮地跳了起來:「姐!你還能這個樣兒!都變了個人!

  好看,好看。「

  素琴確實是像變了個人。雖然只描了兩道淡淡的眼影,但一下子抹去了她身
上的土氣,整個人都散發著嫵媚的韻味。而淡紅的唇彩則讓她本就紅潤飽滿的唇
帶上了濕潤的光澤,性感而魅惑,魅惑得爾童情不自禁地就想馬上品嘗。從小到
大都紮個馬尾辮,除了洗頭的時候會披散開的烏黑長髮現在也盤在了腦後,雪白
的脖頸更顯柔嫩修長。

  如果硬要說她還有什麼地方不如城裡姑娘,大概便只有自信了。素琴微微弓
著腰,一隻手掩在胸前,局促不安:「蓉姐真是,非要我買……這裙子根本不能
穿……」

  爾童光是看到她裸露在外的線條優美的肩部,和剛過膝的碎花裙擺下白皙的
腿,就覺得有些興奮起來,笑道:「姐,你這樣我怎麼幫你看。」

  素琴只得放下遮在胸前的手臂。這件吊帶裙,對穿了一輩子嚴嚴實實的衣服
的素琴來說,確實是有些太暴露了。因為是吊帶裙,當然沒有領口可言,除了肩
膀和鎖骨,就連雪白的大奶兒也露出兩大片,甚至還能看到一段深深的乳溝。

  就連看了不知道多少次那對大奶兒的爾童,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幅景象。他不
由自主地站起來,向素琴走了一步,吞著口水道:「姐,蠻好看啊……」

  「你要是不在乎我給別的男人看了,我就穿出去。」素琴白了他一眼,淡妝
之後的輕嗔薄怒更顯嬌媚動人。

  爾童可不願意和別的男人分享那幅美景,素琴的大奶兒,可是他一個人才能
看的。但現在素琴穿著這裙子,恐怕一彎腰就會被別人看個通透,甚至乳頭兒都
會被看到。所以他也不敢大意:「裡面再穿個背心就行了吧……短袖也可以。」

  素琴照他說的,在裡面加上了一件舊短袖衫。雖然有些不倫不類,但總算不
會再被人看到爾童的那兩個寶貝了。素琴也自在了不少,接著又試了那套短袖衫
加七分褲,這一套倒沒什麼問題,是一套青春活潑的休閒裝。但當素琴最後一次
換上那套正裝出現的時候,爾童聽到哄的一聲,有什麼東西好像被一下點燃。

  這套衣服當然絕對不會有任何暴露,相反,它嚴實得密不透風。但無論是上
身那讓素琴一下子氣質優雅了不知道多少個檔次的,筆挺的西裝,還是西裝內那
在嚴肅中增添了一抹韻味的女式襯衫,都剪裁合體,讓素琴簡直是閃閃發光,難
以直視。

  而緊緊包裹著素琴那不算大但滾圓挺翹的屁股,和纖穠合度線條優美的大腿
的黑色套裙下,是她第一次套上肉色絲襪的小腿。素琴的腿雖然形狀和曲線無可
挑剔,但畢竟是吃過苦的鄉下姑娘,所以腿上的皮膚並不那麼完美,而是有幾道
小小的傷痕。但現在這絲襪遮掩了所有的這些瑕疵,讓她的腿如同珍珠般光滑細
膩,而且更加突出了那修長和挺拔。即使爾童對腿並沒有什麼特殊嗜好,現在卻
也挪不開目光。

  更要命的是,素琴的腳上踩著一雙黑色的漆皮高跟鞋,雖然款式並不張揚,
鞋跟也不算太高,但仍然讓素琴圓潤精緻的腳踝和秀美的腳背繃成了一道誘人的
曲線。這道完美的曲線點燃了爾童心中的某個角落,讓他忘記了呼吸,只是目瞪
口呆地盯著素琴美得難以形容的雙腿。

  素琴馬上就感到爾童的目光燒得她渾身發熱,趕緊稍稍背過身,有些緊張地
垂著頭:「沒什麼問題吧?那我脫了。」

  「別!別脫……」爾童趕緊搶上前一步,喘著粗氣:「我再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素琴不安地絞著手:「這高跟鞋穿著好不舒服……」

  「什麼都好看……」爾童死死地盯著素琴,眼中熊熊燃燒著兩團火焰,聲音
也有些嘶啞:「姐,你現在和城裡人已經沒什麼兩樣了……」

  素琴膽戰心驚地等了片刻,她當然發現了爾童的異樣,所以很快就忍不住想
要逃開:「好了,看夠了吧……」

  爾童回答她的,是一個有些粗魯的擁抱。他直接把素琴抱起來走向床邊:
「姐,我受不了了。你今兒太好看了,我要操你。」

  素琴知道不妙,趕緊伸手撐住他胸口:「你別急啊!姐又不是不給你……先
把衣服脫了……」

  爾童粗聲粗氣地回答一聲「不脫」,便伸手去撩她的西裝裙。

  「不行!」素琴又羞又惱,還有些生氣:「這衣服好幾百塊,一次都沒穿出
去就給你弄皺了怎麼辦!姐要生氣了。」

  爾童愣了愣,有些沮喪地住了手。素琴一把推開他,從床上逃下來,拼命抹
平已經被爾童弄出的兩道皺褶,心疼地嘟噥著:「你看你,氣死人。要不是這衣
服料子好,這褶子怎麼辦。你要操姐,姐脫了衣服讓你操,不是更暢快麼。」說
完就走向衛生間:「你再鬧,姐可一個月不理你。」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爾童也知道剛才自己太任性了,只好跟著素琴,期期艾
艾地說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就是看到姐化了妝,穿著這個西服,就莫名
其妙地有點忍不住,就想操這樣的姐……」

  見他服軟,素琴也就心軟了。這孩子確實沒見過自己這樣的打扮,因為新鮮
而感到刺激是正常的。更何況他是對著自己亢奮,作為女孩子,素琴心裡其實還
是非常驕傲的。要不是那西裝太貴而且不能皺,素琴也願意滿足爾童這麼個小小
的要求。

  所以她在衛生間門口回頭,嫣然一笑,:「好啦好啦……童童,你先回去。

  那個,你喜歡我今天這樣,那我一會兒不洗臉……「說到這裡,她兩頰發熱,
聲音也小了下去:」就這樣化著妝讓你操,行了吧。「

  「哎。」爾童馬上就開心起來:「好啊好啊。」但他還是有些不滿足,像小
時候一直都是素琴的跟屁蟲那樣跟了過去,嘿嘿笑著:「姐,那絲襪也別脫,行
不?絲襪和高跟鞋,都穿著。這兩個總不會皺吧……」

  「穿著鞋子襪子?」素琴睜大眼睛,臉蛋紅得像火:「童童!你變態。」說
完就砰地一聲關上了衛生間的門。

  但爾童滿足地哈哈大笑,因為他知道,素琴雖然嘴裡罵他變態,但還是會照
做的。他回到寬大柔軟而且絕不會響的大床上,興奮得亂滾,然後又坐起來嘿嘿
傻笑。正當他笑得開心,素琴終於從衛生間探出頭來,滿臉羞澀。爾童馬上笑著
跳起來,張開雙臂:「姐,快過來。」

  「羞死人了。童童,你幹嘛要姐穿著這些東西,大變態。」素琴紅著臉兒,
逡巡片刻,還是瑟縮著從衛生間走了出來。果然和爾童想的那樣,全身上下就只
穿著那雙絲襪和高跟鞋,一隻手捂著大奶兒,一隻手捂著小屄兒,眼睛都不知道
看哪裡才好。

  這樣子更讓爾童興奮,再加上她走過來時高跟鞋敲打著地板的聲音,每一聲
都敲得爾童的大雞兒更硬起來一圈。才堪堪到了爾童夠得著的距離,他就一下子
跳起來,用力把素琴摁在床上。

  素琴嚶嚀一聲,轉過頭去,也不敢睜開眼睛,就這麼提心吊膽卻又充滿期待
地等待著爾童的侵入。但片刻之後,爾童卻沒有像往日那樣,熱烈而直接地就開
始操她。素琴有些奇怪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卻看到那壞傢伙正直勾勾地盯著自
己的大腿。她又好奇又害羞,忍不住問道:「童童,你幹嘛呢……」

  爾童這才吞了口口水,盯著素琴的腿,像是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一樣:
「姐,我看了你這麼些年,第一次發現你的腿這麼好看。」

  「腿……有什麼好看的……」素琴又害羞又高興,輕聲嘟噥著。但爾童充耳
不聞,仍然死死的盯著素琴的大腿根。絲襪的蕾絲邊就在那個地方,緊緊地勒著
那一段圓潤和豐滿,並且微微陷了下去。就是那一圈微微的凹陷,格外動人,把
那一片肌膚的柔嫩表現得淋漓盡致。

  素琴越發不安,扭動起身體來,兩條修長的腿也時而微微張開,時而絞在一
起。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多美,多性感,多誘惑,但爾童知道。他伸出手,從素琴
的大腿根慢慢摸向腳踝。素琴更加難過,嬌嗔起來:「你慢慢看,姐睡了。」

  爾童他趕緊停止欣賞此生第一次見到的景致,扛起素琴的兩條腿,大雞兒輕
車熟路的頂入了素琴已經濕淋淋的小屄兒裡。接著,便熱烈而有力地抽插起來。

  但這次多少有些不一樣。雖然爾童比平日裡更激烈地橫衝直撞,但他卻歪著
頭,目光一直停留在素琴的腳上。在激烈的動作下,高跟鞋很快就從素琴腳上松
脫,掛在她腳尖搖搖晃晃。不久之後又是啪嗒一聲,其中一隻掉了下來。

  爾童按捺不住,一邊挺動身體,一邊就抓住了那只圓潤纖柔的腳踝。素琴一
邊呻吟,一邊好奇地睜開眼睛,卻看到那傢伙正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秀美的小腳丫
兒,那留流著口水的模樣像是要一口吞下去。

  他確實這麼做了。正在素琴不由自主地想縮回那只腳時,爾童突然湊過去,
親了親那只腳背。素琴大吃一驚,絲襪包裹的五顆圓潤可愛如同未打磨的珍珠一
般的腳趾頭一下子繃緊了,把腳背繃成了一道性感的弧線。這樣的反應爾童更加
亢奮,他一邊繼續猛衝猛打,一邊又小心翼翼地把素琴的腳舉高了一些,親了親
腳底。

  那地方可是極其敏感。素琴白嫩的身子劇烈顫抖,腳趾頭緊緊蜷起,畫出一
道和剛才形狀不同,卻一樣優美的曲線。她雙眼迷離地看著絲襪被爾童的一點點
口水打濕後的,有些怪異的反光,突然見到爾童似乎是想把自己的腳趾頭含進嘴
裡。

  素琴大吃一驚,剛才爾童所做的,已經是她能接受的極限了。她趕緊叫道:
「童童……不行……你要是敢……姐以後再不和你親嘴了……」

  爾童一愣,接著就嘿嘿笑了起來,加大力度狠搗了幾下,同時喘息道:「姐
……你腳太好看……我沒忍住……好好好……我不親……」說完就把素琴的腿架
在肩膀上,埋下頭專心致志地苦幹起來。

  「童童……你今兒吃藥了……」雖然不能接受爾童太過分的動作,但剛才對
素琴的腳做的那些舉動,也給她帶來了一種別樣的刺激。她也顯得有些亢奮,纖
長的手指死死抓著雪白的床單,美麗的雙腿纏著爾童的脖子,渾圓的屁股則迎合
著爾童的動作一下下挺動著。

  雖然動作激烈,但寬大的席夢思床卻一直保持著沉默,只有床單逐漸皺起。

  不知過了多久,素琴的呻吟變得如泣如訴:「童童……姐的小屄兒……給你
搗穿了……」

  爾童則顯得有些亢奮過度:「哎呀,姐……我要射了……」

  「現在可別把……姐肚子……搞大了……」素琴喘息著,有些不安。爾童當
然知道。他操了素琴這麼些年,一直非常小心,一次也沒有搞大過素琴的肚子。

  他及時拔了出來,但和以前不同的是,這一次他猛地轉身,握著大雞兒頂在
素琴的腿上,呻吟著噴射出來。

  「童童……你搞什麼……」素琴渾身無力地支起半身,看到一大灘白色的精
液正從自己的絲襪上緩緩滑落。而爾童正呆呆地看著這副香豔的情景,像是不會
呼吸一樣。

  這傢伙,今天太反常了。素琴心中疑惑,慢吞吞地爬起來,便想脫去絲襪。

  但爾童突然伸手亂抹,素琴猝不及防,看著自己那條豐滿的大腿被他抹得亮
晶晶的,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時,突然又發現了爾童仍然非常亢奮,不由得低聲
驚呼道:「童童,你怎麼回事……怎麼還是硬邦邦的……」

  爾童的大雞兒確實還保持著高高挺立的狀態,甚至比剛才更顯張牙舞爪。素
琴看著它,不由得打了個哆嗦。爾童則轉過臉來,看著素琴,鼻息粗重地說道:
「姐,我也不知道……今兒特別高興,特別興奮……我還想操你。」

  被這傢伙一夜操兩回對素琴來說倒不是什麼新鮮事,他們畢竟年輕。但以前
多多少少都要休息片刻,而不會這樣連續作戰。素琴有些緊張,但爾童已經轉身
摟住她肩膀,笑道:「姐,我是太高興了。以前我想過多少回在這城裡操你,現
在變成真的了……只操這麼一回可不夠。」

  「真是的。」素琴咬著嘴唇,其實她也幻想過像那些青春偶像劇中的女主角
一樣,在這金碧輝煌的城市裡工作,生活,被人疼愛。如今這些幻想至少有一部
分短暫地成為了現實,她也希望能多享受一些這樣的感覺,就算將來沒有機會再
次重複,也能留下更深的印象。

  所以她眼波流轉,羞澀卻又滿臉幸福:「你不用歇會啊。」

  「不用……剛才我太興奮了,那麼快就完事了……」爾童笑道:「這次慢慢
來。」

  「嗯……」素琴再次低頭,看了看絲襪沾滿精液的那條腿,輕輕打了爾童一
下:「既然你還想來,那就別搞得髒兮兮的,還要洗……」

  「洗什麼洗。」爾童打斷了她的話,突然把她抱了起來,走向窗前。素琴低
呼一聲,便知道他想幹什麼。她也不反對這樣,只是伏在爾童肩上,雙頰如火。

  果然如同素琴所料,爾童把她輕輕放在窗臺上,背靠著明亮的玻璃,身後就
是璀璨的燈火。素琴注視著爾童的眼睛,他明亮的瞳仁中也映照著無數的光點。

  這樣的景象讓素琴也不由得雙眼迷離,微微閉著眼睛,淡淡的眼影和長長的
睫毛在天堂的光彩散射下散發著無盡的風情。塗著唇彩的雙唇更是帶著一種幽暗
的晶瑩,微微張開,輕輕顫動,吐著香甜火熱的氣息:「童童……」

  爾童只是捧起素琴的臉,輕輕吻上她的唇。剛剛已經激情過一次,所以這一
次他不像平常那樣簡單直接甚至略帶粗魯,而是表現出了難得的溫柔。他輕輕地
含著她的唇,輕輕地吸吮,輕輕地用舌尖探索,像是在品嘗唇彩的味道。接著輕
輕地掃過她的齒縫,然後輕輕地纏上了她的舌尖。

  素琴不知不覺地摟緊了爾童的脖子。她喜歡爾童的熱情,喜歡爾童的粗魯,
現在也喜歡爾童的溫柔。她意亂情迷地喘息著,將舌尖送進爾童嘴裡,任他恣意
品嘗。良久之後二人唇分,爾童才深情地注視著燈光掩映下的素琴,動情地低聲
道:「姐,你真好看。」

  「嗯。」素琴靠在玻璃上,雙手搭著爾童的肩膀,深情地回望著他,自然而
毫不做作地回應道:「來操姐吧。」說完便張開大腿,翹起足尖。

  白嫩的腿和小腹之間是一小片淡淡的毛兒,剛剛被操過一次的小屄兒還有些
濕淋淋的,兩片紅豔豔的花瓣兒微微挺立,左右分開,露出那道微張的小縫兒。

  小縫兒頂端的那顆花骨朵兒則微微探出頭來,像是隨時會盡情綻放。

  但爾童這次沒有著急。他先伸出雙手,握住素琴胸前挺立的大奶兒。一邊撥
弄著剛剛被操得挺立起來的乳頭兒,一邊揉搓著滑膩溫軟的乳肉。他專注地把玩
著這對美麗到極致的尤物,注視著大奶兒側面晶瑩剔透的肌膚隨著自己手指的動
作,映照的那一抹城市的燈光變幻莫測的模樣,絲毫也沒有發現素琴已經有些受
不了了。她沒有壓抑自己,而是輕聲呻吟著,火熱地表達了自己的情意:「童童
……一邊操姐一邊玩姐的奶,好麼……」

  爾童這才停下手中的動作,微笑著親了親素琴的唇:「姐,想挨操了啊。」

  「嗯。想。好想被童童操。」素琴伸出舌尖,期待地舔了舔唇彩已經被爾童
吃去不少而更顯誘惑的雙唇。他們就是這麼熱情奔放,而且簡單直白,但無論任
何人,都不能指責他們荒淫放蕩。

  爾童再次親了親她的臉頰,便扶起堅硬滾燙的大雞兒,頂住了那鮮嫩的小屄
兒。他繼續保持著溫柔的動作,沒有一杆到底,而是輕輕地磨蹭了幾下那柔嫩的
花瓣,沾上湧出的滑溜溜的水兒,然後才緩緩頂入。他仔細感受著大雞兒被一圈
圈嫩肉吞沒時那妙到毫巔的快感,卻覺得今兒素琴的小屄兒格外的火熱,格外的
緊窄,正在用力吸吮,舔舐。於是他看向媚眼如絲的素琴,輕聲道:「姐,你小
屄兒今兒好像特別緊。」

  素琴也在仔細感受著火熱粗壯的一根侵入自己身體時那難以言喻的快感,直
到大雞兒的頂端終於觸到小屄兒的底上,她才嬌喘著回答道:「你還不是一樣…
…今兒不但要連著操姐,還特別硬……其實,姐今兒也特別高興……姐也想過在
城裡讓童童操……以前還以為只能想想……沒想到今兒成真的了……」

  爾童一邊緩緩抽出大雞兒,卡在小屄兒口子上,停下動作:「在城裡操姐都
特別舒服。姐,你喜歡嗎?」

  「喜歡。」素琴挺起屁股,把大雞兒吞入體內:「要是每天都能在這樣的地
方給童童操就好了。」

  「嗯。我也想這麼天天操姐。」爾童滿足的臉上帶著期待:「會有這麼一天
的。」

  素琴也是一樣,春水橫流的眸子裡閃出一抹希冀的光彩:「你現在這麼說…
…姐信呢……」

  爾童微笑起來,加快了動作。兩人互相凝視著,徹底和對方融為一體,溫暖
的情意似乎都像從兩人之間流淌出來。隨著動作逐漸加快,

  素琴微微揚起臉,挽起的頭髮在搖晃間變得蓬鬆,散落的幾縷飄蕩在雪白的
耳朵和脖子之間,搖得攝人心魄。胸前那對大奶兒更是被爾童操得一晃一晃的,
豔紅的乳頭兒劃著美麗而誘惑的弧線。但爾童今兒最關注的,還是她那雙第一次
套上絲襪的美腿。片刻之後,他又一次架起素琴還套著高跟鞋的那條腿,高高舉
過肩頭。但他沒有再去啃,而是注視著亮晶晶的沾滿了精液的大腿,注視著燈光
把絲襪照得五光十色。這些光有些凝立不動,有些流淌不休,即使只是那一小片
絲襪,也變幻萬千。

  光是有燈光是不夠的。只有燈光映照在心愛的人身上時,才是天堂。爾童出
神地看著,直到素琴嬌嗔起來:「童童看什麼呢……操姐的時候都不專心。」

  爾童啞然失笑,收回目光,專心挺動大雞兒,動作不粗魯卻結結實實地頂在
素琴最深處的花心兒上,每一下都把素琴頂的一陣哆嗦。一邊頂,一邊低喘道:
「姐,我在看燈呢。我不是說過嘛,等我們成了城裡人,我就要這樣一邊操你,
一邊看著外面的景致。」

  素琴回頭看了一眼,撅起了動人的雙唇:「這麼好看,只顧著自己看。」

  爾童笑道:「姐,你也想看啊。」

  「嗯……誰叫你那麼說的……搞得姐也想一邊給你操,一邊看景致。」素琴
不好意思地笑著:「童童,換一下唄。」

  「好。」這樣的要求爾童當然不會拒絕。他把素琴抱下窗臺,素琴轉身面對
著鋪滿天地之間的燈火蒼茫,呆呆地站了片刻之後,彎下腰去,對著爾童翹起了
渾圓的屁股。

  爾童扶著那兩團雪堆般白嫩卻又緊致結實的嫩肉,微微掰開,露出迷人的小
屄兒,挺著大雞兒緩緩插了進去。一股亮晶晶的水兒馬上湧出,順著素琴的腿滑
下,在絲襪上劃出長長的一道。兩人卻對此渾然不覺,而是一起看著窗外美麗的
夜景。

  酒店裡只剩下啪啪的撞擊聲和低沉的喘息。在這樣一個美麗而多情的夜裡,
一定也有無數塵土被一陣風幸運地吹起,高高地飛揚起來,一直飛向天堂。




貌不在美,顺眼才好;胸不在大,夠挺才妖;腿不在长,夠直才妙,臀不在大,夠翘才骚;骚不在表,床上见分晓
2018-3-31 2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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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axiangguo (徐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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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迷茫

                01

  轉班之後的當天,班長正式宣佈了爾童已經成為技術員的消息。伴隨著任命
檔一起交到爾童手上的,是新的,領口帶著一道黃邊的工作服,以及新廠牌。

  爾童一有空就會悄悄拿出新廠牌看一眼,每次看到職位那一欄已經從普工變
成技術員,爾童的嘴角就會情不自禁地浮現出笑容。

  老胡負責的機床中劃分了四台由他來維護,另三位技術員則都減輕了兩台的
負擔,都樂得合不攏嘴。普通工友們也絕大部分表示了高興。因為技術員不夠的
時候,他們經常要等很久才能解決問題。技術員越多,他們機床的故障就越是能
及時得到處理。而這直接關係到他們的收入。

  爾童又一次暗暗感歎運氣好,作為一個新人卻能在這麼融洽的環境下踏出新
的一步。所以他最後大方地笑道:「好,好。我請,應該的,多謝各位大哥這段
時間幫忙。楊哥,明哥,胡大哥……月底放假了,在鎮上找個好館子,我們好好
搓一頓!」

  自從老黃出事以後,氣氛一直壓抑的生產線上終於又一次洋溢著歡聲笑語。

  爾童精神百倍地開始了身為技術員的第一天工作,之前已經跟老胡學了兩個
月,到了最後這個把星期,爾童實際上已經能獨當一面了。老胡經常把機器丟給
他,自己跑去打盹。只有清洗模具這件事,因為清洗液的高度腐蝕性,所以老胡
還不敢交給他,而是一直親力親為。

  現在爾童也要做這件事了。他多少有些緊張,但看了老胡做了那麼多次,他
實際上已經掌握了這簡單的操作。只要把清洗液倒進子模的坯槽內,等堆積甚至
板結的金屬屑被腐蝕,溶解,松脫,然後清掃出來。唯一要注意的就是,不要弄
到自己身上。

  爾童當然格外小心。

  在新鮮的忙碌中,技術員爾童的第一天悄然結束。

  下班鈴聲打響之後,爾童沒有再像其他工友一樣跑著去排隊。身為技術員是
必須晚走十分鐘的,因為要和對班的技術員完成交接工作。日班和夜班使用的是
同一批機床,而這些機床每天的狀態都會發生改變,那就必須讓對班的技術員有
所瞭解。

  和爾童交接的技術員也只比他大上兩三歲。對這位新上任的同事表示祝賀之
後,他馬上進入了工作的話題:「機床情況怎麼樣。」

  爾童掏出一張紙,一邊看一邊報告:「四百三十一號機今天一天都沒換刀,
雖然現在做的還可以,但是我看到刀頭已經磨損得很嚴重了。你一會得費心多看
著一點。」

  「嗯。那台機主軸好,刀不容易壞。」這些機床的情況,對方顯然比爾童熟
悉得多。

  「四百三十二號……我是七點半換的刀,現在還沒磨合到最佳狀態。三十三
號,情況良好。三十四號,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有點擺刀,我今天調整了好幾次
都那樣……不過做出來的貨還行。」

  「不是刀的問題。那台機的底台有一點很輕微的晃動,眼睛看不到的。不管
他,沒出什麼問題,產品也在合格範圍就行。」

  「哦!我想來想去,就沒想到不是刀和主軸的問題,是底台不穩!」爾童這
才恍然大悟:「多謝陳哥,又學到了。」

  對方笑著擺手:「不客氣。我們現在配合好,把機器管好就行。」

  「嗯。三十五號,B模子模的一個螺絲孔磨損有點厲害……」爾童仔細向對
方傳達了十台機床的最新狀態。對方滿意地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
我心裡有數了。哥們回去歇著吧。」

  「哎,好。辛苦啦。」爾童感激而又開心地笑著,和對方交接完畢之後,馬
上抱著已經整理好的資料跑向皮主管的辦公室。

  「進來。」爾童敲門之後過了片刻,才聽見皮主管的聲音。他剛剛推開門准
備打招呼,就聽見皮主管帶著怒意的聲音:「……你們就這麼不負責任?」

  爾童嚇了一跳,站在辦公室門口,惶恐不已。但隨即他看到皮主管只是在打
電話,並不是沖著他發火。

  是哪個班組要倒楣了吧。爾童回想了一下自己今天的工作,確信沒有值得皮
主管發怒的地方,心中輕鬆了一些。而皮主管隨即提高聲音,滿臉怒意地沖著電
話裡嚷道:「……我再三和你們客服強調過了……你說,這麼大件的東西,我怎
麼從廠裡搬回去?——行行行,算了算了,要不是你態度還好,我就給你差評了
……都不容易,下次你們自己注意了。好。」

  皮主管放下電話,轉身看向爾童,苦笑一聲:「不好意思。坐吧坐吧,在我
這裡不必拘束,隨便點,就當是在老家。」他接過爾童雙手呈上的那些資料,轉
身向著辦公室一角喊道:「小宋。」

  爾童這才注意到,那角落的一張小辦公桌後坐著一位他上次沒看到的姑娘。

  聽到皮主管叫她,姑娘趕緊小跑過來:「皮主管。」

  「把這些幫我送到資材部,還給鄭主管。然後你就直接下班吧。」皮主管順
手把資料遞給那姑娘。爾童偷偷打量了她一眼,看樣子她就是皮主管的秘書或者
文員,身材相貌都是普普通通,不過打扮得還算氣質不錯,也化著淡妝。

  素琴現在也是幹這差不多的工作吧?爾童想。他很高興,這樣的工作可輕鬆
多了,在空調房裡。比生產線上隨著夏天來臨而日甚一日的酷熱相比,那可是一
個天一個地。更重要的是,現在素琴既不會太勞累,也不會傷眼睛。

  這可比什麼都強。

  那姑娘接過資料,回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小辦公桌,便背起一隻小皮包走向
門口:「皮主管,那我先走了。」

  「去吧。」皮主管點頭。那姑娘向著爾童輕輕點了點頭,便開門離開了辦公
室。門剛剛關上,皮主管就伸了個懶腰,丟了一支煙給爾童,然後靠在椅背上,
打量著爾童笑道:「怎麼樣,第一天當技術員。」

  「多謝皮主管,還有我們班長他們幫忙,沒碰到什麼問題。」爾童湊上去為
皮主管點燃香煙,回答道。

  「有什麼困難及時講。要是被人打壓針對,就告訴我。出門靠老鄉,要是有
人敢欺負你,我可饒不了他。」皮主管仰著臉,把煙霧吐向天花板。

  爾童則規規矩矩地坐著,笑道:「沒有,班長和幾個老技術員對我都挺好。

  謝謝皮主管。「

  「那就好。」皮主管又隨口問了幾句,最後笑道:「好了,你也下班了,回
去吧。別讓你那姐姐媳婦等久了。哈哈。」

  爾童尷尬地連連擺手:「沒、沒有,不會。她可能還沒下班呢。倒是你還要
忙吧,我不打攪了。」

  「沒有,今天也沒什麼事,正準備回去。」皮主管雖然這麼說著,但臉上卻
帶著一抹困擾的神情。爾童想起剛進來時他在打電話,便大著膽子,小心翼翼地
問道:「那個,皮主管,剛才聽到你在打電話……是不是有什麼麻煩事。」

  皮主管無奈地苦笑起來:「嗨。我在網上買了台新彩電……原來那台是結婚
的時候買的,壞了小半年,家裡一直沒電視看。這次網上特價,就買了一台。」

  爾童睜大了眼睛。城裡人真會玩。他想。他畢竟是年輕人,雖然他和素琴只
是農民工,自己沒有條件網購,但對此多少有些瞭解。這年頭,從鞋子、月餅到
充氣娃娃,從二手電腦配件到罐裝空氣,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都能在網上買到。

  但買一台彩電這種事,爾童倒是第一次親眼見。這麼貴重的東西也在網上買?
沒有看到實物,真的沒問題麼?

  所以爾童好奇地問道:「怎麼了,品質不好嗎?」

  「東西沒問題。」皮主管搖頭:「問題是他們發到廠裡來了。——我在那個
網站註冊的位址是廠裡,以前買些小東西也都是在廠裡收的。因為我老婆也要上
班,家裡白天很少有人,所以廠裡收快遞方便點。但這次買的是彩電,我就專門
交代他們給發到家裡的地址……結果那邊客服搞忘了,還是發到廠裡來了。這邊
保安又是我以前打過招呼的,說有快遞不用問我,直接幫我收,結果就這麼收下
了。」說到這裡,皮主管滿臉焦慮:「這麼大件的東西,又怕個磕磕碰碰,我可
怎麼弄回家去。真扯淡……本來挺開心的事情,搞得一肚子火。」

  原來如此。雖然皮主管說的很多東西爾童聽不明白,但他搞明白了最主要的
問題:皮主管現在有一台新的彩電,在廠裡沒辦法搬回家去。

  於是他毫不猶豫地站起來:「我來搬。」

  皮主管打量爾童一眼,微笑起來:「好,有你幫忙就好。其實這邊叫保安幫
我搬上車倒沒什麼問題,就是我家那邊下車以後搬到家裡麻煩。——耽誤你一點
時間跑一趟了?」

  「不耽誤不耽誤!」爾童忙不迭地擺手。做人要知恩圖報,皮主管幫他那麼
大的忙,出這麼一點力氣根本談不上報答。

  「那我們走吧。」皮主管笑眯眯地從轉椅上跳了起來:「別搞得太晚。——
你先到停車場出口那個保安亭等我,我把車開出來。知道是哪裡吧?」

  「知道。」爾童開心地笑著,在辦公室門口和皮主管分開,很快就來到了皮
主管說的保安亭。果然看到裡面有一隻大紙箱,正是一台平板電視的包裝。

  「哥們,有什麼事嗎?」年輕的保安馬上探出頭來,看了爾童領口上的黃邊
一眼,算是客氣地問道。態度和以前爾童當普工時的呼來喝去不可同日而語。

  「哦,我來幫我們主管搬電冰箱回去。他去開車了。」爾童頗為開心地回答
道。

  「這是你們主管的啊。」那保安笑道:「你們很熟嗎?進來坐著等吧。」

  這真是爾童第一次被保安這麼尊重地對待。既因為他已經成了技術員,也因
為他和皮主管的關係。但爾童看到停車場內,一輛黑色的比亞迪家用轎車正在啟
動,緩緩開了過來,笑道:「謝啦,不用了,應該是他的車過來了。」

  保安掃了一眼,便從保安亭鑽出來:「是他。來,哥們,我們先搬出來。」

  兩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搬一台彩電那是輕而易舉。皮主管的車剛停在保安亭
門口,他們就把彩電塞進了比亞迪的後座。皮主管拿出兩瓶王老吉丟給保安:
「小孫。辛苦你了啊。」

  保安接過飲料,笑道:「哪裡哪裡,舉手之勞。」說著就跑進保安亭,為皮
主管打開了起落杆。皮主管向他揮了揮手,向爾童喊道:「我們走吧。」

  爾童坐上副駕駛座,在皮主管的指導下系好了安全帶。皮主管也遞給他一瓶
飲料,然後發動了汽車,平穩地駛出工廠。爾童喝了一小口飲料,從側面看著熟
練地操縱著汽車的皮主管,心中滿是羡慕。自己將來會不會有這麼一天,能在下
班之後離開安靜涼爽的辦公室,開著小車,帶著素琴,回到他們位於城市內部的
家中?

  有車就是方便。他們很快超過了一輛又一輛的泥頭車和水泥罐車,幾乎是彈
指之間,他們就經過了已經變成工地的,來時路過的那片荔枝林。皮主管打開車
內的音響之後,就到了鎮上。爾童聽著自己完全聽不明白的外國歌曲,終於忍不
住輕聲道:「有車真方便。」

  「那是你沒碰到堵車。」皮主管苦笑起來:「三天兩頭堵,一堵就是幾個小
時。」

  爾童只好跟著笑。堵車什麼的,實在和他距離太遙遠了,完全是他和素琴的
世界裡絕不會發生的事情。

  「這車很貴吧?坐著真舒服。」不管怎麼說,爾童這樣的年輕人對汽車還是
有著天生的興趣的,此刻更是有些按捺不住興奮和好奇。

  「國產車,花不了幾個錢。就是圖個便宜,還省油。現在油那麼貴。」皮主
管著操縱汽車開上一條高速路:「要不是住的遠,真懶得買。」

  「怎麼不在近一點的地方買房子呢?」爾童好奇地問道。雖然時間沒過去多
久,但他們已經開出了將近十公里。這個距離確實有些遠了。

  「我是在老廠附近買的房子啊,就是為了上班方便,結果買了沒多久,又把
我調到新廠。沒個車就真沒法上班了。」皮主管滿臉都是無奈。

  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最後皮主管駕車駛入城區另一個方向的邊緣。

  當他們接近一座在成片低矮的老房子和平緩的荒山之間異軍突起的社區時,
離工廠的距離已經超過了二十公里。

  爾童趴在車窗上,呆呆地看著那些數十層的公寓樓,直到皮主管的聲音讓他
回過神來:「我們把電視抬下來。你先在這裡等我一會,我去找車位。——哎,
以前買房子的時候沒想買車,就沒要車位。結果現在每次都要找臨時的。」

  「哎,好、好。」爾童趕緊收回目光,鑽出車外。雖說是抬,但皮主管實在
沒多少氣力,大部分重量都是爾童扛著。他們把電視放在一棟高層公寓門口,皮
主管氣喘吁吁地再次鑽進汽車,扭來扭去地在緊密相鄰的公寓樓之間狹窄的水泥
路上開遠了。

  這就是城裡人住的地方。爾童抹了一把汗,抬起頭,呆呆地仰望著這棟直入
雲霄的公寓樓。時間剛到九點,正是城市的燈火最輝煌的時分。但這棟公寓樓卻
似乎有一半沒有亮燈。城裡人都很忙吧。爾童想。這麼晚還有很多人沒下班,沒
回家。不對,似乎很多房間都沒有人住的氣息……奇怪。他搞不明白,便開始數
這棟樓的層數,是二十八層。但數第二遍的時候又變成了二十九層。爾童難以置
信,再數了一次,卻又是二十八層。

  於是他放棄了。反正二十八層和二十九層沒什麼區別。住在那麼高的地方,
就真像是住在天上一樣吧?爾童注視著那些懸掛在半空中的燈光,滿腦子都是那
些關於天堂的想像。

  終於,皮主管的聲音再一次響起:「哎,不好意思,久等了。」

  「沒有沒有。你先歇會吧。」爾童看著跑得氣喘吁吁的皮主管,笑道。

  「不用了。回家裡再休息。」皮主管挽起袖子,看了電視機片刻,才終於鼓
起勇氣:「走。」

  他們抬起紙箱走進公寓樓,皮主管上氣不接下氣地指揮著:「上裡面那台電
梯,直接到十五樓以上……好,慢一點,哎!呼呼、呼。」他們在十八層離開電
梯,走向八家住戶的一家。一位三十中旬的女子出現在防盜門後,仔細打量了一
眼,才小心翼翼地打開門,招呼道:「我就說,你一個人怎麼搬得動這東西,原
來找了人幫忙。」

  皮主管氣喘吁吁地答應著:「這是我同鄉,在我們廠當技術員。好了,電視
也買了,現在滿意了吧,老婆大人。」

  爾童也趕緊打了個招呼:「嫂子好。」

  兩人抬著電視一進門,主管夫人馬上就嚴嚴實實地在他們身後把門鎖好了。

  皮主管已經喘得如同風箱,但還是堅持著打開紙箱,和爾童一起,在格調簡
單素淨的客廳牆邊把電視機架好了,然後才一屁股癱倒在沙發上,大口喘氣。爾
童正好奇地打量著這並沒有多少陳設的小客廳,主管夫人已經端來了飲料和水果,
同時皺眉數落道:「早叫你鍛煉身體了。這還不到四十歲就這麼虛。」

  「我哪有時間。每天早上六點就要起床,晚上一兩點回來是家常便飯,時不
時還要在廠裡過夜。今天算回來的早,這都快九點半了。」皮主管有氣無力地分
辨道:「你還不是一樣,說是學什麼瑜伽,也沒堅持。死活要買個跑步機,現在
放在那裡吃灰。——你上班可比我輕鬆多了。」

  主管夫人頓時火冒三丈:「我上班時間是少,但家裡家務你碰過一下了?還
有嘉嘉,你教她做過一次作業沒有?」

  皮主管歎了口氣,不想爭吵,而是無奈地笑道:「好了好了,老婆辛苦了。

  嘉嘉睡了吧。有什麼吃的?「

  「睡了。反正也習慣了見不著你。今天沃爾瑪有特價鹵牛肉,我買了點。還
有點基圍蝦,嘉嘉吵著要吃。我給你用微波爐熱熱。」主管夫人一邊回答,一邊
就走向廚房。

  爾童默默地聽著這些城裡人生活的細節。瑜伽和跑步機。沃爾瑪超市和微波
爐。這些東西,都是他沒有接觸過的。

  「謔!今兒有口福。我的紅酒也端來。」皮主管解開襯衫的扣子,又把皮帶
鬆開一截,然後轉向爾童:「別拘束。也沒準備什麼招待的,喝一杯再走。」

  「啊,不,不用了。」爾童站起身來:「天也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急什麼,我送你回去。」皮主管用牙籤挑起一塊他夫人剛剛擺在茶几上的
火龍果塞進嘴裡:「來,先吃點水果吧。」說完就把果碟推到爾童面前。

  爾童只得再次坐直了,挑起一塊火龍果慢慢地吃著。片刻之後,主管夫人的
聲音就從廚房裡傳來:「麵條要不要?」

  皮主管嘴裡含著好幾顆提子,看著爾童含糊不清地問道:「嗯?」

  爾童搖頭:「我不餓。」

  「不用了!」皮主管喊了一聲,主管夫人便端出一碟涼拌牛肉和一碟剛用微
波爐熱好的基圍蝦。皮主管也不等筷子,直接用手抓起一片牛肉便塞進嘴裡,一
邊嚼一邊對爾童笑道:「來,隨便吃點。這又不是廠裡,你也別把我當主管。」

  「那怎麼行……」爾童雖然這麼客套著,但皮主管的隨意確實也感染了他,
沒有剛進門時那麼拘束了。現在皮主管邀請,他也就大著膽子,夾起一隻蝦仔細
品嘗起來。這時主管夫人又端出兩隻高腳杯,杯中都裝著半杯紅酒,嘮叨著:
「你也注意點形象,嘉嘉見樣學樣的,你別把她教得一點素質都沒有。」

  「嘉嘉面前我又不這樣。」皮主管接過紅酒,放了一杯在爾童面前,自己則
抿了一口,搖頭道:「這酒還是不如上次那個。老婆,便宜沒好貨啊。下次還是
買以前那牌子的,一瓶也就貴幾塊錢,味道可強多了。」

  「哎呀,這個我真不會喝。」爾童端著酒,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當然,他也
喝過紅酒,去年同村有人結婚,宴席上就有這玩意,他喝了小半杯,實在喝不慣
這奇怪的味道。

  「紅酒,怕什麼,才十多度。每天一杯,對身體有好處。比啤酒白酒好。」

  皮主管不由分說:「倒都倒了。」

  爾童只得抿了一口,皺著眉頭咽了下去。城裡人喜歡喝紅酒。要當城裡人,
也得學會才好。他只能這麼想。這時皮主管又問道:「老婆,冰火新一集更新了
吧,幫我下好了沒?正好看看這新電視機效果怎麼樣。」

  「還冰火呢。」主管夫人不滿地嘟噥著,走向剛剛買回來的電視機,打開了
電源,嘴裡卻喋喋不休:「嘉嘉的學校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急什麼。」皮主管臉上掠過一抹陰雲,隨即生硬地笑道:「嘉嘉明年才上
小學。」

  「才一年了,怎麼不急!」主管夫人把一塊記憶體卡插進電視側面的插口,同
時生氣地數落起來:「對門劉姐他們,還有大陶的兒子……都找好學校了。就你
還有心思悠哉悠哉。」

  「他們是本地人,有這邊的戶口。」皮主管的聲音有些煩躁:「我們戶口在
老家,有什麼辦法。」

  「你倒是想辦法啊。」主管夫人把遙控器重重地拍在茶几上:「買房子的時
候,我就說買個學位房,你不買。現在怎麼辦?」

  「學位房貴多少?」皮主管也重重地把酒杯杵在茶几上:「當時我就說再等
兩年,還不是你說沒房就不結婚。我們家裡老人一點積蓄也都榨幹了。除非把他
們幾斤老骨頭稱稱賣了。」

  「我就是想有個窩,很挑嗎?你憑著良心說,我跟你這麼多年,什麼時候過
份了?再說房價一年一個樣,等兩年我們還是買不起!——行吧,我也不管了。

  你就拖吧。到時候讓嘉嘉回你們螃蟹溝去上學去。還是讓她去農民工子弟學
校,和那些……「主管夫人滿臉委屈,說話也有些口不擇言起來。

  爾童正尷尬地想著要不要趕緊告辭,皮主管已經低喝一聲打斷了主管夫人的
話,表情嚴厲:「好了!有客人在,你少說兩句。嘉嘉的學校我在想辦法,絕對
能解決的。你也累了,先去休息。」

  主管夫人看了爾童一眼,意識到自己失言,有些尷尬地向著爾童勉強一笑:
「抱歉,我先失陪了。」

  爾童趕緊起身,看著她有些過於纖細甚至消瘦的背影消失在兩扇房門中的一
扇內。皮主管歎了口氣,轉向爾童笑道:「女人就是囉嗦,天天吵個沒完沒了。

  不管她,我們喝酒。看會電視吧。這高清電視效果應該不錯。「說完就按下
了遙控器。

  寬大的電視螢幕上出現了龍和騎士。爾童看了一會,完全看不懂。畫面裡的
打鬥根本沒什麼觀賞性,而且這些外國面孔對他來說實在沒什麼辨識度,再加上
要明白內容就必須盯著字幕,更是讓他意興闌珊。他一邊小口抿著酒,一邊想著
該怎麼告辭。但皮主管看得非常專注,時不時哎喲叫一聲,或者連連歎氣,所以
爾童也實在不知道怎麼打斷他。

  過了不知道多久,爾童終於下定決心,正準備起身道別時,皮主管突然重重
一拍大腿,罵道:「真是扯淡。這新一季越來越垃圾了。一點邏輯性都沒有。你
覺得呐??」

  爾童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介面。皮主管又喝了一口酒,不屑地搖頭:「不
合理的地方太多了……」

  沒想到皮主管吐起槽來也這麼沒完沒了。良久之後,爾童才終於找到說話的
機會:「我沒看過這電視。這是什麼片?」

  皮主管頓時滿臉失望:「啊,你沒看過啊。這是現在最火的美劇。——你平
時都看些什麼電視?」

  爾童老老實實地回答出一部青春偶像劇的名字。

  「那種垃圾就別看了。有時間看看這些好劇吧。」皮主管對爾童報出的名字
不屑一顧。

  原來如此。國產的電視劇再火爆,城裡人也覺得是垃圾。爾童想。要當城裡
人,要和城裡人說得上話,也應該看看這些電視才行。

  皮主管不爽地關掉電視,仰頭喝乾杯中的酒:「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皮主管。我自己回去就行。現在應該還有車!」雖然不敢確定,但
爾童還是客套著。這時主臥室的房門被突然拉開,主管夫人像是聽到了他們的對
話一樣,喊道:「這麼晚你還出去?」

  「送我這小兄弟回去啊。」皮主管奇怪地看著她:「別人專門幫我們搬東西
回來,現在這麼晚了公車都沒有,你讓他走回廠裡去啊。」

  「那你還喝酒?」主管夫人看起來擔憂,憤怒又失望,清瘦的臉上繃出一道
道淺淺的皺紋。

  皮主管自知理虧,只好陪笑:「哎呀老婆,一杯紅酒而已,我酒量你是知道
的……」

  「你到時候自己跟員警解釋去吧。」主管夫人更加不滿:「大華出事以前,
也是這麼想的。」

  皮主管頓時尷尬起來,不敢再說。爾童正要開口,主管夫人已經歎了口氣,
快步走到他身邊,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兩百塊錢,就往爾童手裡塞:「小老
鄉,真不好意思。辛苦你這麼晚幫忙,送你回去是應該的。但是現在查酒後駕車
查的特別嚴,抓住了就要拘留,而且還容易出事。只能麻煩你自己打的回去,抱
歉啊……」

  爾童斷然不可能要這錢。他打斷主管夫人的話,笨拙地笑道:「沒事啦,沒
事……應該的,皮主管幫我很多忙……現在還有車的……」說著就把錢放在茶几
上,趕緊轉身往門口跑。

  「等一下。」爾童正要開門,皮主管突然叫住他,也叫住拿起錢想追爾童的
主管夫人:「老婆,我那舊筆記本你賣了沒?」

  「沒有啊。」主管夫人站住腳步:「太老了,沒人肯出什麼錢收。我在網上
掛了半年,都沒人問。當廢品賣又可惜了。」

  「放在那裡也是爛了。」皮主管徑直走向小小的陽臺。片刻之後,就提著一
台舊筆記型電腦回到客廳,對爾童笑道:「來,你把這個帶回去用吧。」

  爾童結結巴巴地擺手:「那、那怎麼行!」他困惑地看著那台邊角已經掉漆
的筆記型電腦:「這麼貴重的東西,要好幾千塊吧,我怎麼能要……」

  「什麼貴重。」皮主管徑直走到他身邊,把筆記型電腦遞過來:「五六年了
都。……電腦這東西你知道,貶值快的很。你也聽到我老婆說了,賣也沒人要。

  還不如送給你——你不是在外面租房住了嗎?用得著吧。「

  爾童確實用得著。他也想每天下班回去以後,摟著素琴看一會電視。當然,
有電腦那就比電視更方便了,還能上網,至少不會讓出租屋那免費的網路浪費。

  但他當然不能這麼隨便就接受:「不行,你們自己留著用……」

  「我要是用得著,就不會放在陽臺上吃灰。」皮主管笑著指向客廳一角,那
裡有一台新的臺式電腦:「這舊的對我來說性能過時了,只能看電影,上上網。

  所以我去年自己裝了台新的桌上型電腦,這台就一直丟在那裡了。「

  「你其實根本沒時間玩。」主管夫人低聲嘟噥,但皮主管只當沒聽見。

  爾童只好用力咽著唾沫:「那,那我給你們錢……」

  皮主管微笑起來:「你要我們的錢嗎?」

  爾童語塞。

  主管夫人也笑著走過來:「好了好了,今天真是不好意思啊。現在送不了你,
你也不肯拿錢去坐車,那就把這電腦帶回去,不然我們心裡過意不去。——趕快
回去吧,你們廠挺遠的。」

  無論如何,皮主管夫妻倆現在的笑容都是真誠的。爾童也沒辦法再拒絕,更
沒辦法再提什麼錢不錢的。於是他只能滿懷感激地提起筆記型電腦:「那,多謝
皮主管……謝謝大嫂。」

  「不客氣。我們就不送了啊。」主管夫人優雅地揮手。皮主管則笑道:「過
幾天我生日,一起來喝酒。我介紹幾個老鄉給你認識認識。帶你小女朋友一起過
來。」

  爾童頓時眼睛一亮。當然不是為了去認識什麼老鄉,而是至少可以趁皮主管
生日的時候表示一下感謝。所以這一次他沒有客套,乾脆俐落地回答道:「好,
我一定到。——你們回去休息吧。」

                02

  離開皮主管的家,爾童開心得幾乎要飛起來。離開社區之後他有生以來第一
次毫不猶豫地攔下了一輛計程車,不僅是因為確實沒有公車了,更因為他現在
提著一台筆記型電腦。

  雖然這台舊電腦對皮主管來說像是垃圾一般被丟在一邊,但爾童卻覺得它是
個寶貝。爾童從未擁有過自己的電腦,上學的時候當然不用說,現在出來打工,
也是居無定所,很可能每年都要換個地方,自然不會買一台電腦走到哪裡帶到哪
裡。

  更何況,一台筆記型電腦要幾千塊錢。

  所以,爾童從來沒有過「擁有一台自己的電腦」這樣的想法。而他對電腦的
那些淺薄的瞭解,全部來自於網吧。但是現在,一台電腦就提在自己手上,磨損
的外殼顯得那麼脆弱。即使有公車,爾童大概也是不會去擠的。

  坐計程車花了將近一百塊錢,但爾童第一次沒有覺得心疼。他興高采烈地提
著電腦跑回他和素琴的那間小小的斗室,一進門就看到素琴坐在床邊發呆。連爾
童回來都沒注意。

  爾童只得放下電腦,好奇地湊過去看了一眼,卻發現素琴盯著的是床沿上的
一隻小盒子,盒子裡裝著一對銀色的耳環。

  「姐,這是啥?」爾童馬上感到了奇怪,因為這耳環一眼就能看出檔次,絕
不是素琴習慣戴的,在路邊攤或者二元店裡買到的那種廉價的小飾品。

  「我們客戶送的。說是這段時間卡得太嚴,老是麻煩我們。過意不去。」素
琴似乎有些手足無措:「怎麼辦?」

  爾童想了想,問道:「就送你一個人?」

  素琴搖頭:「我們蓉姐也有,她還多一條項鍊。」

  爾童頓時放心下來:「嗨,又不是給你一個人的,有什麼問題。再說了,別
人主要是給你們蓉姐的吧,順帶讓你沾點光而已。」

  素琴仍然笑不出來:「可是,蓉姐說,這是白金的……」

  「啊?」爾童一下子瞪圓了眼睛。如果是白金耳環,那確實太貴重了。圖元
琴這樣的農村姑娘,一輩子也大概只有在結婚那一次,能得到這樣的飾品。想到
這裡,他也有些不安起來:「你們那個客戶,你不是說也是我們老鄉麼,她這麼
有錢?」

  素琴歎了口氣:「不是,前兩天她就沒管這事了,現在是那邊老闆的兒子親
自在負責和我們交接……」

  「老闆的兒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啊。」爾童沉吟著,多少覺得有些不可思
議。

  素琴不安地回答道:「剛從英國留學回來不久,聽說那邊的老闆為了讓他接
班,就開始讓他學著管事……」

  國外留學,畢業後接班自己父親的企業。這是爾童難以想像的人生。素琴則
繼續道:「年紀輕輕的,還不到三十呢……一開始很不好說話,挑三揀四……一
會兒這不行一會兒那不行,總能挑出毛病……每次送貨過去都要退一半,其實都
是合格品。要是這都不行,我們廠也不用開了。後來還是我們蓉姐搞定他。這兩
天就好多了……今天還出手這麼大方。」

  「嗯……」爾童想來想去,想不出什麼名堂,只能笑道:「他很有錢吧。」

  「他家不知道多少錢呢,好幾個工廠。」素琴歎著氣:「他自己開個跑車,
聽說一條領帶就幾萬塊。」

  「嗨。」爾童一拍大腿:「那這千把塊錢的東西對他算個啥啊。零花錢都不
算吧。姐,你算嘛,我們要是有百萬家財,送別人一塊兩塊的禮物也不會當一回
事。」

  素琴換算了一下,覺得是這麼個理,於是便輕鬆了不少:「好像也是……千
把塊錢還不夠他們一頓飯錢吧?也就是我們緊張兮兮的。——對了,那是啥?」

  「皮主管送我的舊電腦。」爾童笑道:「姐,以後我們回來可有事幹了,不
用老捧著手機。」

  「還說我收的東西太貴重了,你這電腦更貴吧,怎麼回事?皮主管幹嘛要給
你?」素琴緊張起來。爾童趕緊詳細解釋了一遍今天的經歷,素琴才終於放心。

  最後她的那雙大眼睛裡裝滿了嚮往:「原來你還去皮主管家裡了。城裡人是
怎麼過日子的?」

  怎麼過日子的?爾童一邊想,一邊講述了網購,紅酒和美劇,講述了健身,
沃爾瑪和半空中的客廳。最後他按捺不住地跳起來:「我把電腦打開看看。」

  「你會不會用?別弄壞了啊!」素琴擔心地跟了過來。

  爾童沒吃過豬肉也好歹見過一兩次豬走路,更何況他現在維護的數控機床比
筆記型電腦可複雜多了。很快他就把電腦在小桌上連接好,打開了電源。

  沒有什麼問題。當桌面顯示出來之後,爾童興奮得抱著素琴又啃又咬。素琴
也高興得不得了,一邊打他一邊催促他快上網看看。於是爾童打開流覽器,發現
皮主管似乎忘了清理我的最愛,還留著琳琅滿目的網站連結。

  城裡人都上什麼網站?爾童好奇地翻著我的最愛,他看到了京東和淘寶,看到
了凱迪社區和天涯論壇,看到了知乎和豆瓣。都是他沒上過的網站。他一個個地
看過,覺得和自己熟悉的網路不是同一個世界。最後,他看到一個名叫「第一會
所」的連結。

  他好奇地點了進去,看到了車行天下和音樂極限城,還有體育休閒中心。他
以為又是城裡人討論汽車,音樂和足球的網站,便沒了興趣。但卻在頁面隨手拉
到底端時的最後一眼,看到了網友自拍區。

  城裡人都愛玩自拍。會不會有皮主管的自拍呢?皮主管的自拍是什麼樣子?

  爾童帶著一絲惡作劇般的心理點了進去,馬上發現和想像中不一樣。每個帖
子光標題就讓他目瞪口呆,接著面紅耳赤:

  「內射極品嫩穴學生妹」

  「有想和我做愛的嗎?附自拍圖」

  「隔壁氣質女白領卻是騷貨」

  「新勾搭的少婦,還是白虎」

  這、這是什麼?爾童呆了半晌,回頭看了素琴一眼。她更是滿臉通紅,卻也
和爾童一樣挪不開目光。於是爾童便抖著手,點下了一個標題為「爆操極品白嫩
少婦,射了她一臉」的帖子。

  發帖的網友叫做「煙頭燒胸毛」,ID下掛著一大堆金燦燦的勳章。帖子開
頭簡單了當地寫道:「回國了。老爹讓我在廠裡抓品質,真是無聊。前兩天遇到
一個供應商那邊的極品少婦質檢,隨便挑了他們的貨幾個刺,昨天這騷貨就主動
爬上床了,看樣子經常幹這事啊,哈哈。當時就射了她一臉,還把跳蛋塞在她小
穴裡,讓她陪同事去逛街。逛完街晚上又乖乖過來和我做愛。小騷貨百依百順,
果然還是我們自己的妹子好玩,比大洋馬強多了。不多說,上圖。」

  接下來,爾童便看到一串圖片。第一張便是一名身材豐腴性感,皮膚白嫩光
滑的少婦跪在地上,嘴裡含著一個男人的大雞兒。雖然臉上打了馬賽克,但隱約
看得出相貌姣好,表情淫蕩。

  城裡人真會玩……爾童的呼吸急促起來。他用顫抖的手抓著滑鼠往下拉,第
二張圖片則是那少婦伸著舌頭,津津有味地舔著大雞兒的模樣。

  第三張,第四張……一張比一張超出爾童的想像。他和素琴感情很好,做這
事兒的時候也非常和諧,兩人都足夠滿足和愉悅,但從沒想過還能玩出這麼多花
樣。當爾童看到最後一張圖,那位少婦嘴角唇邊都沾滿白濁的精液,還伸出舌尖
舔著嘴唇的樣子時,終於忍不住回頭,偷偷看了素琴一眼。

  素琴一隻手緊緊抓著胸口的衣服,指節因為用力過度而有些發白。另一隻手
則扶著桌角,雙腿顫抖,似乎站立不穩。但她的表情更多的是驚訝和疑惑,像是
不敢相信剛剛看到的一切。

  爾童收回目光,繼續看向電腦螢幕。他慢慢地把頁面向下拉,發現這位發帖
的網友似乎很有名氣。跟帖的網友紛紛表達著羡慕,有些人看起來比較熟的則各
種打趣:「貓帝,這是你玩的第幾個女人?」「貓帝,下次發帖別打碼了。」

  「貓帝,你真是口味廣泛啊。上一篇帖子不是個黑妹來著?這一下子就轉成
國內少婦了。」

  貓帝看來就是發帖網友的外號。他也非常得意,一一回答了網友的問題:
「這是第四百八十八個。」「行,下次不打。」「沒有,中間還是換過幾個的。

  不過沒拍照。「……

  又看了幾篇帖子,內容都大同小異。爾童終於按捺不住,轉身抱住素琴,喘
息不定:「姐,你也看到了……」

  「嗯……」素琴呻吟般回答一聲,有些迷茫的目光慢慢聚焦在爾童臉上:
「童童,剛才那第一個女的,我總覺得認識。」

  爾童愣了愣,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
……哎,不管了,反正擋著臉也看不出來……姐……」

  「你、你幹什麼……」素琴突然慌張起來,就想逃走。但爾童緊緊抱住她:
「姐,城裡人花樣好多,你看到沒。」

  「沒、沒有!我什麼都沒看到……」素琴掙扎了幾下,但掙扎不開,自己也
就沒了力氣,軟軟地倒在爾童懷裡:「你放開……那些……丟人死了……」

  爾童當然不會放開,反而摟的更緊:「姐,城裡人都那樣玩,我們要做城裡
人,多少也要瞭解一點吧……」

  素琴雖然心裡有些同意這個說法,但仍然嘴硬:「那有什麼好瞭解的……」

  「姐,話不是這麼說……要想當真正的城裡人,就得方方面面都學著他們,
對唄……」爾童見素琴有妥協的跡象,便繼續努力:「姐,好歹得知道是怎麼回
事才行……」

  說到城裡人,素琴終於鬆口了:「童童,你這大壞蛋……要姐學那些丟人的
東西……」

  「不丟人啊,姐。城裡人那樣玩,肯定是因為好玩……對不……」爾童心花
怒放,迫不及待地便去脫素琴的衣服。

  素琴順從地讓他把自己剝得像一隻白羊兒一般,別過頭去:「童童,還是別
學了吧……姐和以往一樣,讓你實實在在地操,不好麼……」

  「姐,以後不能說操屄了。」爾童滿臉嚴肅:「你剛才沒看到啊,城裡人都
是說做愛的。也不能說大雞兒小屄兒,要說大肉棒和小穴。」

  「別、別說了!」素琴羞得渾身發抖。但爾童毫不退讓,笨拙卻認真地繼續
說道:「姐,以後我們做愛,也要像城裡人那樣。」

  素琴嚶嚀一聲,無力地坐在床上。她知道爾童是認真的。網購。喝紅酒。看
美劇。以及做愛。從做愛開始,對他們來說或許還是最簡單最容易的。

  而且……雖然羞得素琴無地自容,但剛才看的那些圖片,其實也讓素琴感到
一種別樣的刺激。她偷看一眼已經脫得光溜溜的爾童,看到他那熟悉的,昂然挺
立的,自己叫慣了大雞兒但爾童剛剛說應該叫做大肉棒的大傢伙,難以抑制這樣
的想法:那東西竟然能放進嘴裡?

  那些女人都吃的津津有味……這東西到底是什麼味的呢?

  「姐。」爾童跳上床,摟著素琴,一邊輕輕地揉著一個大奶兒,一邊央求:
「你要是拉不下臉,那就我來唄。」說著就想拉開素琴大腿。

  素琴嚇了一跳。剛才的圖片上確實有男人伏在女人兩腿之間,爾童難道想學
那個?那可比讓她自己去吃大雞兒更不能接受。至少在她自己的觀念裡,男人鑽
到女人胯下不但丟人,而且不吉利。她死命夾住大腿,哆嗦著低喊:「不、不行
……」

  「姐,好嘛,好嘛,讓我親一下那裡。」爾童不依不饒:「我都不怕,你怕
什麼。姐……」

  素琴只得顫聲道:「我、我來……」

  「誒?」爾童睜大眼睛,接著便笑顏逐開。素琴深深吸了口氣,呆了片刻,
終於鼓起勇氣,握住那滾燙的一根,然後閉上眼睛,湊過臉去,像是吞下毒藥一
般,含住了一小截。馬上,她就感到大雞兒在自己嘴裡長大了一圈,硬的簡直硌
牙。

  爾童像抽風一樣哆嗦著,他總算知道城裡人為什麼要這麼玩了。因為這樣確
實好玩。光是被含住一個頭,爾童就感覺到和素琴小屄兒裡截然不同的快感,一
種新鮮的,以前難以想像的快感。他覺得自己正在飄上雲端。

  但素琴可就很不適應了。她鼓著腮幫子,茫然地含著大雞兒,一時間不知道
該怎麼繼續。片刻之後她本能地吸吮了一下,爾童馬上全身都繃緊了。她不知道
這是因為爾童舒服到了極致,嚇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了舔。爾童仍然渾
身發抖,素琴笨拙的動作讓他想要更多,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腰,想稍微深入點,
但素琴馬上幹嘔了一聲。

  爾童閃電般坐起,看著憋得滿臉通紅的素琴,慌忙道:「姐,算了,這樣你
難受。我們不試了。」

  素琴吐出大雞兒,急促地喘著氣。爾童的關切讓她心裡有些歉疚。那些圖片
裡的男人,在女人做這個的時候都很享受,但是自己不會。她雖然很想也讓爾童
這麼舒服,但是她知道爾童心疼她,至少今天是不肯再讓她這麼做了。於是垂著
眼簾,看著匆匆爬過出租屋一角的蟑螂,細聲道:「要不,我們試試別的。」

  有哪種花樣能讓姐不難受呢?爾童思索著剛剛看到的那些帖子。像第二個帖
子裡那樣操女人的屁眼?怎麼可能。像第三個帖子裡那樣把女人捆起來,還在她
身上滴蠟燭油?開什麼玩笑。不管什麼花樣,要傷害素琴那就不行。然後爾童眼
睛一亮:「姐,就試試剛才第四個帖子裡那種,行麼。」說完便在床上站起來。

  「嗯。」素琴答應一聲,回想了一下,便覺得兩頰燒了起來。但她仍然咬著
嘴唇,爬到爾童身前跪好,然後動作生澀地捧起自己那對雪團般的大奶兒。

  城裡人真是……放著女人的小屄兒不操,偏要操女人的奶……素琴一邊想,
一邊總算手忙腳亂地把爾童亂跳的大雞兒夾在了大奶兒中間。再次思索一番,便
試探著揉搓起來。

  她馬上就再次聽到爾童粗重的喘息聲。與此同時,爾童的腿也哆嗦起來,抖
得她就要夾不住那大雞兒了。但這次素琴確信,這絕不是因為難受。爾童的反應
讓她受到了鼓舞,她大著膽子,加快了動作,果然,爾童舒服的揚起腦袋,輕輕
地呻吟了一聲。

  其實,這種玩法的快感比不上被素琴含著。但對第一次體驗的爾童來說,仍
然是極度新鮮,刺激的快感,是一種……別致的快感。爾童根本不敢低頭看她,
因為那模樣太讓人受不了了。他玩了素琴的大奶兒這麼些年,直到今天才發現這
對寶貝還可以這麼玩。

  這些心理上的刺激,視覺上的刺激,以及大奶兒內側柔嫩膩滑的肌膚摩擦著
大雞兒的實實在在的刺激,讓爾童很快就控制不住了。當最後素琴回想著那些圖
片中女人的動作,低頭看著大奶兒之間冒出的那顆圓溜溜的頭兒,伸出舌尖舔了
一下的時候,爾童便轟然炸響。

  素琴猝不及防,差點叫出聲來。但她馬上想到了第一個似曾相識的女人那滿
臉精液的模樣,硬生生地忍住了逃走的衝動。直到爾童的顫抖徹底平息,她才忙
不迭地跳下床,跑進了衛生間裡。

                03

  「童童,我還是不去了吧,你去送個紅包不就行了麼。」數天之後的一個晚
上,小倆口一起站在廠門口。爾童第一次穿上了那套休閒裝,乾淨樸實中多少帶
上了一抹城裡人的氣質。而素琴也穿著那套短袖衫加七分褲,化了淡妝。但她似
乎沒什麼信心,仍然嘟噥著不想和爾童一起去。

  「為什麼不去啊。」爾童皺著眉頭,很不理解。

  素琴也蹙著眉:「我又不認識你們皮主管……你不是說今天還會有北京的大
老闆過來和皮主管過生日麼?我去了怕是會丟人。」

  「丟人?丟什麼人?」爾童回身搭住素琴的雙肩,笑道:「姐,你不是天天
和那客戶的老闆的兒子見面麼?那麼大的老闆你都不怕,還怕這邊這小老闆呐。

  趙總跟你那客戶可沒法比,也就是在北京開了個小公司,請了十幾個人而已。


  「那也是個老闆……再說還有別人,都是有檔次的人吧?」素琴仍然忐忑。

  爾童只得認真地回答道:「都是我們老鄉!趙總就是趙家鎮出去的,就在我
們鄉隔壁嘛!這你都怕?再說了,我們怎麼就沒檔次了。我們不偷不搶,踏踏實
實做人,我才沒覺得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好啦,我們衣服都換好了,我也跟皮主
管說了你一起去,你不是要我放皮主管鴿子吧。」

  說到這個,素琴只好默不作聲。爾童正想找個法子逗她一下,這時皮主管的
比亞迪已經悄然開到廠門外的路邊,按了一下喇叭。於是爾童也就不再說什麼,
拉著素琴跑了過去。

  見到素琴的時候,皮主管的眼中也掠過一抹驚豔。而爾童上車坐定之後,馬
上掏出一隻已經準備好的紅包雙手捧著遞到前座的皮主管耳邊,笑道:「這些日
子全靠你幫忙……」

  正準備發動汽車的皮主管停下動作,轉臉看著紅包,皺眉打斷了爾童的話:
「你這是什麼意思。」

  「啊?啊,你今天生日,我也沒什麼拿的出手的,一點心意……」爾童有些
緊張,因為皮主管看起來很不高興。

  皮主管確實不高興,甚至可以說相當惱火。他轉回頭看向前方:「我們又不
是在老家,不用來這一套。」

  「哎,皮主管,」爾童結結巴巴地分辨道:「你幫我當上技術員,還給我電
腦……」

  皮主管再次打斷了他的話:「我也沒指望你把我當朋友,但希望你最少把我
當個老鄉。我幫了你沒錯,你不也是幫了我麼?拿回去。」

  爾童還想說什麼,素琴卻輕輕扯了扯他衣角。爾童只得尷尬地笑著坐回去:
「真是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

  皮主管沒有再說什麼,而是嗡地發動了汽車。駛出一段距離之後,他才打破
尷尬的氣氛,笑著問道:「電腦能用嗎?」

  「能,能的。很好用。謝謝皮主管。」爾童趕緊坐直了,扶著皮主管的椅背
笑道。

  「有什麼不明白的,可以問我。」皮主管像是剛才的事情沒有發生一樣,輕
松自如。

  爾童當然不會問那個什麼第一會所之類的問題,而是有些急不可耐地笑道:
「在網上買東西該怎麼買啊?我這幾天都在看,就是不知道怎麼弄,一頭包。」

  「啊,這個一開始確實有點麻煩。你得去銀行開通一個網銀——網上銀行,
懂吧?」皮主管耐心地解釋起來。

  不知不覺間,素琴也加入了討論。爾童拼命記住了網購該怎麼做的流程,決
定過幾天放假就試試。而素琴是女孩子,對購物總是有著本能的熱情,所以不停
地問著網購的心得。說起話來時間總是過得很快,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已經到了
皮主管家附近的一家ktv門前。皮主管一邊操縱汽車減速,一邊笑道:「……

  對。我老婆就是那樣被坑的。你以後買衣服的時候要注意啊,哈哈。——我
們到了。「

  ktv對爾童和素琴來說倒不算什麼新鮮事,他們故鄉縣城裡的ktv他們
還是去過幾次的。所以他們並沒有太拘束,素琴也因為和皮主管的聊天而輕鬆了
不少。他們腳步輕快地走進包間,已經有兩三個人在裡面了。雖然人不多,但一
開口就是親切的鄉音,還是顯得格外熱鬧。

  「小卡,你總算換工作了啊。我早就叫你別當那網管了,浪費青春。這是你
女朋友?」

  「嗯,她叫小D。來,這是皮哥。」

  「開狗,你又去找小麗了啊。人海茫茫,你其實也明白,根本沒希望的吧。

  你都和小張結婚了,就安安心心過日子。這次你跑去找小麗,她不是又大發
脾氣了?「

  「這次她沒說什麼。她也知道,說什麼都沒用吧。我也一樣。別說找不到,
就算找到了,又能怎麼樣,不過是遠遠看她一眼,就罷了。但是不去找,我這人
生……我的心始終缺著一塊。」

  他們就這麼親切地交談著,爾童和素琴也在皮主管的介紹下和這些老鄉認識
了。雖然插不上什麼話,但他們光是聽著那些似懂非懂的話題就覺得很開心。聊
了一會天之後,包間的門突然被推開,伴隨著一位矮胖的中年人滾進房中的,是
他大嗓門的聲音:「哎呀呀不好意思,飛機晚點……呼,可算是趕上了。老皮!

  想死我了。「他直接沖向皮主管,哈哈大笑著,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爾童羡慕地打量著這位年紀和皮主管差不多的矮胖男子。雖然身高不高,四
肢也頗為瘦弱,顯得肚腩更大,而且腦門還禿了一塊,但一舉一動都顯得頗有氣
勢,信心十足。而皮主管的介紹也毫不意外:「這就是趙總,在北京自己開公司
的,大老闆呐,哈哈。」

  「老皮,你也各應我?」趙總哈哈大笑:「都是老鄉吧,又沒別人,裝啥逼
呢。好了別吹了,叫我老趙就行。來,今晚上我買單,大夥兒不用省錢,玩好為
主啊。」

  「那怎麼行。」皮主管一邊和趙總親親熱熱地挨著坐下,一邊道:「我過生
日,按規矩就是我請客。」

  「得了吧你。」趙總不屑一顧:「按規矩,我還得封個紅包給你呐。——行
了啊,啥也別說了。你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我知道。今兒花少了你心裡不舒服,
花多了嫂子又心疼,我現在手頭寬裕,我來。」

  顯然,包括皮主管在內,在場的人沒有一個能說得過趙總。果然是做大生意
的人。爾童羡慕又尊敬地看著他叫來服務員,點了一大堆吃的喝的。隨著趙總高
歌一曲之後,氣氛馬上熱烈了起來。

  「哈哈,好久沒唱了。」片刻之後,皮主管放下麥克風,遞給那位元叫開開的
老鄉,坐回座位灌了一大口啤酒。趙總端著啤酒瓶子,斜過去問道:「今兒好不
容易一起熱鬧熱鬧,怎麼不把嫂子和嘉嘉帶來。」

  「嘉嘉剛放暑假,她媽非得給她報名參加一個什麼英語親子夏令營,帶著她
去了。」皮主管笑道:「娘兒們不在更好,我們還自在些。」

  「也是。嫂子在的話,我也不敢那麼隨便。」趙總笑道:「不過我倒是想嘉
嘉那小丫頭。上次看到她的時候,她還不會叫我呢。哈哈。」

  「你貴人事忙。這兩年忙著開公司,自然沒時間。」

  「哎,一晃眼,嘉嘉也快上學了吧。」

  「明年上小學。」

  「哦?找好學校了嗎?」

  「沒有啊。」皮主管喝了一大口啤酒,歎著氣:「你知道的,我能力有限,
戶口遷不過來。嘉嘉的戶口也只能跟著我落在老家。現在要上學,稍微像樣點的
學校,我們這樣的鄉下人就擠不進去……我都愁死了。你嫂子也是天天為這個吵
我。嗨。」

  趙總這才爽朗地大笑起來:「我一直念著這事呢……怕你不好意思,也就沒
提,只是遇到了就幫你留意著。既然現在用得著,我倒有個路子。」

  皮主管吃驚地瞪著他,一時間沒有回答。而趙總則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
碼。片刻之後,爾童就聽見他笑道:「哎呀小梁,嗯,剛回來。怎麼樣?哈哈,
我就說你小子行的吧。好了我倒是有件事拜託你……對對對,小孩上學的事。我
有個兄弟,戶口在老家,小孩上不了像樣的學校……你別扯了,就一個小孩,你
要是搞不定,我鄙視你啊……這還差不多。行了啊,交給你了。我一會讓他給你
打電話。改天和他一起到府上,請你喝茶……行行行,你忙。」

  掛斷電話,趙總得意地一笑,向皮主管豎起大拇指:「搞定。就是學校離你
現在住的地方怕是有點遠。」

  皮主管像溺水良久之後終於吸進了一口氣一般,小心翼翼地問道:「是哪個
學校?」

  趙總報出了一個長長的校名。爾童清楚地看到,皮主管的瞳孔收成了兩點。

  最後趙總笑道:「離你家有十幾公里吧?估計得寄宿了。就是辛苦嘉嘉了。
來,你記一下樑主任的電話。」

  皮主管趕緊拿出手機,湊了過去,同時有些語無倫次地說著:「辛苦,不不
不,不辛苦,比我們那時候背著米爬山路強多了……現在辛苦一點,以後就不用
像我這樣辛苦了……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只希望嘉嘉將來比我強……我一定叫
她記住你的恩情,將來好好報答你……好了,是這個號碼沒錯吧。」

  「嗯。要報答我簡單,讓她以後給我家那小子當媳婦就行。哈哈哈哈!」趙
總大笑,用力拍著皮主管的肩膀:「老皮,當年我們大學畢業,一起來這邊找工
作的時候,沒錢住旅社,一起睡立交橋下面。我沒錢吃飯了,你分饅頭,分半個
蔥油餅給我吃,我一輩子都記得。你就是我真正的兄弟。」說到這裡,這矮胖的
男子有些動情,眼角閃閃發光:「現在我過得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嘉嘉就是
我親侄女。別的話,就不用說了。」

  「嗨……」皮主管搖了搖頭,但沒有多說什麼,而是站起身來:「現在打電
話方便嗎?」

  「嗯。我跟他說了。」趙總抓起啤酒瓶,咕咚咕咚地灌了起來,然後轉向大
家笑道:「怎麼了,怎麼都不唱歌了?」他抓起麥克風掃了一眼,便看見素琴,
不由分說地就把麥克風塞進素琴手裡:「老鄉,你還沒唱呢。來一首。」

  素琴知道躲不過,只得站起身來,開始唱歌。而爾童注視著皮主管緊緊地抓
著似乎有千鈞分量的手機,悄然開門走出包間的背影,心中有些莫名的迷茫。皮
主管明明是城裡人,為什麼剛剛還要說自己是鄉下人呢?他這樣還是鄉下人,那
自己不是完全沒有成為城裡人的可能性了嗎?

  迷茫間素琴唱罷一曲。趙總也不客氣,一口氣又幹了一瓶啤酒,抓起麥克風
便嚎叫起來:「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

  爾童倒樂得不用唱歌。他一般慢慢地喝酒,一邊思索著皮主管的境況,始終
想不出個所以然。片刻之後皮主管打完電話,回到包房內。一屁股把自己丟在沙
發上,兩眼望天:「可算是去了我一塊心病。我家那個知道了,得瘋。」說著便
抓起一瓶啤酒,舉向趙總:「來,幹。」說完就一飲而盡。

  趙總打了個嗝,也幹完了啤酒。皮主管又繼續道:「該準備多少紅包給梁主
任喝茶?五萬夠不夠?」

  「哈?」趙總似乎有了些酒意,滿臉通紅,小而圓的眼睛裡映照著包間內的
彩燈,瞪著皮主管:「要那麼多幹啥?兩萬,意思意思,不讓別人白幫忙,不用
欠人情。你日子苦哈哈的,我可不是瞧不起你,你剛買車沒多久,現在到哪去找
五萬塊錢出來?別打腫臉充胖子了。就兩萬,他欠我人情,也不敢多要。」

  皮主管沉默片刻,只能苦笑道:「好。多謝。」他喝了一口酒,然後羡慕地
看著趙總:「唉,還是你強。戶口都轉到北京,可算是正兒八經的北京人,比我
強多了。」

  聽到皮主管的話,趙總突然有些煩躁:「什麼狗屁北京城裡人!呸。」他又
一口幹掉一瓶啤酒,語氣突然變得非常失落:「老皮,當年我們在廣州的時候,
本地人怎麼叫我們的?你記得吧?撈頭。後來我去了上海混,上海人叫我硬碟。

  現在我在北京落了戶,買了個通州的房子,有個寶馬車,開個小公司,別人
叫我一聲趙總……看起來蠻風光?哈哈。你知道我公司的幾個北京本地員工背後
怎麼叫我不?「

  皮主管滿臉愕然,爾童也覺得有些難以想像。趙總自嘲地笑著,昏暗的燈光
在他臉上紅綠交錯,圓圓的臉龐有些扭曲:「告訴你,我親耳聽見的。他們說,
那個wdb。我是老闆,他們是員工,但我是鄉下人,他們才是城裡人……就連
我那小子,在學校也被欺負,說他是wdb……你知道不,在他們眼裡,只要身
份證號碼不是010開頭的,就是wdb。我能改身份證號碼嗎?不能。所以從
出生那一刻我就註定了,一輩子是個撈頭,是個硬碟,是個wdb……」趙總說
到這裡,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向廁所,同時嘟噥著:「我雖然現在比你們飛的高
一點,但其實和你們一樣,都是鄉下人,都是農村人……都是農民。我們再怎麼
掙扎,也終究當不了城裡人的。」

  趙總用力摔上衛生間的門,爾童聽見嘔吐的聲音。他實在按捺不住,湊向皮
主管身邊,低聲問道:「wdb是什麼意思?」

  皮主管滿眼迷茫地看了看他,一口氣灌下半瓶啤酒,然後從牙縫裡擠出三個
字來:

  「外地逼。」

  接下來的聚會似乎有些氣氛沉重。爾童早早地就告辭回廠,皮主管也心不在
焉,沒有多留。他和素琴一起坐上公車,一路無言。不知道過了多久,素琴才
終於迷茫地開口,輕聲問道:「童童,你說,皮主管和趙總算不算城裡人呢?」

  爾童注視著車窗外離自己越來越遠的城市,一樣迷茫地回答道:「以前覺得
是,現在一看,又好像算不上。」

  「我們再怎麼爬,最多也就能像皮主管那樣吧?」素琴看著爾童,眼神讓他
揪心:「趙總那樣是根本沒可能的。」

  確實如此。皮主管那樣的生活,就是爾童想像的上限了。但即使是他們的上
限,似乎離城裡人還差得很遠。

  爾童不知道怎麼回答,素琴也沒有再問他的答案。兩人就這麼無聲地坐在一
起,回到了他們的出租屋內。

第八章*春陽

                01

  爾童幾乎徹夜未眠,素琴也一直在輾轉反側。他們發現他們那小小的夢想似
乎有些虛幻。不是因為這樣的夢想好高騖遠或者不切實際,也不是因為這樣的夢
想沒有實現的可能,而是因為,這樣的夢想好像是一個偽命題。

  像皮主管那樣,做城裡人。

  他們一直這麼堅信,並為此努力。但他們現在突然發現,皮主管乃至趙總,
似乎都算不上城裡人。

  要怎麼樣才能做城裡人?他們沒有答案。

  又是一個月之後,爾童已經可以裝作忘了這些迷茫。他現在負責維護十二台
機床,表現得非常出色,班長和工人都對他讚不絕口。素琴的工作也非常順利。

  他們甚至還一起去皮主管家玩了兩三次,一起學習該怎麼做城裡人的方方面
面。

  一連幾天都非常酷熱,今天更是如此。這天下班之後,爾童急不可耐地跑回
出租屋,在樓下的小店停住了腳步:「老闆,我有個快遞收到了嗎?」

  店老闆拿出一件快遞:「剛剛才到的。這是買的啥?怎麼有股子腥味。」

  爾童發給老闆一支煙,然後接過快遞:「謝謝老闆啦,是吃的。」

  「哈哈,是你女朋友要吃的吧。」老闆也知道爾童有個漂亮女朋友。

  「嗯。我回去了。」爾童也懶得解釋,抱著快遞一溜煙跑上了樓,回到自己
的出租屋裡。關上門之後他馬上迫不及待地拆開快遞,把紅彤彤的,還帶著微溫
的麻辣小龍蝦倒進碟子裡裝好。

  城裡人的生活實在神奇,爾童想。要不是自己也一樣嘗試了,誰能想到這種
東西都能從網上買。

  然後爾童又拿出上次從網上買回來的一瓶國產幹紅葡萄酒,最後擺出一小塊
生日蛋糕,插上蠟燭。一切準備妥當之後,他開心地笑了起來。

  去年素琴生日時廠裡一直在趕貨,別說過生日,連飯都吃不好。今年可得好
好給姐過個生日。爾童為此已經精心準備了很久,剛學會的網購也派上了用場。

  現在就等素琴回來,給她一個驚喜。

  但爾童已經習慣素琴不能及時回到自己身邊。洗完澡之後他無所事事,便打
開那台舊筆記型電腦,開始看上次皮主管看的那部美劇。這部片他已經從頭開始
看到了第三季,並且從一開始的強迫自己看下去,到現在終於開始覺得有趣。至
少現在他大致認清楚了每個角色,如果再和皮主管一起看,也不會一問三不知。

  劇情越來越精彩,不知不覺間就是兩集。爾童站起身來走到窗口邊,但這次
不是焦急地張望素琴的身影,只是想活動一下身體,放鬆一下眼睛。但他一邊伸
懶腰一邊下意識地看著巷口時,卻突然看到一輛怎麼想,都和這塵土飛揚的地方
格格不入的,錚亮的法拉利跑車在巷口悄然停下。

  皮主管的比亞迪估計比不上這車的一個輪子。爾童羡慕地注視著這輛他夢都
不敢夢見的跑車,驚愕地張大了嘴巴:從跑車揚起的車門中跳下的,是那個他最
熟悉的,動人的身影。

  「姐?你怎麼坐那麼好的車回來的?誰送你的啊。」滿腹狐疑地在門口迎上
素琴之後,爾童馬上便直截了當地問道。和姐不必轉彎抹角的。

  素琴今兒又喝了酒,軟綿綿地靠在爾童懷裡:「哎呀……是那個客戶的老闆
的兒子,叫張春陽的……」

  其實爾童大致也猜到了幾分。他當然有些不舒服,扶著素琴走向床邊,皺眉
嘟噥著:「他怎麼會送你回來……」

  素琴完全沒有注意到爾童準備的紅酒,蛋糕和麻辣小龍蝦,一下子躺倒在床
上:「他從蓉姐那裡聽說我今天過生日,說什麼也要請我吃飯……說什麼為了今
後的長期合作……這些那些的……我沒辦法,只好去了。吃完飯時間晚了點,他
就送我回來……」

  這種事實在太敏感,爾童也不是木頭樁子。就算他無條件地信任素琴,卻也
擔心別人對她有什麼企圖。他一邊拿來濕毛巾,為懶洋洋地躺著不動的素琴擦拭
著紅暈滾燙的臉頰,一邊勉強笑著問道:「就你們兩個人?在哪吃的?吃了什麼
好吃的啊……你今天好像喝太多了一點吧……」

  「嗯……蓉姐本來也一起去了,剛到的時候接了個電話,她老公找她,就先
回去了。」素琴似乎沒有意識到爾童的心情,歎著氣道:「在海邊的一個飯店裡
……吃了一個澳洲龍蝦,張春陽還要了一瓶紅酒,說是什麼拉菲……不停地叫我
喝……」說到這裡,她終於意識到了什麼,突然間坐了起來,看了一眼爾童準備
的那些東西,歉疚地笑著:「童童對不起。我應該回來和你一起過生日的……」

  說完就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拿起一隻小龍蝦:「還是這個對味兒……」

  爾童只得跟過去扶住素琴的肩膀,無奈地輕聲道:「姐,不用勉強啦。你哪
裡還吃得下。你喝了酒,還是快洗個澡,早點休息。」

  素琴確實是沒有一點食欲。甚至可以說,她現在不吐出來已經很難得了吧。

  聽到爾童的體貼,她也知道自己在爾童面前是什麼都瞞不過的。只好放下那
只小龍蝦,垂著頭,不安地搓著自己西裝的衣角,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對不起,
童童。」

  爾童當然不會對素琴生氣。相反,他已經反應過來,自己心裡不舒服只是因
為對自己的失望而已。他聽說過澳洲龍蝦,前段時間在網上買那瓶紅酒的時候,
也知道了什麼是拉菲。最初的心裡不舒服過去之後,他隨即發現自己的失望是因
為能力和別人差距太大,而帶來的一種自卑感,這讓他感到慚愧。

  ——不是因為能力差距,而是因為這份自卑不應該在素琴面前表現出來,讓
今天本該開心的她現在那麼不安。

  兩人已經過去的人生一直在一起,將要度過的人生也會一直在一起,那麼就
一定要坦誠相對。所以爾童釋然地笑了起來,抱住素琴親了親她的臉頰:「姐,
是我對不起啦。你今天見了世面,我該高興才對。結果我因為自己沒本事帶你見
那樣的世面還不高興……是我太小氣了。姐,生日快樂。」

  素琴這才抬起頭,也輕輕地親了親爾童的臉,溫軟的唇帶著葡萄的芬芳:
「謝謝童童。那我先洗澡啦。」

  「好。」爾童鬆開懷抱,看向那些簡單的酒菜。既然好不容易湊齊了這些東
西,不吃就太浪費了。這麼熱的天,隔夜就會壞。素琴現在吃不下,他就只能自
己承擔起這個重任。於是他把麻辣小龍蝦端到筆記型電腦邊,然後去開那瓶酒。

  「打不開嗎?」直到素琴洗完澡,爾童仍然滿頭大汗地對紅酒瓶束手無策。

  這東西怎麼這麼麻煩?他甚至恨不得把酒瓶直接敲破。聽到素琴發問,他終
於懊喪地丟下酒瓶:「什麼玩意,這麼難開。」

  素琴偷看了他一眼,有些遲疑地說道:「我剛才看到飯店的服務員開那個拉
菲,是專門用一個鑽頭一樣的東西,鑽進這個軟木塞裡面,然後拔出來的。」

  「哦。」爾童嘟噥一聲,道:「我想起來了,在電視裡看過,是個專門的開
瓶器……」他再次拿起紅酒,跑到屋角,找了一把螺絲刀,開始撬軟木塞。又花
費了五分鐘,把軟木塞上半截戳得稀爛,然後又把下半截捅進酒瓶內,才總算倒
出了紫紅色的液體。

  「城裡人喝個酒也這麼麻煩。」爾童拿著酒瓶,回頭看向躺在床上,眼睛已
經半睜半閉的素琴,笑道:「姐,就不給你喝了。」

  片刻之後,素琴才翻了個身,抱著爾童的大腿,答應了一聲「嗯。」

  爾童便繼續打開下一集美劇,一邊看,一邊喝著紅酒,吃著小龍蝦,同時一
直用左手輕輕地撫摸著素琴的頭髮和臉頰,有一句沒一句地問道:「姐,那個拉
菲是什麼味兒的。」

  「我喝不出來。」

  「龍蝦呢,好吃吧。」

  「……白白的一點味兒都沒有。」

  「你們說啥了。」

  「……說的都是工作上的事情,然後就聊了幾句個人的情況……」

  「哦?」

  「……他跟我說什麼長島啦,什麼潘帕斯啦……反正我也聽不懂。然後他又
說,他也是這本地人,他爺爺那一輩其實和我們一樣……是農民……到了他爹那
一輩這裡才開始發展……他家拆遷補償什麼的有了錢,就開始開工廠……哎,我們
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說不到一塊兒去。」素琴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眼皮子
已經快要合上了。

  聽到素琴這麼說,爾童還是很開心的。什麼張春陽,原來也是農民出身嘛。

  他高興地喝了一大口本就喝不出個所以然,現在更因為滿嘴小龍蝦的麻辣而
如同白水一般的紅酒,笑道:「那你又跟他說啥了。」

  「……說你了。我和他說我們已經訂婚了,今年明年就要成親。……反正就
是閒聊了幾句。」

  爾童徹底放心了。素琴為什麼這麼說,原因再明顯不過。姐就是姐,就是有
座金山在她面前,她也不會動心的。他高興地啃著除了麻和辣,再沒有其他味道
的小龍蝦,但當他再一次揚起脖子喝酒的時候,眼角的餘光掃過電腦螢幕,卻一
下子幾乎把嘴裡的酒都噴了出來。他放下酒瓶,咕咚吞掉嘴裡的酒,幾乎把臉都
貼到了螢幕上,同時難以置信地喊道:「哈?哈?什麼?」

  片刻之後,他用力抹著臉,沒有回頭而只是搖了一下素琴:「姐!快看,你
最喜歡的那個老大,不是主角嗎?被人殺了!在婚禮上被人砍了頭啊!一家全死
光了!姐,這片不按常理出牌啊!姐!姐?……」

  素琴沒有回應。當爾童轉臉看時,才發現她已經抱著自己的腿,在《卡斯特
梅的雨季》的旋律中沉沉睡去。

                02

  「這次又是衣服啊。」小店的老闆拿出一包快遞,笑道:「你可真疼你女朋
友。」

  爾童嘿嘿笑著,接過快遞,道謝之後便做賊一般地跑了。回到自己的小出租
屋後,他馬上打開快遞,拿出一件薄如蟬翼的情趣內衣和一雙黑色的情趣絲襪。

  東西不錯,和他看到的網店的模特身上穿的一樣。他打開筆記型電腦,告訴
賣家自己已經收到貨了,然後給了一個好評。最後他把這套東西藏起來,開始心
不在焉地看另一部美劇。

  這是一部關於幾個外國年輕科學家的喜劇,但絕大部分笑點爾童都看不懂。

  但他仍然強迫自己看下去,因為皮主管告訴他,這部劇也很火。

  這是要做城裡人必須習慣的。要做城裡人,就不能再看那些國產電視劇。

  ——至少皮主管是這樣的。

  爾童喜歡那個印度人,因為他的笑點是碰到女孩子就不會說話了。對爾童來
說,這總比一開口就是弦理論或者暗物質之類的其他幾個角色容易理解。但他仍
然覺得無聊,特別是今天。明天放假,姐今天應該不會再去見客戶了吧?這半個
月白班,幾乎有一半的時間,素琴都沒能準時回來。當然,也都不會太晚,從沒
超過十二點。

  但爾童並沒有懷疑什麼,他只是盼著素琴早些回來,因為一個人有些孤獨。

  他相信素琴。如果對姐都要疑神疑鬼,那他實在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什麼值
得相信。

  今天還不到十點,素琴就悄然推開了房門。爾童馬上發現,她的表情有些悶
悶不樂。他馬上關切地問道:「姐,和別人吵架了?」

  素琴一愣,接著有些生硬地笑道:「嗯,和張春陽吵了幾句。」

  爾童有些吃驚。素琴的性子柔順,很難和人吵起來,更何況是客戶。這讓他
有些生氣:「怎麼了?他刁難你了?是不是仗勢欺人?」

  素琴似乎沒想到爾童會這麼問一般,表情略顯奇怪地看了爾童一眼,然後不
自然地搖頭,接著點頭:「那個……也算不上刁難吧。就是為了……嗯,一個數
據,有爭議……」

  「犯不著和他生氣啊,姐。」爾童心疼地攬住素琴的肩:「這些東西又不該
你負責。客戶有什麼要求,你彙報給廠裡就完事了麼。自己和他慪氣幹什麼。」

  「啊?……嗯。我知道了。」素琴直勾勾地看著屋角,片刻之後才回過神:
「沒事了。現在已經沒問題了。」

  「那就好。姐,快去洗澡吧。」爾童很是心疼,卻無可奈何。畢竟生活在這
世上的人,誰都不可能完全避免受氣。更何況他們只是再平凡不過的農民工。

  素琴看了他一眼,總算轉換了心情,有些奇怪地問道:「你今天怎麼自己先
洗了。」

  爾童嘿嘿笑著:「我又不知道你幾點回來……天氣這麼熱,我就沒等。」

  「有古怪。」素琴好像完全忘了生氣的事情,恢復了往日的嬌俏:「剛回來
我就看到你鬼鬼祟祟的……那是什麼。」

  爾童心道不妙。剛才只顧著藏起那套情趣內衣,但快遞的包裝卻隨手丟在垃
圾桶裡忘了收拾。現在素琴已經低頭拿起來看著,再掩飾已經來不及了。

  「你給我買衣服了?」素琴看完快遞包裝袋,驚訝地看向爾童。爾童只好虛
與委蛇:「哈哈,是、是啊……」

  「你又會買什麼女人衣服了。」素琴橫了他一眼:「買不合適又浪費錢。我
洗完了出來看看。」說完就鑽進了衛生間。

  其實爾童看到素琴在外面受了氣以後,本來是不打算今天拿出來的。但現在
不拿出來也不行了。他愁眉苦臉地等著素琴洗完澡,回到床邊之後,膽戰心驚地
拿出那套情趣裝,像做了什麼錯事一樣,垂著頭,等著挨駡。

  但素琴一直沒有出聲。爾童偷偷抬頭看了一眼,卻見她正盯著床上那套情趣
裝,俏臉一陣紅一陣白,緊緊咬著嘴唇,正在梳頭的動作也凝固了。

  「姐……」爾童忍不住,小聲叫道。素琴這才渾身一震,看了他一眼,滿臉
通紅,轉眼看著窗口,一副不自在的模樣:「你……想姐穿這個?」

  爾童只能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我看到網上那些模特穿著都、都很好看,很
性感的……就想著姐穿起來肯定比她們強……姐,你身材那麼好——你別罵我…
…我們就買這一次,行不……你看網上那些自拍圖的女人,一大半都穿著這種內
衣呢……城裡人喜歡這麼玩,我們也試試,行麼……」

  素琴確實害臊得無地自容。但她卻沒有像往日那樣生氣,無論是真是假,或
者半真半假。她今天的反應絕對出乎爾童的預料:突然伸手抓起那套情趣裝:
「姐不罵你。——姐穿給你看。」說完就慌慌張張地再次跑進了衛生間。

  爾童呆立在原地,一時回不過神來。素琴的這種反應雖然令他驚喜,但也感
到擔憂。他還是覺得素琴一邊罵他,一邊半推半就地被他強迫著答應才更自然。

  姐這是怎麼了?他盯著衛生間的門,有些難以理解。就算和客戶慪氣,也不
該是這種反應才對啊。

  但當素琴再次出現在爾童面前時,他馬上就忘記了怎麼思考。

  素琴非常局促,非常羞澀,但仍然勇敢地向爾童展示出了自己最性感最誘惑
的那一面,而沒有像第一次穿著絲襪高跟鞋時那樣遮遮掩掩。她知道爾童喜歡什
麼,甚至主動化了妝,比平時上班時更深的眼影讓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有些
迷離。

  果然比網店的模特穿起來更好看。爾童死死地盯著素琴身上的情趣內衣,上
身只是一副沒有罩杯的胸罩——也就是乳托,黑色的蕾絲帶圍繞著那對豐滿而圓
潤的乳房,將本就堅挺的山峰提托得更是傲然挺立。兩顆粉色珍珠般的乳頭似乎
也被托得微微上翹,在微微的顫抖中蕩漾著難以述說的春意。

  在這一片極致的黑色,白色和粉紅色之下,乳托下緣垂下的是煙霧一般的輕
紗。纖細的腰肢和白嫩的小腹在這煙霧中若隱若現,一樣若隱若現的還有那一片
淡黑的毛兒,甚至看得到那最迷人的方寸之地的輪廓。輕紗的蕾絲花邊之下突然
炫出一截白皙滑膩的大腿,光彩奪目,接著這段白皙又被另一段黑色掩蓋。

  畢竟是為了性愛的樂趣而設計的透明黑色絲襪,誘惑力與以前那正裝的肉色
絲襪絕對不能同日而語。修長的雙腿在黑絲下更顯白嫩柔滑,兩排可愛的指頭也
格外粉嫩圓潤。特別是十片精美的指甲,隔著一層黑絲,簡直就像是雕琢完美的
工藝品。

  雖然她這次沒有穿高跟鞋,但也足夠讓爾童停止呼吸。

  「姐……」爾童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向素琴走了一步。但素琴今天更為主
動地走向爾童,垂著頭,細聲道:「還是……先試試那個?」

  「……啊?嗯。——嗯,要是你不覺得難受……」爾童結結巴巴地回答著,
根本就說不出連貫的話來。

  素琴只是輕笑一聲,便坐在床沿上,脫掉了爾童的衣服,然後垂下頭,依然
笨拙地含住了挺立的大雞兒。爾童低低地呻吟一聲,忍不住便伸出雙手,開始把
玩那對輕輕晃動的大奶兒。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今天的爾童,總感覺這對熟
悉的寶貝比往日更大,更軟,更有彈性,像是吸著他的掌心,讓他的手指不知不
覺地越陷越深。

  但他仍然對素琴的反應非常敏感,更沒忘了體貼。當素琴又一次試圖吞深一
些的時候,他馬上感覺到了素琴的不適,趕緊停止了動作:「姐,還是算了。」

  素琴抬起眼睛,目光中帶著一種有些刻意的媚態:「童童……姐真沒用,這
麼簡單的東西都學不會。」

  她的反應再一次出乎爾童的意料之外。姐……終於願意主動學著這些了?他
不由得又愣了愣,然後趕緊扶起素琴,笑道:「這有什麼啊,學不學都無所謂的
……慢慢來也行。」說完就重重地親在她被口水沾濕而潤澤誘人的唇上。

  素琴卻伸手摟住他的脖子,沒有和他真摯的目光對視,而是輕聲道:「那我
們先學學那個,用腳的……你要不要試試……」

  是真的。姐真的肯主動學這些花樣了。爾童當然是高興得渾身發癢:「啊?

  真的可以嗎?不怕丟人……?「

  素琴沒有回答,摟住爾童的脖子倒在床上。糾纏一番之後,她翻身坐起,看
著爾童的大雞兒抬起雙腿:「要是不舒服就說啊。」

  「肯定舒服的。」爾童笑得合不攏嘴,一邊繼續揉搓著大奶兒,一邊挪了挪
身子,向素琴湊近了一些。

  於是素琴便小心地用那雙裹著黑絲的,秀美精緻的小腳丫兒夾住了爾童的大
雞兒,然後緩慢而生澀地擼動起來。

  她的動作說不上技巧可言,但帶給爾童的視覺刺激和心理刺激卻是空前的。
特別是在大雞兒頂端吐出些粘滑的口水,沾在黑色的絲襪上之後,本就光滑的黑
絲變得亮晶晶的,在昏暗的出租屋中閃耀著淫靡的光澤。

  爾童呆呆地注視著自己的大雞兒。素琴的兩隻小腳正腳背繃得緊緊地夾著它,
帶來一種溫暖而絲滑的快感。他有些粗暴地開始撚著素琴的乳頭兒,但素琴似乎
過於專注腳上的動作,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稍一撩撥就挺立起來。

  但爾童自己已經忍不住了。他突然翻身坐起,按倒素琴。素琴似乎嚇了一跳,
然後才反應過來又要開始熟悉的戲碼。他們迅速融為一體,酣暢淋漓地宣洩了自
己的激情。當爾童平靜下來,渾身大汗地摟著素琴,親著她的臉,素琴卻像是終
於鼓起了勇氣一般,輕聲道:「童童,要不,我們別在這廠裡做了。」

  爾童不由得愣住了。這可不是適合說這些事的時候,至少,以前素琴從不會
在這種時候說什麼正事。

  姐果然還是心理慪著氣。爾童趕緊用力抱緊她:「姐,你那事受氣的話,就
別做了。我這個技術員沒事,不受氣的。我還是繼續做。」

  素琴沉默片刻,終於勉強笑道:「沒事。我就是隨口說說而已。繼續做……
我們繼續做。」

  這反應在爾童的預料之內。姐可不是那麼嬌氣的女孩子,不會受點氣就退縮。

  她只是心裡不舒服,想念叨幾句。

  所以爾童更加溫柔地抱著她,希望她能因為自己的情意而忘記這些不快。

  接下來,小倆口又開始了半個月的離別。兒童上班的時候,素琴還沒回來。
爾童回來的時候,素琴又離開了他們的小窩。這實在是一種非常特殊的感覺。明
明睡在同一張床上,卻又看不見彼此。明明能聞到對方的氣息,卻又聽不見聲音。
明明隔得很近,卻又像天各一方。

  這種狀態什麼時候會結束?爾童根本不知道答案。除非他當上主管,或者素
琴回到生產線上,才有可能吧。他當然不會讓素琴離開舒適的辦公室,回頭幹那
些繁重勞累的工作。但要當上主管,似乎又太過遙遠,遙遠得太不真實。

  但無論多久,只要兩人一條心,就一定可以等到這一天。爾童是這麼想的。
他確信素琴也這麼想。但現實卻和他開了一個玩笑,——不,根本不是玩笑。

  他熬過了這半個月的夜班,休假的那天早上興高采烈地跑回出租屋裡,推開
門看到的,卻是讓他完全不敢相信的一幕。

  素琴正獨自垂頭坐在床邊,像是一尊雕塑。腳邊是她自己那只小小的行李箱。

  爾童馬上以為是家裡出了什麼事,心裡咯噔一聲,趕緊沖上去:「姐,怎麼
了?你收拾行李幹什麼?」

  素琴躲避著他詢問的目光,幾度張嘴,沒有血色的雙唇間終於顫抖著,擠出
一句難以分辨的話來:「童童,我們分手吧。」

  爾童馬上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這兩個字對爾童來說,太過於震撼。他暈頭轉向,耳朵裡嗡嗡一片,眼前的
一切也模糊不清。他坐在地上,哈哈地從胸口擠出粗重的氣息,半晌之後才擠出
了一個音節:「哈?」

  「童童,我們分手。」素琴始終不肯讓爾童看見她的正臉,但聲音非常急促,
像是生怕稍有猶豫就沒有再說的機會,帶著一種刻意的,像是在提醒自己要堅決
的斬釘截鐵:「我不想和你過了。」

  「姐,我……我聽不懂……」爾童打著冷戰,口齒不清地說道。他確實聽不
懂素琴的話,因為在他的字典裡,是沒有「分手」這個詞的。在他的概念裡,分
手這種事也是和自己發生不了聯繫的。在他的意識裡,是不會遇到分手這種情況
的。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怎麼理解這件事,更談不上應對。

  「我說,我想和別人過。」素琴的手緊緊地抓著床單,纖細的手指像是隨時
會被自己的力道折斷。

  「張……張春陽……?」爾童的聲帶艱難地顫動,他哀求般地追逐著素琴的
目光。

  素琴突然用力站起身來,用力回答道:「嗯。」

  「為……」

  素琴慌亂地打斷了他的話,像是要說服爾童,更像要說服她自己一樣,生硬
而做作:「張春陽說,要帶我去看長島的雪,帶我去聽潘帕斯的風吟鳥唱……你
知道的,就算皮主管,就算趙總……也不敢想這些。我們一輩子,都不敢想這些。」

  爾童的世界轟然碎裂。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記不起兩人後來說了些什麼。當爾童的魂魄終於回到身
體內,慢慢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素琴已經不在了。他茫然地站在昏暗的燈光下,
哆嗦得像一片風中的樹葉。

第九章*塵殤

                01

  爾童失魂落魄地在屋子裡亂轉。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為什麼沒有感到憤怒和
悲傷。他只是不敢相信,也無法理解這件事。他好幾次舉起手來,數自己有幾個
手指頭。他開始懷疑這個世界的一切,懷疑所有事物的真實性。

  那可是姐啊。怎麼可能呢?肯定有哪裡不對。因為太陽不會從西方升起。但
事實擺在面前:素琴不在他身邊了。

  當爾童確認了這一點後,又開始覺得恐懼。因為他不知道還能相信什麼。他
開始以為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幻覺。他嚇得瑟瑟發抖。他神志不清地過了一天,
第二天也是神志不清地上了一天班。晚上下班後馬上跑回出租屋,但素琴確實不
在。他等啊,等啊,等到夜闌人靜,等到東方破曉。他好幾次以為自己聽到了素
琴的腳步,沖出房門卻只看到陰暗狹窄的樓道。最後他精疲力盡,孤獨地蜷縮成
小小的一團,顫抖著進入了夢鄉。在夢裡,他正在故鄉追趕著素琴,喊著,姐。
姐。

  「今天堅持一天。」當爾童如同大病一般前去請假的時候,班長為難地回答
道:「就今天不行。蘋果公司派人來檢查各供應商的工廠,今天會到我們廠。」

  爾童遲鈍地思索片刻,才發現今天確實非同尋常。後勤部的全體人員都上陣
了,正在拼命打掃車間,時不時可以看到部門經理甚至總經理的身影。而集合之
後,班長則第一次為所有工人發齊了耳塞,活性炭口罩以及護目鏡等全套勞保用
品,同時嚴厲地宣佈道:「這些東西一會全部戴好。隔音耳塞和護目鏡都不許弄
丟弄壞,檢查的走了以後還要交回廠裡。丟了壞了的,就按價格從工資裡面扣。

  明白沒有?「

  工人們也是如臨大敵,齊聲答應。

  班長繼續喊道:「今天必須嚴格執行安全操作流程。遮罩門一定要關嚴,空
氣閥要鎖緊,模具上的六個螺絲全部要打,一會我會把螺絲發下去。我今天全天
都會線上上,哪個沒做到位的給我看到了,馬上滾蛋。」

  這次是來真的了。可惜,爾童進這家工廠那麼久,這還是第一次來真的。班
長繼續交代道:「除了蘋果公司的客人,還有區裡的領導也要來。等會人來了,
都給我認真做事,不許盯著客人看……今天全天不許抽煙,不許吃檳榔……水杯
都給我擺整齊……工作服都穿好。今天都忍住,不准打赤膊,也不准解開扣子,
袒胸露乳的!……」

  爾童只能強打精神,腳步飄忽地開始了一天的工作。車間的氣氛非常緊張,
時不時就有文員小跑著向各班長傳達最新的情況和命令。時間變得格外難挨,而
客人一直沒有出現。

  因為今天做得很慢,工人們操作也都很細緻,所以爾童的工作倒還輕鬆。生
產線上的繁忙和緊張讓世界有了些真實感,讓爾童意識到一切都是實實在在的發
生著,並不是虛幻。於是他開始拼命去理解事情是怎麼發生的,這種在他的意識
中絕不會發生的情況。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原因顯而易見。思維清晰之後,他甚至意識到這樣才是
合理的。如果要在他和張春陽之間做出選擇,這世界上所有的女孩子恐怕都會選
擇張春陽。發現這一點之後的爾童突然感到一種解脫般的輕鬆,但仍然隱隱覺得
哪裡不對。

  原因很簡單:素琴是姐啊。

  為什麼連姐也會這樣呢?肯定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原因。爾童想。要去問問
姐,問清楚才行。

  下班就去。去質檢部。爾童拿定了主意,更加覺得度秒如年。

  時間終於過了十一點,突然有好幾名文員跑進車間,急促的腳步帶著慌亂。

  來了。爾童強行集中注意力,暫時把素琴從腦海中驅趕出去,準備迎接客人
的檢驗。但他們等了好幾分鐘,仍然沒有聽到客人抵達工廠的通知,更沒有看到
有誰進入車間。而那些跑來跑去到處向基層班組長傳達著什麼的文員們更是讓氣
氛顯得不同尋常。

  發生什麼事了?爾童站在一排機床之間,注視著正在聽取文員傳達消息的班
長。班長的臉色非常凝重,讓爾童覺得肯定是有什麼異常情況。果然,文員急匆
匆地跑開之後,班長馬上把工人們集合了起來,臉上的表情一半是敵情解除的輕
松,一半是擔憂狀況的沉重,宣佈的又是爾童絕對想不到的消息:

  「接到廠部通知,因為客人在來廠的路上出了車禍,所以驗廠取消。明亮,
把耳塞和護目鏡收起來,交給資材部。數量別錯了,不然扣你的錢啊。好了,大
家照常做事吧,不用裝樣子了。」

  爾童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場非常嚴重的車禍。如果只是簡單的剮蹭,不至於
徹底取消早已定好的行程。而這些外國客人既然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恐怕時間早
就安排得滿滿當當。

  「嗯。很嚴重。廠裡的商務車就在前面那一個工地邊,被個泥頭車撞了。」

  爾童去問的時候,班長歎著氣,給出了糟糕的答案:「聽說那泥頭車翻了,
把商務車後半截全部壓癟了,和個紙片一樣的。除了那老外,還當場死了一個副
總,一個秘書,」班長看了爾童一眼,遲疑著說道:「聽說我們皮主管也死了。」

  爾童腦子裡轟地一聲,又一次一片空白。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班長仍然在
歎息著:「這裡這麼多泥頭車什麼的跑來跑去,路又不好,它們還橫衝直撞的,
遲早會出事……就是好巧不巧的,碰到我們廠的人身上。——對了,你不是要請
假嗎?現在可以請了。我看你這樣子,要不你現在就走,請假單我幫你寫。沒事
的,去吧,去吧。」

  爾童不知道是怎麼離開車間的。走在南方夏末的驕陽之下,他卻感到渾身發
冷,周遭的一切又一次顯得虛幻。他已經完全無心再去想素琴的事,滿腦子都是
皮主管。

  他死了。這第一位遇到的同鄉,幫助爾童成為技術員的,教給他各種怎麼成
為城裡人的方法的,爾童尊敬而又親近的大哥般的人物,死了。不會再有人傳授
自己工作的訣竅,給自己提供各種方便了。也不會再有人告訴自己哪種國產紅酒
價廉物美,哪部美劇精彩好看了。恐懼感再次彌漫在周圍,爾童雙手抱胸,在陽
光下再次瑟瑟發抖。然後他突然奔跑起來,逃命一般跑回自己的出租屋,蜷縮在
床上,只希望不用面對這個既沒有素琴也沒有皮主管的,難以理解的世界。

  但這種孩子氣的逃避顯然沒有任何意義。入夜時分,爾童還是艱難地爬了起
來,直奔城內皮主管的家中。

  主管夫人的聲音已經嘶啞,但仍然反過來安慰除了痛苦,還有迷茫和恐懼的
爾童:「沒辦法啊,命運要這麼安排,我們也只能接受。不然,還能怎麼樣呢…
…其實,這對他來說也算是好事吧,總算解脫了,可以安心休息了……我認識他
十多年,一直看著他在拼命,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他自己其實也已經厭倦了
吧。這樣也好。也好……」

  爾童只能笨拙地說著「節哀順變」之類不痛不癢的話,因為他實在不知道該
怎麼安慰她。這個看起來清瘦而纖細的女人是那麼堅強,讓爾童發自內心地感到
敬佩。看樣子不需要自己擔心什麼,皮主管也會安心離去。他努力表達了自己的
心意,正想起身告辭的時候,主管夫人卻接到了一個電話。

  這個電話擊碎了主管夫人所有的堅強。

  她放下手機,嚎啕大哭起來。爾童慶倖自己沒走,驚疑不安地問道:「怎麼
了?怎麼了?嫂子,你別哭,有什麼問題我們想辦法解決……」

  主管夫人紅腫的眼睛盯著爾童,目光裡除了悲傷,更多的是憤怒,嘶喊的聲
音像一把鈍刀:「憑什麼啊,憑什麼啊……憑什麼就小皮的命最不值錢……」

  爾童隱約猜到了是跟賠償有關的事宜,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主管夫人無力
地癱倒在地上,哭得渾身抽搐:「……老外就算了……從古到今中國人的命就沒
老外值錢……可是一起死的四個人,就是小皮的賠償最少……人都沒了,我要這
錢幹什麼……可我就是受不了,小皮的命比別人的賤……」

  「為什麼?」爾童腦子一片混亂,幾乎吼叫出來。

  「戶口啊。」主管夫人的聲音像是撕裂什麼一樣,幾乎要撕裂爾童的耳膜:
「他是農村戶口啊。一起死的四個人,除了老外,一個本地人,一個內地哪個省
會的人,都是城市戶口啊。」主管夫人無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就小
皮是鄉下人,是農村人……算賠償的時候,按戶口算的那一部分就最少啊……」

  爾童沉默了。這不是他能安慰得了,開解得了的問題,相反,他自己也驚愕
不已,而且滿心疑惑。

  就算自己真的實現了夢想,那又怎麼樣?還不是像皮主管一樣,命比城裡人
賤。

  「……他從上學開始,就一直在掙扎,在拼命……就為了不比別人差……他
掙扎了一輩子,最後一看,還是徒勞……全是徒勞……」

  伴隨著主管夫人的哭聲,爾童模糊的目光中恍然出現了背著糧食在黑暗的山
道上跋涉的少年,出現了在立交橋下和同伴一起啃著饅頭的青年,出現了謹小慎
微卻又勞心費力的中年。他不知道是怎麼離開皮主管家的。他在璀璨的燈火下孤
獨地走著,突然之間,發現自己想通了一個問題。

  不必再去問素琴什麼了。她應該也是明白了這一點,才會跟張春陽走的吧。

  跟著張春陽,她就不必再為自己和自己孩子的戶口發愁,不會比別人的命賤,
不會被城裡人稱為撈頭,硬碟和外地逼。而這些,是自己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給
她的。

  既然這樣,那就再好不過了。

  誰叫她是姐嘛。

  爾童孩子氣地笑了起來。

  她是姐。

  既然是姐,誰不希望自己的姐過得好一些呢?

  誰不希望自己的姐跟個有錢人而是跟個農民工呢?

  誰不希望自己的姐跟個下限是法拉利的人,卻希望她跟個上限是比亞迪的人
呢?

  畢竟,素琴在成為自己的女人之前,首先是自己的姐。爾童告訴自己。

  這一點,絕對不能忘記。

                02

  於是,爾童強迫自己裝作很高興。姐能過上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帶她過上的
好日子,應該高興,理當高興,只能高興,必須高興。

  但這世界總是對芸芸眾生充滿惡意,現實和期待永遠有著難以想像的距離。

  既然素琴已經不會再回來,獨自一人租房住就毫無意義,反而只會讓爾童難
以忍受。他決定搬回宿舍。在整理好他那些簡單的家當的那一夜,他對著那台舊
筆記型電腦開始犯愁。工廠宿舍當然不可能有網路,這台筆記本該怎麼處理?

  下載些東西帶到宿舍去看?素琴不在了,總要找些事情做做,打發一下下班
後的時間。爾童打開筆記型電腦,順手便進入了第一會所。現在沒有了素琴美麗
的身體,有些事,只能靠自己解決了。

  找了幾部成人影片開始下載之後,爾童又一次點開了網友自拍區。以後恐怕
沒什麼機會再看這些,也不會再有人和他一起學著城裡人的那些花樣百出。他有
些失落,但還是想回憶一下那短暫而美好的時光。他馬上就發現那位網友「煙頭
燒胸毛」又發了新帖:「極品巨乳美腿廠妹,這次不打碼」

  這傢伙的自拍圖總是很有品質,並且受人追捧。爾童馬上點了進去,看了看
簡單的說明:「讓大家久等了。這次還是和上次那個少婦同一家供應商的質檢,
聽說剛從生產線調到辦公室的,有點土,但身材相貌都是極品。這娘們還挺難泡
的,不過終究只是個廠妹,沒見過世面。小爺使了些手段,還是乖乖就範了。不
多說,上圖。這次不打碼。」

  會是什麼樣的女人呢?爾童把頁面向下拉,當他看到第一張圖片的時候,就
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螢幕上出現的,是他最熟悉的那張臉。

  是他最熟悉的那副身體。

  素琴就在鏡頭前張開白皙修長的大腿,曾經只有爾童才能看的小屄兒毫無保
留地展現在無數人面前。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爾童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狂亂地拉動頁面。

  每一張圖片的主角都是素琴。有的是她擺出各種難以想像的姿勢。有的是她
含著別的男人的大雞兒。有的是她的小屄兒正在被操著。甚至還有她滿臉滿嘴精
液的特寫——最後一張,則是她張著腿,白濁的液體正從小屄兒裡緩緩流出。

  爾童一拳打在螢幕上,眼前的一切頓時變成了五彩斑斕的碎片。接著,他像
一隻受傷的野獸一般嚎叫起來。

  第二天一早,他就徑直跑到廠裡的質檢部辦公室,甚至沒有和班長打招呼。

  素琴沒有來上班,但蓉姐知道他為什麼來的。他們在辦公室門外站定,蓉姐
說:「你找到她也沒用啊。她現在又不是你什麼人。」

  「她是我姐。」爾童注視著蓉姐青腫相間的臉,咬牙切齒地回答道:「她不
跟我好沒關係,我不能看著她被人作踐。」

  「是嗎。」蓉姐的右眼腫得睜不開,只有左眼帶著悲傷和迷茫的目光,看著
怒不可遏的爾童:「她請了假,這兩天不會來。」

  「那個誰,張春陽呢?我找他。他的廠在什麼地方?」爾童已經失去理智,
對著蓉姐咆哮道。

  蓉姐看著他,烏青的臉頰上綻放出一個痛苦而扭曲的笑容:「我說你,冷靜
一下,還是等素琴來上班,先找她問個清楚才好。張春陽……別人身份不一樣,
你沒那麼容易見到的……」

  爾童煩躁地打斷了蓉姐的話:「等?他在作踐我姐!我一分鐘都等不下去。

  我一定要馬上去找那個王八蛋……「

  蓉姐喃喃地從破裂的嘴唇間吐出微弱而絕望的話語:「你找不到的……你找
到了又怎麼樣。別說你一個小技術員,就算我們主管,我們經理……張春陽都能
像捏螞蟻一樣捏死……」

  「我管他是誰!」爾童怒吼道:「你知不知道他怎麼作踐我姐?我說什麼也
要……」

  「我知道啊。」蓉姐笑著,笑得很悲傷:「我知道啊。」

  爾童突然想起他看到的那第一個第一會所的自拍帖,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
難以置信地看著蓉姐,失聲道:「你……你?你也……?」

  「嗯。我也被張春陽玩過了。還被他拍了照片。」蓉姐轉眼看向窗外,目光
沒有焦點,像是說著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一樣。

  爾童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然後盯著蓉姐臉上的傷痕:「你還被他打了?」

  蓉姐搖頭:「他才不會打我……他沒那麼看得起我。這是我老公打的。」

  是了。蓉姐結婚了。既然結婚了,還和別的男人亂搞,被老公揍一頓也沒什
麼好說的。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爾童臉上難以抑制地浮現出鄙視的笑容,正
想繼續追問張春陽的事情,蓉姐卻像是被他的笑容戳了一跳,突然向他喊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覺得我是賤貨,活該。但是我告訴你,事情不一定和你
想的一樣。素琴的事情,也不一定就是你想的那樣子。」

  爾童吃驚地看著她。

  蓉姐雙手捂臉:「你知道我老公怎麼當上班長的?就是靠我陪主管和經理睡
覺。那時候我不去,他就打我。」晶瑩的淚水從她指縫間迸出:「這次他又嫌車
間太熱,讓我找人幫他調到有空調的地方做事。他實在沒那本事坐辦公室,我搞
不定,他就罵我沒用。打了我一頓。」

  爾童只覺得像在聽天方夜譚。蓉姐好看,溫順,而且有一種撩人的風情。她
甚至還很能幹。他實在想不通,怎麼會有男人娶到這麼個好老婆而不疼惜,卻逼
她去陪別的男人睡覺。

  還打她。

  那傢伙,是怎麼下得了手的?

  「我說,你就別去找張春陽了。沒用的。我們做什麼都沒用的。」蓉姐嗚咽
著,像是早已對這個世界絕望:「我們生來就註定給人作踐的。做什麼都沒用。

  好吃懶做也那樣,拼死拼活也那樣。淫蕩風騷也那樣,三貞九烈也那樣。遇
到個人渣也那樣。遇到個……你這樣的好男人,也那樣……我蠻羡慕素琴的……
可她還不是落得和我一樣……你找不到張春陽的。你要真不死心,他今天下午應
該會來我們廠裡。你看看能不能做點什麼吧……「

  爾童很想說些什麼,但幾次張嘴,卻只能沉默。他現在連素琴都保護不了,
又何談去關心一個和自己不相干的女人。所以他最後只是問道:「謝謝。對了,
那王八蛋的廠,叫什麼名字。」

  蓉姐報出來一個長長的公司名稱。聽到這個名字,爾童渾身都顫抖起來。兒
時那難忘的,爹的怒駡和娘的痛哭,伴隨著這個名字從記憶深處破土而出,在他
耳邊轟然迴響。

  姓張的。

  張春陽。

                03

  「我剛剛看到你往質檢部去了。」班長遞來一張申請單:「你早上沒打卡?

  在這簽個字。算你今天忘記帶卡,申請補打。「

  爾童抹一把僵硬的臉頰,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對不住,楊哥,這
幾天總是給你添麻煩。」說完就草草在申請單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班長接過申請單,打量著爾童,歎了口氣道:「要不要放個長假,我幫你去
找新來的劉主管申請。」

  爾童轉過頭,看了一眼繁忙的生產線。自己負責的機床正有兩台,在由其他
技術員處理故障。這一幕讓他有些慚愧,趕緊道:「不用,沒事。」

  「你這根本不像沒事的樣子。」班長語重心長地說道:「雖說大家都希望你
一直線上上,但誰家沒個不順心的事。堅持不了就別勉強。嗯?你進廠這麼久,
是個什麼樣的人大夥心裡都有數。你要休息一段時間也都能理解。剛才老胡還問
我了,還主動說幫你看看機器。」

  爾童歎了口氣。請假又能怎麼樣呢?什麼都解決不了。相反,這段時間連續
發生變故,新來的主管還沒有熟悉工作。在這節骨眼上請假,絕對會給他留下一
個很糟糕的第一印象。

  新主管可不再是自己老鄉。

  所以,爾童還是搖頭:「沒事的,楊哥。我會儘快把事情解決掉。真是不好
意思了。」

  於是班長沒有再說什麼,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拿著申請單走開了。

  今天一定要解決問題。爾童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工作,不去想那些難以忍受的
畫面和回憶。但下午快下班的時候,他還是頻頻跑向視窗,看著停車場的方向。

  果然如同蓉姐所說,他終於看到那輛跑車尾隨著本廠送貨的小貨車進入了廠
內。

  他馬上向班長說了一聲,然後就跑到了停車場。但目標已經離開,進入了辦
公樓。他只好在跑車邊耐著性子等候。跟著趕去辦公樓是不明智的,他也不希望
素琴的事人盡皆知。

  一定要給那小子一點教訓。爾童不停的呼氣,吸氣。握拳,鬆開。如果他肯
好好對素琴,那還好說。否則的話,爾童就一定要讓素琴回來,並且讓那個畜生
付出代價。

  作踐姐的代價。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下班鈴聲響起,工人們像潮水一般湧出車間,但張春
陽仍然沒有出現。爾童也不去吃飯,他現在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一定要等到張
春陽。不能拖。每拖一天,都會影響工作,對班長和老胡這些熱心地幫助自己的
工友帶來麻煩。

  每拖一天,姐就會多受一天作踐。

  太陽慢慢落山,天色漸漸昏暗。吃完晚飯的工友們在廠區四處散開,休息,
抽煙,聊天,像已經經過的每一天,並沒有誰多看爾童一眼。直到臨近加班,爾
童才終於看到一個打扮入時的年輕人,踩著夕陽走向跑車。

  是他?爾童遠遠地打量著對方,一時有些疑惑,因為和自己想像中不一樣。

  不僅是休閒卻一眼就能看出檔次的穿著,還因為對方身材高大健壯,比爾童
還高了半個頭,手臂和小腿上的肌肉也健美飽滿。

  對方徑直走向跑車,遠遠地按下了手中的遙控鑰匙。跑車嘀嘀兩聲,車門如
同天使的雙翼,緩緩舉起。

  爾童此刻當然不會再有羡慕,他沖了出去,怒吼道:「張春陽。」

  張春陽在車門邊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身穿工作服的爾童,馬上便皺了皺
眉頭,和氣但絲毫不掩飾鄙夷地問道:「你哪位?」

  爾童大步走到他面前三步遠的距離,按捺住怒火,吼道:「我姐呢?」

  「你姐?我不認識你,你找我要什麼姐。」張春陽漫不經心地甩了一下手,
便想鑽進跑車裡。

  四周已經有好奇的工友開始看向這裡。爾童只能壓低聲音:「素琴。」

  「哈?」張春陽不耐煩地再次抬頭:「什麼東西?啊,對了。我剛玩的那個
廠妹,好像是叫什麼小琴來著……哦,原來是你姐啊。對對對,我聽她說過,有
個男朋友在這廠裡打工,叫什麼什麼童的……是你吧?」

  爾童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是我。」

  「她到底是你姐還是你女朋友啊?」張春陽終於轉過身面對著爾童,臉上掛
著不屑一顧的笑容:「——不不不,不用回答,我也沒興趣知道。你別急,這兩
天我玩膩了,就叫她回去。」

  爾童怒吼起來:「閉嘴!」他向張春陽走近一步,雙眼通紅地盯著那張堆滿
優越感的臉:「你一開始就是打算玩我姐的?」

  張春陽滿臉訝異:「是啊,怎麼了,你不是誤解了什麼吧?」他看著怒不可
遏的爾童,突然大笑起來,像是有意在火上澆油:「奇怪了,你怎麼好像很生氣
……我這樣的人,玩個女人不是很正常麼……」

  爾童的嘴唇哆嗦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越來越多的工友發現了有好戲看,
紛紛圍近。而張春陽提高聲音,繼續刺激著爾童:「你別生氣。我玩過了以後又
不是不還給你。我還給你以後,還會把她調教得比以前好玩的。——她有沒有給
你口交過?應該沒有吧。我叫她給我口交的時候,真的是什麼都不會。這幾天我
一直在教,總算有進步了。我跟你講,她天賦很好,現在幫我口交的時候,嘖嘖
……特別是那舌頭,一卷一吸的……昨晚上我就沒忍住,全射她嘴裡了……」

  「畜生。」爾童終於忍無可忍,怒吼著撲了過去:「以前你爹欺負我爹,坑
我爹的血汗錢,現在你又作踐我姐。」

  爾童的反應完全在張春陽的預料之中,甚至可以說,他一直在等待這一刻。

  面對爾童的拳頭,他只是輕輕一側身,便抓住了爾童的手腕,轉向幾名匆匆
跑來的保安喊道:「不關你們的事。你們最好當做什麼都沒看見。也不許找他麻
煩,免得我又被說仗勢欺人。」

  幾名保安惶恐地停住腳步,低聲交談幾句之後,便悄悄消失了。

  「我玩了幾百個女人。」張春陽轉向爾童,笑道:「第一次有人找我麻煩。

  有意思。「他抓緊爾童的手腕,爾童發現自己完全甩不開他的手指:」你倒
是勇氣可嘉。「但隨即他面色一變:」只可惜,你對力量一無所知。「

  爾童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倒在了塵土之中。他的左臂失去了知覺,而右肩
關節的劇痛告訴他,那裡脫臼了。

  爾童不堪一擊。

  張春陽用鞋底踩著爾童的臉頰,俯視著他:「跆拳道黑帶是什麼意思,你懂
不懂?專業散打總聽說過吧?」張春陽抬起眼睛,掃視著已經圍得水泄不通的,
沉默地注視著他的工人們:「我不是針對誰,我是說,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他再次俯首看向爾童,嘴角咧起殘忍的笑容:「你這樣的垃圾,我能打十個。」

  爾童已經完全沒有了反抗的能力。他倒在塵土之中,滿心迷惑。他完全沒想
到,對方幾乎在任何方面都比自己強得多。比自己有錢,比自己聰明。比自己高
大。無論智力還是體力,他都被無情地碾壓。

  但這實在不難理解。爾童和張春陽,所處的環境和接受的教育,從來都不能
相提並論。

  張春陽突然收回踩著爾童臉頰的那只腳,重重地踢在爾童腰間:「老子早就
想痛痛快快地揍一回人了。」他咧著嘴笑著,又是一腳:「我那老頭子從小就逼
我學這學那。」他一腳又一腳,發洩著積累了一輩子的怨恨:「請個什麼退役的
特種兵回來,強迫我學打架。」他越踢越生氣:「老子玩了那麼多女人,也沒個
誰敢來惹老子。」他非常不滿:「就算我玩了他們老婆。」他很不高興:「就算
我玩了他們姐妹。」他怒火中燒:「就算我玩了他們女兒。」他滿臉失望:「就
算我玩了他們老母。」張春陽咬牙切齒:「真他媽的無趣。」但接著他又笑了起
來:「要是多幾個像你這樣敢反抗的讓我揍就好了。我這二十來年的打架也沒白
學。來啊。打架啊。我可沒仗勢欺人啊。都看見了。我們是在為了搶女人單挑。

  ——我可不是先動手的啊。「

  爾童痛苦地在滿地塵土中不停地翻滾。

  張春陽興高采烈地踢著,笑道:「你剛才說什麼?我老頭子欺負你爹?坑你
爹的工錢?我玩你姐——還是你老婆?這都不是事。我老頭子不坑你爹,怎麼發
財啊。他不發財,我怎麼玩你你姐,玩你老婆啊。告訴你,這還沒完。以後我兒
子還要欺負你兒子,我孫子還要欺負你孫子。像你這種鄉巴佬,就註定了世世代
代被我們欺負。你們再有出息又怎麼樣?我手下幹活的博士,海歸什麼的,排著
隊呢,看見我還不是和狗一樣。」

  爾童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嘖嘖。」看到殷紅的血在最後一抹夕陽照耀下閃耀著暗淡的光芒,張春陽
才終於停腳,轉身鑽進跑車:「死不了的。我收著呢。好了,窮逼。今晚上我就
去把你女人後面的處破了,明天還給你。以後記得操她嘴巴啊。可爽了。」

  跑車嗡地一聲,從地上的爾童面前竄過,揚長而去。爾童拼命抬頭,卻只能
看到車輪無情地碾過滿地塵土。

                03

  直到跑車的轟鳴聲隨著最後一縷陽光一起消失,才有幾個認識的工友從人群
中鑽出來,扶起爾童送進了醫務室。「莫欺少年窮。」一位工友這麼安慰爾童。

  但爾童只能呵呵,他知道這句話的下一句,那就是「寧欺白頭翁。」

  少年總是很衝動,很熱血,會不按常理出牌。欺負少年多少會伴隨著一些風
險。所以才會形成共識:不如等他們老了再去欺負。反正少年窮也註定會變成青
年窮,中年窮,最後是老年窮。與此同時,他們的靈魂會在這時光的洪流中被磨
去棱角。他們會逐漸習慣,會忘記反抗,會逆來順受。

  他們只是為了安慰自己,給這個過程起了一個動人的名字,叫做「成熟」。

  「屌絲終有逆襲日」。另一位工友這麼安慰爾童。但爾童還是呵呵。其實安
慰者和被安慰者心中都明白,屌絲逆襲是不存在的。那些被反復宣揚的動人故事
和粗製濫造的網路小說的主角們只要仔細想想,都不是真正的屌絲。他們或者有
驚人的身世,或者有隱秘的血緣。或者有萬中無一的練武高手這樣的天賦,或者
有被火雲邪神打通任督二脈這樣的運氣。

  但爾童不是小說或者電影的主角。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還有一個工友這麼安慰爾童。

  爾童哈哈大笑。這句話實在是這世間的真理,無可辯駁。但問題是,張春陽
們也知道這條真理,而且已經準備好了萬全的對策。到了如今這個年頭,他們已
經不在乎風水怎麼轉了。因為河東是他們的,河西也是他們的,就連河都是他們
的。

  他們早就佔有了一切,只留下爾童們一無所有。

  遍體鱗傷的屌絲爾童回到他那一無所有的出租屋中,滿心絕望。他發現自己
無論如何都保護不了素琴,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和張春陽對抗。他的憤怒顯
得非常可笑,他甚至不知道應該怎麼憤怒。

  古人說,庸夫之怒,免冠徒跣,以頭搶地,但爾童不是庸夫。古人說,士之
怒,流血五步,伏屍二人,但爾童也不是士。根據不同的需要,他有時候是農民
工,外來務工人員,低收入者,弱勢群體,有時候是打工仔,低素質人群,農村
人。有時候是鄉巴佬,窮逼,泥腿子,有時候是撈頭,硬碟,外地逼。過去的某
段時間內,他曾經是高端大氣上檔次的「勞動人民」,而現在這個年代,他被貼
切地稱為「屌絲」。

  ——真正的屌絲,不可能逆襲的那一種。

  他只能茫然地躺在床上,凝視著出租屋昏暗的天花板,試圖在以頭搶地和流
血五步之間找到保護素琴的辦法,但怎麼都找不到。自古至今,爾童們似乎就只
有通過這兩個辦法,放棄尊嚴或者放棄生命,才能向張春陽們傳達自己的憤怒。

  爾童想啊,想啊,不肯放棄,畢竟是為了姐啊。他一定要找到辦法,不讓她
繼續被作踐。

  爾童漸漸陷入一種虛幻的狀態,直到手機鈴聲把他拉回現實。他慢慢轉動眼
睛,看了一眼窗外濃黑而深沉的夜幕,突然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他的意識果然沒有錯,打來電話的,正是素琴。他還以為再也聯繫不上姐了
呢。他捧著手機,花了整整五秒鐘,確認了不是幻覺,然後接通電話,咧著嘴不
知道是哭還是笑地呻吟了一聲「姐。」就不知道說什麼了。

  電話那一頭沉默良久,素琴的聲音才突然夢囈一般,沒頭沒腦地響起:「直
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長島是沒有雪的。」

  爾童愣了半晌,才隱約意識到素琴在說什麼。他嗚咽起來:「姐。沒有就沒
有。沒有就算了。你……」他垂著頭,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哭泣。他永遠只會
在素琴面前,肆無忌憚地歡笑或者哭泣。

  「對不起。童童。」素琴輕輕地說道:「你別哭。你又沒有做錯什麼。」

  「姐。我不明白。」爾童用手擦著不停湧出的淚水,提高了聲音:「我想不
明白。你不是那樣的人。不會為了什麼長島什麼潘帕斯不要我的。肯定有什麼緣
故,對不對?」

  素琴沉默片刻,語氣帶著一種釋然的驕傲:「我其實知道是瞞不住你的。」

  「為什麼啊,姐,為什麼,你要那樣給別人、給別人……給別人作踐。」爾
童撕心裂肺地問道。

  素琴的回答如同當頭一棒,讓他腦子裡一片空白:「我真不想告訴你。不過
不告訴你,你怕是要糾結一輩子呢。——張春陽說,如果我不答應,就要讓這邊
廠裡把我們都炒了。」

  原來如此。姐果然不是為了她自己。爾童說不出話來,素琴還在輕聲說著:
「我是無所謂,我都不想幹了……但是你那麼拼命當上技術員,還碰到很難碰到
的班長主管……人一輩子能碰到貴人的機會不多,我不能讓他就這麼把你毀了。

  我有好幾次想和你說,但是看到你那麼認真,一舉一動都學著城裡人的樣子,
我怎麼都說不出口……「

  「姐,你真傻,你真傻。」爾童終於喃喃地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姐,我
不當這個狗屁技術員了。你回來吧。回來。」

  素琴再次沉默。當爾童焦慮地想要再次開口時,她才笑著回答道:「童童,
你還要我啊。」

  「要,怎麼可能不要,你是我姐啊。生來就是給我做媳婦的。」爾童隱約覺
得有些不對勁,拼命道:「我的媳婦,怎麼能不要。」

  果然如同爾童的感覺——他們互相太熟悉了——素琴仍然笑著,輕聲道:
「姐真開心。童童。謝謝你。可是姐已經回不去了。」

  「怎麼可能?你馬上回來——」爾童突然感到一種徹骨的恐懼,渾身哆嗦,
聲音沙啞地喊道:「——我去接你。你在哪?我現在就去接你回來。」

  「童童。」素琴越是平靜,爾童就越是恐懼:「這兩天我不舒服,請假了。

  今天白天我去醫院檢查,才知道我肚子已經被張春陽搞大了。「

  爾童的瞳孔收縮起來,他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四分五裂的聲音。

  「晚上張春陽來了,我跟他說這個事。他丟給我一疊錢,說長島根本就沒有
雪。」素琴的平靜終於讓爾童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絕望地在心中喊著,姐,不
要。不要。

  但素琴卻那麼冷酷地拒絕了爾童心底的哀求:「然後他還說他今天打了你。

  說的可得意了。我剛剛就趁著他玩了我睡著了,捅了他不知道幾刀還是十幾
刀。

  現在血流了一地,他人已經沒氣了。「

  既然一切都已經發生,那便只能坦然面對。爾童瞬間冷靜下來。他一瘸一拐
地跑出出租屋:「姐,你在哪?我已經出門了。沒事,你等我,我陪你去自首。

  你這樣肯定會輕判的。我等你。等你出來的的時候,我肯定已經是城裡人了。
姐……「

  「童童,你這個大笨蛋。」素琴仍然笑著:「……我在張春陽自己家的房地
產公司的一棟很高的房子樓頂上。這裡可以看到整座城的樣子。童童,真好看。

  怎麼都看不厭。「

  冷汗從爾童身上所有的毛孔裡一起冒出,他徒勞地喊道:「姐,具體位址是
哪裡?我馬上到。你冷靜一點。等我到啊。一定等我到。」

  素琴的回答令他猝不及防:「童童,我恨你。都是你,總說要做城裡人,才
會讓我也起了這樣的心思。」素琴的語氣激烈起來:「我就說,我們生來是這地
上的塵土,沒資格想著飛上天堂的。你不信。」雖然這麼說著,但她的語氣裡卻
沒有惋惜,而是仍然帶著嚮往:「都怪你。要是我們老老實實地,像別人一樣打
工,攢錢,等老了,做不動了,回老家做點小生意……那該多好。別人都這樣,
我們也該這樣,我們註定就只能這麼過一輩子。我恨你。童童。我恨你……都怪
你想著當城裡人……」

  爾童有些暈眩,不知道怎麼回答。難道真的如素琴所說,只因為他們生在農
村,所以想當城裡人——哪怕只是想想,就已經是一種罪惡?

  但素琴自己,恐怕也不是真的這麼認為吧。她繼續罵著爾童,但無論如何也
掩飾不住自己最後的嚮往:「我恨你。我恨你……反正我也說不了你,那就隨你
便吧。你想當城裡人,那就去當。——連著姐的份一起。」

  「姐!」爾童恐懼地喊叫起來。

  回答他的,是一聲深沉的歎息,是空氣被驟然撕裂。是地面上的喧嘩和嘈雜
撲面而來,是一顆塵土轟然墜落。

接著,一切便歸於寂靜。

第十章*幻光

                01

  這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都會在以頭搶地和流血五步之間苟活一生,但也總有
素琴這樣的士,剛烈地選擇伏屍二人。爾童花了很久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他的姐
沒有了。

  從他有記憶開始就一直陪伴著他的那個人,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而他卻什
麼都做不了。張春陽也死了。這世上最愛的人和最恨的人一起消失,留給他的,
便只有虛幻。

  所以素琴才會留下那樣的最後一句話。她是姐啊。如果沒有這句話,爾童自
己都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但既然有了這句話,爾童的精神便有了支柱。

  他仍然在那家工廠當技術員。那是素琴用她的一切為他保住的渺茫的機會,
他絕不會放棄。但爾童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那麼專注,努力,勤奮,遇到
了貴人,甚至花光了一生的運氣,他小心翼翼地把這一切砌成一道通往夢想中的
天堂的階梯,某些人卻只要一句話便能輕輕毀去。要保住這道階梯,甚至需要他
最愛的人付出尊嚴和生命。

  再也不會有大奶兒緩解爾童的傷痛,消除他的疲憊。於是爾童學會了用酒來
代替。他搬回了工廠宿舍,每天下班之後,他總會握著一瓶酒,一邊喝,一邊看
著手機。

  手機裡是素琴的照片,笑得非常燦爛。每次看到這熟悉的笑容,爾童也總會
笑起來,仿佛她又回到了身邊。每一夜他們都會這樣隔著手機螢幕,你看著我,
我看著你,傻乎乎地笑著,笑得肝腸寸斷,笑得淚流滿面。

  一開始還會有舍友感到詫異,但漸漸的,便不再有人問起。

  秋去冬來,爾童沒有回家過年。他拼命幹著,僅僅半年就從技術員升職成了
高級技術員。他並沒有感到高興,因為他不是為了自己。

  爾童現在管著二十台機床,因為每年過年之前都會有一批工人辭工。普工補
充起來容易,但技術員就不一樣了。極度的勞累卻讓爾童覺得輕鬆,他需要這樣
才能短暫地遺忘。

  剛過年不久後的一個夜晚,爾童像往常一樣,搖搖晃晃地提著一瓶二鍋頭和
半斤散裝的花生,精疲力盡地回到空蕩蕩的宿舍。那對小兄弟已經辭工,而另兩
位還沒有返廠。只有老李和往常一樣,在爾童坐下之後,向他沉默地舉起酒瓶。

  兩人一句話也不說,就這樣安靜地對飲。不知不覺間爾童便有了酒意,他正
準備站起身來,去洗漱休息,手機鈴聲卻撕破寂靜,乍然響起。

  「劉主管,是我。」爾童接通電話,迷迷糊糊地覺得有些奇怪。

  「是這樣。」劉主管的聲音疲憊而無奈:「你們對班的老周回去過年還沒回
來,小金又辭工了。和你對班的小陳今天出了點事,晚上來不了,你看你能不能
幫他頂一個班。因為你對班的副班長也回老家結婚了,實在沒辦法。」

  爾童心中有些發沉,但只能接受。這位新的劉主管雖然不是同鄉,但對他也
不錯。不但力排眾議讓他提前升職,還明確表示了會爭取一有機會就提拔他當副
班長。

  所以爾童也沒什麼好說的。這也是劉主管第一次開口讓他頂班。他馬上草草
洗了個澡,然後迅速趕回車間。

  「陳哥怎麼了?」一見面,爾童就關切地問道。

  劉主管搖頭:「他自己說是騎電動車摔了,手上縫了十幾針,今晚是實在沒
辦法來了,明晚一定來。——夜班抽不出人,只能辛苦你連三個班。」

  「沒事,不辛苦。」雖然這麼說著,但劉主管知道辛苦,爾童更知道辛苦。

  光是一個班就累的不行,現在連續三個班,意味著三十六個小時不得休息,
光是想想就覺得不寒而慄。

  再苦再累都沒關係。爾童想。姐,我一定會做到。

  他跟著劉主管走向生產線,正在焦頭爛額的夜班的李班長馬上像見到救星一
樣迎了上來。交代完畢之後,他帶著爾童走向自己的座位,陪著笑道:「哎,真
是辛苦你了。你先坐吧。我們會儘量頂著,實在忙不過來再叫你——你喝酒了?

  要不要先趴著打個盹,現在沒什麼事——哎,來了。「

  「我去吧。」爾童笑道。既然來了,就要做好。

  「行,行。有空就歇著吧。」李班長笑著,抱起一疊資料急匆匆地走了。爾
童則深深吸了口氣,轉身走向那位翹首以待的工人。

  漫長的一夜終於過去,就像爾童上過的那些夜班,就像無數的工廠中的無數
農民工上過的無數夜班一樣平靜。當溫暖的冬陽照進車間的時候,爾童從一台機
床內抬起頭來,用力搖晃著腦袋。不管怎麼樣,這台機床的刀具總算是換好了。

  他帶著歉意向那位工人道:「對不住,眼睛有點發花,耽誤你太多時間了。
這都快下班了。」

  對方憨厚地擺著手:「沒事,沒事,你辛苦。我產量完成了,多一點少一點
沒事。」

  雖然這麼說,但爾童依舊慚愧。這些過年都不回故鄉的農民工,大多是為了
趁這個機會多掙幾個錢的。

  離下班還有半個小時,爾童的班長就和副班長一起到了車間,和往常一樣。

  副班長把爾童剛打電話讓他幫忙帶的包子豆漿和一包煙遞給他,班長打量著
他,有些擔憂地問道:「行不行?實在堅持不住就回去睡兩個小時再來?」

  爾童強打精神:「不用,剛才五點睡了一個小時,現在還行。」

  「堅持不住一定要講啊。」班長雖然關切,卻也非常無奈。爾童心裡清楚,
講了又怎麼樣呢?他如果去休息,那可就有二十台機床沒有技術員維護。

  至少,他現在是技術員,不用操作機床,維護的時候總會停機,所以不擔心
遇到老黃那樣的意外。

  再挺過今天自己這個班,就解脫了。明天又是元宵節,放假一天,可以好好
休息。爾童飛快地吃完早餐,走進衛生間抽了支煙,站在水龍頭前糾結了片刻,
還是伸手捧起冰涼的水,用力擦著臉。冷水接觸到他手上的潰爛,鑽心的疼,但
這反而祛除了不少睡意。

  所以爾童乾脆把手放在水龍頭下,盡情地淋著。

  雖然這裡是溫暖的南國,但每年這時候還是要冷個把月的。爾童的手每天接
觸冰冷的鋼鐵,浸泡在濃稠的油水混合物中,終於難以避免地生了凍瘡。現在開
春了,凍瘡每天都又痛又癢,十個手指都紅腫不堪,如同胡蘿蔔。在這早上被冷
水一淋,真是酸爽得爾童渾身打顫。

  片刻之後,爾童走出衛生間,拼命忍住去抓撓那些凍瘡的衝動,回到了生產
線上。兩個班已經交接完畢——爾童當然沒必要參與,班長已經離開,忙碌的一
天再次開始。

  「現在我沒什麼事,幫你看著。你躺一會吧。」副班長一看到爾童,便把他
拉到他們班的那張小辦公桌邊。爾童驚訝而又感激地看了副班長一眼,他正笑眯
眯地指著辦公桌邊一張由塑膠託盤和紙皮鋪成的床,解釋道:「以前我和楊恒頂
班、連班的時候,頂不住了也經常這麼睡一會。趁著剛上班沒事,快睡吧。等會
說不定會怎麼忙呢。」

  爾童確實想躺一會,即使是塑膠託盤和紙皮也好。他道了謝,裹緊身上的厚
工作服,在紙皮上蜷縮下來。但這次他卻沒有馬上進入那種迷迷糊糊的狀態。

  早晨的冷風在四面通透的車間內到處穿梭,幹活的時候還不覺得,但現在躺
下那就不一樣了。而且爾童現在極度疲勞,更容易覺得冷。他哆嗦起來,牙齒咯
咯地響著。他開始懷念那大部分觸感都隨著時間流逝而漸漸模糊的身體,只有那
動人的溫暖依然清晰。他半閉著眼睛,看著一塊陽光打在身前機床斑駁的防銹漆
上,搖曳出那張他熟悉的笑靨。潮水般包裹著他的轟鳴聲中,依稀又聽到了那溫
柔的呼喚:

  「童童,你快點啊。」

  「童童,你冷不冷?」

  「童童,你再這樣,姐生氣了。」

  「童童……」

  姐,你別走啊。姐,等我一下。姐,我不冷。姐,我再也不敢了。姐,姐?

  姐!姐——

  「不行了。快來幫忙,那邊要換刀,這台機器空氣閥有問題……」副班長搖
醒爾童,便急匆匆地跑開了。爾童搖了搖頭,趕緊擦了擦濕潤的眼角,然後掙扎
著站了起來。他在半夢半醒中休息了半個小時,但感到更加疲憊。身心放鬆之後
要再緊張起來總是不那麼容易。他走到一台機床前,直勾勾地盯著看了半分鐘,
眼的重影才算徹底消失。然後他伸出手,緩慢地開始更換報廢的刀具。

  「你睡,我幫你帶個燒鴨飯回來。」爾童不知道是怎麼熬到中午的。晚餐他
同樣沒去吃,而是在車間睡了一小時。但這種斷斷續續的,根本無法真正放鬆的
休息雖然能讓身體喘口氣,對精神卻是一種極度的摧殘。到了窗外燈光亮起的時
候,爾童已經多次出現幻覺。

  還有兩個小時。爾童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在機床間來回奔跑。姐,我
能頂住。姐,我一定會完成你的期望。姐,劉主管也對我很好,不能讓他失望。

  姐,三班的班長得了肺結核,據說要把明亮調去當班長,這次我說不定就能
當副班長了。

  每次邁不開腳步的時候,爾童都會在心裡這麼說。每次這麼說,他的身體裡
總會湧出一股力量。還有一個小時。還有五十分鐘。快了。快了。他拿著一瓶清
洗液,剛在一台機床面前停步,就有另一名工人喊道:「技術員!我這模具卡住
了。」

  爾童只得對身邊的工人道:「他那個快一點,我回頭再來幫你清洗。這個清
洗液,你可千萬別碰。」

  「好。知道,又不是第一天來。」

  但爾童還是不放心。他看了看周圍,最後舉起清洗液,放在了這台機床頂上,
然後跑向下一台機床。

  「技術員!我這刀具沒復位!」爾童剛處理完那副模具,另一位工人便叫了
起來。

  「技術員,我機器報警了。」

  「技術員——我空氣閥關不上——」

  「技術員?我這氣動螺絲刀的氣管好像堵了。」

  爾童氣喘吁吁地搞定這一連串問題,已經是臉色蒼白,眼冒金星。他扶著一
台機床,幹嘔了幾聲,然後想起還有一套模具沒有清洗。最後半個小時了。應該
也是最後一個問題了。他拼命吸了幾口氣,拖著雙腿慢慢走向那台機床。

  清洗液呢?爾童的腦子已變得混亂而遲鈍,目光也模糊不清。他發了會呆,
才想起自己把清洗液放在機床頂上。於是他踮起腳,舉起千鈞般僵硬沉重的手臂
去夠。奇怪。怎麼不在……明明放在這裡了……在哪……爾童揚起臉,看向機床
頂上。於此同時,他的指尖終於碰到了機床頂部邊緣的玻璃瓶。

  但此時的爾童已經精神渙散,體力也已經到了極限。他沒能完成這個簡單的
動作,沒能準確地抓住那光滑的目標。

  玻璃瓶突然翻倒,粘稠的黃色液體撲面澆下。爾童這時的狀態當然沒能及時
作出反應,更別說躲開。他淒厲地慘叫起來,感覺到利刃攪動著眼眶,感覺到烈
焰流過面頰。他拼命甩著臉,視線迅速變暗。映入他眼簾的最後一幕景象,是窗
外遠處的城市那已經模糊成一團的燈光,正在飛速遠離,悄然隱去,最終徹底幻
滅。

                02

  爾童邁步離開月臺邊緣光滑的水泥地面,踏入綠皮火車的車廂。當腳底下踩
實的那一刻,天和地仿佛都搖晃起來。每一個剛剛失明的人都會不可避免地感到
腳步不穩,特別是在進入交通工具的時候。

  「慢點。小心啊……讓讓……」爹的聲音在爾童耳邊響起,平靜而溫暖。但
一齊響起的還有孩子驚恐的哭聲:「哇——媽媽,那個人好嚇人——」

  爾童趕緊垂下頭,壓低了自己的帽檐。嚇壞小朋友就不好了。雖然看不到自
己的模樣,但當紗布拆開之後他撫摸著自己的臉頰,很清楚自己上半張臉都已經
變成了什麼形象。只有口罩保護著的下半張臉沒有被連金屬都能溶解的清洗液燒
毀得太厲害,但這反而讓他的樣子更加詭異。

  爹輕輕歎息一聲,扶著爾童繼續前進,終於停住腳步:「到了。坐吧。」

  爾童摸索著坐下,聽見旁人紛紛避開的聲音。但他不為所動。因為他清楚,
自己後半生都要在這樣的情況下度過,必須適應,也只能接受。反正,這也大概
是最後一次坐火車了。

  對不起,姐。雖然眼前一片黑暗,但爾童還是微微抬起臉,朝著車窗外的城
市那璀璨的燈火。他仍然感覺得到它們的溫度,觸摸得到它們的質地。對不起,
姐,讓你失望了。我最終還是沒能當上城裡人。

  或許,農民工,農村人想當城裡人這件事本身,就像長島的雪一樣,是不存
在的吧。

  「現在去泡面,還是等會?」爹在身邊問道。

  「我還不餓。爹,你吃吧。」爾童輕聲回答。

  「行。」爹一直那麼平靜。他們祖祖輩輩,都能坦然地接受命運。

  在爹呼嚕嚕地吃著泡面的聲音中,車廂搖晃起來。爾童能聽到那些燈光碰撞
和摩擦,濺落和低語的聲音正在遠去。他知道這是自己這輩子最後一次在燈光中
穿過。從今以後,他恐怕永遠都不會再來城市。

  汽笛聲突然鳴響,像是最後的道別。爾童微笑起來。姐。爹。蓉姐。皮主管。

  趙總。還有……張春陽。

  你們說的都對。

  塵與土確實是沒有資格嚮往天堂的。

  我們本是塵土,也註定了歸於塵土。

     ***    ***    ***    ***

               尾聲*凝望

  夜色下的小村正在安靜地沉睡,三兩點寂寥的燈火映照著模糊的晚星。包圍
著村子的群山這些年來一座接一座地變成了禿頭,每一陣夜風吹過,便會揚起漫
天的塵土。

  只有村口外的那座小山還保持著青翠,山林邊佇立著一座孤墳。客死異鄉而
且是自殺的姑娘是不能葬入祖墳的,疼愛女兒的父母只能讓她在這裡長眠。

  夜風吹過樹林,在墳頭邊盤旋不休。蒼苔已悄然爬上石碑,青草在一抔黃土
上輕輕搖曳。人跡罕至的孤墳四周是無邊無際的夜色,她就在這裡孤獨地凝望著
村口。

  只有對很少一部分人來說,日與夜並沒有什麼分別。山林間的那道簡陋的小
路上遠遠傳來咯噔咯噔的聲音,正是手杖敲打著青石。一個瞎子拄著木棍出現在
夜幕下的林間,徑直走向孤墳。他似乎對這裡分外熟悉,爬上山頂之後便不再用
木棍探路,而是加快腳步,筆直走向墳前,然後準確地停下腳步,伸手撫摸著墓
碑。他的動作那麼溫柔,像是撫摸著愛人的面頰。最後他的指尖劃過「愛女素琴
之墓」的最後一橫,才悄然停止,猙獰可怖的面容扭曲起來,唯一還有人樣的嘴
角浮現出一個單純而深情的笑容。

  「姐。」瞎子低聲呼喚,然後掏出一瓶酒,靠著墓碑坐下,就像偎依在她懷
中。

  「姐,我明天要成親了。」瞎子揚起臉,喝了一大口酒,微笑道。

  「是玉蓮姐。你也認識的。」

  「她也是個苦命人。第一個老公還沒過門,就死在城裡的工地上。第二個老
公結婚才半年,又死在了城裡。」

  「後來就沒人敢要她。可我現在這樣,別人不嫌棄我就不錯了。」

  「她不嫌棄我,還說願意照顧我,給我生娃娃。」

  「我就是沒想到,給我生娃娃的不是你。」

  「呐,我們明天就辦事了。等我們婚事辦完,我爹就出去打工。」

  「他年紀大了。現在工廠招工都是十八到三十五歲的,還有些最多到四十五
歲。我爹找不到什麼事做,幸好有個老鄉,在一個小廠裡,能把他弄進去。」

  「工資不高,不過也得做。不然怎麼辦呢。雖說廠裡賠了我二十萬,但是這
年頭錢一年比一年不值錢。說不定過個三五年,二十萬就買不到什麼東西了。」

  「我爹說,他還能幹二十年。等他實在幹不動了,我娃娃也長大了,可以打
工了。那時候他就放心了。」

  「姐,你爹娘也不擔心,啊。我活著一天,就會看著他們一天。我和玉蓮姐
說好了的,她同意的。」

  「姐,我和你說,玉蓮姐也很好……」

  「姐,我們,嘿嘿,昨天晚上,我和玉蓮姐睡覺了。」

  「玉蓮姐來看我,然後就沒走……她也和你一樣,很體貼的。知道我眼睛不
方便,就自己在上面來。」

  「對了,她奶兒也很大,摸起來和你差不多。」

  「不對。姐。還是你的奶兒大。」

  瞎子突然沉默了下來,埋頭喝著酒。良久之後,才慢慢地把半瓶酒澆在墓碑
前,然後扶著墓碑,站起身來。

  「姐,我要走啦。」他抱著墓碑,用斑駁而扭曲的臉頰摩挲著冰涼的青石,
輕聲道。

  「姐,對不起,以後我就不能天天來看你了。」

  「我和玉蓮姐成親以後,就得好好和她過日子。再天天往你這裡跑,她雖然
賢慧,嘴上不會說,心裡肯定還是不痛快的。」

  「還擔心我。」

  「姐。」

  「我走啦。」

  「姐,我走了?」

  「姐,我走了。」

  一陣風歎息著穿過林間,像是一聲溫柔的道別。孤墳凝望著他的背影漸漸消
失,凝望著山下小村的村口。她將繼續安靜地凝望,凝望著一代又一代塵土們背
起行囊。凝望著它們踏上父輩甚至祖輩的足跡,背井離鄉。凝望著它們前往遠方,
改天換地。凝望著它們為城市點亮燈火,把城市變成天堂。凝望著它們在那裡揮
灑辛勞和汗水,在繁忙中燃盡他們最好的時光。凝望著它們在疲憊,傷痛,衰老,
死去的時候,再被城市拋棄和遺忘。它們當中的一部分或許會遇到一陣幸運的風,
把它們高高地吹起,讓它們以為自己正在飛向天堂。但它們註定了終將墜回地面,
區別只是像爹那樣反復掙扎,還是圖元琴那樣激烈匆忙。

  她就在那裡安靜地凝望,仿佛要凝望到地老天荒。

  她就在那裡孤獨地凝望,凝望著著塵土們創造出一個又一個奇跡。有些奇跡
早已為人熟知,比如百分之五的耕地養活百分之二十的人口。有一些奇跡,比如
這個古老的國度正在迅速完成工業化,則在被反復傳揚。但還有一些奇跡,恐怕
永遠也不會為人所知,只會被深深隱藏:

  這個號稱由工人階級領導的國家,正在奇跡般地完成工業化的同時,悄無聲
息地消滅了工人階級。

  如今在這個國度的無數城市中的無數工廠間辛勤勞碌著的無數爾童和素琴們,
都只是農民而已。

               【全文完】




貌不在美,顺眼才好;胸不在大,夠挺才妖;腿不在长,夠直才妙,臀不在大,夠翘才骚;骚不在表,床上见分晓
2018-3-31 22:3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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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axiangguo (徐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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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有些心塞,哎

衝動是魔鬼,人活著,比什麼都好




貌不在美,顺眼才好;胸不在大,夠挺才妖;腿不在长,夠直才妙,臀不在大,夠翘才骚;骚不在表,床上见分晓
2018-3-31 22: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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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n26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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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真實,也很痛......
2018-3-31 22: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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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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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的眼睛跟鼻子都酸澀 很真實 但是也很痛 說不清的苦 只能化做一聲 唉......
2018-4-2 2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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